賦
顯志賦
開歲發春兮,百卉含英。
甲子之朝兮,汨吾西征。
發軫新豐兮,徘徊鎬京。
凌飛廉而太息兮,登平陽而懷傷。
悲世俗之險阨兮,哀好惡之無常。
棄衡石而意量兮,隨風波而飛揚。
紛綸流於權利兮,親雷同而妒異。
獨耿介而慕古兮,豈時人之所憙。
沮先聖之成論兮,邈名賢之高風。
忽道德之珍麗兮,務富貴之樂耽。
遵大路而徘徊兮,履孔德之窈冥。
固衆夫之所眩兮,孰能觀於無形。
勁直以難離尤兮,羌前人之所有。
內自省而不慙兮,遂定志而弗改。
欣吾黨之唐虞兮,愍吾生之愁勤。
聊發憤而揚情兮,將以蕩夫憂心。
往者不可攀援兮,來者不可與期。
病沒世之不稱兮,願橫逝而無由。
陟雍畤而消搖兮,超略陽而不反。
今人生之不再兮,悲六親之日遠。
陟九嵕而臨𡸚嶭兮,聽涇渭之波聲。
顧鴻門而歔欷兮,哀吾孤之早零。
何天命之不純兮,信吾罪之所生。
傷誠善之無辜兮,齎此恨而入冥。
嗟吾思之不遠兮,豈敗事之可悔。
雖九死而不瞑兮,恐余殃之有再。
淚汍瀾而雨集兮,氣滂浡而雲披。
心拂鬱而紆結兮,意沉抑而內悲。
瞰太行之嵯峨兮,觀壺口之崢嶸。
悼丘墓之蕪穢兮,恨昭穆之不榮。
歲忽忽而日邁兮,壽冉冉而不與。
恥功業之無成兮,赴原野而窮處。
昔伊尹之干湯兮,七十說而乃信。
皋陶釣於雷澤兮,賴虞舜而後親。
無二士之遭偶兮,抱忠貞而莫達。
率妻子而耕耘兮,委厥美而不伐。
韓盧抑而不縱兮,騏驥絆而不試。
獨慷慨而遠覽兮,非庸庸之所職。
卑衛賜之阜貨兮,高顏回之所慕。
重祖考之洪列兮,故收功於此路。
循四時之代謝兮,分五土之刑德。
相林麓之所產兮,嘗水泉之所殖。
修神農之本業兮,採軒轅之奇策。
追周棄之遺教兮,軼范蠡之絕跡。
陟隴山以踰望兮,眇然覽於八荒。
風波飄其並興兮,情惆悵而增傷。
覽河華之泱漭兮,望秦晉之故國。
憤馮亭之不遂兮,慍去疾之遭惑。
流山岳而周覽兮,徇竭石與洞庭。
浮江河而入海兮,泝淮濟而上征。
瞻燕齊之舊居兮,歷宋楚之名都。
哀羣后之不祀兮,痛列國之爲墟。
馳中夏而升降兮,路紆軫而多艱。
講聖哲之通論兮,心愊憶而紛紜。
惟天路之同軌兮,或帝王之異政。
堯舜煥其蕩蕩兮,禹承平而革命。
并日夜而幽思兮,終悇憛而洞疑。
高陽邈其超遠兮,世孰可與論茲?
訊夏啟於甘澤兮,傷帝典之始傾。
頌成康之載德兮,詠南風之歌聲。
思唐虞之晏晏,分揖稷與爲朋。
苗裔紛其條暢兮,至湯武而勃興。
昔三后之純粹兮,每季世而窮禍。
弔夏桀於南巢兮,哭殷紂於牧野。
詔伊尹於亳郊兮,享呂望於酆州。
功與日月齊光兮,名與三王爭流。
楊朱號乎衢路兮,墨子泣乎白絲。
知漸染之易性兮,怨造作之弗思。
美關睢之職微兮,愍王道之將崩。
拔周唐之聖德兮,捃桓文之譎功。
忿戰國之遘禍兮,憎權臣之擅彊。
黜楚子於南郢兮,執趙武於溴梁。
善忠信之救時兮,惡詐謀之妄作。
聘申叔於陳蔡兮,禽荀息於虞號。
誅犂鉏之介聖兮,討臧倉之愬知。
𡢀子反於彭城兮,爵管仲於夷儀。
疾兵革之寖滋兮,苦攻伐之萌生。
沉孫武於五湖兮,斬白起於長平。
惡叢巧之亂世兮,毒縱橫之敗俗。
流蘇秦於洹水兮,幽張儀於鬼谷。
澄德化之陵遲兮,烈刑罰之峭峻。
燔商鞅之法術兮,燒韓非之說論。
誚始皇之跋扈兮,投李斯於四裔。
滅先王之法則兮,禍寖淫而宏大。
援前聖以制中兮,矯二王之驕奢。
饁齊女於絳臺兮,饗椒舉於章華。
摛道德之光耀兮,匡衰世之眇风。
襃宋襄於泓谷兮,表季札於延陵。
摭仁知之英華兮,激亂國之末流。
觀鄭僑於溱洧兮,訪晏嬰於營丘。
日曀曀其將暮兮,獨於邑而煩惑。
夫何九州之博大兮,迷不知路之南北。
駟素虯而馳騁兮,乘翠雲而相佯。
就伯夷而折中兮,得務光而愈明。
款子高於中野兮,遇伯成而定慮。
欽真人之德美兮,淹躊躇而弗去。
意斟愖而不澹兮,俟回風而容與。
求善卷之所存兮,遇許由於負黍。
軔吾車於箕陽兮,秣吾馬於穎滸。
聞至言而曉領兮,還吾反乎故宇。
覽天地之幽奧兮,統萬物之維綱。
究陰陽之變化兮,昭五德之精光。
躍青龍於滄海兮,豢白虎於金山。
鑿巖石而爲室兮,託高陽以養仙。
神雀翔於鴻厓兮,玄武潛於嬰冥。
伏朱樓而四望兮,采三秀之華英。
纂前修之姱節兮,矅往昔之光勳。
披綺季之麗服兮,揚屈原之靈芬。
高吾冠之岌岌兮,長吾珮之洋洋。
飲六醴之清液兮,食五芝之茂英。
揵六枳而爲籬兮,築蕙若而爲室。
播蘭芷於中庭兮,列杜蘅於外術。
攢射干而雜蘼蕪兮,搆木蘭與辛夷。
光扈扈而煬耀兮,紛郁郁而暢美。
華芳曄其發越兮,時怳忽而莫貴。
非惜身之轗軻兮,憐衆美之顦顇。
遊精神於大宅兮,抗玄妙之常操。
處清靜以養志兮,實吾心之所樂。
山峨峨而造天兮,林冥冥而暢茂。
鸞回翔索其羣兮,鹿哀鳴而求其友。
誦古今以散思兮,覽聖賢以自鎮。
嘉孔丘之知命兮,大老聃之貴玄。
德與道其孰寶兮,名與身其孰親?
陂山谷而閒處兮,守寂寞而存神。
夫莊周之釣魚兮,辭卿相之顯位。
於陵子之灌園兮,似至人之髣髴。
蓋隱約而得道兮,羌窮悟而入術。
離塵垢之窈冥兮,配喬松之妙節。
惟吾志之所庶兮,固與俗其不同。
既俶儻而高引兮,願觀其從容。
疏
自陳疏
臣伏念高祖之略而陳平之謀,毀之則疏,譽之則親。以文帝以明而魏尚之忠,繩之以法則為罪,施之以德則為功。逮至晚世,董仲舒言道德,見妒於公孫弘,李廣奮節於匈奴,見排於衛青,此忠臣之常所為流涕也。臣衍自惟微賤之臣,上無無知之薦,下無馮唐之說,乏董生之才,寡李廣之勢,而欲免讒口,濟怨嫌,豈不難哉!臣衍之先祖,以忠貞之故,成私門之禍。而臣衍復遭擾攘之時,值兵革之際,不敢回行求時之利,事君無傾邪之謀,將帥無虜掠之心。衛尉陰興,敬慎周密,內自修敕,外遠嫌疑,故敢與交通。興知臣之貧,數欲本業之。臣自惟無三益之才,不敢處三損之地,固讓而不受之,昔在更始,太原執貨財之柄,居蒼卒之間,據位食祿二十餘年,而財產歲狹,居處日貧,家無布帛之積,出無輿馬之飾。於今遭清明之時,飭躬力行之秋,而怨仇叢興,譏議橫世。蓋富貴易為善,貧賤難為工也。疏遠壟畝之臣,無望高闕之下,惶恐自陳,以救罪尤。
奏記
奏記鮑永
衍聞明君不惡切愨之言,以測幽冥之論;忠臣不顧爭引之患,以達萬機之變。是故君臣兩興,功名兼立,銘勒金石,令問不忘。今衍幸逢寬明之日,將值危言之時,豈敢拱默避罪,而不竭其誠哉!
伏念天上離王莽之害久矣。始自東郡之師,繼以西海之役,巴、蜀沒於南夷,緣邊破於北狄,遠征萬里,暴兵累年,禍拏未解,兵連不息,刑法彌深,賦斂愈重。眾強之黨,橫擊於外,百僚之臣,貪殘於內,元元無聊,饑寒並臻,父子流亡,夫婦離散,廬落丘墟,田疇蕪穢,疾疫大興,災異蜂起。於是江湖之上,海岱之濱,風騰波湧,更相駘藉,四垂之人,肝腦塗地,死亡之數,不啻太半,殃咎之毒,痛入骨髓,匹夫僮婦,鹹懷怨怒。皇帝以聖德靈威,龍興鳳舉,率宛、葉之眾,將散亂之兵,喢血昆陽,長驅武關,破百萬之陳,摧九虎之軍,雷震四海,席捲天下,攘除禍亂,誅滅無道,一期之間,海內大定。繼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絕業,社稷複存,炎精更輝,德冠往初,功無與二。天下自以去亡新,就聖漢,當蒙其福而賴其願。樹恩布德,易以周洽,其猶順驚風而飛鴻毛也。然而諸將虜掠,逆倫絕理,殺人父子,妻人婦女,燔其室屋,略其財產,饑者毛食,寒者裸跣,冤結失望,無所歸命。今大將軍以明淑之德,秉大使之權,統三軍之政,存撫并州之人,惠愛之誠,加乎百姓,高世之聲,聞乎群士,故其延頸企踵而望者,非特一人也。且大將軍之事,豈得珪璧其行,束修其心而已哉?將定國家之大業,成天地之元功也。昔周宣中興之主,齊桓霸強之君耳,猶有申伯、召虎、夷吾、吉甫攘其蝥賊,安其疆宇。況乎萬里之漢,明帝復興,而大將軍為之梁棟,此誠不可以忽也。
且衍聞之,兵久則力屈,人悉則變生。今邯鄲之賊未滅,真定之際複擾,而大將軍所部不過百里,守城不休,戰軍不息,兵革雲翔,百姓震駭,奈何自怠,不為深憂?夫并州之地,東帶名關,北逼強胡,年穀獨孰,人庶多資,斯四戰之地,攻守之場也。如其不虞,何以待之?故曰「德不素積,人不為用。備不豫具,難以應卒」。今生人之命,縣於將軍,將軍所杖,必須良才,宜改易非任,更選賢能。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審得其人,以承大將軍之明,雖則山澤之人,無不感德,思樂為用矣。然後簡精銳之卒,發屯守之士,三軍既整,甲兵已具,相其土地之饒,觀其水泉之利,制屯田之術,習戰射之教,則威風遠暢,人安其業矣。若鎮太原,撫上黨,收百姓之歡心,樹名賢之良佐,天下無變,則足以顯聲譽,一朝有事,則可以建大功。惟大將軍開日月之明,發深淵之慮,監《六經》之論,觀孫、吳之策,省群議之是非,詳眾士之白黑,以超《周南》之跡,垂《甘棠》之風,令夫功烈施於千載,富貴傳於無窮。伊、望之策,何以加茲!
牋
與鄧禹牋
今日裘與蓑,孰急?見雨則裘不用,上堂則蓑不御,此更為適者也。今敬通逢堂,蓑之不御也。
書
與田邑書
蓋聞晉文出奔而子犯宣其忠,趙武逢難而程嬰明其賢,二子之義當矣。今三王背畔,赤眉危國,天下蟻動,社稷顛隕,是忠臣立功之日,志士馳馬之秋也。伯玉擢選剖符,專宰大郡。夫上黨之地,有四塞之固,東帶三關,西為國蔽,奈何舉之以資強敵,開天下之匈,假仇讎之刃?豈不哀哉!
衍聞之,委質為臣,無有二心;挈瓶之智,守不假器。是以晏嬰臨盟,擬以曲戟,不易其辭;謝息守郕,脅以晉、魯,不喪其邑。由是言之,內無鉤頸之禍,外無桃萊之利,而被畔人之聲,蒙降城之恥,竊為左右羞之。且邾庶其竊邑畔君,以要大利,曰賤而必書;莒牟夷以土地求食,而名不滅。是以大丈夫動則思禮,行則思義,未有背此而身名能全者也。為伯玉深計,莫若與鮑尚書同情戮力,顯忠貞之節,立超世之功。如以尊親繫纍之故,能捐位投命,歸之尚書,大義既全,敵人紓怨,上不損剖符之責,下足救老幼之命,申眉高談,無愧天下。若乃貪上黨之權,惜全邦之實,衍恐伯玉必懷周趙之憂,上黨複有前年之禍。昔晏平仲納延陵之誨,終免欒高之難;孫林父違穆子之戒,故陷終身之惡。以為伯玉聞此至言,必若刺心,自非嬰城而堅守,則策馬而不顧也。聖人轉禍而為福,智士因敗以成勝,願自強於時,無與俗同。
〈《太平御覽》云:「今以一節之任,建三軍之威,豈得寵其八尺之竹氂牛之尾也。」〉
說鄧禹書
衍聞昔者先王學大道以觀於政.夫為君而不明於道.上無所承天.下無以化民.為臣而不明於道.進無以事君.退無以修身.聖朝天然之資.將軍純茂之德.誠少游神乎經書之林.馳情乎玄妙之中.明照於日月.而智溢於四海.聖朝享堯舜之榮.將軍荷稷契之烈.自然理也.
與鄧禹書
衍以為寫神輸意,則聊城之說,碧雞之辯,不足難也。
與陰就書
衍聞神龍驤首,幽雲景蒸,明聖修德,志士思名。是以意同情合,聲比相應也。伏見君侯忠孝之性,慈仁殷勤,論義周密,思慮深遠。顧以微賤,數蒙聖恩,被侯大惠。衍年老被病,恐一旦無祿,命先犬馬,懷抱不報,齎恨入冥,思剖肝膽,有以塞責。方今天下安定,四海咸服,蒙恩更生之臣,無所郊其死力。側聞東平、山陽王壯當之國,擇除官屬,衍不自量,願侯白以衍備門衛。鄙語曰:「水不激不能破舟,矢不激不能飲羽。」不念舊惡,名賢所高。負責之臣,欲言不敢,惟侯哀憐,深留聖心,則闔棺之日,魂復何恨。
出獄後與陰就書
衍材素愚駑,行義污穢,外無鄉里之譽,內無汗馬之勞,猥蒙明府天覆之德,華寵重疊。間者,掾史疑衍之罪,眾煦飄山,當為灰土。賴蒙明察,揆其素行,復保首領。倍知厚德篤於慈父,浸淫肌膚,滲漉骨髓,德重山嶽,澤深河海。前送妻子還淄縣,遭逢暑雨,以七月還。至陽武,聞詔捕諸王賓客,惶怖詣闕,冀先事自歸。十一日到,十二日書,報歸田里。即日束手詣洛陽詔獄,十五日夜詔書勿問。得出,遭雨,又疾,大困。冀高世之德,施以田子老馬之惠,贈以秦穆駿馬之恩,使長有依歸,以效忠心。
與婦弟任武達書
天地之性,人有喜怒;夫婦之道,義有離合。先聖之禮,士有妻妾,雖宗之眇微,尚欲逾制。年衰歲暮,恨入黃泉,遭遇嫉妒,家道崩壞,五子之母,足尚在門。五年已來,日甚歲劇,以白為黑,以非為是,造作端末,妄生首尾,無罪無辜,讒口嗷嗷。亂匪降天,生自媍人。青蠅之心,不重破國,嫉妒之情,不憚喪身。牝雞之晨,維家之索,古之大患,今始於衍。醉飽過差,輒為桀、紂,房中調戲,布散海外,張目抵掌,以有為無。痛徹蒼天,毒流五臟,愁令人不賴生,忿令人不顧禍。入門着床,繼嗣不育,紡績織紝,了無女工,家貧無僮,賤為匹夫,故舊見之,莫不悽愴,曾無憫惜之恩。惟一婢,武達所見,頭無釵澤,面無脂粉,形骸不蔽,手足抱土。不原其窮,不揆其情,跳梁大叫,呼若入冥,販糖之妾,不忍其態。計婦當去久矣,念兒曹小,家無它使哀憐姜、豹,常為奴婢。惻惻焦心,事事腐腸,訩訩籍籍,不可聽聞。暴虐此婢,不死如發,半年之間,膿血橫流。婢病之後,姜竟舂炊,豹又觸冒泥塗,心為愴然。縑谷放散,冬衣不補,端坐化亂,一縷不貫。既無婦道,又無母儀,忿見侵犯,恨見狼籍,依倚鄭令,如居天上。持質相劫,詞語百車,劍戟在門,何暇有讓?百弩環舍,何可強復?舉宗達人解說,詞如循環,口如布穀,縣幡竟天,擊鼓動地,心不為惡,身不為搖。宜詳居錯,且自為計,無以上書告訴相恐。狗吠不驚,自信其情。不去此婦,則家不寧;不去此婦,則家不清;不去此婦,則福不生;不去此婦,則事不成。自恨以華盛時不早自定,至於垂白家貧身賤之日,養癰長疽,自生禍殃。衍以室家紛然之故,捐棄衣冠,側身山野,絕交遊之路,杜仕宦之門,闔門不出,心專耕耘,以求衣食,何敢有功名之路哉!
與宣孟書
居室之義,人之大倫,思厚歡和之節,樂定金石之固。又自傷前遭不良,比有去兩婦之名,事誠不得不然,豈中心之所好哉!
論
自論
馮子以為夫人之德,不碌碌如玉,落落如石。風興雲蒸,一龍一蛇,與道翺翔,與時變化,夫豈守一節哉?用之則行,舍之則臧,進退無主,屈申無常。故曰:「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與物趣舍。」常務道德之實,而不求當世之名,闊略杪小之禮,蕩佚人間之事。正身直行,恬然肆志。顧嘗好俶儻之策,時莫能聽用其謀,喟然長嘆,自傷不遭。久棲遲於小官,不得舒其所懷。抑心折節,意淒情悲。夫伐冰之家,不利雞豚之息;委積之臣,不操市井之利。況歷位食祿二十餘年,而財產益狹,居處益貧。惟夫君子之仕,行其道也。慮時務者不能興其德,為身求者不能成其功,去而歸家,復羈旅於州郡,身愈據職,家彌窮困,卒離饑寒之災,有喪元子之禍。
先將軍葬渭陵,哀帝之崩也,營之以為園。於是以新豐之東,鴻門之上,壽安之中,地勢高敞,四通廣大,南望酈山,北屬涇渭,東瞰河華,龍門之陽,三晉之路,西顧酆鄗,周秦之丘,客觀之墟,通視千里,覽見舊都,遂定塋焉。退而幽居。蓋忠臣過故墟而歔欷,孝子入舊室而哀嘆。每念祖考,著盛德於前,垂鴻烈於後,遭時之禍,墳墓蕪穢,春秋蒸嘗,昭穆無列,年衰歲暮,悼無成功,將西田牧肥饒之野,殖生產,修孝道,營宗廟,廣祭祀。然後闔門講習道德,觀覽乎孔老之論,庶幾乎松、喬之福,上隴阪,陟高岡,遊精宇宙,流目八紘。歷觀九州山川之體,追覽上古得失之風,湣道陵遲,傷德分崩。夫睹其終必原其始,故存其人而詠其道。疆理九野,經營五山,眇然有思陵雲之意。乃作賦自厲,命其篇曰《顯志》。顯志者,言光明風化之情,昭章玄竗之思也。
銘
刀陽銘
脩爾甲兵,用戒不虞。見危授命,臨事而懼。
刀陰銘
溫溫穆穆,配天之威。苗裔無疆,福祿來綏。
杖銘
杖莫如信,行莫如仁。惠而無實,怨及爾身。趙武之珍,子罕之寶。二子之迹,蓋近於道。
杯銘
樂則思舊,燕則思懽。民之失德,乾餱以愆。
車銘
乘車必護輪,治國必愛民。車無輪安處?國無民誰與?
附錄
本傳
馮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也。祖野王,元帝時為大鴻臚。衍幼有奇才,年九歲,能誦《詩》,至二十而博通群書。王莽時,諸公多薦舉之者,衍辭不肯仕。時,天下兵起,莽遣更始將軍廉丹討伐山東。丹辟衍為掾,與俱至定陶。莽追詔丹曰:“倉廩盡矣,府庫空矣,可以怒矣,可以戰矣。將軍受國重任,不捐身於中野,無以報恩塞責。”丹惶恐,夜召衍,以書示之。衍因說丹曰:“衍聞順而成者,道之所大也;逆而功者,權之所貴也。是故期於有成,不問所由;論於大體,不守小節。昔逢醜父伏軾而使其君取飲,稱于諸侯;鄭祭仲立突而出忽,終得復位,美於《春秋》。蓋以死易生,以存易亡,君子之道也。詭于眾意,甯國存身,賢智之慮也。故《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若夫知其不可而必行之,破軍殘眾,無補於主,身死之日,負義于時,智者不為,勇者不行。且衍聞之,得時無怠。張良以五世相韓,椎秦始皇博浪之中,勇冠乎賁、育,名高乎太山。將軍之先,為漢信臣。新室之興,英俊不附。今海內潰亂,人懷漢德,甚于詩人思召公也,愛其甘棠,而況子孫乎?人所歌舞,天必從之。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屯據大郡,鎮撫吏士,砥厲其節,百里之內,牛酒日賜,納雄桀之士,詢忠智之謀,要將來之心,待從橫之變,興社稷之利,除萬人之害,則福祿流於無窮,功烈著於不滅。何與軍覆于中原,身膏於草野,功敗名喪,恥及先祖哉?聖人轉禍而為福,智士因敗而為功,願明公深計而無與俗同。”丹不能從。
進及睢陽,複說丹曰:“蓋聞明者見於無形,智者慮于未萌,況其昭{折曰}者乎?凡患生於所忽,禍發於細微,敗不可悔,時不可失。公孫鞅曰:‘有高人之行,負非於世;有獨見之慮,見贅於人。’故信庸庸之論,破金石之策,襲當世之操,失高明之德。夫決者智之君也。疑者事之役也。時不重至,公勿再計。”丹不聽,遂進及無鹽,與赤眉戰死。衍乃亡命河東。
更始二年,遣尚書僕射鮑永行大將軍事,安集北方。衍因以計說永曰:
衍聞明君不惡切愨之言,以測幽冥之論;忠臣不顧爭引之患,以達萬機之變。是故君臣兩興,功名兼立,銘勒金石,令問不忘。今衍幸逢寬明之日,將值危言之時,豈敢拱默避罪,而不竭其誠哉!
伏念天上離王莽之害久矣。始自東郡之師,繼以西海之役,巴、蜀沒于南夷,緣邊破于北狄,遠征萬里,暴兵累年,禍拏未解,兵連不息,刑法彌深,賦斂愈重。眾強之黨,橫擊於外,百僚之臣,貪殘於內,元元無聊,饑寒並臻,父子流亡,夫婦離散,廬落丘墟,田疇蕪穢,疾疫大興,災異蜂起。於是江湖之上,海岱之濱,風騰波湧,更相駘藉,四垂之人,肝腦塗地,死亡之數,不啻太半,殃咎之毒,痛入骨髓,匹夫僮婦,鹹懷怨怒。皇帝以聖德靈威,龍興鳳舉,率宛、葉之眾,將散亂之兵,喢血昆陽,長驅武關,破百萬之陳,摧九虎之軍,雷震四海,席捲天下,攘除禍亂,誅滅無道,一期之間,海內大定。繼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絕業,社稷複存,炎精更輝,德冠往初,功無與二。天下自以去亡新,就聖漢,當蒙其福而賴其願。樹恩布德,易以周洽,其猶順驚風而飛鴻毛也。然而諸將虜掠,逆倫絕理,殺人父子,妻人婦女,燔其室屋,略其財產,饑者毛食,寒者裸跣,冤結失望,無所歸命。今大將軍以明淑之德,秉大使之權,統三軍之政,存撫并州之人,惠愛之誠,加乎百姓,高世之聲,聞乎群士,故其延頸企踵而望者,非特一人也。且大將軍之事,豈得珪璧其行,束修其心而已哉?將定國家之大業,成天地之元功也。昔周宣中興之主,齊桓霸強之君耳,猶有申伯、召虎、夷吾、吉甫攘其蝥賊,安其疆宇。況乎萬里之漢,明帝復興,而大將軍為之梁棟,此誠不可以忽也。
且衍聞之,兵久則力屈,人悉則變生。今邯鄲之賊未滅,真定之際複擾,而大將軍所部不過百里,守城不休,戰軍不息,兵革雲翔,百姓震駭,奈何自怠,不為深憂?夫并州之地,東帶名關,北逼強胡,年穀獨孰,人庶多資,斯四戰之地,攻守之場也。如其不虞,何以待之?故曰“德不素積,人不為用。備不豫具,難以應卒”。今生人之命,縣于將軍,將軍所杖,必須良才,宜改易非任,更選賢能。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審得其人,以承大將軍之明,雖則山澤之人,無不感德,思樂為用矣。然後簡精銳之卒,發屯守之士,三軍既整,甲兵已具,相其土地之饒,觀其水泉之利,制屯田之術,習戰射之教,則威風遠暢,人安其業矣。若鎮太原,撫上党,收百姓之歡心,樹名賢之良佐,天下無變,則足以顯聲譽,一朝有事,則可以建大功。惟大將軍開日月之明,發深淵之慮,監《六經》之論,觀孫、吳之策,省群議之是非,詳眾士之白黑,以超《周南》之跡,垂《甘棠》之風,令夫功烈施於千載,富貴傳於無窮。伊、望之策,何以加茲!
永既素重衍,為且受使得自置偏裨,乃以衍為立漢將軍,領狼孟長,屯太原,與上党太守田邑等繕甲養士,扞衛並土。
及世祖即位,遣宗正劉延攻天井關,與田邑連戰十餘合,延不得進。邑迎母弟妻子,為延所獲。後邑聞更始敗,乃遣使詣洛陽獻璧馬,即拜為上党太守。因遣使者招永、衍,永、衍等疑不肯降,而忿邑背前約,衍乃遺邑書曰:蓋聞晉文出奔而子犯宣其忠,趙武逢難而程嬰明其賢,二子之義當矣。今三王背畔,赤眉危國,天下蟻動,社稷顛隕,是忠臣立功之日,志士馳馬之秋也。伯玉擢選剖符,專宰大郡。夫上黨之地,有四塞之固,東帶三關,西為國蔽,奈何舉之以資強敵,開天下之匈,假仇讎之刃?豈不哀哉!
衍聞之,委質為臣,無有二心;挈瓶之智,守不假器。是以晏嬰臨盟,擬以曲戟,不易其辭;謝息守郕,脅以晉、魯,不喪其邑。由是言之,內無鉤頸之禍,外無桃萊之利,而被畔人之聲,蒙降城之恥,竊為左右羞之。且邾庶其竊邑畔君,以要大利,曰賤而必書;莒牟夷以土地求食,而名不滅。是以大丈夫動則思禮,行則思義,未有背此而身名能全者也。為伯玉深計,莫若與鮑尚書同情戮力,顯忠貞之節,立超世之功。如以尊親系累之故,能捐位投命,歸之尚書,大義既全,敵人紓怨,上不損剖符之責,下足救老幼之命,申眉高談,無愧天下。若乃貪上党之權,惜全邦之實,衍恐伯玉必懷周趙之憂,上黨複有前年之禍。昔晏平仲納延陵之誨,終免欒高之難;孫林父違穆子之戒,故陷終身之惡。以為伯玉聞此至言,必若刺心,自非嬰城而堅守,則策馬而不顧也。聖人轉禍而為福,智士因敗以成勝,願自強于時,無與俗同。
邑報書曰:
僕雖駑怯,亦欲為人者也,豈苟貪生而畏死哉!曲戟在頸,不易其心,誠僕志也。
間者,老母諸弟見執于軍,而邑安然不顧者,豈非重其節乎?若使人居天地,壽如金石,要長生而避死地可也。今百齡之期,未有能至,老壯之間,相去幾何。誠使故朝尚在,忠義可立,雖老親受戮,妻兒橫分,邑之願也。
間者,上黨黠賊,大眾圍城,義兵兩輩,入據井陘。邑親潰敵圍,拒擊宗正,自試智勇,非不能當。誠知故朝為兵所害,新帝司徒已定三輔,隴西、北地從風回應。其事昭昭,日月經天,河海帶地,不足以比。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天下存亡,誠雲命也。邑雖沒身,能如命何?
夫人道之本,有恩有義,義有所宜,恩有所施。君臣大義,母子至恩。今故主已亡,義其誰為;老母拘執,恩所當留。而厲以貪權,誘以策馬,抑其利心,必其不顧,何其愚乎!
邑年三十,曆位卿士,性少嗜欲,情厭事為。況今位尊身危,財多命殆,鄙人知之,何疑君子?
君長、敬通揭節垂組,自相署立。蓋仲由使門人為臣,孔子譏其欺天。君長據位兩州,加以一郡,而河東畔國,兵不入彘,上黨見圍,不窺大谷,宗正臨境,莫之能援。兵威屈辱,國權日損,三王背畔,赤眉害主,未見兼行倍道之赴,若墨翟累繭救宋,申包胥重胝存楚,衛女馳歸唁兄之志。主亡一歲,莫知定所,虛冀妄言,苟肆鄙塞。未能事生,安能事死?未知為臣,焉知為主?豈厭為臣子,思為君父乎!欲搖太山而蕩北海,事敗身危,要思邑言。
衍不從。或訛言更始隨赤眉在北,永、衍信之,故屯兵界休,方移書上党,雲皇帝在雍,以惑百姓。永遣弟升及子媚張舒誘降涅城,舒家在上黨,邑悉系之。又書勸永降,永不答,自是與邑有隙。邑字伯玉,馮翊人也,後為漁陽太守。永、衍審知更始已歿,乃共罷兵,幅巾降於河內。
帝怨衍等不時至,永以立功得贖罪,遂任用之,而衍獨見黜。永謂衍曰:“昔高祖賞季布之罪,誅丁固之功。今遭明主,亦何憂哉!”衍曰:“記有之,人有挑其鄰人之妻者,挑其長者,長者詈之,挑其少者,少者報之,後其夫死而取其長者。或謂之曰:‘夫非罵爾者邪?’曰:‘在人欲其報我,在我欲其罵人也。’夫天命難知,人道易守,守道之臣,何患死亡?”頃之,帝以衍為曲陽令,誅斬劇賊郭勝等,降五千餘人,論功當封,以讒毀,故賞不行。
建武六年日食,衍上書陳八事:其一曰顯文德,二曰褒武烈,三曰修舊功,四曰招俊傑,五曰明好惡,六曰簡法令,七曰差秩祿,八曰撫邊境。書奏,帝將召見。初,衍為狼孟長,以罪摧陷大姓令狐略。是時,略為司空長史,讒之于尚書令王護、尚書周生豐曰:“衍所以求見者,欲毀君也。”護等懼之,即共排間,衍遂不得入。
後衛尉陰興、新陽侯陰就以外戚貴顯,深敬重衍,衍遂與之交結,是由為諸王所聘請,尋為司隸從事。帝懲西京外戚賓客,故皆以法繩之,大者抵死徙,其餘至貶黜。衍由此得罪,嘗自詣獄,有詔赦不問。西歸故郡,閉門自保,不也復與親故通。
建武末,上疏自陳。書奏,猶以前過不用。衍不得志,退而作賦。顯宗即位,又多短衍以文過其實,遂廢於家。
衍娶北地住氏女為妻,悍忌,不得畜媵妾,兒女常自操井臼,老竟逐之,遂埳壈於時。然有大志,不戚戚於賤貧。居常慷慨嘆曰:「衍少事名賢,經厯顯位,懷金垂紫,揭節奉使,不求茍得,常有陵雲之志。三公之貴,千金之富,不得其願,不概於懷。貧而不衰,賤而不恨,年雖疲曳,猶庻幾名賢之風。修道德於幽冥之路,以終身名,為後世法。」居貧年老,卒于家。所著賦、誄、銘、說、《問交》、《德誥》、《慎情》、書記說、自序、官錄說、策五十篇,肅宗甚重其文。
論曰:夫貴者負勢而驕人,才士負能而遺行,其大略然也。二子不其然乎!馮衍之引挑妻之譬,得矣。夫納妻皆知取詈己者,而取士則不能。何也?豈非反妒情易,而恕義情難。光武雖得之於鮑永,猶失之於馮衍。夫然,義直所以見屈於既往,守節故亦彌阻於來情。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