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衡陽移桂十餘本植零陵所住精舍〔一〕
謫官去南裔,清湘繞靈岳〔二〕。晨登蒹葭岸,霜景霽紛濁〔三〕。離披得幽桂,芳本欣盈握〔四〕。火耕困煙燼,薪採久摧剥〔五〕。道旁且不顧,岑嶺況悠邈〔六〕。傾筐壅故壤,棲息期鸞鷟〔七〕。路遠清涼宫,一雨悟無學〔八〕。南人始珍重,微我誰先覺〔九〕?芳意不可傳,丹心徒自渥〔一〇〕。
〔一〕宗元謫永州,自元和元年(八〇五)至元和五年居龍興寺(參見《永州龍興寺息壤記》注〔一〕及《愚溪詩序》),本詩作於此期間。衡陽:唐衡州治所,即今湖南衡陽市。本:一株曰一本。零陵:唐永州治所,即今湖南零陵縣。精舍:學舍或佛舍,此指龍興寺。
〔二〕裔:邊陲。南裔,指永州。清湘:《太平御覽》卷六十五引《湘中記》云:“湘水至清,雖深五六丈,見底。”靈岳:指衡山,古稱衡山爲南岳。《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九“江南道衡州”條引《南嶽記》曰:“衡山者,朱陽之靈臺,太虚之寶洞。”衡山在衡陽縣北,湘江流經衡陽縣,故曰“清湘繞靈岳”。
〔三〕晨登二句:謂清晨登湘岸,紛濁之氣盡已清除。蒹:荻,菼。葭:蘆葦。霽:凡雲霧散,雨雪止,皆謂之霽。此指前者。
〔四〕離披二句:謂在散亂的草叢中得見小桂樹。離披:散亂貌。宋玉《九辯》:“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芳本:芳木,指小桂樹。盈握:滿一把。
〔五〕火耕二句:謂小桂樹爲火耕的煙火所困,受採薪人的摧殘。火耕:耕前燒荒。燼:焚後餘灰。
〔六〕道旁二句:謂此桂生於路旁尚無人看顧,何況生在遠山之巔的桂樹呢?顧:看顧。原作“願”,據詁訓本改,吴汝綸《柳州集點勘》云:“‘願’疑當作‘顧’。”岑:小而高的山。悠邈:深遠貌。
〔七〕傾筐二句:謂移桂至住所,期待鳳凰來棲息。壅:填塞。故壤:原土。移植樹木需用原土。鸞:傳説中的神鳥,鳳屬。《説文》:“鸞,亦神靈之精也,赤色,五采,鷄形,鳴中五音。”鷟:即鸑鷟,鳳屬。《國語·周語上》:“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注:“鸑鷟,鳳之别名。”
〔八〕路遠二句:韓醇注:“月中名廣寒清虚之府。清涼宫,指月而言也。謂月中有仙桂而清涼,此桂樹得一雨而霑澤之,則亦敷榮矣,何用學月中耶?”
〔九〕南人二句:謂自此南人始知珍重它,然而我且是先覺者。微:無。
〔一〇〕芳意二句:語意雙關,感嘆桂無人識,寓己無人知。芳:香,指桂花香。丹心:赤蕊,指丹桂,木犀花色丹者,俗稱丹桂。渥:濃厚。劉向《九歎·惜賢》:“揚精華以眩耀兮,芳鬱渥而純美。”注:“渥,厚。”借桂抒發遷貶後困辱失意之情,亦桂亦己,桂中有己在。
【評箋】 宋·汪藻《次零陵太守競秀堂韻四首》其二云:“柳子當年亦好奇,衡陽叢桂手親移。何如此地栽桃李,春到千巖萬壑知。”(《浮溪集》卷三十二)
湘岸移木芙蓉植龍興精舍〔一〕
有美不自蔽〔二〕,安能守孤根!盈盈湘西岸,秋至風霜繁〔三〕。麗影别寒水,穠芳委前軒〔四〕。芰荷諒難雜,反此生高原〔五〕。
〔一〕木芙蓉:亦稱木蓮,以别於蓮花。生於陸地而不生水中。龍興精舍:宗元於永州所居龍興寺,參見《自衡陽移桂十餘本植零陵所住精舍》詩注〔一〕。
〔二〕有美:指木芙蓉。
〔三〕盈盈:姿態美好貌。
〔四〕麗影二句:謂把木芙蓉從寒冷的湘江邊移栽到堂前。委:放置,指栽。軒:有窗的長廊或小室。
〔五〕芰荷二句:謂想來木芙蓉是難以與荷花相混雜的,因而把它移植於高地上。高原:高地。
【評箋】 此詩寫木芙蓉美麗而孤獨,深受風霜欺凌,詩人同情它的遭遇而移栽於住所軒前。乃以木芙蓉自比,憐花亦即自憐。
溪居〔一〕
久爲簪組累,幸此南夷謫〔二〕。閑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三〕。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四〕。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五〕。
〔一〕元和五年(八一〇)作於永州。溪:冉溪,宗元命名爲愚溪,卜居於此,參見《愚溪詩序》。
〔二〕久爲二句:謂長期爲朝官而不得自由,有幸謫居永州。蓋曠達自慰之詞。組:綬屬。簪組,謂冠簪與組綬,仕宦之所用,故以之指做官。累:束縛。夷:古對少數民族之蔑稱。南夷,指永州。
〔三〕閑依二句:謂卜居愚溪,與農家爲鄰,似山林隱士。
〔四〕曉耕二句:謂清晨耕作,翻沾露的野草,夜中行船,聞溪石的響聲。榜:船槳,借指船。李賀《歌詩編》二《馬》之十:“催榜渡烏江,神騅泣向風。”
〔五〕來往二句:謂獨往獨來,望碧天而長歌。楚:指永州。
【評箋】 清·沈德潛云:“愚溪諸詠,處連蹇困厄之境,發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説詩晬語》卷下,亦見《唐詩别裁》)
高步瀛云:“清泠曠遠。”(《唐宋詩舉要》卷一)
與崔策登西山〔一〕
鶴鳴楚山静,露白秋江曉〔二〕。連袂渡危橋,縈迴出林杪〔三〕。西岑極遠目,毫末皆可了〔四〕。重疊九疑高,微茫洞庭小〔五〕。迥窮兩儀際,高出萬象表〔六〕。馳景泛頽波,遥風遞寒篠〔七〕。謫居安所習,稍厭從紛擾〔八〕。生同胥靡遺,壽等彭鏗夭〔九〕。蹇連困顛踣,愚蒙怯幽眇〔一〇〕。非令親愛疏,誰使心神悄〔一一〕?偶兹遁山水〔一二〕,得以觀魚鳥。吾子幸淹留,緩我愁腸繞〔一三〕。
〔一〕元和七年(八一二)作於永州。崔策:字子符,子厚妹壻,崔簡之弟。集中《送崔子符罷舉詩序》有云:“今有博陵崔策子符者,少讀書,爲文辭。……僕智不足而獨爲文,故始見進而卒以廢。居草野八年。……崔子幸來而親余。”西山:即永州西山,參見《始得西山宴遊記》。
〔二〕鶴鳴二句:謂不眠待曉,天亮而出遊。江:指湘江。
〔三〕連袂二句:謂手拉手過湘江橋,盤旋而登西山。危:高。縈迴:指沿山路盤旋而上。杪:樹梢。出林杪,即登上山頂。
〔四〕西岑二句:謂在西山上極目遠望,一切均能看清。西岑:指西山。毫末:毛的尖端,泛指極細微之物。以上寫登西山過程。
〔五〕重疊二句:意謂南可見九疑山,北可見洞庭湖。乃誇張之辭。九疑:九疑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南。《水經注·湘水》:“蟠基蒼梧之野,峰秀數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遊者疑焉,故曰九疑山。”
〔六〕迥窮二句:謂視綫可達天地之間任何物體。迥:遠。窮:到極處。兩儀:指天地。《易·繫辭》上:“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疏:“不言天地而言兩儀者,指其物體,下與四象相對,故曰兩儀,謂兩體容儀也。”際:間。萬象:指自然界一切事物。表:外。以上四句寫登山所見。
〔七〕馳景二句:謂日光閃爍於江流,遠風吹動着寒竹。景:同“影”。馳景:飛馳的日影。泛:浮。頽波:逝水。遞:繞,吹動。篠(xiǎo):細竹。
〔八〕謫居二句:謂謫居永州安於孤寂生活,漸漸厭倦世事糾紛。習:習慣。紛擾:混亂,指人事糾紛。
〔九〕生同二句:謂永州司馬係微末小吏,如同刑徒,已置生死於度外,即使壽同彭祖,在達人看來,仍是夭折。胥靡:古代服勞役之刑徒。《莊子·庚桑楚》:“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吕氏春秋·求人》:“傳説,殷之胥靡也。”注:“胥靡,刑罪之名也。”彭鏗:即彭祖,傳説中的長壽老人,年八百歲。夭:夭折,早死。《莊子·齊物論》:“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爲夭。”
〔一〇〕蹇連二句:謂曾在官場中受挫,政局變化難測令人胆怯。蹇連:行路艱難,此指政治上險阻、困厄。踣(bó):仆倒。愚蒙:愚笨蒙昧。幽眇:深暗難測之處。以上寫謫居之感。
〔一一〕非令二句:謂若非與親愛者疏遠,還有什麽使我心神憂傷呢?悄:憂。
〔一二〕偶兹句:謂偶然逃避於此山水之間。
〔一三〕吾子二句:謂幸而你能久留,使我愁思緩解。淹留:久留。緩:寬解。以上寫與崔策同遊可以解愁。
【評箋】 章士釗云:“詩共十二韻,僅三韻散句,餘皆整飭駢語,自是作者早年深造得來。與《南澗》一首爲集中雙璧。”(《柳文指要》下·卷十二柳詩)
入黄溪聞猿〔一〕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處鳴?孤臣淚已盡,虚作斷腸聲〔二〕。
〔一〕元和八年(八一三)作於永州。黄溪:溪水名,在永州。宗元《游黄溪記》云:“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又有《韋使君黄溪祈雨,見召從行,至祠下口號》詩,則此二詩蓋同時所作。集中有《永州韋使君新堂記》,韓醇注曰:“所謂韋公,蓋在七、八年間者也。”
〔二〕孤臣二句:謂我淚已哭乾,你叫聲再哀也是徒勞。
【評箋】 此詩首寫聞猿聲甚哀,末二句筆鋒突轉,是加倍寫法。沈德潛云:“翻出新意愈苦。”(《唐詩别裁》卷十九)
夏初雨後尋愚溪〔一〕
悠悠雨初霽,獨繞清溪曲〔二〕。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三〕。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四〕。幸此息營營,嘯歌静炎燠〔五〕。
〔一〕愚溪:見《溪居》詩注〔一〕。
〔二〕悠悠二句:謂久雨初晴,獨自繞行於愚溪曲畔。悠悠:延續不絶貌。霽:雨過天晴曰霽。
〔三〕引杖二句:謂以手杖試探荒泉,看泉水加深幾許;用衣帶圍攏新生之竹,看竹圍加大多少。此二句寫謫居的寂寞。
〔四〕沉吟二句:上句自問,謂又有何事使我沉思徘徊。下句自答,謂遠離政治紛擾,本爲所願。此二句爲無可奈何之辭。
〔五〕幸此二句:謂慶幸於此可以解脱往來奔走於官場的煩惱,長嘯高歌正能清除初夏的炎熱。營營:往來奔走貌。《詩經·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于樊。”注:“營營,往來貌。”静:清也。燠(yù):熱。
雨晴至江渡〔一〕
江雨初晴思遠步,日西獨向愚溪渡〔二〕。渡頭水落村逕成〔三〕,撩亂浮槎在高樹〔四〕。
〔一〕江:指瀟水,愚溪爲瀟水支流,見《愚溪詩序》注〔三〕。渡:渡口。
〔二〕江雨二句:點題。思遠步:雨中不得出門,雨晴欲到遠處散步。
〔三〕渡頭句:謂雨中水漲,路經水淹,雨後水落,路復露出。村逕:村中通向渡口的小路。成:指現出,露出。
〔四〕撩亂句:言水漲時江中浮木飄浮于高樹上,水落後仍掛在樹枝上。以見雨中雨後大水漲落情景。槎:童宗説注:“槎,水中浮木。”
雨後曉行獨至愚溪北池〔一〕
宿雲散洲渚,曉日明村塢〔二〕。高樹臨清池,風驚夜來雨〔三〕。予心適無事,偶此成賓主〔四〕。
〔一〕愚溪:見《溪居》詩注〔一〕。
〔二〕宿雲二句:點題“雨後曉行”。宿雲:因昨夜降雨,故稱殘雲爲宿雲。洲渚:皆水中陸地。明:照亮。塢:村外小障蔽物。
〔三〕高樹二句:謂風吹池邊高樹,葉上積雨灑落下來,自是夜雨初晴景象。
〔四〕予心二句:謂今日心中閒静,遇此佳景,身與景接,有如賓主之相得。適:恰巧。偶:配合,投合。一説:偶:偶然。
【評箋】 高步瀛云:“(南遷後)諸詩皆神情高遠,詞旨幽雋,可與永州山水諸記並傳。”案:諸詩的思想情致亦與永州諸記相同,可相參也。
段九秀才處見亡友吕衡州書迹〔一〕
交侣平生意最親〔二〕,衡陽往事似分身〔三〕。袖中忽見三行字,拭淚相看是故人〔四〕。
〔一〕元和六年(八一一)至九年(八一四)間作於永州。段九:段弘古,行九,與劉禹錫、柳宗元、吕温、李景儉友善。宗元稱他“廉不貪,直不倚”。元和九年以布衣卒。柳宗元有《處士段弘古墓誌》。又有《祭段弘古文》。吕衡州:吕温,字化光,又字和叔,宗元好友,永貞革新同志,元和三年貶道州刺史,五年調衡州刺史,六年卒於任所。宗元有《與吕道州温論非國語書》。吕温卒,宗元有《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吕君誄》、《祭吕衡州文》。書迹:書信。
〔二〕交侣句:自謂平生與吕温交情最親。宗元《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吕君誄》云:“君昔與余,講德討儒。時中之奥,希聖爲徒。志存致君,笑詠唐、虞。”
〔三〕衡陽,唐衡州刺史治所,今湖南衡陽市。
〔四〕袖中二句:謂見到段弘古珍藏的吕温書信,流淚讀之,如見故人。一説:拭淚看者即是故人。
晨詣超師院讀禪經〔一〕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二〕。閒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三〕。真源了無取,妄迹世所逐〔四〕。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五〕?道人庭宇静,苔色連深竹〔六〕。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七〕。澹然離言説,悟悦心自足〔八〕。
〔一〕依施子愉《柳宗元年譜》,自此詩起,至《苦竹橋》止,計二十六首均作於永州,具體作年不能確定。詣:往,到。師:對高僧的尊稱,參見《起廢答》注〔一四〕。超師,未詳其生平。
〔二〕汲井二句:謂拜見前先用井水漱口齒,再撣去衣服上的塵埃,清静心靈,以表示至誠。
〔三〕閒持二句:點題“讀禪經”。貝葉:貝多樹之葉。貝多,梵文的音譯,亦稱貝多羅、畢鉢羅樹、阿輸陀樹、菩提樹、道樹、覺樹等。葉可裁爲梵夾,用以寫經,而稱貝葉書,乃佛經之代名詞。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八《木篇》:“貝多出摩伽陀國,長六七丈,經冬不凋。此樹有三種:一者多羅娑力叉貝多;二者多梨婆力叉貝多;三者部婆力叉多羅梨。並書其葉,部闍一色,取其皮書之。貝多是梵語,漢翻爲葉,貝多婆力叉者,漢言樹葉也。西域經書用此三種皮葉,若能保護,亦得五六百年。”
〔四〕真源二句:謂世人不悟真源佛理,而追逐於妄途邪道。真源、妄迹:梵語。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一引《翻譯名義·心意識法篇》曰:“真妄二心,經論所明,大有四義:一唯真心,《起信》云: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二者唯妄心,如《楞伽》云:種種諸識浪騰躍而轉生。三者從真起妄,如《楞伽》云: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徧興造一切趣生。四者指妄即真,如《楞嚴》云:則汝今者識精元明。又《浄名》云:煩惱之儔是如來種。諸文所陳,此四收盡。”
〔五〕遺言二句:謂對佛理求得深刻領會,方能修心而知由什麽途徑悟道。遺言:指佛言。冀:希望。冥:心思深奥曰冥,謂思索入於幽深。繕性:修養本性。《莊子·繕性篇》釋文曰:“繕,善戰反。崔云:治也。”熟:精通而有成。
〔六〕道人:指超師。《釋氏要覽》上曰:《智度論》云:“得道者名爲道人,餘出家者未得道者亦名道人。”世綵堂本注引《筆墨閒録》云:“山谷學徒筆此詩於扇,作翠色連深竹。翠色語好而苔色義是。”
〔七〕膏沐:婦女潤髮油脂。《詩·伯兮》:“豈無膏沐。”何焯云:“‘日出霧露餘’一聯,日來霧去,青松如沐,即去妄迹而取真源也,故下云澹然有悟。”(《義門讀書記》評語)
〔八〕澹然二句:謂離開言語,不須解説,心中有所悟,而喜悦心自會滿足。澹然:恬静貌。
【評箋】 宋·范温云:“向因讀子厚《晨詣超師院讀禪經詩》,一段至誠潔清之意,參然在前。‘真源了無取,妄迹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真妄以盡佛理,言行以盡薰修,此外亦無詞矣。‘道人庭宇静,苔色連深竹’,蓋遠過‘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予家舊有大松,偶見露洗而霧披,真如洗沐未乾,染以翠色,然後知此語能傳造化之妙。‘澹然離言説,悟悦心自足’,蓋言因指而見月,遺經而得道,於是終焉。其本末立意遣詞,可謂曲盡其妙,毫髮無遺恨者也。”(《潛溪詩眼》,據《苕溪漁隱叢話》前編引)
宋·許顗云:“柳柳州詩,東坡云在陶彭澤下,韋蘇州上。若《晨詣超師院讀佛經詩》,即此語是公論也。”(《彦周詩話》)
初秋夜坐贈吴武陵〔一〕
稍稍雨侵竹,翻翻鵲驚叢〔二〕。美人隔湘浦,一夕生秋風〔三〕。積霧杳難極,滄波浩無窮〔四〕。相思豈云遠,即席莫與同〔五〕。若人抱奇音,朱絃縆枯桐〔六〕。清商激《西顥》,泛灧凌長空〔七〕。自得本無作,天成諒非功〔八〕。希聲閟大樸,聾俗何由聰〔九〕!
〔一〕吴武陵:《新唐書·吴武陵傳》云:“吴武陵,信州人。元和初,擢進士第。柳宗元謫永州而吴武陵亦坐事流永州,宗元賢其人。”宗元《濮陽吴君文集序》説他本名偘,“更名武陵,擢進士,得罪來永州。”韓醇注:“元和二年,武陵登第。三年,坐事流永州。”此詩乃武陵離永州後作。集中又有《答吴武陵論非國語書》。
〔二〕稍稍二句:謂雨滴漸漸打在竹葉上,竹叢摇晃,驚動棲息之鵲。何焯云:“起二句暗藏風字。”(《義門讀書記》評語)翻翻:翻轉貌。
〔三〕美人二句:謂因秋風吹起,而想念遠隔湘浦的吴武陵。美人:《詩經》、《楚辭》中多以美人指所懷念之人。此指吴武陵。湘浦:地名。《水經注·湘水注》:“湘水又北左會瓦官水口,湘浦也。”
〔四〕積霧二句:謂秋霧濃重,水路遥遠,難得相見。杳:深遠。滄波:指湘水。何曰:“起遠字。”
〔五〕相思二句:謂知心者雖遠亦難阻相思之情,非同調即使同席相對也不通感情。即席:猶言同席。以上秋夜憶武陵。
〔六〕若人二句:謂吴武陵懷有高奇的文采。若人:指吴武陵。朱絃,瑟上的紅絲絃。《禮記·樂記》:“清廟之瑟,朱絃而疏越。”縆(gēng):《楚辭·九歌·東君》:“縆瑟兮交鼓。”王逸注:“縆,急張絃也。”枯桐:世綵堂本注:“謂瑟也。”此借瑟以喻其文。
〔七〕清商:古五音之一,商調。古詩:“清商隨風發。”《西顥》:漢郊祀歌名,迎秋樂歌。《漢書·禮樂志》:“《郊祀歌》:‘西顥沅碭,秋氣肅殺。’”注:“韋昭曰:‘西方,少昊也。’”泛灧:《文選》江淹《雜體詩》:“露彩方泛灧,月華始徘徊。”周翰注云:“泛灧,浮光貌。”以上四句謂文思清妙,文情激越,若清商之裊長空。
〔八〕自得二句:謂自然天成之音,無造作矯飾。沈德潛曰:“千古文章神境。”
〔九〕希聲二句:謂最幽微之聲,愚昧俗人怎能聽得懂!此二句結出感慨之意,喻武陵亦以自喻也。希聲:極細微之聲。《老子》:“大器晚成,大音希聲。”陶淵明《癸卯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詩:“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閟(bì):閉而不通。大樸:至渾至樸。樸,質樸。聾俗:愚昧無知的俗人。《晉書·趙至傳》載與嵇蕃書:“奏《韶》、《武》於聾俗,固難以取貴矣。”聰:聽得明白。
【評箋】 清·沈德潛云:“下半借琴以喻文才,董庭蘭一輩人,未能知也。”(《唐詩别裁》卷四)
高步瀛云:“風神淡遠,意象超妙。”(《唐宋詩舉要》卷一)
籠鷹詞〔一〕
淒風淅瀝飛嚴霜,蒼鷹上擊翻曙光〔二〕。雲披霧裂虹蜺斷,霹靂掣電捎平岡〔三〕。砉然勁翮剪荆棘,下攫狐兔騰蒼茫〔四〕。爪毛吻血百鳥逝,獨立四顧時激昂〔五〕。炎風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六〕。草中狸鼠足爲患,一夕十顧驚且傷〔七〕。但願清商復爲假,拔去萬里雲間翔〔八〕。
〔一〕籠鷹:受束縛之鷹。
〔二〕淒風二句:謂鷹在秋空中翻飛。淒風:秋風。淅瀝:風聲。
〔三〕雲披二句:謂鷹衝破雲霧,劃斷彩虹,雷電般地掠過山岡。披:分,分開。虹蜺:彩虹。“蜺”亦作“霓”。相傳虹有雌雄之别,色鮮盛者爲雄,色暗淡者爲雌;雄曰虹,雌曰蜺,合稱虹蜺。捎:掠過。
〔四〕砉(huā)然:象聲詞。此指鷹俯衝時羽翮發出的響聲。翮:翅膀。蒼茫:指天空。
〔五〕百鳥逝:百鳥遠逃。以上八句寫鷹下擊狐兔、上驅百鳥的英勇神威。
〔六〕炎風二句:謂盛暑到來,鷹羽毛脱落,威力受挫。溽暑:盛夏濕熱的氣候。摧藏:摧傷,挫傷。
〔七〕草中二句:謂狐狸鼠類足以構成禍害。十:泛指多數。以上四句寫鷹的羽毛摧傷,一任狐鼠横行。
〔八〕清商:指秋風。《文選》潘岳《悼亡詩》之二:“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李善注:“秋風爲商。”假:借。拔去:脱身疾去。里:一作累。以上二句寫願待時復起,萬里翺翔。
【評箋】 此詩乃借鷹自喻。前喻參加永貞革新;繼喻貶謫永州;結處冀望重被起用。
南澗中題〔一〕
秋氣集南磵,獨遊亭午時〔二〕。迴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三〕。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四〕。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五〕。去國魂已逝,懷人淚空垂〔六〕。孤生易爲感,失路少所宜〔七〕。索寞竟何事?徘徊祇自知〔八〕。誰爲後來者,當與此心期〔九〕。
〔一〕南澗:即石澗(見《石澗記》)。因石澗在南,故云南澗。世綵堂本韓醇注:“公永州諸記,自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袁家渴,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石渠既窮爲石澗,石澗在南。集又有《石澗記》,即此詩所題者也。”
〔二〕磵:同澗。亭午:正午。《初學記》卷一引梁元帝《纂要》云:“(日)在午曰亭午。”
〔三〕迴風二句:謂旋風吹動樹枝,地上樹影參差,久久動不止。一:語助詞。蕭瑟:秋風衰竦貌。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
〔四〕稍深:時間漸久。沈德潛曰:“爲學仕宦,亦如是觀。”(《唐詩别裁集》)
〔五〕羈禽二句:謂失侣之鳥在深谷中鳴叫,寒藻蕩漾於水波中。舞:蕩漾。淪漪:水波。《詩經·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淪猗。”《傳》:“小風水成文,轉如輪,其狀猗然也。”《釋文》:“猗本亦作漪。”《爾雅·釋水》:“小波爲淪。”
〔六〕去國二句:謂離開國都,魂已離散;想念故人,徒然垂淚。“逝”本作“遊”,或作“遠”。陳景雲《柳集點勘》云:“‘遊’一作‘遠’,恐皆誤,似當作‘逝’。《楚辭》:‘魂一夕而九逝。’又《懲咎賦》及《哭凌準》詩中皆用‘魂逝’語。”陳説是。
〔七〕孤生二句:謂孤獨的人容易傷感,被貶謫者都是動輒得咎,少有適宜的時候。失路:政治上失意者。
〔八〕索寞二句:謂神氣沮喪,徘徊於此,竟成何事,只有自己知道。祇:只。
〔九〕誰爲二句:謂以後誰再貶謫來此,當能理解我的心情。沈德潛曰:“語語是獨遊。”
【評箋】 蘇軾云:“柳子厚南遷後詩,清勁紆餘,大率類此。”(《東坡題跋》卷二《書柳子厚南澗詩》)
世綵堂本注引《筆墨閒録》云:“平淡有天工。”
清·何焯云:“‘秋氣集南澗’,萬感俱集,忽不自禁,發端有力。‘羈禽響幽谷’一聯,似緣上‘風’字,直書即目,其實乃興中之比也。羈禽哀鳴者,友聲不可求,而斷遷喬之望也,起下‘懷人’句。寒藻獨舞者,潛魚不能依,而乖得性之樂也,起下‘去國’句。”(《義門讀書記》評語)
清·沈德潛云:“東坡謂柳儀曹南磵詩,憂中有樂,妙絶古今。得其旨矣。”(《唐詩别裁》凡例)
聞黄鸝〔一〕
倦聞子規朝暮聲,不意忽有黄鸝鳴〔二〕。一聲夢斷楚江曲,滿眼故園春意生〔三〕。目極千里無山河,麥芒際天摇青波〔四〕。王畿優本少賦役,務閑酒熟饒經過〔五〕。此時晴煙最深處,舍南巷北遥相語。翻日迥度昆明飛,凌風斜看細柳翥〔六〕。我今誤落千萬山,身同傖人不思還〔七〕。鄉禽何事亦來此,令我生心憶桑梓〔八〕。閉聲迴翅歸務速,西林紫椹行當熟〔九〕。
〔一〕黄鸝:鳥名,亦名倉庚、博黍、黄鶯,全身除頭部外均爲黄色,鳴聲悦耳。《禮記·月令》:“仲春之月,桃始華,倉庚鳴。”
〔二〕子規:鳥名,又名鵜鴂、杜鵑、杜宇、布穀,初夏常晝夜鳴啼,其聲淒楚,能動旅客歸思。不意:没想到。
〔三〕一聲二句:謂黄鸝一聲使我夢醒,在我眼前湧現出故鄉春天的景象。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一云:“子厚《聞鶯詩》云:‘一聲夢斷楚江曲,滿眼故園春草緑。’其感物懷土,不盡之意,備見於兩句中,不在多也。”一本“意生”作“草緑”。楚:指永州。故園:指長安。
〔四〕目極二句:謂秦中平原麥浪一望無邊。無山河:謂秦中平坦。際:連。青波:指麥浪。
〔五〕王畿(jī):京郊。本:古以農桑爲本,以工商爲末。優本,優待農民。務閑:農務輕閑時。饒:多。經過(guō):來往。以上八句寫“故園春意”。
〔六〕翻日二句:謂黄鸝飛翔於昆明池和細柳聚一帶。昆明:昆明池,在長安西南。《漢書·武帝紀》:“元狩三年(前一二〇),發謫吏穿昆明池。”注引臣瓚云:“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里。漢使求身毒國,而爲昆明所閉。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習水戰。在長安西南,周回四十里。”細柳:細柳聚,又稱柳市,地名,在昆明池南。翥:飛舉。
〔七〕誤落:指貶謫。千萬山:在千萬山中,永州多山,故云。傖(cāng):《廣韻》:“楚人别種。”不思還:不想還鄉。實際上是不得還鄉。以上六句寫遷謫之感。
〔八〕鄉禽:指黄鸝,因北方多見,故云。生心:産生思念之心。桑梓:古以此二樹植於家園内,後以桑梓指代家鄉。《詩經·小雅·小弁》:“惟桑與梓,必恭敬止。”
〔九〕閉聲二句:謂黄鸝你不要叫,快飛回去吧,家鄉的桑椹將熟可食了。迴翅:向回飛。務速:一定要快。椹(shèn):又作“葚”。桑實。《詩·衞風·氓》:“于嗟鳩兮,無食桑葚。”《釋文》:“葚,本又作椹。”桑椹色紫,故曰紫椹。行:將。
首春逢耕者〔一〕
南楚春候早,餘寒已滋榮〔二〕。土膏釋原野,百蟄競所營〔三〕。綴景未及郊,穡人先耦耕〔四〕。園林幽鳥囀,渚澤新泉清。農事誠素務,羈囚阻平生〔五〕。故池想蕪没,遺畝當榛荆〔六〕。慕隱既有繫,圖功遂無成〔七〕。聊從田父言,款曲陳此情〔八〕。眷然撫耒耜,迴首煙雲横〔九〕。
〔一〕首春:正月。
〔二〕南楚二句:謂永州春早,雖冬寒未盡,已有草木更新氣象。南楚:指永州。
〔三〕土膏二句:謂郊原土地鬆軟,冬眠的昆蟲都已蘇醒活動。土膏:土地的膏澤。《國語·周語上》:“陽氣俱蒸,土膏其動。”注:“膏,土潤也。”釋:鬆解,鬆軟。蟄(zhé):動物冬眠。
〔四〕綴景二句:切題“早春”。綴:裝飾。綴景:指裝點春天的各種自然物。未及郊:還未在郊外出現。穡人:農民。耦耕:二人並耕。此泛指耕田。
〔五〕農事二句:謂我本曾務農,因官事阻礙了平生務農之願。素務:以往曾從事。羈囚:指爲政務所牽。
〔六〕故池二句:想象家鄉田園荒蕪。故池、遺畝:指家鄉舊田園。想、當:皆設想之詞。
〔七〕慕隱二句:謂想當隱士又有牽掛,求立功業却無成就。繫:繫念,牽掛。
〔八〕聊從二句:謂把内心苦衷向農夫詳細訴説。田父:農夫,點題“耕者”。款曲:詳盡。《三國志·魏書·郭淮傳》:“每羌胡來降,淮輒先使人推問其親理,男女多少,年歲長幼;及見,一二知其款曲,訊問周至。”陳:陳述。
〔九〕眷然:依戀貌。耒耜(lěi sì):古代翻土的農具。耜以起土,耒爲其柄。
【評箋】 清·沈德潛云:“因逢耕者而念及田園之蕪,羈人心事,不勝黯然。”(《唐詩别裁》卷四)
行路難三首〔一〕(選第一首)
君不見、夸父逐日窺虞淵,跳踉北海超崑崙〔二〕。披霄決漢出沆漭,瞥裂左右遺星辰〔三〕。須臾力盡道渴死,狐鼠蜂蟻争噬吞〔四〕。北方竫人長九寸,開口抵掌更笑喧〔五〕。啾啾飲食滴與粒,生死亦足終天年〔六〕。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兒女相悲憐〔七〕。
〔一〕行路難:樂府《雜曲歌辭》舊題。
〔二〕夸父:《山海經·海外北經》:“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爲鄧林。”虞淵:古代神話傳説日入之處。《淮南子·天文》:“日入于虞淵之氾,曙于蒙谷之浦。”跳踉(liáng):騰躍。超:跨越。
〔三〕披霄二句:想象夸父衝雲霄、穿河漢、出元氣、遺星辰的迅跑情景。披:分開。決:衝破。漢:天河。沆漭(hàng mǎng):浩渺,指自然元氣。瞥裂:迅疾貌。
〔四〕須臾:片刻。噬(shì):咬。
〔五〕北方二句:謂矮人嘲笑夸父。竫(jìng)人:古代傳説中小人國名。《山海經·大荒東經》:“有小人國名靖人。”注:“(靖)或作竫,音同。《列子·湯問》:‘竫人長九寸。’”抵掌:鼓掌。笑喧:大聲笑。
〔六〕啾啾二句:謂竫人只飲一滴,吃一粒,却能壽終正寢。啾啾:象聲詞,此指竫人飲食時發出的細碎聲響。天年:自然壽命。終天年,安度一生。
〔七〕睢盱二句:謂胸懷大志者却很少能成功,空使兒女們爲之悲嘆哀憐。睢盱(suī xū):飛揚跋扈貌。《文選》張衡《西京賦》:“睢盱拔扈。”薛綜注:“《字林》曰:‘睢,仰目也;盱,張目也。’”睢盱大志:志向高遠。小:少。小成遂,很少能實現。坐使:徒使,徒令。
【評箋】 世綵堂本注云:“三詩意皆有所諷。上篇謂志大如夸父者,竟不免渴死;反不若北方之短人,亦足終天年。蓋自謂也。”案:作者是以夸父自比,以狐鼠之類比政敵,以竫人比庸人,爲壯志未遂而痛心疾首。不平之氣借助神話,一吐無遺。
掩役夫張進骸〔一〕
生死悠悠爾,一氣聚散之〔二〕。偶來紛喜怒,奄忽已復辭〔三〕。爲役孰賤辱,爲貴非神奇〔四〕。一朝纊息定,枯朽無妍媸〔五〕。生平勤皁櫪,剉秣不告疲〔六〕。既死給槥櫝,葬之東山基〔七〕。奈何值崩湍,蕩析臨路垂〔八〕。髐然暴百骸,散亂不復支〔九〕。從者幸告余,睠之涓然悲〔一〇〕。猫虎獲迎祭,犬馬有蓋帷〔一一〕。佇立唁爾魂,豈復識此爲〔一二〕?畚鍤載埋瘞,溝瀆護其危〔一三〕。我心得所安,不謂爾有知〔一四〕。掩骼著春令,兹焉適其時〔一五〕。及物非吾輩,聊且顧爾私〔一六〕。
〔一〕掩:掩埋。役夫:供役使之人,此指馬夫。張進:役夫的姓名。骸:骨骸。
〔二〕生死二句:謂生死乃一氣聚散,不過是平常之事罷了。悠悠:尋常。爾:語氣詞。一氣:王充《論衡·齊世》:“一天一地,並生萬物。萬物之生,俱得一氣。”生爲一氣聚,死爲一氣散,生死之間,不過如此。
〔三〕偶來二句:謂偶然生出來,有許多喜怒之情,忽然又死去了。奄忽:突然。已復:已經又。辭:與“來”相對,指死去。
〔四〕爲役二句:謂當役夫有什麽賤辱,作貴人也没有什麽神奇。
〔五〕一朝二句:謂人一旦死去,變成枯骨,無貴賤美醜之分。纊(kuàng):孫汝聽引《喪大記》云:“屬纊以俟氣絶。纊,今之新棉,易動摇,置之口鼻之上,以爲候。”息:氣息。纊息定,即氣斷人死。妍媸:美與醜。
〔六〕生平二句:謂張進生前工作勤勞。皁(zào)櫪:牛馬食槽。剉(cuò):鍘碎。秣(mò):飼料。剉秣,謂鍘飼料餵馬。告:辭。
〔七〕槥櫝(huì dú):小棺材。《漢書·高帝紀》下:“令士卒從軍死者爲槥,歸其縣,縣給衣衾棺葬具。”注:“應劭曰:‘槥,小棺也,今謂之櫝。’”東山基:東山脚下。
〔八〕奈何二句:謂墓被山洪衝破,骸骨離散在路邊。值:遇,逢。崩湍:指山洪。蕩析:離散。垂:同“陲”,邊。
〔九〕髐然二句:謂白骨暴露散亂。髐(xiāo)然:白骨貌。《莊子·至樂》:“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暴:露。百骸:百骨,人體有百骨。不復支:骨骼散亂不再相連。
〔一〇〕從者二句:謂幸好有隨從告我,看到後使我悲傷流淚。睠:同“眷”,反顧。涓然:淚流貌。
〔一一〕猫虎二句:謂猫虎犬馬有功於人,還要迎祭或埋葬。《禮記·郊特牲》:“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猫,爲其食田鼠也;迎虎,爲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又《禮記·檀弓下》:“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貢埋之,曰:‘吾聞之也,敝帷不棄,爲埋馬也;敝蓋不棄,爲埋狗也。’”
〔一二〕佇立二句:謂我弔唁你,你還知道嗎?識:知道。
〔一三〕畚鍤二句:謂挖土添墳,在墳周圍挖排水溝。畚鍤(běn chā):挖運泥土的工具,鍤以挖土,畚以盛土。畚如今之筐,鍤即今之鍬。瘞(yì):埋葬。溝瀆:溝渠。危:傷害,危害。
〔一四〕我心二句:謂我只求心安,不是因爲你有知。不謂:不因爲。
〔一五〕掩骼二句:謂《月令》明載孟春埋骨,現正逢其時。掩骼:埋骨。《禮記·月令》孟春之月:“掩骼埋胔。”疏:“掩骼埋胔者,蜡氏云:掌除骴。司農云:胔,骨之尚有肉者也,及禽獸之骨。”著:記載。兹:這。適:正逢。
〔一六〕及物二句:謂仁愛及物非我輩之事,今日埋骨只是聊表顧念你的私情。
【評箋】 宋·范温云:“既盡役夫之事,又反覆自明其意,此一篇筆力規模,不減莊周、左丘明也。”(《潛溪詩眼》)
明·謝榛云:“余讀柳子厚《掩役夫張進骸》詩,至‘但願我心安,不爲爾有知’,誠仁人之言也。夫子厚一代文宗,故其摛詞振藻,能占地步如此。鎮康王西巖每於春間,命校人於郊外舉白骨之暴露者,拾而瘞之,能不自以爲功,人見之以爲常。殊不知周文澤及枯骨,遺俗尚存;比之子厚自文其事者遠矣。”(《四溟詩話》卷四)
清·沈德潛曰:“‘一朝纊息定’二語,見貴賤賢愚,古今同盡,此逹人之言也。‘我心得所安’二語,見求安惻隱,非以示恩,此仁人之言也。”(《唐詩别裁》卷四)
詠荆軻〔一〕
燕秦不兩立,太子已爲虞〔二〕。千金奉短計,匕首荆卿趨〔三〕。窮年徇所欲,兵勢且見屠〔四〕。微言激幽憤,怒目辭燕都〔五〕。朔風動易水,揮爵前長驅〔六〕。函首致宿怨,獻田開版圖〔七〕。炯然耀電光,掌握罔匹夫〔八〕。造端何其鋭,臨事竟趑趄〔九〕。長虹吐白日,蒼卒反受誅〔一〇〕。按劍赫憑怒,風雷助號呼〔一一〕。慈父斷子首,狂走無容軀〔一二〕。夷城芟七族,臺觀皆焚污〔一三〕。始期憂患弭,卒動災禍樞〔一四〕。秦皇本詐力,事與桓公殊。奈何效曹子,實謂勇且愚〔一五〕。世傳故多謬,太史徵無且〔一六〕。
〔一〕詩作於永州。荆軻:戰國衞人,其先齊人,徙於衞,衞人謂之慶卿,後往燕國,燕人謂之荆軻。其事詳見《史記·刺客列傳》,本詩所叙荆軻事及引文均見此傳。
〔二〕燕秦二句:謂秦將加兵於燕,燕太子丹已爲燕國憂慮。虞:憂慮。公元前二三〇年,秦虜韓王安而滅韓,繼而伐趙,禍將至燕。燕太子丹患之,問計於太傅鞠武,鞠武薦田光,丹謂田光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因薦荆軻,太子丹因使荆軻刺秦王。
〔三〕千金二句: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逃往燕國,爲太子丹收留,秦以金千斤、邑萬家購樊於期首。荆軻向太子丹請樊於期首,丹不忍。荆軻私見樊於期,言己將刺秦,需樊於期首,樊於期自殺。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太子丹求得趙人徐夫人匕首,使工以藥焠之,乃裝爲遣荆軻。短計:下策。趨:行。
〔四〕窮年二句:謂太子丹整年順荆軻所欲,而此時秦兵侵北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於是尊荆軻爲上卿,舍上舍,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荆軻所欲,以順適其意。窮年:終年。徇:順也。所欲:所愛,所樂。見屠:謂加兵於燕。
〔五〕微言二句:指太子丹以巧言刺激荆軻,荆軻怒而出發。“荆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爲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復請曰:‘日已盡矣,荆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荆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彊秦,僕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六〕朔風二句:寫荆軻辭行之悲壯。“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荆軻和而歌,爲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爲羽聲忼慨,士皆瞋目,髮盡上指冠,於是荆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朔風:北風。易水:水名,其流有三,均發源於今河北易縣。起自定興西南入拒馬河,爲中易;在定興西爲沙河入於中易者爲北易;經徐水縣歷安新爲南易。爵:酒器。前長驅:謂長驅入秦。
〔七〕函首二句:謂荆軻向秦王獻樊於期頭和燕督亢地圖。宿怨:指樊於期與秦王有舊仇。田:土地。版圖:地圖。
〔八〕炯然二句:謂圖中露出匕首,荆軻一手捉住秦王。炯然:明亮貌。電光:形容匕首鋒利。掌握:控制,抓住。罔:迷惑猶豫貌。匹夫:指秦王。“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九〕造端二句:謂荆軻開始時甚爲勇猛,而事到臨頭,却遲疑徘徊。造端:起始。趑趄(zī jū):徘徊不進貌。“荆軻既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荆軻因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秦王驚,自引起,袖絶,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走,拔劍以擊荆軻,斷其左股。於是左右前殺軻。”
〔一〇〕長虹二句:謂荆軻刺秦王不成,倉猝之間反而被殺。《史記·鄒陽列傳》:“昔者荆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集解》引應劭曰:“(丹)厚養荆軻,令西刺秦王,精誠感天,白虹爲之貫日也。”蒼卒:同“倉猝”。
〔一一〕按劍二句:謂秦王怒而發兵伐燕。赫:發怒。《詩經·大雅·皇矣》:“王赫斯怒,爰整其旅。”
〔一二〕慈父二句:謂秦破燕都,燕王喜與太子丹逃往遼東,燕王爲解秦兵,殺丹以獻秦王。無容軀:無處容身。“於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
〔一三〕夷城二句:謂秦陷燕都,樓臺宫觀被火焚血污,荆軻七族被殺。夷:平。夷城,指秦攻平燕都薊城。七族:親族的統稱。《史記》卷八十三《鄒陽傳》:“然則荆軻之湛七族,要離之燒妻子,豈足道哉!”《集解》引張晏云:“七族,上至曾祖,下至曾孫。”《索隱》:“父之族,一也;姑之子,二也;姊妹之子,三也;女子之子,四也;母之族,五也;從子,六也;及妻父母凡七。”兩説不同。
〔一四〕始期二句:謂刺秦王的目的是結束國家憂患,結果却觸動了災禍的機關。期:期望。弭(mǐ):停止。卒:結果。樞(shū):樞機。
〔一五〕秦皇四句:謂秦王以變詐和武力爲本,與齊桓公講信義大不相同,荆軻效曹沫劫桓公而救魯國的故事,實在是有勇氣但却愚蠢。曹子:春秋魯莊公大將,《左傳·魯莊公十年》作曹劌,《史記·刺客列傳》作曹沫:“齊桓公許與魯會於柯而盟。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曹沫曰:‘齊强魯弱,而大國侵魯亦以甚矣。今魯城壞即壓齊境,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羣臣之位,顔色不變,辭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約。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復予魯。”
〔一六〕世傳二句:謂世人謬傳荆軻刺傷秦王,有違事實。司馬遷從夏無且的友人處求得真相,並載於《史記》。“又言荆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爲余道之如是。”徵:求。無且:夏無且。
贈江華長老〔一〕
老僧道機熟,默語心皆寂〔二〕。去歲别舂陵,沿流此投迹〔三〕。室空無侍者,巾屨唯掛壁〔四〕。一飯不願餘,跏趺便終夕〔五〕。風窗疏竹響,露井寒松滴〔六〕。偶地即安居,滿庭芳草積〔七〕。
〔一〕江華:唐縣名,屬江南道道州,在今湖南江華瑶族自治縣西北。長老:僧之年高有德者。
〔二〕老僧二句:謂長老精於佛理,無論説話與否,内心總寂静不動。按:佛家以空寂爲主,故云。道機熟:指深得禪機佛理。默:静默不語。語:説話。
〔三〕去歲二句:謂去年離開道州沿水路來時,在此落脚。舂(chōng)陵:道州古名,見《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九。投迹:指在永州居住。
〔四〕室空二句:謂無有侍從,僅有鞋帽掛在牆上。方東樹云:“‘去歲’句倒入。”(《昭昧詹言》卷七)姚範云:“‘室空無侍者’,用《維摩詰經》。”(《援鶉堂筆記》卷四十)巾:頭巾,此指僧帽。屨(jǜ):鞋,此指僧鞋。漢以前稱屨,漢以後稱履。
〔五〕一飯二句:謂日常用餐只求一飽,平素坐禪直至通夜。一飯:一餐。不願餘:不願另有奢求。跏趺(jiā fū):僧徒打坐,即結跏趺坐。
〔六〕風窗二句:謂風吹疏竹在窗外作響,寒松之露滴入井中。何焯云:“借竹風松露喻老僧之真寂。”(《義門讀書記》評語)
〔七〕偶地二句:最後稱頌長老隨遇可安,以滿院芳草襯托長老寂静寡慾。透出作者此時心境。
田家三首
蓐食徇所務,驅牛向東阡〔一〕。鷄鳴村巷白,夜色歸暮田〔二〕。札札耒耜聲,飛飛來烏鳶〔三〕。竭兹筋力事,持用窮歲年〔四〕。盡輸助徭役,聊就空舍眠〔五〕。子孫日以長,世世還復然〔六〕。
〔一〕蓐(rù)食:在蓐席上吃早飯。《左傳·文公七年》:“訓卒利兵,秣馬蓐食,潛師夜起。”注:“蓐食,早食於寢蓐也。”徇:從事於。所務:所要做的。阡:田間小路。《説文》:“路東西爲陌,南北爲阡。”
〔二〕鷄鳴二句:清姚範云:“按:‘鷄鳴村巷白’,乃言徇務驅車時也,其意未足,而遽云‘夜色歸暮田’,且與‘耒耜’句不相接,又‘夜’、‘暮’字相犯,疑此句有誤。”(《援鶉堂筆記》卷四十)暮田:《唐詩别裁》作“墓田”。意謂凌晨村中天剛發亮而遠處田野還餘留着夜色,村農此時已下田了。
〔三〕札札:象聲詞,墾地聲。耒耜(lěi sì):古翻土農具。參見《首春逢耕者》注〔九〕。飛飛:鳥飛貌。鳶(yuān):鷹。
〔四〕竭兹二句:謂喫盡辛苦,來維持一年的生活。
〔五〕盡輸:全部繳納。徭役:農民除交納地租外,還要服勞役,稱爲徭役。聊就空舍眠:只在空屋中躺下,一無所有。
〔六〕長(zhǎng):長大。還復然:還是如此。
其二
籬落隔烟火,農談四鄰夕〔一〕。庭際秋蟲鳴,疎麻方寂歷〔二〕。蠶絲盡輸税,機杼空倚壁〔三〕。里胥夜經過,鷄黍事筵席〔四〕。各言官長峻,文字多督責〔五〕。東鄉後租期,車轂陷泥澤〔六〕。公門少推恕,鞭扑恣狼籍〔七〕。努力慎經營,肌膚真可惜〔八〕。迎新在此歲,唯恐踵前迹〔九〕。
〔一〕籬落二句:寫農莊晚景,家家籬院點起炊煙,夜晚,村民們左鄰右舍來往交談。
〔二〕庭際:院庭邊。疎麻:稀疎的麻地。寂歷:寂寥。
〔三〕機杼:織具,機以轉軸,杼以持緯。
〔四〕里胥:指催租的官吏。鷄黍:殺鷄炊黍,農家最豐盛的飯食。
〔五〕各言二句:此二句及以下六句是里胥在筵席上恫嚇農民的話。官長:指縣官。峻:嚴厲。文字:公文,文書。督責:責備,斥責。
〔六〕後租期:未按期交租。車轂(gǔ):車輪中心圓木,内貫軸,外聯輻條。此指車輪。
〔七〕公門二句:謂衙門責打遲交租的東鄉農民。公門:衙門。推恕:寬恕。扑:打。狼籍:散亂貌,形容農民被打得遍體鱗傷。
〔八〕努力二句:謂應該努力營辦(租賦),免得皮肉受苦。經營:指籌備交租。
〔九〕迎新二句:謂今年又要迎新縣官,只怕與前任一樣。踵前迹:走前任的路。
其三
古道饒蒺藜,縈迴古城曲〔一〕。蓼花被堤岸,陂水寒更渌〔二〕。是時收穫竟,落日多樵牧〔三〕。風高榆柳疎,霜重梨棗熟。行人迷去住,野鳥競棲宿〔四〕。田翁笑相念,昏黑慎原陸〔五〕。今年幸少豐,無厭饘與粥〔六〕。
〔一〕古道二句:謂走在蒺藜遍野的城郊鄉村。饒:多。蒺藜:一年生草本植物,莖横於地面上,開小黄花,果實有刺。縈迴:縈繞。城曲:城牆僻處。
〔二〕蓼:草本植物名,花小,淡紅色或白色,生長在水邊或水中。被:覆蓋。陂(bēi):池塘。渌(lù):清澈。
〔三〕竟:結束。樵:打柴人。牧:放牧者。
〔四〕行人二句:謂天色漸晚,野鳥歸巢,而自己却打不定主意是趕路還是投宿。行人:宗元自謂。
〔五〕田翁二句:老農囑咐,日暮昏黑,不可在道路上行走。念:關心並囑咐。原陸:指野外。
〔六〕今年二句:田翁留宗元食宿。幸:有幸。少豐:小豐收。無厭:請不要嫌棄。饘(zhān):稠粥。《禮記·檀弓》上:“饘粥之食。”注:“厚曰饘,稀曰粥。”
【評箋】 清·沈德潛云:(第二首“各言”以下八句)“里胥恐嚇田家之言,如聞其聲。”(《唐詩别裁》卷四)
早梅
早梅發高樹,迥映楚天碧〔一〕。朔吹飄夜香,繁霜滋曉白〔二〕。欲爲萬里贈,杳杳山水隔〔三〕。寒英坐銷落,何用慰遠客〔四〕?
〔一〕發:開花。迥(jiǒng):遠。
〔二〕朔吹二句:謂夜裏北風吹來,梅香四溢;清晨繁霜洗染,梅色愈白。朔吹:北風。滋:滋潤。
〔三〕欲爲二句:謂想把它贈給萬里之外的朋友,怎奈山水阻隔,遥遠難致。萬里贈:韓醇注:“‘贈’字,本陸凱詩‘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者也。”杳杳:幽遠貌。
〔四〕寒英:指梅花。坐:自然之辭。銷落:衰落,散落。何用:何以。遠客:自指。
楊白花〔一〕
楊白花,風吹渡江水〔二〕。坐令宫樹無顔色,摇蕩春光千萬里〔三〕。茫茫曉日下長秋,哀歌未斷城鴉起〔四〕。
〔一〕楊白花:《南史》卷六十三《王神念傳》:“時復有楊華者,能作驚軍騎,亦一時妙捷,帝深賞之。華,本名白花,武都仇池人。父大眼爲魏名將。華少有勇力,容貌瓌偉,魏胡太后逼幸之,華懼禍。及大眼死,擁部曲,載父屍,改名華,來降。胡太后追思不已,爲作《楊白花》歌辭,使宫人晝夜連臂蹋蹄歌之,聲甚悽斷。華後位太子左衞率,卒於侯景軍中。”《梁書·王神念傳》同。《楊白花》屬樂府雜曲歌辭,胡太后歌辭見《樂府詩集》卷七十三。
〔二〕楊白花二句:謂風吹楊花過江,實指楊白花棄魏渡江投梁。
〔三〕坐令二句:謂楊白花離宫樹而去,使樹無光彩,比喻楊白花遺太后而去,太后失神,春心徒自摇蕩。
〔四〕茫茫二句:謂太后晝夜令人歌《楊白花》,以表追思不已之情。長秋:《後漢書·明德馬皇后紀》:“永平三年春,有司奏立長秋宫。”注:“皇后所居宫也。長者,久也;秋者,萬物成熟之初也,故以名焉。請立皇后,不敢指言,故以宫稱之。”此指胡太后所居之宫。
【評箋】 宋·許顗云:“柳子厚樂府云:《楊白華》言婉而情深,古今絶唱也。”(《彦周詩話》)
清·沈德潛云:“長秋宫太后所居,通篇不露正旨,而以‘長秋’二字逗出,用筆用意在微顯之間。”(《唐詩别裁》卷八)
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一〕。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緑〔二〕。迴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三〕。
〔一〕漁翁二句:謂漁翁夜晚宿於西山下湘江船中,晨起打江水燃枯竹做飯。給人以清高絶俗之感。西巖:韓醇注:“集中有《西山宴游記》,西巖,即西山也。”清湘:清澈的湘江。楚:指永州。
〔二〕煙銷二句:謂隨着烟銷日出,緑水青山頓現原貌,忽聞櫓聲,漁舟已在山水之間。隱約傳達出作者孤高而又寂寞的心境。欸乃:(一音aǒ ǎi;一音ǎi nǎi。)一曰摇櫓之聲;一曰湘中棹歌聲。其餘諸説並録於後文〔評箋〕中。
〔三〕迴看二句:謂只有“無心”的白雲與舟相逐。表達孤獨無伴之心境。無心: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雲無心以出岫。”
【評箋】 宋·惠洪云:“洪駒父曰:‘柳子厚詩曰:“欸乃一聲山水緑。”欸音奥,而世俗乃分欵爲二字,誤矣。’”(《冷齋夜話》卷二)又云:“東坡云,詩以奇趣爲宗,反常合道爲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欸乃,三老相呼聲也。”(同上卷五)
宋·胡仔云:“元次山《欸乃曲》欸音媪;乃音靄,湘中節歌聲。子厚《漁父詞》有‘欸乃一聲山水緑’之句,誤書‘款欠’,少年多承誤妄用之,可笑。”苕溪漁隱曰:“余游浯溪,讀磨崖《中興頌》,於碑側有山谷所書《欸乃曲》,因以百金買碑本以歸,今録入《叢話》。又《元次山集·欸乃曲》注云:‘欸音碑襖;乃音靄,棹舡之聲。’《洪駒父詩話》謂欸音靄,乃音襖,遂反其音,是不曾看《元次山集》及山谷此碑而妄爲之音耳。”(《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八)
宋·程大昌云:“欸音奥,乃音靄。……其謂欸乃者,殆舟人於歌聲之外,别出一聲,以互相其所歌也耶。”(《演繁露》卷十三)
宋·高似孫云:“柳子厚《漁翁》詩:‘欸乃一聲山水緑。’欸音燠,乃音靄。唐劉言史瀟湘詩:‘夷女採山蕉,緝紗浸江水。野花滿髻妝色新,間歌曖迺深峽裏。曖迺知從何處生,當時泣舜斷腸聲。’言史之詩,則又以欸乃爲泣舜之餘聲,夷女皆能之,不必爲漁父棹船相應聲也。二字音雖同而字則異,以欸爲曖,以乃爲迺。”(《緯略》卷一)
明·王文禄云:“柳柳州《漁翁詩》氣清而飄逸,殆商調歟!”(《詩的》)
清·沈德潛云:“東坡謂删去末二語,餘情不盡,信然。”(《唐詩别裁》卷八)
零陵早春〔一〕
問春從此去,幾日到秦原〔二〕?凴寄還鄉夢,慇懃入故園〔三〕。
〔一〕零陵:唐代永州治所。
〔二〕問春二句:謂春天從永州北去,問幾時才能到長安呢?南方春早,故云。秦原:秦地平原,指長安。
〔三〕凴寄二句:謂春天請把我還京之夢帶回長安吧。凴:凴借。
春懷故園〔一〕
九扈鳴已晚,楚鄉農事春〔二〕。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園人〔三〕。
〔一〕故園:指宗元故鄉河東(今山西永濟縣),此則指長安。
〔二〕九扈二句:謂催人耕作的九扈鳥鳴叫已久,永州百姓正從事春作。九扈(hù):《説文》作“九雇”:“九雇,農桑候鳥,扈民不婬者也。……春雇鳻盾,夏雇竊玄,秋雇竊藍,冬雇竊黄,棘雇竊丹,行雇唶唶,宵雇嘖嘖,桑雇竊脂,老雇鷃也。”按:此指春雇。晚:指時間久。楚鄉:指永州。
〔三〕悠悠二句:謂故鄉的悠悠池水,只能空待我這個灌園人了。含義是感歎自己被貶在外,不得還鄉。悠悠:安静綿長貌。灌園人,澆灌菜園的人,宗元自指。世綵堂本注:“於陵子辭卿相而桔橰灌園。戴宏爲河間相,自免歸而灌蔬,以經教授。向秀與吕安灌園山陽,收餘利以供酒食之費。范丹學通三經,常自賃灌園。”末二句從對面寫來,不説人思鄉水,却説鄉水思人;不説己不得歸,反説鄉水空待己歸,含蓄有味。
江雪
千山鳥飛絶,萬逕人蹤滅〔一〕。孤舟蓑笠翁〔二〕,獨釣寒江雪。
〔一〕逕:路。
〔二〕蓑笠:簑衣和斗笠。借雪天獨釣江上的漁翁,寄托自己清高孤傲的情懷。
【評箋】 蘇軾《書鄭谷詩》云:“鄭谷詩云:‘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此村學中詩也。柳子厚云:‘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蹤滅。扁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賦,不可及也已。”(《東坡題跋》卷二)
清·沈德潛云:“清峭已絶。王阮亭尚書獨貶此詩,何也?”(《唐詩别裁》卷十九)
獨覺〔一〕
覺來窗牖空,寥落雨聲曉〔二〕。良游怨遲暮,末事驚紛擾〔三〕。爲問經世心,古人誰盡了〔四〕?
〔一〕覺:醒。
〔二〕牖(yǒu):窗户。寥落:稀疏。
〔三〕良游:《文選》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良游匪晝夜,豈云晚與早?”劉良注:“良游,游樂無日夜早晚也。”遲暮:歲晚。末事:小事。紛擾:紛繁擾亂。
〔四〕經世心:濟世之心。了:明白,曉解。
夏晝偶作
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几熟眠開北牖〔一〕。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二〕。
〔一〕南州二句:謂南方夏天濕熱之氣燻人如醉,便打開北窗凴几睡去。南州:指永州。溽(rù)暑:潮濕的夏季。隱几:倚着小桌。古人席地而坐,設几於座側,用以凴倚。牖(yǒu):窗。
〔二〕日午二句:謂中午醒來,四周寂静,只聞山童敲茶臼聲。章士釗云:“敲茶臼者,製新茶也。唐人飲茶,不尚購買製成品種,往往自採而自製之,製就即飲,以新爲貴,此子厚所以聞敲茶臼也。”(《柳文指要》卷十四)茶臼:搗茶容器。此詩後二句寫南州溽暑中乍醒時對聲音的突出感受,一片寂静的環境中只聽見茶臼的單調敲擊聲,以有聲襯無聲,有“蟬噪林逾静,鳥鳴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詩境之妙。
秋曉行南谷經荒村〔一〕
杪秋霜露重〔二〕,晨起行幽谷。黄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寒花疎寂歷〔三〕,幽泉微斷續〔四〕。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五〕?
〔一〕南谷:在永州城郊。
〔二〕杪(miǎo):本義爲樹梢,引申爲事物或時間之末。杪秋,晚秋,深秋。
〔三〕疎:稀疎。寂歷:寂寞。
〔四〕微:泉聲細微。
〔五〕機心二句:謂我早已忘却機巧之心,爲什麽麋鹿見我還害怕呢?故作曠達之語。機心:智巧變詐之心計。《莊子·天地》:“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忘機謂忘掉機巧之心,與世無争,與物無忤。古人以爲忘機之人方能與野獸相親爲友。《列士傳》言伯夷、叔齊七日未進食,天遣白鹿乳之,夷、齊思念此鹿肉食之必美,鹿知其意,不復來,夷、齊遂餓死。
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一〕
覺聞繁露墜〔二〕,開户臨西園。寒月上東嶺,泠泠疎竹根〔三〕。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四〕。倚楹遂至旦〔五〕,寂寞將何言。
〔一〕中夜:半夜。西園:永州住所西邊的園地。
〔二〕覺:醒。
〔三〕泠(líng)泠:水聲。
〔四〕時:間或。一喧:叫一聲。
〔五〕楹:廳堂的前柱。此詩寫半夜幽静之境和寂寞孤獨之感,刻畫入神。
梅雨〔一〕
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二〕。愁深楚猿夜,夢斷越鷄晨〔三〕。海霧連南極,江雲暗北津〔四〕。素衣今盡化,非爲帝京塵〔五〕。
〔一〕梅雨:亦稱黄梅雨,江南梅子黄熟時,常陰雨連綿,稱梅雨。《初學記》卷二引南朝梁元帝《四時纂要》:“梅熟而雨曰梅雨。”注:“江南呼爲黄梅雨。”
〔二〕實:果實成熟。蒼茫:無涯貌,指陰雨。
〔三〕愁深二句:謂夜不成寐,夜間聽猿啼而愁深。早晨聞鷄聲而夢斷。楚猿:永州的猿。越鷄:南越的鷄。
〔四〕海霧二句:謂白天雲霧迷茫,一片暗淡。海霧:永州近海,稱霧爲海霧。南極:南疆。暗:遮蔽而不得見。北津:北邊的渡口。
〔五〕素衣:白衣服。化:因沾染而變色。《文選》陸機《爲顧彦先贈婦詩》之一:“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爲緇。”宗元反其意而用之,意爲我的衣變黑,不是帝京灰塵所染,而是久爲逐臣客居南荒所致。蓋藉梅雨抒發被貶謫的苦悶。
【評箋】 宋·陳巖肖云:“江南五月梅熟時,霖雨連旬,謂之黄梅雨。然少陵曰:‘南京犀(犀,一作西)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蓋唐人以成都爲南京,則蜀中梅雨,乃在四月也。及讀柳子厚詩曰:‘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此子厚在嶺外詩,則南越梅雨,又在春末。是知梅雨時候,所至早晚不同。”(《庚溪詩話》卷上)
世綵堂本引《筆墨間録》云:“此詩不減老杜。”
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奉寄澧州張員外使君五十二韻之作,其韻增至八十,通贈二君子〔一〕
弱歲遊玄圃〔二〕,先容幸棄瑕〔三〕。名勞長者記,文許後生誇〔四〕。鷃翼嘗披隼,蓬心類倚麻〔五〕。繼酬天禄署〔六〕,俱尉甸侯家〔七〕。憲府初收迹〔八〕,丹墀共拜嘉〔九〕。分行參瑞獸〔一〇〕,傳點亂宫鴉〔一一〕。執簡寧循枉,持書每去邪〔一二〕。鸞凰摽魏闕〔一三〕,熊武負崇牙〔一四〕。辨色宜相顧〔一五〕,傾心自不譁〔一六〕。金爐仄流月〔一七〕,紫殿啓晨赮〔一八〕。
未竟遷喬樂〔一九〕,俄成失路嗟〔二〇〕。還如渡遼水〔二一〕,更似謫長沙〔二二〕。别怨秦城暮〔二三〕,途窮越嶺斜〔二四〕。訟庭閑枳棘〔二五〕,候吏逐麋〔二六〕。三載皇恩暢〔二七〕,千年聖曆遐〔二八〕。朝宗延駕海〔二九〕,師役罷梁溠〔三〇〕。京邑搜貞幹〔三一〕,南宫步渥洼〔三二〕。世推材是梓〔三三〕,人仰驥中驊〔三四〕。歘刺苗人地〔三五〕,仍逾贛石崖〔三六〕。禮容垂琫〔三七〕,戍備響錏鍜〔三八〕。寵即郎官舊〔三九〕,威從太守加〔四〇〕。建旟翻鷙鳥〔四一〕,負弩繞文蛇〔四二〕。册府榮八命〔四三〕,中闈盛六珈〔四四〕。肯隨胡質矯〔四五〕,方惡馬融奢〔四六〕。褒德符新换〔四七〕,懷仁道併遮〔四八〕。俗嫌龍節晚,朝訝介圭賒〔四九〕。《禹貢》輸苞匭,《周官》賦秉秅〔五〇〕。雄風吞七澤,異産控三巴〔五一〕。即事觀農稼,因時展物華。秋原被蘭葉,春渚漲桃花。令肅軍無擾,程懸市禁貰〔五二〕。不應虞竭澤〔五三〕,寧復歎棲苴〔五四〕。蹀躞騶先駕〔五五〕,籠銅鼓報衙〔五六〕。染毫東國素〔五七〕,濡印錦溪砂〔五八〕。貨積舟難泊〔五九〕,人歸山倍畬〔六〇〕。吴歈工折柳〔六一〕,楚舞舊傳芭〔六二〕。隱几松爲曲〔六三〕,傾樽石作汙〔六四〕。寒初榮橘柚,夏首薦枇杷〔六五〕。祀變荆巫禱,風移魯婦髽〔六六〕。已聞施愷悌〔六七〕,還覩正奇衺〔六八〕。
慕友慚連璧〔六九〕,言姻喜附葭〔七〇〕。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七一〕。入郡腰恒折,逢人手盡叉〔七二〕。敢辭親恥汙〔七三〕,唯恐長疵瘕〔七四〕。善幻迷冰火〔七五〕,《齊諧》笑柏塗〔七六〕。東門牛屢飯〔七七〕,中散蝨空爬〔七八〕。逸戲看猿鬬,殊音辨馬檛〔七九〕。渚行狐作孽,林宿鳥爲〔八〇〕。同病憂能老,新聲厲似姱〔八一〕。豈知千仞墜,祇爲一毫差〔八二〕。守道甘長絶〔八三〕,明心欲自〔八四〕。貯愁聽夜雨,隔淚數殘葩〔八五〕。梟族音常聒〔八六〕,豺羣喙競呀〔八七〕。岸蘆翻毒蜃〔八八〕,磎竹鬬狂犘〔八九〕。野鶩行看弋,江魚或共扠〔九〇〕。瘴氛恒積潤,訛火亟生煆〔九一〕。耳静煩喧蟻〔九二〕,魂驚怯怒蛙〔九三〕。風枝散陳葉,霜蔓綖寒瓜。霧密前山桂,冰枯曲沼蕸〔九四〕。思鄉比莊舄〔九五〕,遯世遇眭夸〔九六〕。漁舍茨荒草,村橋卧古槎〔九七〕。禦寒衾用罽〔九八〕,挹水勺仍椰〔九九〕。窗蠧惟潛蝎〔一〇〇〕,甍涎競綴蝸〔一〇一〕。引泉開故竇,護藥插新笆〔一〇二〕。樹怪花因槲〔一〇三〕,蟲憐目待蝦〔一〇四〕。驟歌喉易嗄,饒醉鼻成皻〔一〇五〕。曳捶牽羸馬,垂簑牧艾豭〔一〇六〕。已看能類,猶訝雉爲鷨〔一〇七〕。誰采中原菽,徒巾下澤車〔一〇八〕。俚兒供苦筍,傖父饋酸樝〔一〇九〕。勸策扶危杖,邀持當酒茶〔一一〇〕。道流徵短褐,禪客會袈裟〔一一一〕。香飯舂菰米〔一一二〕,珍蔬折五茄〔一一三〕。方期飲甘露〔一一四〕,更欲吸流霞〔一一五〕。屋鼠從穿穴,林狙任攫拏〔一一六〕。春衫裁白紵〔一一七〕,朝帽挂烏紗〔一一八〕。屢歎恢恢網〔一一九〕,頻摇肅肅罝〔一二〇〕。衰榮因蓂莢,盈缺幾蝦蟆〔一二一〕。路識溝邊柳,城聞隴上笳〔一二二〕。共思捐珮處〔一二三〕,千騎擁青緺〔一二四〕。
〔一〕劉二十八:劉禹錫。二十八是劉禹錫的排行。唐人好用人的行第相稱。院長:柳宗元曾與劉禹錫同爲監察御史,故呼劉爲院長。唐御史臺有臺院、殿院、察院。《舊唐書·職官志》監察御史,正八品上。澧州張員外使君:張署。貞元十九年,與韓愈爲幸臣所讒,韓愈貶陽山令,張署爲臨武令。後張署爲澧州刺史。此詩是宗元貶永州後作。
〔二〕弱歲句:謂少年時期來到京城長安。弱歲:弱冠,二十歲曰弱冠。宗元生於代宗大曆八年(七七三),至德宗貞元五年(七八九),年十七,舉進士;九年登第,年二十一。玄圃:東方朔《十洲記》:“崑崙山有三角,一角正西北,名玄圃臺。”此借指長安。
〔三〕先容:推薦揄揚之人。《漢書·鄒陽傳》:“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爲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爲之先容也。”容,謂雕刻文飾。俗稱爲人介紹揄揚曰爲之先容,本此。棄瑕:捨去其瑕疵。瑕,玉玷。引申爲缺點。
〔四〕名勞二句:謂長者記我的名,後生傳誦我的文章。
〔五〕鷃翼二句:謂自己嘗與賢士交游,如雀之附隼,如蓬之倚麻。鷃:斥鷃。《莊子·逍遥遊》:“斥鷃笑之曰。”王先謙《莊子集解》曰:“司馬云:‘斥,小澤。鴳,雀也。’”斥本作尺,古字通。夏侯湛《抵疑》:“尺鷃不能陵桑榆。”《文選·七啓》注:“鷃雀飛不過一尺,言其劣弱也。”鷃亦作鴳。披:傍,依附。隼(sǔn):一種凶猛的鳥,又叫鶻。蓬心句:即《荀子·勸學篇》“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之意,謂如蓬草之倚麻。
〔六〕繼酬句:謂與張署同校秘書閣。張署貞元二年以進士舉博學宏詞,爲校書郎(隸屬弘文館,從九品上)。宗元於貞元九年登進士第,十二年中試博學宏詞科,年二十四,授集賢殿正字。酬:當作“讎”,謂校讎。天禄署:借用揚雄校書天禄閣故事爲比。天禄閣,閣名。漢代以藏秘書。天禄,獸名,一作天鹿。《漢書·西域傳》:“烏弋山離國,……而有桃拔,師子、犀牛。”注:“孟康曰:桃拔一名符拔,似鹿長尾,一角者或爲天鹿,兩角者或爲辟邪。”閣以此爲名。
〔七〕俱尉句:謂同爲縣尉。張署任京兆武功尉,宗元於貞元十七年調藍田縣尉。甸侯:《左傳·桓公二年》:“惠之二十四年,晉始亂,故封桓叔於曲沃。……今晉,甸侯也。”杜注:“諸侯而在甸服者。”按甸,甸服。《國語·周語上》云:“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韋注云:“邦内謂天子畿内千里之地。《王制》曰:‘千里之内曰甸。’周襄王謂晉文公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里以爲甸服’是也。”武功、藍田俱在長安王畿千里之内,故稱甸侯。
〔八〕憲府句:謂張署自武功尉拜監察御史(正八品下)。謝靈運《晉書》云漢官,尚書爲中臺,御史爲憲臺,謁者爲外臺,是爲三臺。按:憲府,即御史府。初收迹:謂開始任監察御史。《新唐書·百官志》:“御史臺,其屬有三院:一曰臺院,侍御史隸焉;二曰殿院,殿中侍御史隸焉;三曰察院,監察御史隸焉。”
〔九〕丹墀:指朝廷。拜嘉:謂拜受所任。《左傳·襄公四年》:“敢不拜嘉。”謂自己與張署共同被擢。柳宗元亦於貞元十九年拜監察御史。
〔一〇〕參:參預,加入其間。瑞獸:指獬豸。《後漢書·輿服志》:“法冠,一曰柱後。執法者服之,或謂之獬豸冠。獬豸,神羊,能别曲直,楚王嘗獲之,故以爲冠。”注:“《異物志》曰:東北荒中有獸名獬豸,一角,性忠。見人鬬,則觸不直者;聞人論,則咋不正者。楚執法者所服也。”句意謂列班行於御史之中。
〔一一〕傳點:《新唐書·儀衞上》:“平明,傳點畢,内門開,監察御史領百官入,夾階。”點即雲板,擊之以召集執事之人,謂之傳點。《新唐書·百官志》:“(御史臺)朝會。則率其屬正百官之班序,遲明列於兩觀,監察御史二人押班,侍御史顓舉不如法者。”亂宫鴉:宫鴉初飛,是天明時情景。
〔一二〕執簡二句:皆指御史之職。御史執簡記録朝廷大事,對君臣的錯誤是直書不循情的。寧循枉:謂豈能文過飾非。御史又職在彈劾以去奸邪。持書:拿着彈劾奏章。
〔一三〕鸞凰句:意謂入朝於魏闕之内。鸞凰:闕飾。摽(biào):擊,撲,飛舞。魏闕:亦稱象魏,古代宫門懸掛法令的地方。
〔一四〕熊武句:意謂列班在殿外鐘磬架之前。熊武:即熊虎。唐代諱虎,虎皆改作武。負:背。崇牙:樂器上的裝飾。《詩·周頌·有瞽》:“崇牙樹羽。”按懸鐘磬之架,其兩端植木爲虡,在虡上的横木爲栒(筍),栒上加大板,其上刻爲崇牙,似鋸齒捷業然。《考工記》云:“梓人爲筍虡。天下之大獸五:脂者、膏者、臝者、羽者、鱗者。……厚唇弇口,出目短耳,大胸燿後,大體短脰,若是者謂之臝屬。恒有力而不能走,其聲大而宏,有力而不能走,則於任重宜,聲大而宏,則於鐘宜,若是者以爲鐘簴。”古者鐘磬皆陳於庭,故班固《西都賦》云:“列鐘虡於中庭。”其制古鐘虡跗如猛獸,磬虡跗如鷙鳥。故張衡《西京賦》云:“洪鐘萬鈞,猛虡趪趪。負筍簴而餘怒,乃奮翅而騰驤。”唐代宫庭之中當亦如此。此則其虡跗作熊虎之形者。
〔一五〕辨色句:謂糾察百官的班序。《詩·庭燎》第三章鄭箋云:“今夜鄉明,我見其旂,是朝之時也。朝禮,别色始入。”又“夜未艾”疏云:“朝禮,羣臣别色始入,在鷄鳴之後。”
〔一六〕傾心句:謂整肅百官的朝儀,百官傾心不敢喧譁。
〔一七〕金爐句:謂其時金爐之上照着落月。
〔一八〕紫殿句:謂紫殿門開啓於朝霞初升之時。《新唐書·儀衞上》:“朝日,殿上設黼扆,躡席,熏爐,香案。御史大夫領屬官至殿西廡,從官朱衣傳呼,促百官就班,文武列於兩觀。監察御史二人立於東西朝堂甎道以涖之。平明傳點畢,内門開。”自此以上自叙與張署入仕以來的經歷及同爲御史的情況。
〔一九〕未竟:未終。遷喬:升遷,指自縣尉遷爲御史。《詩經·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後用以指遷居,亦指仕宦之高遷。
〔二〇〕俄:不久。失路:喻失意。指貞元十九年,張署自監察御史貶爲郴州臨武縣令。臨武縣即今湖南臨武縣。
〔二一〕渡遼水:《後漢書·崔駰傳》載:崔駰字亭伯,博學善屬文,爲權臣竇憲主簿,因他致書於憲,指切長短而被疏,出爲長岑(今遼寧瀋陽市東)長。駰不願到遠地去,因棄官回家。李白《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屈平憔悴滯江潭,亭伯流離放遼海。”遼水,指遼河流域。
〔二二〕謫長沙:西漢賈誼事文帝,絳灌、馮敬之屬妬害之,謫長沙王太傅。事見《漢書·賈誼傳》。
〔二三〕别怨句:謂離别長安。秦城:指長安。
〔二四〕途窮句:言被貶去郴州。越嶺:指郴州。
〔二五〕訟庭句:謂如鸞鳳棲於枳棘之中。《後漢書·仇覽傳》:“時考城令河内王涣,署(仇覽)爲主簿。謂覽曰:‘主簿聞陳元之過,不罪而化之,得無少鷹鸇之志邪?’覽曰:‘以爲鷹鸇不若鸞鳳。’涣謝遣曰:‘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訟庭:聽訟的公堂。此指縣衙。閑:閉。
〔二六〕候吏句:謂縣中小吏如麞鹿之粗野。麋(mí):獸名,似鹿而大。(jiā):牝鹿。
〔二七〕三載句:自貞元十九年癸未至貞元二十一年乙酉爲三年。是年正月,順宗即位,二月,大赦,張署自臨武量移江陵掾,故云“皇恩暢”。
〔二八〕千年句:謂是年八月憲宗即位。
〔二九〕朝宗句:謂天下諸侯皆朝京師。朝宗:《詩·小雅·沔》:“沔彼流水,朝宗於海。”謂水之歸海,猶諸侯之朝見天子。駕海:航海。
〔三〇〕師役句:謂征戰停息。梁溠(zhà):爲架橋於溠水之上。《左傳·莊公四年》:“令尹鬬祈,莫敖屈重,除道梁溠,營軍臨隨。”因楚王死於途中,故楚令尹開直道,作橋於溠水之上,而以軍猝然至隨國。此指永貞元年二月李師古聞順宗即位罷兵事。
〔三一〕京邑句:謂順宗永貞元年三月,召回謫臣。《通鑑》云:“德宗之末,十年無赦,羣臣以微過譴逐者,皆不復叙用,至是始得量移。壬申,追忠州别駕陸贄、郴州别駕鄭餘慶、杭州刺史韓皋,道州刺史陽誠赴京師。”按張署亦自臨武令量移江陵掾,自江陵掾入爲京兆府司録參軍。貞幹:謂賢才。《通鑑》漢桓帝建和元年“失國之主,其朝豈無貞幹之臣。”貞與楨同,幹與榦同,築垣牆必須楨榦,以喻立國必須賢才。
〔三二〕南宫句:謂元和二年張署自司録參軍遷爲尚書刑部員外郎。南宫:本南方列宿,漢尚書省象之,所以鄭宏爲尚書令,取前後裨益於政者,著《南宫故事》。渥洼:良馬。《漢書·武帝本紀》:元鼎四年秋“馬生渥洼水中,作《寶鼎》、《天馬》之歌”。注:“李斐曰:南陽新野有暴利長,當武帝時遭刑,屯田燉煌界,數於此水旁,見羣野馬中有奇異者,與凡馬異,來飲此水。利長先作土人,持勒靽於水旁。後馬玩習久之,代土人持勒靽,收得其馬獻之。欲神異此馬,云從水中出。”此以神馬比張署。
〔三三〕梓:良木。《尚書·梓材》:“若作梓材。”
〔三四〕驥中驊:謂馬中的驊騮,亦是駿馬。按:驊與上句梓,皆以比張署是賢才。
〔三五〕歘刺句:謂張署自員外出爲虔州刺史。苗人地:虔州屬江南道,古三苗之地。
〔三六〕仍逾句:謂虔州僻遠,路過贛石。贛石:即今贛江之十八灘。據《陳書·高祖紀》載:南康贛石,舊有二十四灘,灘多巨石,行者以爲難。隋唐時虔州,宋改爲贛州,屬江西省,故治即今江西贛縣。
〔三七〕禮容句:謂自己佩帶琕琫飾的刀。《詩·大雅·公劉》:“鞞琫容刀。”鞞(bǐng):朱熹注:“鞞,刀鞘也。琫(běng):刀上飾也。”
〔三八〕戍備句:謂士兵亦皆戎裝帶盔。戍:軍隊防守。錏鍜(yā xiá):頭鎧。
〔三九〕寵即句:謂張署仍是舊日郎官的品級。
〔四〇〕威從句:謂又有新的太守權威。指爲虔州太守。
〔四一〕建旟句:唐制,州刺史建旟。《周禮·司常》:“州里建旟。”“鳥隼爲旟。”謂旗上畫鳥隼。鷙鳥:即鳥隼。注:“鳥隼,象其勇捷也。”翻:謂旌旗飄動。
〔四二〕負弩句:謂縣令負弩矢先驅。文蛇:謂縣令建旐。《周禮·司命》:“縣鄙建旐。”“龜蛇爲旐。”注:“龜蛇,象其扞難辟害也。”
〔四三〕册府句:《周禮·大宗伯》:“以九儀之命,正邦國之位。……八命作牧。”注:“謂侯伯有功德者,加命,得專征伐於諸侯。鄭司農云:一州之牧。王之三公亦八命。”册府:内府,王府。
〔四四〕中闈句:謂張署的夫人亦居尊位,而戴六個珈的高貴首飾。中闈:猶言内室。《詩·君子偕老》:“君子偕老,副笄六珈。”毛傳:“珈,笄飾之最盛者。”世綵堂本注云:“韓吏部作張公墓誌云:娶河東柳氏子,則公蓋與張爲親,故言及中闈也。”
〔四五〕肯隨句:謂張署肯如胡質一樣正直。胡質:《三國志·胡質傳》注引《晉陽秋》曰:“質爲荆州刺史,其子威自京都來省之。告歸,質賜其絹一匹,威跪曰:大人清白,不審於何得此絹?質曰:是吾俸禄之餘。故以爲汝糧耳。其父子清慎如此。”矯:《博雅》:“直也。”《漢書·成帝紀》:“民彌惰怠,何以矯之。”注:“矯,正也。”
〔四六〕方惡句:謂惡嫌馬融的奢侈。《後漢書·馬融傳》:融善鼓琴,好吹笛,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居宇器服,多存侈飾。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桓帝時,爲南郡太守,大將軍梁冀諷有司奏融在郡貪濁,免官。
〔四七〕褒德句:謂嘉奬張署之德由虔州刺史遷澧州(故治在今湖南澧縣)刺史。符:《漢書·文帝紀》:“二年九月,初與郡守爲銅虎符、竹使符。”注:“師古曰:與郡守爲符者,謂各分其半,右留京師,左以與之。”换符,即是調任。
〔四八〕懷仁句:謂張署赴澧州任,虔州人懷其仁惠,遮道挽留他。《後漢書·寇恂傳》:寇恂嘗爲潁川太守,後從光武擊潁川賊,既平,百姓遮道曰:“願從陛下復借寇君一年。”乃留恂。《新唐書·地理志》:澧州澧陽郡,上,屬山南道。
〔四九〕俗嫌二句:謂張署入覲皇帝之晚。龍節:《周禮·司徒·掌節》:“凡邦國之使節:山國用虎節,土國用人節,澤國用龍節,皆金也。”注:“使節,使卿大夫聘於天子諸侯行道所執之信也。”介圭:《詩·大雅·韓奕》:“以其介圭,入覲於王。”介圭,大圭。賒:遠,晚。
〔五〇〕禹貢二句:謂張署到任後對朝廷依禮貢獻。《禹貢》:《尚書》篇名,其中言各州對朝廷的賦貢。《禹貢》云:“苞匭菁茅。”注:“苞,橘柚;匭,匣。”謂荆州所貢之物有橘、柚、菁及茅。澧州唐屬江南西道,即荆州之地,土貢有柑橘,故云。周官:《周禮·秋官·掌客》:“凡諸侯之禮,……上公,車米胝生牢,牢十車,車秉有五藪。車禾眡死牢,牢十車,車三秅。”注:“車米,載米之車也。”《聘禮》曰:“十斗曰斛,十六斗曰藪,十藪曰秉,每車秉有五藪,則二十四斛也。”《聘禮》又云:“四秉曰筥,十筥曰稯,十稯曰秅,每車三秅,則三十稯也。”
〔五一〕雄風二句:概言澧州的形勢,謂澧州的偉大氣勢可吞七澤,奇異的物産遠控三巴。七澤:司馬相如《子虚賦》:“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雲夢。”三巴:《華陽國志》:“劉璋改永寧爲巴郡,以固陵爲巴東,徙龐羲爲巴西太守,是爲三巴。”按:劉璋永寧郡,今爲四川巴縣以東至忠縣地。固陵郡,今爲雲陽奉節等縣地。巴西郡,今爲閬中縣地。唐分屬山南東道及山南西道。此二道與江西南道相接,故曰控三巴。
〔五二〕程懸句:謂法明而街市的禁令寬大。程:法。貰(shì):《漢書·文三王傳》:“得見貰赦。”注:“師古曰:貰謂寬其罪。”
〔五三〕不應句:謂百姓不憂苛刻的剥削。竭澤:即竭澤而漁。喻不留餘地。《説苑·權謀》:“焚林而田,得獸雖多,而明年無復也。乾澤而漁,得魚雖多,而明年無復也。”
〔五四〕寧復句:謂百姓不再有枯槁之歎。《詩經·大雅·召旻》:“如彼歲旱,草不潰茂,如彼棲苴。”傳:“苴,水中浮草也。”箋云:“王無恩惠於天下,天下之人,如旱歲之草,皆枯槁無潤澤,如樹上之棲苴。”
〔五五〕蹀躞:馬行貌。騶:騎馬前導的小吏。句意謂出行時有小吏前導。
〔五六〕籠銅:鼓聲。句意謂聞鼓聲則坐堂治事。
〔五七〕染毫:濡筆。素:帛。句意謂作書用的是東國的帛。
〔五八〕濡印句:謂蓋印用的是錦州的丹砂。錦溪:錦州。在今湖南麻陽縣西四里。《本草》:“丹砂,多出蠻洞錦州界。”
〔五九〕貨積句:言貨積之多,市場繁榮。
〔六〇〕人歸句:謂流人皆歸,土地盡耕。畬(shē):燒火種田。即焚燒田地裏的草木,用草木灰作肥料耕種。
〔六一〕吴歈(yú):吴歌。折柳:即折楊柳曲名。
〔六二〕楚舞:楚人的舞蹈。芭:巫所持的香草。《楚辭·禮魂》:“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傳芭,人執香草,互相傳遞,古祀神飲福,相與娱樂之事。以上二句謂人民樂業,歌舞昇平。
〔六三〕隱几:倚着几案。松爲曲:以松爲曲几。
〔六四〕傾樽句:謂以石作汙樽。汙(wā):今作窊,凹陷。石作汙,以石作窊樽。《禮記·禮運》:“汙尊而抔飲。”注:“汙尊,鑿地爲尊也。”按此以石爲汙尊。
〔六五〕寒初二句:謂澧州氣候温暖,秋季橘柚繁榮,而初夏即進食枇杷。薦:進。此二句述澧州氣候。
〔六六〕祀變二句:謂張署使當地的土俗改變。荆巫句:謂荆楚用巫祀之俗,今已變化。風移句:謂喪禮用髽的土風也改移了。《禮記·檀弓》:“魯婦人之髽而弔也,自敗於臺駘始也。”《左傳·襄公四年》:“冬十月,邾人莒人伐鄫,臧紇救鄫,侵邾,敗於狐駘,國人逆喪者皆髽,魯於是乎始髽。”注:“髽,麻髮合結也。遭喪者多,故不能備凶服,髽而已。”
〔六七〕施愷悌:謂施行愷悌之教。《詩經·大雅·旱麓》:“豈弟君子。”豈弟即愷悌,樂易也。(見《蓼蕭》傳)箋云:“以有樂易之德施於民。”
〔六八〕正奇衺(xié):謂糾正邪惡的行爲。《周禮·地官·比長》:“有辠奇衺,則相及。”謂五家有罪惡則連及。衺,惡也。以上自“未竟遷喬樂”至此,皆叙張署出爲郴州臨武令及遷爲虔、澧二州刺史的經歷和政績。
〔六九〕慕友句:謂愛慕張署而自慚不堪與之齊名。連璧:謂如一雙美玉。此以美玉比人之德才。
〔七〇〕言姻句:講到婚姻則喜兩家有葭莩之親。葭莩:蘆中薄膜。《漢書·中山靖王傳》:“今羣臣非有葭莩之親。”注:“師古曰:葭,蘆也。莩者,其筩中白皮至薄者也。”後稱親屬爲葭莩,本此。張爲柳家女婿,見上“中闈盛六珈”注。
〔七一〕沉埋二句:謂自己遭貶而沉埋流落。
〔七二〕腰恒折:謂經常折腰。折腰,拜。手盡叉:謂總要叉手。叉手,拱手。王維《能禪師碑銘》:“思布髮以奉迎,願叉手而作禮。”
〔七三〕敢辭句:謂不敢辭於恥汙之地。
〔七四〕唯恐句:只怕增加罪過。瘕(jiǎ):病。
〔七五〕善幻句:謂被善變化的人所迷惑。
〔七六〕齊諧:謂遭俳優者所嘲笑。《莊子·逍遥游》:“齊諧者,志怪者也。”注:“姓齊名諧,人姓名也。亦言書名也。齊國有此俳諧之書也。”柏塗(chá):《漢書·東方朔傳》:郭舍人妄爲諧語曰:“令壺齟,老柏塗,伊優亞,狋吽牙。”
〔七七〕東門句:謂自己如甯戚的窮困。《離騷》:“甯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王逸注:“甯戚修德不用,退爲商賈,宿齊東門外,桓公夜出,甯戚方飯牛,叩角而商歌,桓公聞之,知其賢,舉用爲客卿,備輔佐也。”又《吕氏春秋·舉難》:“甯戚欲干齊桓公,窮困無以自進,於是爲商旅將任車以至齊,暮宿於郭門之外。桓公郊迎客,夜開門,辟任車,爝火甚盛,從者甚衆。甯戚飯牛居車下,望桓公而悲,擊牛角疾歌。桓公聞之,撫其僕之手曰:異哉,之歌者非常人也,命後車載之。”
〔七八〕中散句:謂似嵇康的懶散。晉嵇康爲中散大夫,山濤爲吏部郎,舉康自代。康乃致濤絶交書,書中云:“性復多蝨,爬搔無已。”
〔七九〕馬檛:《左傳·文公十三年》:“士會乃行,繞朝贈之以策。”注:“策,馬檛。臨别授之馬檛,並展示己所策以展情。”檛,馬杖。以上二句謂所見的是猿戲,所聞的是馬鞭之聲。
〔八〇〕渚行二句:謂水邊林下皆遇鳥獸之妖,使人生病。孽(niè):妖孽。一作蠥。《説文》:“衣服歌謡草木之怪謂之妖,禽獸蟲蝗之怪謂之蠥。”《漢書·五行志》云:凡草物之類謂之妖,蟲豸之類謂之孽,及六畜謂之旤,及人謂之痾。痾,病貌。(cuó):一作瘥,病也。
〔八一〕同病二句:謂憂愁如病,亦能傷人;新聲哀厲,似可慰意。厲:急。姱(kuā):好貌。
〔八二〕豈知二句:意謂誰料千仞之墜落只是因爲一毫的差錯。當指參加永貞革新、貶永州事。
〔八三〕守道句:謂保守着原則甘心永絶仕宦。
〔八四〕明心句:爲了明白心迹却想自殺。(yā):刎。
〔八五〕貯愁二句:謂含着愁聽夜雨,帶着淚看殘花。葩(pā):花。
〔八六〕梟族句:常聽到的是梟鳥的聒噪。梟(xiāo):鳥名,俗名貓頭鷹。
〔八七〕豺羣句:常見到的都是成羣齜牙咧嘴的豺狼。呀:張口貌。
〔八八〕岸蘆句:蘆葦中有毒蜃亂翻。蜃:蛤類,古書中以爲蛟龍之屬。
〔八九〕磎竹句:竹叢裏有狂牛打架。磎(xī):同谿。犘(má):牛名。《廣韻》:“犘牛,重千斤,出巴中。”
〔九〇〕野鶩二句:謂或看人射野鳥,或與人同扠魚。弋:箭射。扠:用叉子刺取。
〔九一〕瘴氛二句:謂南方潮濕怕逢瘴氣,野燒要生熱病。訛火:野火。亟:急。煆(yā):《廣韻》:“火氣。”《玉篇》:“熱也。”
〔九二〕耳静句:謂聽蟻聲而心煩。《晉書·殷仲堪傳》:“仲堪父嘗患耳聰,聞牀下蟻動,謂之牛鬬。”耳静:猶言耳聰。
〔九三〕魂驚句:謂見怒蛙而心驚。
〔九四〕風枝四句:寫秋冬景物蕭瑟之狀。風枝:凌風的樹枝。陳葉:舊葉。霜蔓:經霜的瓜藤。綖(yán):延引。蕸(xiá):荷葉。《爾雅·釋草》:“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蕸。”
〔九五〕莊舃:《史記·陳軫傳》:“越人莊舃仕楚執珪,有傾而病。楚王曰:‘舃故越之鄙細人也,今仕楚執珪,富貴矣,亦思越不?’中謝對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則越聲,不思越則楚聲。使人往聽之,猶尚越聲也。’”此以莊舃自比,言思鄉。
〔九六〕遯世:隱遯。《易·乾》:“遯世無悶。”眭(suī)夸:《北史·隱逸傳》:“眭夸一名旭,趙郡高邑人也。……高尚不仕,寄情丘壑。”
〔九七〕漁舍二句:謂漁民用草代瓦蓋屋頂,村外以古木爲橋,横卧水上。茨:覆,蓋。槎(chá):水中浮木。
〔九八〕禦寒句:謂用罽做被子以防寒。禦寒:防寒。衾:被子。罽(jì):用毛做成的氈子一類的物品。
〔九九〕挹水句:謂用椰子殼當勺舀水。挹水:舀水。椰:常緑喬木,果實叫椰子。
〔一〇〇〕窗蠹句:謂窗子蠹空處成爲蝎子窩。潛:隱藏。蝎:蝎子,一種節肢動物,下腮爲鉗形,四足,尾端有毒鈎。
〔一〇一〕甍涎句:謂屋棟上爬滿了蝸牛。甍(méng):屋脊。涎:蝸涎。蝸分泌的一種黏液。綴:連。蝸:蝸牛。
〔一〇二〕竇:洞。此指泉眼。藥:芍藥。宗元又有《戲題階前芍藥》詩。笆:竹籬。
〔一〇三〕槲(hú):木槲花,南方所有,多生於古樹朽壤中。按此指槲寄生,是顯花植物寄生於櫸栗枝上者,長僅三四尺,幹淡黄緑色,柔軟,每隔三四寸有節,節間歧出小枝,每枝二葉,早春開淡黄色小花,實黄褐色,其所寄生之樹,甚受其害。
〔一〇四〕蟲:指水母。《嶺表録異》:水母蝦爲目。水母者,閩人謂之,渾然凝潔,大如覆帽,腹如懸絮,有口而無目,常有蝦隨之,食其涎,浮涎水上,人或取之,則歘然而没,乃蝦有所見耳。按:水母即海蜇,大者徑尺餘,狀如張繖,其薄皮俗稱海蜇皮。繖之邊緣,有耳及目,以司感覺。常浮游水面,衆蝦附之,以爲棲息,古稱水母目蝦,謂其以蝦爲目,實非。以上皆説永州氣候、物産、生活之異。
〔一〇五〕嗄(shà):聲敗而變。《老子》:“終日號而嗌不嗄。”饒醉:多醉。皻:(zhā)鼻上皰。按:紅暈似瘡浮起著鼻上的名酒皻,俗所謂酒糟鼻子。
〔一〇六〕曳捶:曳箠。箠,擊馬策。艾豭(jiā):老的牝豕。豭,俗作猳。
〔一〇七〕看(kān):見。能(lái):《爾雅·釋魚》:“鼈,三足,能。”是三隻脚的鼈。謂能形似鼈。訝:驚奇。鷨(huá):《廣韻》:鷨,鳥名,似雉。
〔一〇八〕誰采:誰能采,即己不能采之意。中原菽:《詩經·小雅·小宛》:“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菽:豆。巾:《周禮·春官·巾車》:“巾車下大夫二人。”注:“巾猶衣也。”疏:“謂玉金象革等以衣飾其車,故訓巾猶衣也。”下澤車:即短轂車。《後漢書·馬援傳》:“(馬援)從容爲官屬曰: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注:“周禮曰:車人爲車,行澤者欲短轂,行山者欲長轂,短轂則利,長轂則安也。”
〔一〇九〕俚兒:野孩子。苦筍:一種竹筍。傖(cāng)父:楚人别種。又粗俗人稱傖夫或傖父。酸樝(zhā):即山樝,樝樹的果實,紅色有白點,味酸,可以吃。
〔一一〇〕勸策二句:謂策杖而行,以茶當酒。
〔一一一〕道流二句:謂與道士、和尚來往聚會。徵:召。會:聚。
〔一一二〕香飯句:謂舂菰米煮飯。菰(gū):草名,生在淺水中,莖名茭白,果實叫菰米,都可以吃。
〔一一三〕珍蔬句:謂折五茄做菜。五茄:藥名,《本草》云:葉可作蔬菜食。世綵堂本注:“《筆墨閒録》云:子厚長韻(按謂排律),屬對最精,如以死地對生涯,中原菽對下澤車,右言對左轄,皆的對,至於香飯炊菰米,珍蔬折五茄,假菰爲孤獨之孤,以對五也。”
〔一一四〕方期句:謂剛思飲茶。《宋録》曰:“新安王子鸞,豫章王子尚詣雲濟道人於八公山。濟設茶茗,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一説:謂纔欲學佛。
〔一一五〕更欲句:謂更想飲酒。《抱朴子·袪惑》:“項曼都修道山中,忽遊紫府,飲流霞一杯酒,忽思家,爲上帝所斥,河東呼爲斥仙人。”一説,又想修仙。
〔一一六〕屋鼠二句:謂屋中的老鼠任它打洞,林裏的猴子任它拏取。從:任。
〔一一七〕春衫句:謂用白紵來裁剪春衫。白紵:細而潔白的夏布。
〔一一八〕朝帽句:謂把烏紗朝帽掛起來不戴。烏紗:帽名,唐代的官服。
〔一一九〕恢恢網:句謂善惡天必有報。《老子》:“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一二〇〕肅肅罝(jū):謂賢才當得起用。《詩經·周南·兔罝》:“肅肅兔罝。”詩意言文王之時,賢才衆多,雖罝兔之野人,而其才可用也。罝,兔網。
〔一二一〕衰榮二句:謂人事榮衰時變如蓂莢的生落,如月之盈缺。《宋書·符瑞志》:“蓂莢一名歷莢。堯時有草夾階而生,每月朔日生一莢,至望日落一莢。又如月之盈虧。月中有蝦蟆,故以蝦蟆代指月。月十五而盈,過十五則缺。”
〔一二二〕溝邊柳:謂飄零路邊。隴上笳:謂聲音悲涼,如聞隴上笳聲。二句暗寓自己的遭遇和心情。
〔一二三〕共思句:謂與張署共想離别之處。《楚辭·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王逸注:“言己雖見放逐,常思念君,設欲遠去,猶捐玦佩置於水涯,冀君求己,示有還意。”澧浦:澧州。以張署爲澧州刺史,故及之。
〔一二四〕千騎句:謂遥想張署常有千騎相擁而行。緺(guā):綬,紫青色。《後漢書·輿服志》注:“緺綬,其色青紫。”“緺,青紫色。”《史記·滑稽列傳》:“(東郭先生)拜爲二千石,佩青緺,出宫門,行謝主人。”按:漢十有二州,每州刺史一人……成帝更爲牧,秩二千石。建武十八年,復爲刺史。張署爲刺史,故佩緺。以上自“慕友慚連璧”至此,皆自叙貶黜後的生活和心情。
【評箋】 清·金武祥評曰:“《柳子厚同劉二十八述舊言情八十韻》,韻愈險,而詞愈工,氣愈勝,最爲長律中奇作。稱柳詩者,未有及之者也。劉夢得《歷陽書事七十韻》,亦足旗鼓相當。”(《粟香隨筆》三筆卷一)
苦竹橋〔一〕
危橋屬幽徑,繚繞穿疎林〔二〕。迸籜分苦節,輕筠抱虚心〔三〕。俯瞰涓涓流,仰聆蕭蕭吟〔四〕。差池下煙日,嘲鳴山禽〔五〕。諒無要津用,棲息有餘陰〔六〕。
〔一〕此詩是《巽公院五詠》之五。巽公:指僧重巽,居永州龍興寺。宗元有《酬巽上人以竹間自採新茶見贈酬之以詩》,又有《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苦竹:桿矮小,節較它竹爲長,四月中生筍,味苦不中食。晉戴凱之《竹譜》、元李衎《竹譜詳録》卷三《竹品》均載此竹。李白《勞勞亭》詩:“苦竹寒聲動秋月。”白居易《琵琶行》詩:“黄盧苦竹繞宅生。”均指此竹。苦竹橋,是苦竹間的橋。
〔二〕危橋二句:謂高橋連接着幽深的小路,小路曲折地穿過疎竹林。危:高。屬:連。
〔三〕迸籜二句:謂竹有堅節外見,亦有空心内含。籜(tuò):竹筍外一層層的筍皮。筍長成竹,其所脱之皮曰籜,俗謂之筍殼。迸:裂。筠(yún):竹皮。《禮·禮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疏》:“筠是竹青皮。”虚心:空心。
〔四〕涓涓流:緩流的水。仰聆:仰聽。蕭蕭吟,謂風吹竹葉聲。
〔五〕差池:不齊貌,形容苦竹的枝葉。謂竹間見煙日下沉。嘲(zhāo zhā):鳥聲細碎。謂竹上聞禽聲雜亂。
〔六〕諒無二句:謂實在無渡川之用,只可以爲棲息者提供陰涼。諒:實在。津:渡口。要津,重要渡口。餘陰:指竹葉的蔭覆。詩以竹自喻。
以上永州詩。
汨羅遇風〔一〕
南來不作楚臣悲〔二〕,重入脩門自有期〔三〕。爲報春風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四〕。
〔一〕元和十年(八一五)正月,憲宗詔宗元入京,自永州水路北行至汨羅江作。韓愈《柳子厚墓誌銘》:“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九:“元和十年,王叔文之黨坐謫官者,凡十年不量移,執政有憐其才欲漸進之者,悉召至京師。”汨(mì)羅:汨水,又稱汨羅江,發源於湖南省東北部幕阜山,流經湘陰縣入湘水。戰國時楚國愛國詩人屈原投此江而死。
〔二〕南來句:謂當初雖南貶永州,並未像屈原那樣悲不欲生。南來:指永貞元年(八〇五)宗元貶永州。楚臣:指屈原。屈原被逐,抑鬱悲憤,投江自殺。
〔三〕重入句:謂始終堅信召回有日。脩門:戰國楚都郢的城門。《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入脩門些。”注:“脩門,郢城門也。”此以脩門指唐京師長安。
〔四〕爲報二句:謂爲我告訴汨羅江上的春風説:莫興波浪,誤我行程,辜負聖明時代。爲報:爲我告知。春:謂還朝季節。宗元二月至長安(見《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詩),則此時爲正月或二月初。“風”字扣題,下啓“波浪”。道:説。枉:枉然,辜負。明時:聖明時代。這是宗元貶官以來第一首快詩。
善謔驛和劉夢得酹淳于先生〔一〕
水上鵠已去,庭中鳥又鳴〔二〕。辭因使楚重,名爲救齊成〔三〕。荒壠遽千古,羽觴難再傾〔四〕。劉伶今日意,異代是同聲〔五〕。
〔一〕元和十年(八一五)正月,柳宗元、劉禹錫應召同赴京,途襄陽,過淳于髠墓,禹錫作《題淳于髠墓》詩:“生爲齊贅壻,死作楚先賢。應以客卿葬,故臨官道邊。寓言本多興,放意能合權。我有一石酒,置君墳樹前。”宗元作此詩和之。善謔驛:世綵堂本孫汝聽注:“驛在襄州之南,即淳于髠放鵠之所,今訛爲善謔驛。”劉夢得:劉禹錫字夢得。酹(lèi):以酒澆地,表示祭奠。淳于先生:淳于髠(kūn):戰國齊人,其事載《史記》卷七十四、卷一百二十六。
〔二〕水上二句:《史記·滑稽列傳》:“齊王使淳于髠獻鵠於楚。出邑門,道飛其鵠,徒揭空籠,造詐成辭,往見楚王曰:‘齊王使臣來獻鵠,過於水上,不忍鵠之渴,出而飲之,去我飛亡。吾欲刺腹絞頸而死,恐人之議吾王以鳥獸之故令士自傷殺也。鵠,毛物,多相類者,吾欲買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佗國奔亡,痛吾兩主使不通。故來服過,叩頭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齊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賜之,財倍鵠在也。”又載:“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爲淫樂長夜之飲,沈緬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髠説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庭:原本作“亭”,據訓詁本改。
〔三〕使楚:見上注。救齊:《史記·滑稽列傳》載:“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髠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髠仰天大笑,冠纓索絶。王曰:‘先生少之乎?’髠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説乎?’髠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穰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黄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髠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以上四句叙淳于髠以善於寓言應變有功於國,揚名當世。
〔四〕荒壠二句:既指諫齊威王夜飲事,又和禹錫詩末二句,謂淳于髠久已作古,不能再飲酒。荒壠:指淳于髠的墳墓。羽觴:酒杯。《史記·滑稽列傳》:“(楚兵退)威王大悦,置酒後宫,召髠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説可得聞乎?’髠曰:‘……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髠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舃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髠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髠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
〔五〕劉伶二句:謂禹錫置酒於墓前,意在引淳于髠爲同調。劉伶:字伯倫,西晉人,嗜酒而遺形骸,著《酒德頌》。伶雖縱酒,但機應不差。澹默少言,不妄交游,與阮籍、嵇康爲友。參見《晉書·劉伶傳》。此以劉伶比劉禹錫。異代:不同時代。同聲:志趣相合。全詩概括淳于髠其人,稱其滑稽善寓言及忠心爲國。忠心爲國也是宗元、禹錫的品格,可説與淳于髠是異代同聲。然淳于髠以有大功於國,而名垂千古;則宗元、禹錫却以參加永貞革新而貶謫十年,相比之下,自然對淳于髠以才爲君用産生羡慕之情。二人題詩蓋由此而發,不可看作文字游戲。
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一〕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二〕。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三〕。
〔一〕元和十年(八一五)二月應詔赴京作。詔:皇帝的詔令。追:猶召也。《管子》卷第十七《七臣七主》:“馳車充國者,追寇之馬也。”注:“追,猶召也。言馳車所以召寇。”都:京城。灞亭:亭名。唐長安京兆府萬年縣東二十里有灞水,上有灞橋(見《元和郡縣圖志》卷一)。《三輔黄圖》云:“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别。”唐人因之,灞亭建于河畔橋側。
〔二〕十一二句:十一年前,永貞元年(八〇五)九月,貶宗元邵州刺史,未至,十一月道貶永州司馬(見《舊唐書》卷十四《憲宗紀》);元和十年(八一五)正月召赴長安,首尾十一年。南渡客:貶永州,南經洞庭,溯湘江,故稱南渡。四千里外:《舊唐書》卷四十《地理志三》:“江南西道永州,在京師南三千二百七十四里。”言四千里係粗舉之數。北歸:指回長安。
〔三〕詔書二句:謂皇帝詔書允許我於陽和二月抵達京都,官道上正到處開着鮮豔的春花。許:允許。逐:《説文》:“逐,追也。”此作伴隨解。陽和:二月暖氣。《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九年,登之罘,刻石:‘維二十九年,時在仲春,陽和方起。皇帝東游,巡登之罘。’”驛路:官道。
奉酬楊侍郎丈因送八叔拾遺戲贈詔追南來諸賓二首(選第二首)〔一〕
一生判却歸休,謂著南冠到頭〔二〕。冶長雖解縲紲,無由得見東周〔三〕。
〔一〕楊侍郎:楊於陵,字達夫,弘農(今河南靈寶縣)人,元和五年入爲吏部侍郎,元和九年改兵部侍郎,元和十一年貶桂陽。事見《舊唐書·楊於陵傳》。元和十年二月,宗元被召回京,三月出爲柳州,此詩乃二、三月間作於長安。八叔拾遺:陳景雲《柳集點勘》云:“拾遺名歸厚,字貞一,行八,侍郎於陵之族叔。元和七年自拾遺貶國子主簿,晚歷典大州,大和中卒。”詔追南來諸賓:見《汨羅遇風》、《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詩。
〔二〕一生二句:謂原以爲貶永州永無歸日。判却:拚着。歸休:謂歸而休息,指罷官閑居,廢置不用。謂著:只説要戴。南冠:楚人之冠。《左傳·成公九年》:“晉侯觀於軍府,見鍾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後作爲羈囚之代稱。
〔三〕冶長二句:謂我等雖被召回,但無由去見楊憑。冶長:公冶長,孔子弟子、女壻。縲紲(lěi xié):拘繫囚犯的繩索。《論語·公冶長》:“子謂公冶長,‘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時公冶長在獄中。解縲紲,釋罪。此指諸人被召回。東周:周平王遷都洛邑(今河南洛陽),史稱東周,又稱洛邑爲東周。楊憑於元和四年己丑貶臨賀尉,繼遷餘杭長史,七年壬辰自外入爲王傅居洛陽。柳宗元是時爲永州司馬,作詩五十韻以獻之,有“高居遷鼎邑”之句。此詩“東周”蓋指楊憑。宗元娶楊凝女,爲憑從子壻。
以上自永赴京途中及至京詩。
再上湘江〔一〕
好在湘江水〔二〕,今朝又上來。不知從此去,更遣幾年迴〔三〕?
〔一〕湘江:又稱湘水。發源於唐嶺南道桂州全義縣(今廣西興安縣)陽朔山。北流經江南西道永州陵零縣(今湖南縣名)、祁陽縣(今湖南縣名)、衡州衡陽縣(今湖南衡陽市)、潭州長沙縣(今湖南長沙市)、岳州湘陰縣(今湖南縣名),入青草湖,即洞庭湖。參見《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七嶺南道四桂州及卷二十九江南道五永州、衡州、潭州,及卷二十七江南道三岳州。宗元永貞元年貶永州,入洞庭,溯湘江而至永州。元和十年春奉詔回京,同年三月又出爲柳州刺史,又溯湘江。《舊唐書》卷十五《憲宗紀》元和十年三月:“以虔州司馬韓泰爲漳州刺史,永州司馬柳宗元爲柳州刺史,饒州司馬韓曄爲汀州刺史,朗州司馬劉禹錫爲播州刺史,台州司馬陳諫爲封州刺史。”又《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九載元和十年:“王叔文之黨,坐貶官者,凡十年不量移,執政有欲進之者,悉召至京師,諫官争言其不可,上與武元衡亦惡之。三月乙酉,皆以爲遠州刺史,官雖進而地益遠。永州司馬柳宗元爲柳州刺史。”
〔二〕好在:存問之辭,猶言安穩。
〔三〕去:往,謂離此赴柳州。遣:派。幾年迴:何年回來。
長沙驛前南樓感舊〔一〕
海鶴一爲别,存亡三十秋〔二〕。今來數行淚,獨上驛南樓〔三〕。
〔一〕元和十年(八一五)赴柳州途中作於長沙。長沙:今湖南長沙市,唐屬江南西道潭州。驛(yì):驛站,古代供傳送公文的人休息和更换車馬之所。漢制,三十里置驛。唐凡三十里置驛,驛有長,共有驛一千六百三十九。感舊:感懷舊事。
〔二〕海鶴二句:宗元自注云:“昔與德公别於此。”海鶴:世綵堂本孫汝聽注曰:“海鶴以譬德公。”德公,未詳其人。存亡:德公已故去,自己尚生存。三十秋:三十年。宗元此時四十三歲,上溯三十年當爲唐德宗興元元年(七八四)。若“三十”舉其整數,亦在興元元年左右。宗元父柳鎮曾爲鄂岳沔都團練判官。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云:“遷殿中侍御史,爲鄂岳沔都團練判官。元戎大攘狡虜,增地進律,作《夏口破虜頌》。”《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九:“興元元年正月,李希烈以夏口上流要地,使其驍將董侍募死士七千襲鄂州。刺史李兼偃旗卧鼓,閉門以待之。侍撤屋材以焚門,兼帥士卒出戰,大破之。上以兼爲鄂岳沔都團練使。”則柳鎮爲李兼判官,是時宗元十三歲,當隨父在任,因有長沙之行。此二句意謂,三十年前與德公分手於此,德公即作古人。
〔三〕獨上:承上文“别”、“亡”二字。
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别〔一〕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爲嶺外行〔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三〕。直以慵疏招物議〔四〕,休將文字占時名〔五〕。今朝不用臨河别,垂淚千行便濯纓〔六〕。
〔一〕元和十年(八一五)三月,柳宗元出爲柳州刺史,劉禹錫出爲連州刺史,一路南行,至衡州衡陽縣(今湖南衡陽市)分手時作。《舊唐書·柳宗元傳》:“元和十年,例移爲柳州刺史。時朗州司馬劉禹錫得播州刺史,制書下,宗元謂所親曰:‘禹錫有母年高,今爲郡蠻方,西南絶域,往復萬里,如何與母偕行?如母子異方,便爲永訣。吾於禹錫爲執友,胡忍見其若是?’即草章奏,請以柳州授禹錫,自往播州。會裴度亦奏其事,禹錫終易連州。”劉禹錫《重至衡陽傷柳儀曹詩》小序云:“元和乙未歲,與故人柳子厚臨湘水爲别,柳浮舟適柳州,余登陸赴連州。後五年,予從故道出桂嶺,至前别處,而君殁於南中,因賦詩以投弔。”詩有云:“憶昨與故人,湘江岸頭别。我馬映林嘶,君帆轉山滅。”則衡陽分路乃宗元溯湘江赴柳州,劉禹錫由陸路赴連州。
〔二〕十年二句:謂十年被貶,有幸召回,没想到反而逐出更荒遠的五嶺之外。十年:永貞元年(八〇五)貶宗元永州司馬、禹錫朗州司馬,元和十年(八一五)俱召回,計十年。秦京:唐京城長安,舊屬秦,故云。翻:反。嶺外:五嶺之南,柳州、連州皆在嶺南。
〔三〕伏波二句:虚寫嶺南蕭條之景。伏波:漢將軍名號,漢武帝時路博德、東漢光武帝時馬援,皆爲伏波將軍。漢武帝元鼎五年(前一一二)四月,南越(今廣東省和廣西壯族自治區一帶)王相吕嘉反,武帝遣軍討伐,伏波將軍路博德出桂陽,下湟水。次年,南越平,斬吕嘉首級。事見《漢書·武帝紀》。又東漢光武帝建武中,交阯(今越南河内市東北)女子徵側反,佔嶺南六十餘城,自立爲王,光武帝拜馬援爲伏波將軍,南征交阯,斬徵側,受封新息侯。事見《後漢書·馬援傳》。故道:曾經過的路。翁仲:謂墓前石人。《三國志·魏書·明帝紀》:“魏明帝景初元年注:‘大發銅,鑄作銅人二,號曰翁仲,列坐于司馬門外。’”後稱銅像或墓道石像爲翁仲。何焯云:“沈佺期《渡南海入龍編詩》:‘尉佗曾馭國,翁仲久游泉。’亦以翁仲爲嶺外事,但檢之不得其原。皇甫録《近峰聞略》云:‘阮翁仲安南人,身長三丈二尺,氣質端勇,事秦始皇,守臨洮,聲振匈奴,秦範其像,置司馬門外,匈奴使來見之,猶以爲生。’惜不載所出何書。出桂陽,下湟水,正連州地,題云‘分路’,則‘翁仲’句乃適柳之路也。”(《義門讀書記》)遺墟:指墓地。平:長滿。
〔四〕直以句:謂只因參與王叔文新政而遭迫害。直以:只因。慵疏:懶散疏忽,反語,實指鋭意改革。物議:衆人的議論。《南齊書·王儉傳》:“少有宰相之志,物議咸相推許。”此指政敵的攻擊迫害。
〔五〕休將句:謂不要以文學據有當時的名聲。文字:詩文等文學作品。占(zhàn):有,據有。
〔六〕今朝二句:《文選》李陵《與蘇武》:“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李詩以在河邊濯纓表示惜别之情,宗元反用其意,謂今日不必作臨河之别,因爲垂淚成河已可濯纓。極寫此别之傷痛。
【附録】
劉禹錫《再授連州至衡州酬柳柳州贈别》: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重臨事異黄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併隨迴鴈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
【評箋】 清·何焯云:“路既分而彼此相望,不忍遽行,唯有風烟草樹,黯然欲絶也。”(《唐詩鼓吹》批語卷一)
重别夢得〔一〕
二十年來萬事同〔二〕,今朝歧路忽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爲鄰舍翁〔三〕。
〔一〕成詩之日同《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别》,見該詩注〔一〕。
〔二〕萬事同:謂經歷相同。貞元九年(七九三),宗元、禹錫同榜進士;貞元二十一年(八〇五),同參與王叔文新政,同被貶爲遠州司馬;元和十年(八一五)二月,同應召抵京,三月,同放爲遠州刺史。經歷相同已有二十三年,此舉其成數曰“二十年”。
〔三〕皇恩二句:謂將來若許歸隱,晚年也要結爲鄰居。
【附録】
劉禹錫答詩:弱冠同懷長者憂,臨歧回想盡悠悠。耦耕若便遺身世,黄髮相看萬事休。
嶺南江行〔一〕
瘴江南去入雲煙,望盡黄茆是海邊〔二〕。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長蛟涎〔三〕。射工巧伺游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四〕。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髮待流年〔五〕?
〔一〕元和十年(八一五)赴柳州刺史任,過五嶺後作。嶺:五嶺,大庾、始安、臨賀、桂陽、揭陽。一説大庾、騎田、都龐、萌渚、越城爲五嶺。均見《漢書·張耳傳》注。嶺南,五嶺之南。宗元貶柳州,屬嶺南東道。江:蓋指桂林以南的洛清江。因爲柳宗元此行先至桂林,然後赴柳州。
〔二〕瘴江二句:謂江水南流入海。瘴(zhàng):古指南方能傳染疾疫的濕熱之氣。瘴江,有瘴氣的江,此指柳江或潭水。入雲煙:江水遠流到天邊煙靄雲氣之中。黄茆(máo):即黄茅,多年生草,葉狹長,莖下有白粉,秋開白花成穗,其端有黄毛,故名。海:南海。
〔三〕山腹:山腰。象迹:大象的足迹。潭心:潭水中。蛟:相傳爲龍的一種,一説爲無角之龍。涎(xián):口水。蛟涎,蛟龍口水。孫汝聽注:“南方池塘溝港中往往有蛟,或於長江内吐涎。人爲涎制不得去,遂投江中。”一説蛟即水蛭,蛟涎爲水蛭所分泌的黏液。孫光憲《北夢瑣言》:“蛟形如螞蝗,即水蛭也。蛟沫腥黏,掉尾纏人而噬其血。”李商隱《酬令狐郎中》詩:“象卉分疆近,蛟涎浸岸腥。”蛟涎究爲何物,姑存疑。
〔四〕射工二句:謂異物可畏,氣候惡劣。射工:傳説的毒蟲名。《詩經·小雅·何人斯》:“爲鬼爲蜮。”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下:“蜮,一名射影。南人將入水,先以瓦石投水中令水濁,然後入。”張華《博物志》二:“江南山谿中有射工蟲,甲蟲之類也。長一、二寸,口中有弩形,以氣射人影,隨所著處發瘡,不治則殺人。”巧伺:善於窺伺。游人:岸邊過路人。颶:海上大風。颶母,颶風前天空出現的彩雲。李肇《國史補》下:“南海,……海風四面而至,名曰颶風。颶風將至,則多虹蜺,名曰颶母。然三五十年始一見。”劉恂《嶺表録異》上:“南海秋夏間,或雲物慘然,則其暈如虹,長六七尺,比候,則颶風發,故呼爲颶母。”客:宗元自謂。
〔五〕從此二句:謂此來柳州令人憂慮之事甚多,當努力爲政,不可使歲月空流逝。華髮:白髮。流年:歲月如流,故曰流年。一説:此去柳州,憂危之事甚多,華髮之人,豈能永年。
【評箋】 明·廖文炳云:“此叙嶺南風物異于中國,寓遷謫之愁也。言瘴江向南,直抵雲烟之際,一望皆是海邊矣。雨晴則象出,日煖則蛟遊,射工之伺影,颶母之驚人,皆南方風物之異者。是以所愁非一端,而華髮不待流年耳。”(《唐詩鼓吹註解》卷一)
清·紀昀云:“雖亦寫眼前現景,而較元白所叙風土,有仙凡之别。此由骨韻之不同。五六舊説借比小人,殊穿鑿。”(《瀛奎律髓刊誤》卷四)
章士釗云:“子厚謫永十年,謫柳四年,雖同一謫也,而子厚之志趣與舉止,前後互異。蓋司馬爲冗職閒曹,於履職字民,都無甚責任可言。……至拜柳州刺史,則吐言頓異,以明職責迥乎不同。……彼將於柳一展平生抱負,而竭力爲國家泯絶華夷遠邇之迹,不難想見。何以證之?彼在柳州有七律二首,其一云:‘瘴江南去入雲煙,……’在末一聯,表逹一己志願。蓋‘從此憂來非一事’云者,謂整理瘴江,而提高其文化準程,需要種種行政工作,而身被痞疾,誠恐年華之不我與,因以‘豈容華髮待流年’一語卒成之。”(《柳文指要》下·卷五)
以上自京赴柳途中作。
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一〕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二〕。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三〕。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四〕。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五〕。
〔一〕元和十年(八一五)初至柳州刺史任作。漳州:唐屬江南道,治龍溪縣,即今福建龍溪縣。汀州:唐屬江南道,治長汀縣,即今幅建長汀縣。封州:唐屬嶺南道,治封川縣,即今廣東封川縣。連州:唐屬嶺南道,治陽山縣。即今廣東連縣。四州刺史皆永貞元年與宗元同貶之“八司馬”中人,元和十年二月召至京師,三月同出爲遠州剌史,漳州刺史韓泰,汀州刺史韓曄,封州刺史陳諫,連州刺史劉禹鍚。
〔二〕城上二句:寫登上城樓,望到極處,海天相連,自己的茫茫之感也就充滿了遼闊的空間。大荒:遼闊荒遠的空間。海天:柳州近海,而稱天爲海天。查慎行云:“起勢極高,與少陵‘花近高樓’同一手法。”(《瀛奎律髓》卷四)沈德潛云:“從登城起,有百端交集之感。”(《唐詩别裁集》卷十五)
〔三〕驚風二句:寫近景,而兼有比意。屈原以芙蓉、薜荔等香草比君子,宗元用以比自己及四州同志横遭迫害。驚風:狂風。颭(zhǎn):吹動。芙蓉:荷花。薜荔(bì lì):蔓生香草,倚牆樹而上生,又名木蓮。屈原《離騷》:“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注:“薜荔,香草也,緣木而生。”沈德潛云:“‘驚風’、‘密雨’,言在此而意不在此。《嶺南江行》詩中‘射工’、‘颶母’亦然。”(《唐詩别裁集》卷十五)
〔四〕嶺樹二句:寫遠景,一仰視,一俯視,上實下虚,以駢偶之辭運單行之氣。重(chóng):重叠。江:指柳江。九回腸:即明喻柳江彎曲,又暗喻愁思鬱結。司馬遷《報任安書》:“腸一日而九回。”
〔五〕共來二句:點題。百越:即“百粤”,指南方少數民族及其居地。古史言春秋越國被楚滅後,其種族散處嶺南濱海之地。文身:古時南方少數民族習俗。《淮南子·原道訓》:“九疑之南,陸事寡而水事衆,於是民人被髮文身,以象鱗蟲。”注:“文身,刻畫其體,内(納)默(墨)其中,爲蛟龍之狀以入水,蛟龍不害也。”音書:消息和書信。滯:不通。
【評箋】 明·廖文炳云:“此子厚登城樓懷四人而作。首言登樓遠望,海闊連天,愁思與之瀰漫,不可紀極也。三四句惟驚風,故云‘亂颭’,惟細(密)雨,故云‘斜侵’,有風雨蕭條,觸物興懷意。至‘嶺樹重遮’,‘江流曲轉’,益重相思之感矣。當時‘共來百越’,意謂易於相見,今反音問疎隔,將何以慰所思哉?”(《唐詩鼓吹註解》卷一)
清·何焯云:“吴喬云:中四句皆寓比意。‘驚風’、‘密雨’喻小人,‘芙蓉’、‘薜荔’喻君子。‘亂颭’、‘斜侵’則傾倒中傷之狀,‘嶺樹’句喻君門之遠,‘江流’句喻臣心之苦。皆逐臣憂思煩亂之詞。”(《義門讀書記》評語)
清·紀昀云:“一起意境闊遠,倒攝四州,有神無迹。通篇情景俱包得起。三四賦中之比,不露痕迹,舊説謂借寓震撼危疑之意,好不着相。”(《瀛奎律髓刊誤》卷四)
清·方東樹云:“六句登樓,二句寄人。一氣揮斥,細大情景分明。”(《昭昧詹言》卷十八中唐諸家)
古東門行〔一〕
漢家三十六將軍,東方靁動横陣雲〔二〕。鷄鳴函谷客如霧,貌同心異不可數〔三〕。赤丸夜語飛電光,徼巡司隸眠如羊〔四〕。當街一叱百吏走,馮敬胸中函匕首〔五〕。凶徒側耳潛愜心,悍臣破膽皆杜口〔六〕。魏王卧内藏兵符,子西掩袂真無辜〔七〕。羗胡轂下一朝起,敵國舟中非所擬〔八〕。安陵誰辨削礪功,韓國詎明深井里〔九〕。絶斷骨那下補,萬金寵贈不如土〔一〇〕。
〔一〕元和十年(八一五)作於柳州。東門行:樂府舊題,瑟調曲名,《宋書·樂志》三歸入《大曲》。鮑照樂府詩有《代東門行》。本詩記武元衡于元和十年六月遇害事,元衡家長安靖安里,將朝,出里東門,有賊自暗中突出射之,從者散走,遂遇害,故以《古東門行》名篇。
〔二〕漢家二句:暗指元衡遇刺乃由平藩鎮引起。章士釗云:“詩以漢七國之變起興,三十六將軍者,謂周亞夫將三十六將軍往擊吴楚也。”(《柳文指要》下卷十二)漢景帝三年(前一五四),吴楚等七國反,拜周亞夫爲太尉,將三十六將軍討之。靁:雷,《説文》亦作“靁”。陣雲:戰陣如雲。世綵堂本韓醇注:“先是,王承宗拒命,上怒,削其官爵,討之。會淄青、盧龍數表請赦,乃詔浣雪,畀以故地。及元濟反,承宗與李師道上書請宥,使人白事中書,元衡叱去。承宗怒,與師道謀殺元衡。故此詩首引七國事,謂元衡之變亦起於削地也。”
〔三〕鷄鳴二句:借孟嘗君養客事,暗指李師道、王承宗以不軌之心收養異能之人,啓下文行刺。章士釗云:“此用孟嘗君事,影王承宗李師道密遣刺客入關。”(《柳文指要》下·卷十二)客:食客。如霧、不可數:極言食客之多。心異:指有異心。據《史記·孟嘗君列傳》載:孟嘗君使秦,秦昭王以爲相,秦人間之,昭王囚孟嘗君。孟嘗君得脱,夜半至函谷關。關法,鷄鳴而出客,孟嘗君恐秦追兵至,有客能爲鷄鳴,引鷄盡鳴。關開,孟嘗君遂得出。
〔四〕赤丸二句:謂刺客準備行刺,巡街官員不盡職而眠如羊。章士釗云:“此謂羣賊受贜報讎,相與探丸。”(《柳文指要》下·卷十二)《漢書·酷吏傳·尹賞傳》:“長安中姦猾浸多,閭里少年羣輩殺吏,受賕報讎,相與探丸爲彈,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者斫文吏,白者主治喪。城中薄暮塵起,剽劫行者,死傷横道,枹鼓不絶。”飛電光:指兵刃閃光。徼(jiào)巡:巡邏檢查。《漢書·百官公卿表上》:“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師。”注:“徼,謂遮繞也。”司隸:官名。漢武帝征和四年(前八十九),初置司隸校尉,領兵千餘人,捕巫蠱,督大奸猾。後罷所領兵,使察三輔、三河、弘農七郡。哀帝時改稱司隸。見《漢書·百官公卿表上》。《新唐書·百官志四上》:“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
〔五〕當街二句:謂賊始一呼,徒御皆駭走,遂害元衡。叱:呼喝。走:跑。馮敬:《漢書·賈誼傳》上疏陳諸侯王爲害於國曰:“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啓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注:“始欲發言節制諸侯王,則爲刺客所殺。”如淳注曰:“馮敬,馮無擇子,名忠直,爲御史大夫,奏淮南厲王誅之。”《舊唐書·武元衡傳》:“元衡宅在静安里(静,《新唐書》作靖),九年(“九”乃“十”之誤,見《通鑑》)六月三日,將朝,出里東門,有暗中叱使滅燭者,導騎訶之,賊射之中肩。又有匿樹陰突出者,以棓擊元衡左股,其徒馭已爲賊所格奔逸,賊乃持元衡馬,東南行十餘步害之,批其顱骨懷去。及衆呼偕至,持火照之,見元衡已踣於血中,即元衡宅東北隅牆之外。時夜漏未盡,陌上多朝騎及行人,鋪卒連呼十餘里,皆云賊殺宰相,聲達朝堂,百官恟恟,未知死者誰也。須臾,元衡馬走至,遇人始辨知。”
〔六〕凶徒二句:謂王承宗輩暗自歡心,而朝臣恐懼不敢言。章士釗云:“凶徒指王承宗輩,悍臣謂聞變勸帝罷兵者。”(《柳文指要》下·卷十二)愜心:滿意。悍臣:本指强臣。杜口:閉口不言。《通鑑》元和十年載:元衡遇刺,“京城大駭”,“朝士未曉不敢出門,上或御殿久之,班猶未齊。”
〔七〕魏王二句:謂賊人謀殺宰相,而朝堂竟無覺察。《史記·信陵君列傳》載:魏安釐王二十年,秦兵圍趙都邯鄲,趙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衆救趙,持兩端以觀望。侯生謂信陵君曰:聞晉鄙之兵符在王卧内,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竊之,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袂(mèi):衣袖。《左傳·哀公十六年》載:白公殺子西、子期于朝而劫惠王,子西以袂掩面而死。
〔八〕羗胡二句:謂不料禍起於國君身側。《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上疏諫武帝田獵曰:“今陛下好陵險阻,射猛獸,卒然遇逸才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株,盡爲難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敵國舟中:《史記·孫子吴起列傳》:魏武侯嗣文侯之位,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吴起對曰:“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爲敵國也。”
〔九〕安陵二句:謂元衡遇刺,初不知爲誰指使,卒吏不敢窮捕,後下詔懸賞,乃得。安陵:《史記·梁孝王世家》褚先生曰:袁盎等入見太后:“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終,欲誰立?”太后曰:“吾復立帝子。”袁盎等以宋宣公不立正,生禍事諫之,太后乃解説,即使梁王歸就國。而梁王聞其議出於袁盎諸大臣所,怨望,使人來殺袁盎。袁盎被刺於安陵郭門外,劍著身。視其劍,新治。問長安中削厲工,工曰:“梁郎某子來治此劍。”以此知而發覺之,發使者捕逐之。按:“功”當作“工”,削礪工,即鍛工。深井里:《史記·刺客列傳》:戰國時聶政,軹深井里人。濮陽嚴仲子因與韓相俠累有隙,欲訪刺客殺之,至齊,以禮求聶政。聶政乃勇士,爲避仇,隱爲狗屠,感嚴仲子知己之恩,而西至濮陽刺殺俠累,爲免累及其姊,自皮面,抉眼,自屠出腸而死。韓取聶政屍暴於市,無人識之。懸賞千金,仍無人知。政姊榮聞之,疑爲其弟政,如韓觀之,果其弟,伏尸哭極哀,曰:“是軹深井里所謂聶政者也,……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絶蹤。”卒悲哀而死政旁。按:袁盎、俠累之死,皆能速得刺客,而武元衡遇刺,捕賊不力。《新唐書·武元衡傳》載元衡遇刺:“詔金吾、府縣大索,或傳言曰:‘無搜我,賊窮必亂。’又投書於道曰:‘毋急我,我先殺汝。’故吏卒不窮捕。兵部侍郎許孟容言於帝曰:‘國相横屍路隅而盜不獲,爲朝廷辱。’帝乃下詔:‘能得賊者賞錢千萬,授五品官。與賊謀及舍賊能自言者亦賞。有不如詔,族之。’積錢東西市以募告者。於是左神策將軍王士則、左威衞將軍王士平以賊聞,捕得張晏等十八人,言爲承宗所遣,皆斬之。逾月,東都防禦使吕元膺執淄青留邸賊門察、訾嘉珍,自言始謀殺元衡者,會晏先發,故藉以之告師道而竊其賞,帝密誅之。”
〔一〇〕絶(rǎng)二句:謂人死不能再生,從優寵贈也不如入土爲安。:《説文》:“肥貌。”舊注:“秦、晉謂肌曰。”“”或作“臙”,“臙”當作“咽”。那下:猶言那處。“下”字一作“可”。萬金寵贈,《舊唐書·武元衡傳》載:元衡遇害,憲宗“惋慟者久之,爲之再不食,册贈司徒,贈賻布帛五百匹,粟四百石,輟朝五日,謚曰忠愍。”章士釗云:“那下者,如唐律言兩下相殺之下,猶言那處也。末句謂即從優寵贈,也不如入土爲安。”(《柳文指要》下·卷十二)
【評箋】 宋·劉克莊云:“子厚《古東門行》,夢得《靖安佳人怨》,皆爲武元衡作也。柳云:‘當街一叱百吏走,馮敬胸中函匕首。凶徒側耳潛愜心,悍臣破膽皆杜口。’猶有嫉惡憫忠之意。”(《後村詩話》後集卷二)
章士釗云:《古東門行》沈雄頓挫,神似昌谷,爲中唐出色當行之體裁,子厚特偶爾乘興爲之,非其本質如是也。中如“赤丸夜語飛電光,徼巡司隸眠如羊”一韻,隱含鬼氣,咄咄逼人,尤爲酷肖長吉。
又云:全篇語語用事,幾同爲事類作賦,看不出作者真實用意,然大體不出表同情於受害人,如“子西掩袂真無辜”,及“絶臙斷骨那下補”等句尤顯。論者謂子厚幸災樂禍,鄙意殊不敢謂然。
又云:全篇氣象萬千,祇表弔歎而不及其他,獨末一句略帶陽秋,微欠莊重,不免爲白璧之瑕爾。(《柳文指要》下,通要之部卷十二)
别舍弟宗一〔一〕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别淚越江邊〔二〕。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三〕。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四〕。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荆門郢樹煙〔五〕。
〔一〕元和十一年(八一六)作於柳州。宗一,宗元從弟。宗元無胞弟,從弟見於集中者有宗一、宗直、宗玄。宗元徙柳州,從弟宗直、宗一隨從。不久,宗直病故。一年後,宗一别宗元往荆州一帶,宗元作此詩傷别。
〔二〕零落:本指花、葉飄落。此指自身遭貶、漂泊。黯然:傷心貌。江淹《别賦》:“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此化用其意,已遭貶而又離别,故倍覺傷悲。雙:宗一與己。越:柳州古屬南越。越江,柳江。
〔三〕一身二句:謂遭貶之路遠年深。去國:離國都。六千里:《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七江南道柳州:“北至上都四千二百四十五里。”誇張爲六千里。投荒:流放至邊地。十二年:宗元於永貞元年(八〇五)貶永州,元和十年詔還京,同年七月復出任柳州刺史。十二年,則元和十一年(八一六)作也。
〔四〕桂嶺二句:上句寫自己所在地。下句寫行者宗一所往之處。桂嶺:在今廣西壯族自治區賀縣東北,此指柳州附近之山。瘴:南方傳染疾病的害氣。洞庭:洞庭湖,宗一往荆門必經洞庭。
〔五〕荆門:山名。《元和郡縣圖志》闕卷逸文卷一:山南道峽州宜都縣:“荆門山,在縣西北五十里。”又荆門即江陵府(荆州),唐貞元間一度置荆門縣。見《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十七《荆門州》條。郢(yǐng):春秋楚國國都,故址在唐荆州(即今湖北江陵縣西北),與唐峽州宜都縣接壤。荆門郢樹,指宗一此去所居之地,黄季剛先生曰:“‘煙’是湊韻,本應作‘邊’,以與第二句韻脚重,故用‘煙’字爲之。”
【評箋】 宋·葛立方云:“柳子厚可謂一世窮人矣。永貞之初,得一禮部郎,席不暖,即斥去爲永州司馬,在貶所歷十一年。至憲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師,喜而成詠,所謂‘投荒垂一紀,新詔下荆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是也。既至都,乃復不得用。以柳州去,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復六千,往返殆萬里矣。故贈劉夢得詩云:‘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爲嶺外行。’贈宗一詩云:‘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是也。嗚呼!子厚之窮極矣。”(《韻語陽秋》卷十一)
種柳戲題〔一〕
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二〕。談笑爲故事,推移成昔年〔三〕。垂陰當覆地,聳幹會參天〔四〕。好作思人樹,慚無惠化傳〔五〕。
〔一〕此詩及以下爲柳州詩。
〔二〕柳江:繞州城西、南、東而過。
〔三〕談笑二句:謂以此爲談笑的故事,由於時間推遷而成爲史迹。故事:掌故。昔年:往年,歷史。
〔四〕垂陰二句:設想此時所種之柳將來定會長成。垂陰:柳條下垂成陰。當:應當。聳幹:聳立的樹幹。會:能够,一定能。
〔五〕好作二句:謂後人或許會因此樹而思念及我,可我却慚愧没有仁政留傳。思人樹:周代召公奭曾在甘棠樹下聽訟,後人思念他,也連帶愛其樹。《史記·燕召公世家》:“太史公曰:‘召公奭可謂仁矣!甘棠且思之,況其人乎?’”惠化:爲人稱道的仁政和教化。《三國志·魏志·盧毓傳》:“遷安平、廣平太守,所在有惠化。”傳(chuán):流傳。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一〕
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二〕。若爲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三〕?
〔一〕浩初上人:見《送僧浩初序》。京華:京師。親故:親戚,故舊。
〔二〕海畔二句:謂柳州山峰尖削峭立有如劍鋒,秋來看它,處處像割我心腸。劍鋩(máng):劍尖。蘇軾云:“僕自東武適文登,並海行數日,道傍諸峰,真若劍鋩。誦柳子厚詩,知海山多爾耶。”(《東坡題跋》卷二)又蘇軾《白鶴峰新居欲成,夜過西鄰翟秀才》詩有“割愁還有劍鋩山”句,自注云:“柳子厚云:‘海上尖峰若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皆嶺南詩也。”
〔三〕若爲:怎能。化得:變成。散:分散。此詩抒思鄉之情,比喻新穎,構思奇特。
【評箋】 宋·陸游云:“柳子厚詩云:‘海上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東坡用之云:‘割愁還有劍鋩山。’或謂可言‘割愁腸’,不可但言‘割愁’。亡兄仲高云:晉張望詩曰:‘愁來不可割。’此割愁二字出處也。”(《老學庵筆記》卷二)
柳州峒氓〔一〕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二〕。青箬裹鹽歸峒客,緑荷包飯趁虚人〔三〕。鵝毛禦臘縫山罽,鷄骨占年拜水神〔四〕。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五〕。
〔一〕峒:與“洞”通,山穴。氓:同“民”。
〔二〕郡:秦置郡,唐置州,玄宗天寶年間一度改州爲郡,後復爲州。郡城,州城,唐柳州治馬平縣。津:渡口。柳江過柳州,曲折而南。異服殊音:謂柳州土人衣著、言語皆與中原不同。不可親:難以親近。
〔三〕青箬二句:謂柳人用荷葉包飯當乾糧趕集,買鹽用竹皮包裹歸家。箬(ruò):竹皮。虚:集市。參見《童區寄傳》注。趁虚,趕集。
〔四〕臘:周代年終祭神曰臘,漢臘祭在十二月,故稱爲臘月。臘月最冷,防寒稱禦臘。罽(jì):毛織品。《漢書·東方朔傳》:“木土衣綺繡,狗馬被繢罽。”注:“罽,織毛也。”世綵堂本孫汝聽云:“邕管溪洞不産絲纊,民多以木棉、茆花、鵝毛爲被。家家養鵝,二月至十月擘取耎毳,積以禦寒。”鷄骨占年:古代嶺南占卜之法。《史記·武帝紀》元封元年:“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臺無壇,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鷄卜。上信之,越祠鷄卜始用焉。”《正義》:“鷄卜法用鷄一,狗一,生,祝願訖,即殺鷄狗煮熟,又祭,獨取鷄兩眼骨,上自有孔裂,似人物形則吉,不足則凶。今嶺南猶行此法也。”占年:卜年景吉凶。水神:南方多水,又種水稻,故祭水神。以上四句俱寫風土之異。
〔五〕重(chóng)譯:輾轉翻譯。《漢書·平帝紀》元始元年:“越裳氏重譯獻白雉一,黑雉二。”注:“譯謂傳言也。道路絶遠,風俗殊隔,故累譯而後乃通。”章甫:古冠名,士人所戴。《儀禮·士冠禮》:“章甫,殷道也。”注:“章,明也。殷質,言以明丈夫也。”文身:皮膚上刺花紋。《莊子·逍遥遊》:“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何焯云:“後四句,言歷歲踰時,漸安夷俗,竊衣食以全性命,顧終己不召,亦將老爲峒氓,無復結綬彈冠之望也。‘欲投章甫作文身’,言吾當遂以居夷老矣,豈復計其不可親乎?首尾反覆呼應,語不多而哀怨已至。”(《義門讀書記》評語)
【評箋】 明·廖文炳云:“子厚見柳州人異俗乖,風土淺陋,故寓自傷之意。首言自郡城而之廣南,皆通津也。其異言異服已難與相親矣。彼歸峒者裹鹽,趁墟者包飯,鵝毛以禦臘,鷄骨以占年,皆峒俗之陋者,不幸謫居此地,是以愁問重譯,‘欲投章甫’而作文身之氓耳。”(《唐詩鼓吹註解》卷一)
清·紀昀云:“全以鮮脆勝,三四如畫。”(《瀛奎律髓刊誤》卷四)
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一〕
宦情羈思共悽悽〔二〕,春半如秋意轉迷〔三〕。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四〕。
〔一〕榕:南方木名,常緑,枝能生根,其陰極廣。晉嵇含《南方草木狀》卷中云:“榕樹,南海桂林多植之,葉如木麻,實如冬青。以其不材,故能久而無傷,其蔭十畝,故人以爲息焉。而又枝條既繁,葉又茂細,軟條如藤,垂下漸漸及地,藤稍入地,便生根節,或一大株有根四五處。”
〔二〕宦情:仕宦之情。羈思(sī):羈旅之思,即遠放柳州的心情。悽悽:悲傷。
〔三〕春半句:謂柳州二月宛如秋天的景象,使詩人感到迷惑。
〔四〕山城二句:謂花盡葉落如秋,而鶯聲歷亂,則又是春也。
【評箋】 清·宋長白云:“閩、粤之間,其樹榕有大葉細葉二種,紛披輪囷,細枝着地,遇水即生,亦異品也。前人取爲詩料,始於柳子厚:‘榕葉滿庭鶯亂啼。’蘇子瞻有‘卧聞榕葉響長廊’,楊誠齋有‘榕葉梢頭訪古臺’,程雪樓有‘老榕能識舊花驄’,湯臨川有‘榕樹蕭蕭倒掛啼’,此外無有專咏者。”(《柳亭詩話》卷二十三)
登柳州峨山〔一〕
荒山秋日午,獨上意悠悠〔二〕。如何望鄉處,西北是融州〔三〕?
〔一〕峨山:在柳州。《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峨山在野中,無麓,峨水出焉,東流入於潯水。”
〔二〕悠悠:長遠貌,此喻情意茫茫。
〔三〕如何二句:謂北望只見融州,不見長安。鄉:宗元河東(今山西永濟縣)人,而實居長安。此指長安。融州:在柳州北,治所即今廣西壯族自治區融水苗族自治縣。《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七嶺南道柳州:“北至融州陸路二百二十三里,水路三百八十里。”
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一〕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遥駐木蘭舟〔二〕。春風無限瀟湘意,欲採蘋花不自由〔三〕。
〔一〕酬:酬答,回贈。侍御:唐殿中侍御史及監察御史皆稱侍御。曹侍御,未詳何人,當是宗元在京舊友。象縣:唐縣名,屬嶺南道柳州,即今廣西壯族自治區象縣。《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七嶺南道柳州:“象縣:陳於今縣南四十五里置象郡,隋開皇九年廢郡爲縣。龍朔三年爲賊所爇,乾封二年復置。總章元年割屬柳州。”見寄:猶言蒙寄,指曹的原韻。
〔二〕破額二句:切題“曹侍御過象縣見寄”,謂曹侍御駐舟江上,遥念投荒的我,而不能走訪,只能以詩寄問。破額山:當是象縣沿江的山。碧玉:形容江水碧緑如玉,此指流經柳州和象縣的柳江。騷人:屈原曾作《離騷》,後以騷人指代詩人,此指曹侍御。駐:停。木蘭:木名,又名杜蘭,林蘭,狀如楠樹,質似柏而微疏,造船或構房所用的貴重建築材料,晚春先葉開花。花、皮可入藥。參見《本草綱目》卷三十四。木蘭舟,以木蘭爲舟。
〔三〕春風二句:意謂無限相思而不能相見,就想採蘋花以贈故人。亦不可能,極寫不堪的心情。柳惲《江南春》詩句云:“汀洲採白蘋,日暖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
【評箋】 清·沈德潛云:“欲採蘋花相贈,尚牽制不能自由,何以爲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獻之於君而末由意,與《上蕭翰林書》同意,而詞特微婉。”(《唐詩别裁集》卷二十)
得盧衡州書因以詩寄〔一〕
臨蒸且莫歎炎方,爲報秋來鴈幾行〔二〕。林邑東迴山似戟,牂牁南下水如湯〔三〕。蒹葭淅瀝含秋霧,橘柚玲瓏透夕陽〔四〕。非是白蘋洲畔客,還將遠意問瀟湘〔五〕。
〔一〕衡州:今湖南衡陽市。盧衡州,未詳其人,當是宗元京師舊友,出守衡州。
〔二〕臨蒸:衡陽舊名。《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九江南道衡州:“衡陽縣,本漢酃縣地,吴分置臨蒸縣,屬衡山郡,縣仍屬焉。縣城東傍湘江,北背蒸水。”炎方:炎熱的南方。鴈幾行:衡陽有迴鴈峰,傳説秋鴈南飛至此而止。又古人以秋鴈指代寄書信。
〔三〕林邑二句:謂柳州爲荒遠之地,遠不如衡州。林邑:《南史·林邑國傳》:“林邑國,本漢日南郡象林縣,古越裳界也。伏波將軍馬援開南境,置此縣,其地從廣可六百里。城去海百二十里,去日南南界四百餘里,北接九德郡。其南界水,步道二百餘里,有西國夷亦稱王,馬援所植二銅柱,表漢家界處也。”《讀史方輿紀要》卷一百十二《廣西·安南等國附考》:“占城,東距海,西抵雲南,南接真臘,北連安南。東北至廣州,東行順風可半月程;至崖州,可七日程。古越裳氏界,秦爲象郡林邑縣,漢改象林縣,屬日南郡。後漢末,邑人區連者因中原喪亂,殺縣令稱林邑國王。……唐武德六年遣使入貢。……唐元和初,入寇驩、愛等州,安南都護張丹擊破之,遂棄林邑,徙國於占城。”按:漢日南郡即今越南廣治。牂牁(zāng kē):水名。“牁”亦作“柯”。《漢書·武帝紀》元鼎五年:“南越王相吕嘉反。……越馳義侯遺别將巴蜀罪人發夜郎兵,下牂柯江,咸會番禺。”注:“番禺,即今之廣州。”唐廣州即今廣東廣州市。牂柯江流抵廣州,而今爲何名,則説法不一。水如湯:極言水熱。
〔四〕蒹葭二句:寫柳州之景。蒹葭:見上《自衡陽移桂十餘本植零陵所住精舍》詩注。淅瀝:風聲。柚(yòu):果木名,橘屬,今稱柚子。
〔五〕非是二句:化用柳惲詩句,以寄托思念故人却無由相見之情。南朝人柳惲字文暢,河東解人,善賦詩,曾任吴興太守,其《江南曲》云:“汀洲採白蘋,日暖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華復應晚。不道新知樂,且言行路遠。”以採蘋起興,抒寫春日懷友之情。柳惲此詩頗著名。宗元與柳惲同鄉、同姓、同爲太守,而盧衡州亦在“瀟湘”,故化用柳惲詩句以達情。
【評箋】 明·廖文炳云:“首句是慰盧君,言君居此,莫嗟炎熱之方。余因雁書時至,而覺山利如戟,水流如湯,雨滴蒹葭,日映橘柚,皆動吾以遐思也。念昔柳惲爲治地道,貶吴興太守,猶非絶境。今余所居非地,聊述貶謫之意而問之盧衡州耳。”(《唐詩鼓吹註解》卷一)
清·何焯云:“‘蒹葭淅瀝含秋霧’一聯,‘霧’《鼓吹》作‘雨’,秋雨即蒹葭之聲,夕陽即橘柚之色也。細按之,作‘霧’爲是,乃嶺外風景,遇霧多,見日晚也。‘非是白蘋洲畔客’二句,注中當并引‘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二句,落句乃顯。”(《義門讀書記》評語)
清·紀昀云:“一説謂盧以衡州爲炎,其地猶雁所到;若我所居,則林邑牱(牂牁)之間,更爲遠矣。於理較通,而不免多一轉折。存以備考。六句如畫。”(《瀛奎律髓刊誤》卷四)
柳州城西北隅種甘樹〔一〕
手種黄甘二百株,春來新葉徧城隅〔二〕。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荆州利木奴〔三〕。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四〕?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五〕。
〔一〕隅(yú):角落。《詩經·邶風·静女》:“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甘:通“柑”。《初學記》卷二十八《果木部·甘》引周處《風土記》:“甘,橘之屬,滋味甜美特異者也。”
〔二〕手種二句:點題。
〔三〕方同二句:謂種柑樹原因是同屈原一樣愛這天地間的美樹,並非學李衡種柑求利。方:並。楚客:指屈原。憐:愛。屈原《橘頌》贊揚橘樹美德並以橘自比,首四句爲“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王逸注云:“言皇天后土,生美橘樹,異於衆木,來服習南土,便其風氣。屈原自喻才德如橘樹,亦異於衆也。”荆州:指三國時李衡,荆州襄陽人。利木奴:《太平御覽》卷九六六《果部三》引《襄陽記》曰:李衡爲丹陽太守,每欲治家,妻輒不聽。衡密遣人於武陵龍陽洲上作宅種柑千樹。臨死,勑兒曰:汝母惡吾治家,故窮如是,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止一匹絹亦足用矣。及衡甘成,歲得絹數千匹。奴,奴僕。木奴,柑爲樹而非人,故曰木奴。利木奴,言以木奴謀利。
〔四〕幾歲二句:想象將來柑樹開花結實時不知自己是否還在柳州。噴雪:柑花色白如雪。《初學記》卷二十八《果木部·橘九》引周李元操《園中雜詠·橘樹詩》:“白華如霰雪,朱實似懸金。”垂珠:柑結果黄紅而圓,若珍珠之垂。
〔五〕若教二句:謂如果到柑長成結果時仍不召我回朝,柑的美味還可以供我品嘗食用。
【評箋】 元·方回云:“‘后皇嘉樹’,屈原語也。摘出二字以對‘木奴’,奇甚。終篇字字縝密。”(《瀛奎律髓》卷二十七著題類)
清·何焯云:“‘滋味還堪養老夫’,結句正見北歸無復望矣。悲咽以諧傳之。”(《義門讀書記》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