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論 并序〔一〕
兵非脆也,穀非殫也,而戰必挫北,是曰不循其道也,故作《戰論》焉。
河北視天下〔二〕,猶珠璣也〔三〕;天下視河北,猶四支也〔四〕。珠璣苟無,豈不活身;四支苟去,吾不知其爲人。何以言之?夫河北者,俗儉風渾〔五〕,淫巧不生〔六〕,樸毅堅强,果于耕戰〔七〕。名城堅壘〔八〕,嶭相貫〔九〕;高山大河,盤互交鎖〔一〇〕。加以土息健馬〔一一〕,便于馳敵〔一二〕,是以出則勝,處則饒〔一三〕,不窺天下之産,自可封殖〔一四〕,亦猶大農之家,不待珠璣然後以爲富也。天下無河北則不可,河北既虜〔一五〕,則精甲、鋭卒、利刀、良弓、健馬無有也。卒然夷狄驚四邊〔一六〕,摩封疆〔一七〕,出表裏〔一八〕,吾何以禦之?是天下一支兵去矣。河東、盟津、滑臺、大梁、彭城、東平〔一九〕,盡宿厚兵〔二〇〕,以塞虜衝〔二一〕,是六郡之師〔二二〕,嚴飾護疆〔二三〕,不可他使,是天下二支兵去矣。六郡之師,厥數三億〔二四〕,低首仰給〔二五〕,横拱不爲〔二六〕,則沿淮已北〔二七〕,循河之南〔二八〕,東盡海〔二九〕,西叩洛〔三〇〕,經數千里,赤地盡取〔三一〕,才能應費〔三二〕,是天下三支財去矣。咸陽西北〔三三〕,戎夷大屯〔三四〕,嚇呼膻臊〔三五〕,徹于帝居〔三六〕,周秦單師〔三七〕,不能排闢〔三八〕,于是盡剷吴越、荆楚之饒,以啖兵戍〔三九〕,是天下四支財去矣。乃使吾用度不周,徵徭不常〔四〇〕,無以膏齊民〔四一〕,無以接四夷〔四二〕。禮樂刑政,不暇修治;品式條章〔四三〕,不能備具。是天下四支盡解,頭腹兀然而已〔四四〕。焉有人解四支,其自以能久爲安乎?
今者誠能治其五敗,則一戰可定,四支可生。夫天下無事之時,殿寄大臣〔四五〕,偷處榮逸,爲家治具〔四六〕,戰士離落〔四七〕,兵甲鈍弊〔四八〕,車馬刓弱〔四九〕,而未嘗爲之簡帖整飾〔五〇〕,天下雜然盜發,則疾敺疾戰〔五一〕,此宿敗之師也〔五二〕,何爲而不北乎〔五三〕!是不蒐練之過者〔五四〕,其敗一也。夫百人荷戈〔五五〕,仰食縣官〔五六〕,則挾千夫之名〔五七〕,大將小裨〔五八〕,操其餘贏〔五九〕,以虜壯爲幸,以師老爲娱〔六〇〕,是執兵者常少,糜食者常多〔六一〕,築壘未乾〔六二〕,公囊已虚。此不責實科食之過〔六三〕,其敗二也。夫戰輒小勝,則張皇其功〔六四〕,奔走獻狀,以邀上賞,或一日再賜,一月累封,凱還未歌,書品已崇〔六五〕。爵命極矣〔六六〕,田宫廣矣〔六七〕,金繒溢矣〔六八〕,子孫官矣,焉肯搜奇外死,勤于我矣〔六九〕。此厚賞之過,其敗三也。夫多喪兵士,顛翻大都,則跳身而來,刺邦而去,迴視刀鋸,菜色甚安,一歲未更,旋已立于壇墀之上矣〔七〇〕。此輕罰之過,其敗四矣。夫大將將兵〔七一〕,柄不得專〔七二〕,恩臣詰責〔七三〕,第來揮之〔七四〕。至如堂然將陣,殷然將鼓〔七五〕,一則曰必爲偃月,一則曰必爲魚麗〔七六〕,三軍萬夫,環旋翔佯〔七七〕,愰駭之間〔七八〕,虜騎乘之,遂取吾之鼓旗。此不專任責成之過〔七九〕,其敗五也。
元和時,天子急太平〔八〇〕,嚴約以律下〔八一〕,常團兵數十萬以誅蔡〔八二〕,天下乾耗〔八三〕,四歲然後能取,此蓋五敗不去也。長慶初〔八四〕,盜據子孫,悉來走命〔八五〕,是内地無事,天子寬禁厚恩,與人休息〔八六〕。未幾而燕、趙甚亂,引師起將〔八七〕,五敗益甚,登壇注意之臣,死竄且不暇〔八八〕,復焉能加威于反虜哉。今者誠欲調持干戈,灑掃垢汗〔八九〕,以爲萬世安,而乃踵前非〔九〇〕,踵前非是不可爲也。
古之政有不善,士傳言,庶人謗〔九一〕。發是論者,亦且將書于謗木〔九二〕,傳于士大夫,非偶言而已。
〔一〕本文約作于文宗大和八年,與《罪言》同時。
〔二〕河北:道名,治所在魏州(今河北省大名縣東北),轄境相當今北京市、河北省、遼寧省大部,河南、山東古黄河以北地區。
〔三〕珠璣:珠玉。《資治通鑑》卷二四四胡注:“言河北不資天下所産以爲富。”
〔四〕四支:四肢。
〔五〕俗儉風渾:風俗儉樸渾厚。
〔六〕淫巧:邪惡巧詐。
〔七〕果于耕戰:勤于農耕,勇于作戰。
〔八〕堅壘:堅固的軍壘。
〔九〕嶭(yè niè)相貫:山巒連貫。,原注:“音頁。”山高貌。嶭,原注:“音五結切。”山。
〔一〇〕盤互交鎖:盤結交錯。
〔一一〕息:生;産。
〔一二〕馳敵:馳騁抵拒。
〔一三〕是以兩句:謂因而對外則戰無不勝,退守則資源富饒。
〔一四〕封殖:聚斂貨財。
〔一五〕虜:謂被藩鎮所竊據。
〔一六〕卒(cù)然:突然。卒,通“猝”。夷狄:蔑稱回鶻、党項等西北少數民族。
〔一七〕摩封疆:謂侵擾邊境。摩,染指,侵擾。封疆,領土。
〔一八〕表裏:謂國境内外。
〔一九〕河東:唐方鎮名,治所在太原(今山西太原市西南晉源鎮)。盟津,即孟津,指河陽軍,治所在河陽(今河南省孟縣西南)。滑臺,即義成軍,治所在滑州(今河南省滑縣東滑縣城)。大梁,即宣武軍,治所在汴州(今河南省開封市)。彭城,即武寧軍,治所在今江蘇省徐州市。東平,即天平軍,治所在今山東省東平東。
〔二〇〕宿:駐守。
〔二一〕以塞虜衝:以抵擋敵寇之突擊。
〔二二〕六郡:謂上述河東等六郡。
〔二三〕嚴飾:戒備。
〔二四〕厥:其。
〔二五〕仰給(jǐ):依賴供應。
〔二六〕横拱不爲:謂無所事事。《資治通鑑》胡注:“横拱者,言横其兩肱,拱立而事其帥,他無所爲也。”
〔二七〕淮:淮河。
〔二八〕河:黄河。
〔二九〕海:東海。
〔三〇〕叩:此謂接近。洛:洛河。
〔三一〕赤地盡取:意謂將以上地區所有財物,罄其所有,搜括一空。赤地,地面寸草不生。
〔三二〕應費:應付供給之費用。
〔三三〕咸陽:在今陝西省。
〔三四〕戎夷:謂西北回鶻、党項等少數民族。大屯:聚集屯紥,謂圖謀侵略。
〔三五〕嚇(hè)呼膻(shān)臊(sào):形容敵人侵略時的囂張氣焰。嚇呼,恐嚇聲。膻臊,牛羊腥味。西北少數民族多食牛羊肉,因云。
〔三六〕徹于帝居:謂聲聞京都。徹,通。帝居,謂京都。
〔三七〕周秦:指代唐王朝。單師:謂少量軍隊。
〔三八〕排闢:謂驅逐敵寇。
〔三九〕盡剷兩句:謂盡力刮取吴越、荆楚富饒之物産,以供養防邊士卒。剷,刮取。吴越,今江浙一帶,古屬吴越,故稱。荆楚,即古楚國。饒,物産豐富。啖(dàn)食。此謂供養。
〔四〇〕徵徭:徵税和服徭役。不常:無定時。
〔四一〕膏齊民:使百姓得到恩澤。膏,滋潤。齊民,平民。《管子·君臣》下:“齊民食于力,則作本。”
〔四二〕接四夷:對付四方各族。四夷,蔑稱漢族以外之各少數民族,即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省稱。
〔四三〕品式條章:見前《罪言》注〔一九〕。
〔四四〕兀(wù)然:光秃秃的樣子。
〔四五〕殿寄大臣:《資治通鑑》胡注:“謂受殿邦之寄者,牧蓋謂當時節度使也。”
〔四六〕治具:猶言蓄産。
〔四七〕離落:離散流落。
〔四八〕兵甲鈍弊:兵器不利,鎧甲破舊。弊,通“敝”。
〔四九〕刓(wán):刓敝,凋敝。
〔五〇〕簡帖整飾:檢查補充,整頓治理。簡,檢查。帖,通“貼”,補充。飾,通“飭”;治。
〔五一〕疾敺疾戰:急速驅馳,倉促應戰。敺,同“驅”。
〔五二〕宿敗:常敗。
〔五三〕北:敗。
〔五四〕蒐(sōu)練:檢閲操練。蒐,檢閲;閲兵。《左傳·成公十六年》:“蒐乘補卒,秣馬利兵。”
〔五五〕荷(hè)戈:肩負兵器。戈,古兵器,如戟而横刃。
〔五六〕仰食縣官:意謂依賴朝廷供養。縣官,指朝廷。
〔五七〕挾:憑藉。
〔五八〕裨(pí):偏將。
〔五九〕操其餘贏:謂大小將領把持兵員空額,中飽私囊。
〔六〇〕以虜兩句:謂以敵兵强盛爲幸事,而以己方兵力疲弱爲樂事。
〔六一〕糜(mí)食者:坐食消耗者。糜,通“靡”,費。
〔六二〕壘:軍營。
〔六三〕責實科食:按實情徵用糧食。科,徵税。
〔六四〕張皇:誇大。
〔六五〕凱還(xuán)兩句:《資治通鑑》胡注:“戰勝,則奏凱歌而還。書品,謂書其官品也。”還,通“旋”。品,官吏的品位等級。崇,升高。
〔六六〕爵命:謂爵位。
〔六七〕田宫:《資治通鑑》胡注:“田宫,猶言田宅也。”
〔六八〕金繒:謂金帛。溢:滿,極言其多。
〔六九〕焉肯兩句:謂此等只知誇功邀賞之將,怎肯冒險捨命爲朝廷效力?外死,置生死于度外。我,謂朝廷。
〔七〇〕多喪八句:意謂將領戰敗,士兵多有死喪,所守之城爲敵所佔,脱身逃至京師,朝廷僅貶其爲刺史。因而,敗軍之將對朝廷刑法毫無懼色,而一年未終,又被命爲將軍。顛翻,謂失守。跳身兩句,《資治通鑑》胡注:“跳身而來,謂逃至京師也。刺邦而去,謂貶爲刺史也。”菜色,《資治通鑑》作“氣色”。更,更遞。旋,頃刻。立于壇墀(chí)之上,謂復登大將之位。墀,階上地。
〔七一〕將(jiānɡ)兵:统帥兵士。
〔七二〕柄:權。
〔七三〕恩臣:《資治通鑑》胡注:“恩臣,亦指宦官之怙恩者。”按,玄宗後,朝廷每以寵幸之宦官爲監軍,以與統帥分庭抗禮。詰(jié)責:責難。
〔七四〕第:但。
〔七五〕至如兩句:寫軍隊統帥與監軍布陣之軍威聲勢。堂然,陣容盛貌。殷然,盛大貌。
〔七六〕偃月、魚麗:據《資治通鑑》胡注:“皆陣名。偃月陣,中軍偃居其中,張兩角向前。《左傳》:爲魚麗之陣,先偏後伍,伍承彌縫。”
〔七七〕翔佯:《資治通鑑》胡注:“翔佯,猶云徜徉,徘徊也。”
〔七八〕愰駭:慌張驚詫貌。
〔七九〕責成:謂課責之以成效。
〔八〇〕天子句:謂憲宗爲致力太平、削平淮西而焦急。
〔八一〕嚴約句:謂以嚴法約束臣下。
〔八二〕團:聚集。蔡:蔡州,指淮西鎮,治所上蔡(今河南省汝南縣),長期爲李希烈、吴元濟盤踞。憲宗于元和九年十月,派兵討吴元濟,歷時近四年始平定。
〔八三〕乾耗:財力耗費枯竭。
〔八四〕長慶:穆宗年號(八二一—八二四)。
〔八五〕盜據兩句:謂穆宗年間,平定燕、趙,兩處節度使不得不攜帶子孫來歸順朝廷。走命,猶歸命。牧之《感懷詩》:“繼于長慶初,燕趙終舁强,攜妻負子來,北闕争頓顙。”
〔八六〕與人休息:與民休息。
〔八七〕未幾兩句:參看《感懷詩》“坐幄無奇兵”註,意謂穆宗取姑息政策,致使燕、趙藩鎮復叛,危害愈烈。
〔八八〕死竄:謂亡命。
〔八九〕灑掃句:謂削平叛亂之藩鎮。垢汗,《資治通鑑》作“垢污”,是。
〔九〇〕踵:繼續。前非:謂前“五敗”之失。
〔九一〕士傳兩句:語本《左傳·襄公十四年》:“士傳言,庶人謗。”注:“士卑不得徑達,聞君過失,傳告大夫。”又云:“庶人不與政,聞君過則誹謗。”
〔九二〕謗木:相傳堯立誹謗之木以納諫。《史記·孝文本紀》:“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
是文序言説明朝廷每戰皆敗由不遵其道,故作文以論之。第一段詳論河北地位之重要,如人之四肢,一旦失之則天下危矣。第二段指出“五敗”存在即爲戰敗之因。第三段説明應吸取教訓,勿重蹈覆轍。結束語謂是文係有所爲而發,並非無的放矢。
守論 并序
往年兩河盜起,屠囚大臣,劫戮二千石,國家不議誅洗,束兵自守,反條大曆、貞元故事,而行姑息之政〔一〕,是使逆輩益横〔二〕,終唱患禍,故作《守論》焉。
厥今天下何如哉?干戈朽,鈇鉞鈍〔三〕,含引混貸〔四〕,煦育逆孽〔五〕,而殆爲故常〔六〕。而執事大人〔七〕,曾不歷算周思〔八〕,以爲宿謀〔九〕,方且嵬岸抑揚〔一〇〕,自以爲廣大繁昌莫己若也〔一一〕,嗚呼!其不知乎?其俟蹇頓顛傾而後爲之支計乎〔一二〕?且天下幾里,列郡幾所,而自河已北,蟠城數百〔一三〕,金堅蔓織〔一四〕,角奔爲寇〔一五〕,伺吾人之顦顇〔一六〕,天時之不利,則將與其朋伍〔一七〕,羅絡郡國〔一八〕,將駭亂吾民于掌股之上耳〔一九〕。今者及吾之壯〔二〇〕,不圖擒取,而乃偷處恬逸〔二一〕,第第相付〔二二〕,以爲後世子孫背脅疽根〔二三〕,此復何也?
今之議者咸曰:“夫倔强之徒〔二四〕,吾以良將勁兵以爲銜策〔二五〕,高位美爵充飽其腸,安而不撓,外而不拘〔二六〕,亦猶豢擾虎狼而不拂其心〔二七〕,則忿氣不萌。此大曆、貞元所以守邦也,亦何必疾戰焚煎吾民,然後以爲快也。”愚曰:大曆、貞元之間,適以此爲禍也。當是之時,有城數十,千百卒夫,則朝廷待之,貸以法故〔二八〕,于是乎闊視大言〔二九〕,自樹一家,破制削法,角爲尊奢。天子養威而不問〔三〇〕,有司守恬而不呵〔三一〕。王侯通爵〔三二〕,越録受之〔三三〕,覲聘不來,几杖扶之〔三四〕。逆息虜胤,皇子嬪之〔三五〕;裝緣采飾〔三六〕,無不備之。是以地益廣,兵益强,僭擬益甚〔三七〕,侈心益昌。于是土田名器〔三八〕,分劃殆盡,而賊夫貪心,未及畔岸〔三九〕。遂有淫名越號〔四〇〕,或帝或王,盟詛自立〔四一〕,恬淡不畏〔四二〕,走兵四略〔四三〕,以飽其志者也〔四四〕。是以趙、魏、燕、齊,卓起大倡〔四五〕,梁、蔡、蜀,躡而和之〔四六〕。其餘混澒軒囂〔四七〕,欲相效者,往往而是。運遭孝武〔四八〕,宵旰不忘〔四九〕,前英後傑,夕思朝議,故能大者誅鋤,小者惠來〔五〇〕,不然,周、秦之郊,幾爲犯獵哉〔五一〕。
大抵生人油然多欲〔五二〕,欲而不得則怒,怒則争亂隨之。是以教笞于家〔五三〕,刑罰于國,征伐于天下,此所以裁其欲而塞其争也。大曆、貞元之間,盡反此道,提區區之有而塞無涯之争〔五四〕,是以首尾指支〔五五〕,幾不能相運掉也〔五六〕。今者不知非此,而反用以爲經〔五七〕,愚見爲盜者非止于河北而已。
嗚呼!大曆、貞元守邦之術,永戒之哉!
〔一〕往年七句:據《資治通鑑》二四二:穆宗長慶元年(八二一)七月,幽州盧龍都知兵馬使朱克融囚其節度使張弘靖以反,成德軍大將王庭湊旋即殺其節度使田弘正亦反。“朝廷不能討,遂并朱克融、王庭湊以節授之。由是再失河朔,迄于唐亡,不能復取。”(參《感懷詩》“骨添薊垣沙”注)。二千石,漢之俸禄等級,九卿郎將、郡守尉等均爲二千石,後即用以稱郎將、郡守、知府。誅洗,討伐消滅。條,條例,此用作動詞,意謂引以爲例。代宗大曆間(七六六—七七九),朱泚、朱滔等殺節度使自爲留後,朝廷不予追究,而任其爲節度使,後朱泚叛亂,自稱皇帝,叛兵攻入京城,德宗倉皇出走,賴渾瑊、李晟等平定之。其後,德宗貞元間(七八五—八〇四),諸鎮復相繼叛亂,朝廷照例姑息養奸(參《感懷詩》“齊蔡燕趙魏”注)。
〔二〕逆輩,謂叛鎮。横(hènɡ),横暴。
〔三〕干戈兩句:干戈,兵器。鈇鉞(fū yuè),亦兵器名。鈇,斧。鉞,青銅所製,形狀如斧。
〔四〕含引混貸:寬容姑息之意。含,包容。引,引進。混,苟且。貸,寬免。
〔五〕煦育逆孽:給予叛鎮以恩惠。逆孽,謂叛鎮。
〔六〕殆:幾乎。故常:常例。
〔七〕執事大人:謂朝廷大臣。
〔八〕歷算周思:周密地推算思考。歷,通“曆”,推算。周,完密。
〔九〕宿謀:老謀深算。
〔一〇〕方且句:謂却在高傲自得。嵬(wéi)岸,雄偉。抑揚,俯身揚首,自得貌。
〔一一〕廣大繁昌:謂國力强大繁榮昌盛。莫己若:莫若己,不如自己。
〔一二〕其:難道。蹇(jiǎn)頓顛傾:傾覆滅亡。蹇頓,困躓。顛傾,覆滅。支計:撑持籌畫。
〔一三〕蟠城:指叛鎮盤踞之城。
〔一四〕金堅蔓織:喻持兵器着甲胄者之多。金,兵刃。堅,甲胄。蔓,蔓延。
〔一五〕角奔爲寇:争相爲寇。
〔一六〕顦顇:同“憔悴”。
〔一七〕朋伍:同伙。
〔一八〕羅絡郡國:謂藩鎮間勾結如羅網。
〔一九〕駭亂:使人驚惶混亂。
〔二〇〕吾:指朝廷。
〔二一〕偷處恬逸:苟且圖安。偷,苟且。恬逸,安樂。
〔二二〕第第相付:因循沿襲之意。付,授。
〔二三〕以爲句:意謂遺患後代。脅,身軀兩側自腋下至肋骨盡處。疽(jū),毒瘡。
〔二四〕倔强(jiànɡ):强硬。
〔二五〕吾以句:謂我用良將勁兵駕馭强横之徒。銜策,手持馬鞭。《資治通鑑》胡注:“銜策,所以馭馬。”策,馬鞭。
〔二六〕安而兩句:謂使其安定而不擾亂,居外而不予限制。撓,擾。
〔二七〕豢(huàn)擾:豢養馴服。《資治通鑑》胡注:“豢,養也。擾,馴也,順也。”拂:違逆。
〔二八〕法故:《資治通鑑》作“法度”。
〔二九〕闊視:傲視。
〔三〇〕養威:揚威的反義,怕事的宛轉説法。
〔三一〕有司句:謂官吏偷安而不加制約。
〔三二〕通爵:通侯的爵位名。通侯原稱徹侯,因避漢武帝劉徹諱,改稱通侯。此泛指坐鎮一方之藩鎮。
〔三三〕越録:謂濫賜爵禄。《資治通鑑》胡註:“凡賞功者録其功而加之封爵,無功而超越授之以爵,是謂越録。”
〔三四〕覲(jìn)聘兩句:謂藩鎮失禮,不按時覲見天子,朝廷不予論罪,反賜以几杖安慰之。覲聘,朝拜天子,遣使通問。几杖,几案和手杖,古時帝王用以恩賜臣下以爲敬老之禮。
〔三五〕逆息兩句:謂天子以公主下配藩鎮之子爲婦。逆息虜胤,謂叛鎮之子孫後代。《資治通鑑》胡注:“息,子也。胤,繼嗣也。河北蕃將之子,率多尚主。”皇子,公主。嬪(pín),婦,此用作動詞。
〔三六〕裝緣采飾:謂公主之妝奩富麗多彩。裝,通“妝”。緣,緣飾,文飾。
〔三七〕僭(jiàn)擬:超越名分比擬天子。
〔三八〕土田:土地。名器:爵位與車服儀制等。
〔三九〕未及句:謂其貪心無有止境。畔岸,邊際。
〔四〇〕淫名越號:不守法度,濫用名號。
〔四一〕盟詛(zǔ):盟誓。
〔四二〕恬淡不畏:安然自若,毫無懼色。
〔四三〕走兵四略:派兵四出掠奪。
〔四四〕飽:滿足。
〔四五〕趙魏兩句:《資治通鑑》胡注:“謂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納相立爲王。李希烈、李錡、劉闢繼亂也。”卓起,指朱滔等擅自稱王。
〔四六〕躡(niè)而和(hè)之:追隨其後而響應之。
〔四七〕混澒(hònɡ)軒囂:雜亂喧鬧。混澒,水深廣貌,此喻雜亂。
〔四八〕孝武:指憲宗,其尊號爲“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
〔四九〕宵旰(ɡàn):宵衣旰食。謂未明而衣,既暮而食,喻勤於政事。旰,晚。
〔五〇〕大者兩句:謂憲宗于元和十二年(八一七)誅滅吴元濟,一舉平定淮西,其他藩鎮恐懼,遂相繼上表歸順,暫時形成統一局面。惠來,以恩惠招徠之。
〔五一〕周秦兩句:謂河南、關内一帶幾爲叛鎮侵佔。《資治通鑑》胡注:“周秦之郊,謂河南、關内也。”獵,取也。
〔五二〕油然:充盛貌。
〔五三〕教笞(chī):教訓鞭打。
〔五四〕區區:小貌。無涯:無窮盡。
〔五五〕支:通“肢”。
〔五六〕運掉:轉動。
〔五七〕經:常。
序文批評朝廷對叛鎮行姑息之政,以隱忍苟且而貽後患。本文第一段指出對河北叛鎮不圖擒取,必爲子孫患。第二段駁斥議者以大曆、貞元姑息之政爲守邦之謬論,認爲姑息適足以助長藩鎮之叛逆野心,後患無窮,故對叛鎮應予征伐。末尾説明大曆、貞元守邦之術不足恃,應引以爲戒。
《資治通鑑》卷二四四曾將杜牧所著《罪言》、《原十六衞》、《戰論》、《守論》、《注孫子序》五文予以摘要抄録,數量之多,實爲罕見,可見司馬光對杜牧文章的重視。其實,在《感懷詩》中,詩人即已對德宗以來朝廷縱容藩鎮之姑息政策深致不滿,而至文宗大和年間,形勢更加險惡,故著文專論戰守之癥結。《戰論》中“四支”“五敗”之論,深中時弊,獨具卓見。謝枋得曰:“唐自府兵既弛,藩鎮跋扈,要君者皆是羈縻,奉命者十二三耳。此論若當時振起行之,未必不可反危爲安,不徒文字嚴卓可垂也。”(《古文淵鑒》引)徐乾學曰:“四支、五敗,字字精確,而文亦磊砢自喜。……風規峻邁,文采焰然。”(《古文淵鑒》)厲鶚、譚獻評曰:“樊川論時事之文,是得力于《戰國策》,極縱横馳驟之致。”(《唐文粹》)
《守論》一文,極論苟且自守之弊,指出大曆、貞元對藩鎮之姑息非守邦之術,而是危國之道,文中檢討前朝之失,亦切中癥結。謝枋得評此文曰:“指畫禍亂本根,皆必至之理。文字嚴緊,無矜張之氣。”(同上)又,厲鶚、譚獻曰:“樊川憂國之心與少陵同。”(《唐文粹》)
上知己文章啓〔一〕
某啓。某少小好爲文章,伏以侍郎〔二〕,文師也〔三〕,是敢謹貢七篇〔四〕,以爲視聽之污〔五〕。伏以元和功德〔六〕,凡人盡當歌詠記叙之,故作《燕將録》。往年弔伐之道未甚得所〔七〕,故作《罪言》。自艱難來始,卒伍傭役輩,多據兵爲天子諸侯,故作《原十六衞》。諸侯或恃功不識古道,以至于反側叛亂,故作《與劉司徒書》。處士之名〔八〕,即古之巢、由、伊、吕輩〔九〕,近者往往自名之,故作《送薛處士序》。寶曆大起宫室〔一〇〕,廣聲色〔一一〕,故作《阿房宫賦》。有廬終南山下〔一二〕,嘗有耕田著書志,故作《望故園賦》。雖未能深窺古人,得與揖讓笑言,亦或的的分其貌矣〔一三〕。
自四年來,在大君子門下〔一四〕,恭承指顧〔一五〕,約束於政理簿書間,永不執卷〔一六〕。上都有舊第〔一七〕,唯書萬卷,終南山下有舊廬,頗有水樹,當以耒耜筆硯歸其間〔一八〕。齒髮甚壯〔一九〕,間冀有成立〔二〇〕,他日捧持〔二一〕,一遊門下,爲拜謁之先,或希一獎。今者所獻,但有輕黷尊嚴之罪〔二二〕,亦何所取。伏希少假誅責〔二三〕,生死幸甚。謹啓。
〔一〕此篇作于文宗大和八年,時在揚州牛僧孺淮南節度使幕中。知己:指沈傳師。自文宗大和二年秋至七年春,牧之曾在傳師江西幕府和宣州幕府任職,甚得賞識,故視傳師爲知己。
〔二〕伏:敬詞。侍郎:指沈傳師,傳師曾任吏部侍郎,故稱(參《張好好詩》注〔三〕)。
〔三〕文師:謂能文者。傳師博學能文。
〔四〕謹貢:敬獻。
〔五〕視聽之污:謙辭。意謂自己的文章有辱傳師耳目。
〔六〕元和功德:謂憲宗平定淮西等掃蕩叛鎮之功。
〔七〕弔伐之道:伐罪弔民之舉,指討伐叛鎮,拯救百姓。任昉《百辟勸進今上箋》:“伐罪弔民,一匡靖亂。”
〔八〕處士:隱居不仕之士。
〔九〕巢:巢父,傳爲唐堯時隱士,在樹上築巢而居,故稱。由:許由,上古高士,隱于箕山。傳説堯讓天下與巢父,巢不受,與許由,亦不受。伊:伊尹,商湯大臣。原爲湯妻陪嫁奴隸,後助湯伐桀。吕:吕尚,即姜太公,傳説釣于渭濱,周文王出獵相遇,與語大悦,同載而歸,立爲師,後輔武王滅紂。
〔一〇〕寶曆:唐敬宗年號(八二五—八二六)。
〔一一〕廣:廣收。
〔一二〕廬:指樊川别墅,在終南山下。《樊川記》:“萬年縣南二十里,是爲樊川,西爲韋曲,東爲杜曲,中有莊林亭卉,最爲幽邃。”終南山:一名南山,又稱秦山,在陝西長安縣西五十里,東至藍田縣,西至郿縣,綿亘八百餘里。張衡《西京賦》:“終南、太乙,隆崛崔崒。”
〔一三〕的的:昭著貌。
〔一四〕大君子:謂沈傳師。
〔一五〕指顧:手指目顧,謂照顧。
〔一六〕約束兩句:意謂忙于公務,久不讀書。政理,謂事務。簿書,文書。永,久。
〔一七〕上都:京都。
〔一八〕耒耜(lěi sì):均耕具。
〔一九〕齒髮:謂年齡。
〔二〇〕間(jiàn):間或;偶然。成立:成就。
〔二一〕捧持:奉獻。
〔二二〕輕黷(dú):怠慢不敬。
〔二三〕伏希句:自謙語,謂望其原諒,勿多責備。少,稍。假,給予。誅責,責怪。
薦王寧啓〔一〕
前渭南縣令王寧〔二〕。前件官實有吏才〔三〕,稱於衆口,年少强力〔四〕,一也。遇事必能裁割〔五〕,二也。既藴智能〔六〕,無頭角誇誕〔七〕,三也。廉直可保,四也。處於驕將内臣之間〔八〕,必能和同〔九〕,五也。今者邊將生事,雜虜起戎〔一〇〕,不憂兵甲,唯在饋運〔一一〕,某過承恩獎〔一二〕,故敢薦才,伏惟取捨之間〔一三〕,特賜恕察。謹啓。
〔一〕此篇作于大和九年(八三四),時年三十三歲。
〔二〕渭南縣:本漢新豐縣地,置于苻秦,西魏廢帝二年,改南新豐爲渭南縣。今屬陝西省。
〔三〕前件官:前所舉之官,上列之官,唐宋公文常語。即指王寧。
〔四〕强力:精力强健。
〔五〕裁割:善決斷。
〔六〕藴:藏,具有。
〔七〕頭角:頭頂左右突出處,此喻驕傲。誇誕:誇大虚妄。
〔八〕驕將:指跋扈之藩鎮和驕悍之邊將。内臣:指弄權之宦官。
〔九〕和同:調停使之和睦。
〔一〇〕雜虜:指邊境少數民族。起戎:掀起戰争。
〔一一〕饋(kuì)運:運送糧食,供應軍需。
〔一二〕過承恩獎:謙辭,謂過分蒙受獎勵。
〔一三〕伏惟:古人書札中常用之敬辭。
大和九年,杜牧由淮南幕府掌書記轉真監察御史,赴長安供職。唐制,監察御史掌分察百官、巡撫州縣獄訟、祭祀及監諸軍出使等,故任職伊始,特向有司薦舉富于才幹、年少有爲的王寧。書啓僅用百字,即已概括王寧之特點,可謂簡煉有法。
投知己書〔一〕
夫子曰〔二〕:“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復曰:“知我者《春秋》,罪我者亦以《春秋》〔三〕。”此聖人操心〔四〕,不顧世之人是非也。柱厲叔事莒敖公,莒敖公不知,及莒敖公有難,柱厲叔死之〔五〕。不知我則已,反以死報之,蓋怨不知之深也。豫讓謂趙襄子曰:“智伯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六〕。”此乃烈士義夫,有才感其知,不顧其生也。行無堅明之異,材無尺寸之用,泛泛然求知於人〔七〕,知則不能有所報,不知則怒,此乃衆人之心也。聖賢義烈之士,既不可到,小生有異於衆人者,審己切也〔八〕。審己之行,審己之才,皆不出衆人,亦不求知於人,已或有知之者,則藏縮退避,唯恐知之深,蓋自度無可以爲報效也。或有因緣他事〔九〕,不得已求知於人者,苟不知,未嘗退有懟言怨色〔一〇〕,形於妻子之前,此乃比於衆人,唯審己求知也。
大和二年〔一一〕,小生應進士舉〔一二〕,當其時,先進之士〔一三〕,以小生行可與進,業可益修,喧而譽之,争爲知己者不啻二十人〔一四〕。小生邇來十年江湖間,時時以家事一抵京師,事已即返,嘗所謂喧而譽之爲知己者,多已顯貴,未嘗一到其門。何者?自十年來,行不益進,業不益修,中夜忖量,自愧於心,欲持何説,復於知己之前爲進拜之資乎!默默藏縮,苟免寒饑爲幸耳。
昨李巡官至〔一五〕,忽傳閣下旨意,似知姓名,或欲異日必録在門下。閣下爲世之偉人鉅德,小生一獲進謁,一陪宴享,則亦榮矣,況欲異日終置之於榻席之上〔一六〕,齒於數子之列乎〔一七〕!無攀緣絲髮之因〔一八〕,出特達倜儻之知〔一九〕,小生自度宜爲何才,可以塞閣下之求;宜爲何道,可以報閣下之德。是以自承命已來〔二〇〕,審己愈切,撫心獨驚〔二一〕,忽忽思之〔二二〕,而不自知其然也。
若蒙待之以衆人之地〔二三〕,求之以衆人之才,責之以衆人之報,亦庶幾異日受約束指顧於簿書之間〔二四〕,知無不爲,爲不及私,亦或能提筆伸紙,作詠歌以發盛德,止此而已。其他望於古人,責以不及,非小生之所堪任。伏恐閣下聽聞之過〔二五〕,求取之異,敢不特自發明〔二六〕,導説其衷,一開閣下視聽。其他感激發憤,懷愧思德,臨紙汗發,不知所裁。某恐懼再拜。
〔一〕此篇作于文宗開成二年(八三七),時年三十五歲。知己:指崔鄲(dān)。鄲係杜牧中進士時座師崔郾之弟,時爲宣歙觀察使。杜牧開成元年爲監察御史,分司東都。次年,因弟杜顗目疾,告假赴揚州。假滿百日,按例“停解”(解職)。于是上書宣歙觀察使崔鄲,望其援引。是年秋末,應崔鄲之召,入宣州幕,爲團練判官、殿中侍御史内供奉。
〔二〕夫子:孔子。下引四句見《論語·憲問》。
〔三〕知我兩句:見《孟子·滕文公下》引孔子語,今本作:“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四〕操心:用心。
〔五〕柱厲叔四句:《列子·説符篇》:“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爲不知己,去居海上。……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爲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辨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爲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吕氏春秋·恃君》亦載此事,文字略異。莒(jǔ)敖公,莒國國君。
〔六〕豫讓三句:事見《戰國策·趙策》。今本作:“知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史記·刺客列傳》作:“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豫讓,原事智伯,智伯尊寵之。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漆其頭以爲飲器。豫讓變名姓,漆身吞炭,毁容刺襄子以報仇,不成,自殺。
〔七〕泛泛然:淺薄貌。
〔八〕審己切:謂有自知之明。審,審察。切,貼合。
〔九〕因緣:假借某種緣故。
〔一〇〕懟(duì)言:怨恨的話。《爾雅·釋言》:“懟,怨也。”
〔一一〕大和二年:公元八二八年。
〔一二〕應進士舉:《資治通鑑》卷二四三:“(大和二年)閏三月甲午,賢良方正裴休、李郃、李甘、杜牧、馬植、崔嶼、王式、崔慎由等二十二人中第,皆除官。”
〔一三〕先進之士:猶先輩。李肇《唐國史補》卷下:“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
〔一四〕喧而兩句:杜牧文章得到太學生稱譽事,見《阿房宫賦》注引《唐摭言·公薦》。不啻(chì),不只。
〔一五〕李巡官:崔鄲幕府李姓屬官。巡官,唐時節度、觀察、團練、防禦諸使,其僚屬都有巡官,位居判官、推官之次。
〔一六〕置之於榻席之上:意謂自己將受召入幕府爲判官。榻席,均坐卧用具,古時布席治事,故亦稱職務或容身之所爲榻席。
〔一七〕齒:排列。
〔一八〕攀緣:攀附求進。絲髮:喻微細。
〔一九〕特達:獨出於衆,特殊。王褒《四子講德論》:“夫特達而相知者,千載一遇也。”劉良注:“特,獨也。”倜儻(tì tǎnɡ):卓越豪邁。司馬遷《報任安書》:“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二〇〕承命:此謂受聘入崔鄲幕府爲官。
〔二一〕撫心:以手撫胸。
〔二二〕忽忽:猶言每每。
〔二三〕地:地位,待遇。
〔二四〕庶幾:希冀之詞。指顧:手指目視。
〔二五〕過:過分。
〔二六〕發明:闡明。
本文自述應進士試時受人推譽及此後備遭冷落之境遇,於感激崔鄲知遇之恩的同時,對世態炎涼的感慨頗爲深切。
張保皋鄭年傳〔一〕
新羅人張保皋、鄭年者〔二〕,自其國來徐州〔三〕,爲軍中小將。保皋年三十,年少十歲,兄呼保皋〔四〕。俱善鬬戰,騎而揮槍,其本國與徐州無有能敵者。年復能没海履其地〔五〕,五十里不噎〔六〕。角其勇健〔七〕,保皋差不及年。保皋以齒,年以藝,常齟齬不相下〔八〕。
後保皋歸新羅,謁其王曰〔九〕:“遍中國以新羅人爲奴婢,願得鎮清海〔一〇〕,使賊不得掠人西去。”其王與萬人〔一一〕,如其請〔一二〕。自大和後〔一三〕,海上無鬻新羅人者〔一四〕。保皋既貴於其國,年錯寞去職〔一五〕,饑寒在泗之漣水縣〔一六〕。一日,言於漣水戍將馮元規曰〔一七〕:“年欲東歸乞食於張保皋。”元規曰:“爾與保皋所挾何如〔一八〕,奈何去取死其手?”年曰:“饑寒死不如兵死快〔一九〕,況死故鄉邪!”年遂去。至謁保皋,保皋飲之極歡。飲未卒,其國使至,大臣殺其王,國亂無主。保皋遂分兵五千人與年,持年泣曰:“非子不能平禍難。”年至其國,誅反者,立王以報。王遂徵保皋爲相〔二〇〕,以年代保皋。
天寶安禄山亂〔二一〕,朔方節度使安思順以禄山從弟賜死〔二二〕,詔郭汾陽代之〔二三〕。後旬日,復詔李臨淮持節分朔方半兵〔二四〕,東出趙、魏〔二五〕。當思順時,汾陽、臨淮俱爲牙門都將〔二六〕,將萬人〔二七〕,不相能〔二八〕,雖同盤飲食,常睇相視〔二九〕,不交一言。及汾陽代思順,臨淮欲亡去〔三〇〕,計未決,詔至,分汾陽兵東討,臨淮入請曰:“一死固甘〔三一〕,乞免妻子。”汾陽趨下,持手上堂偶坐〔三二〕,曰:“今國亂主遷〔三三〕,非公不能東伐,豈懷私忿時耶?”悉詔軍吏,出詔書讀之,如詔約束。及别,執手泣涕,相勉以忠義。訖平劇盜〔三四〕,實二公之力。
知其心不叛,知其材可任,然後心不疑,兵可分。平生積忿,知其心,難也;忿必見短,知其材,益難也。此保皋與汾陽之賢等耳。年投保皋,必曰:“彼貴我賤,我降下之,不宜以舊忿殺我。”保皋果不殺,此亦人之常情也。臨淮分兵詔至,請死於汾陽,此亦人之常情也。保皋任年,事出於己,年且寒飢,易爲感動。汾陽、臨淮,平生抗立〔三五〕,臨淮之命,出於天子,搉於保皋〔三六〕,汾陽爲優。此乃聖賢遲疑成敗之際也,彼無他也,仁義之心與雜情並植〔三七〕,雜情勝則仁義滅,仁義勝則雜情銷,彼二人仁義之心既勝,復資之以明〔三八〕,故卒成功。
世稱周、邵爲百代人師〔三九〕,周公擁孺子而邵公疑之〔四〇〕。以周公之聖,邵公之賢,少事文王〔四一〕,老佐武王,能平天下,周公之心,邵公且不知之。苟有仁義之心,不資以明,雖邵公尚爾〔四二〕,況其下哉。語曰:“國有一人,其國不亡。”夫亡國非無人也,丁其亡時〔四三〕,賢人不用,苟能用之,一人足矣。
〔一〕本文約作于開成四、五年間(八三九—八四〇)爲史館修撰時。
〔二〕新羅:朝鮮古國。
〔三〕徐州:今江蘇省徐州市。
〔四〕兄呼保皋:鄭年稱呼保皋爲兄。兄,名詞作狀語。
〔五〕没海履其地:謂其游泳技術之高,在水上如履平地。
〔六〕噎(yē):氣逆。
〔七〕角(jué):角力,比武。
〔八〕保皋三句:謂保皋憑年長,鄭年憑武藝常相抵觸,争持不下。齒,年齡。齟齬(jǔ yǔ),意見不合。
〔九〕謁(yè):拜見。
〔一〇〕鎮:鎮守。清海:新羅地名。原註曰:“新羅海路之要。”
〔一一〕與:給予。
〔一二〕如其請:同意保皋鎮守清海的請求。
〔一三〕大和:文宗年號(八二七—八三五)。
〔一四〕鬻(yù):賣。
〔一五〕錯寞:即錯莫。冷落,寂寞。王褒《甘泉宫頌》:“徑落莫以差錯。”又,杜甫《瘦馬行》:“失主錯莫無晶光。”仇注:“錯莫,猶云落寞。”
〔一六〕泗:泗州,轄境相當今江蘇泗洪、泗陽、宿遷、漣水、灌南、邳縣、睢寧及安徽泗縣等地。漣水縣:在江蘇省北部。
〔一七〕戍將:守將。
〔一八〕挾:挾恨,懷恨在心。
〔一九〕饑寒句:謂死于饑寒不如死于兵器痛快。
〔二〇〕徵:徵召。
〔二一〕天寶:唐玄宗年號(七四二—七五五)。安禄山亂:玄宗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冬,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禄山起兵叛亂,至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漸次蕩平,前後歷時八年。
〔二二〕朔方:唐方鎮名,治所在靈州(今寧夏靈武西南),玄宗時爲邊防十節度使之一。安思順:安禄山堂弟。據《資治通鑑》卷二一七:“户部尚書安思順知禄山反謀,因入朝奏之。及禄山反,上以思順先奏,不之罪也。哥舒翰素與之有隙,使人詐爲禄山遺思順書,於關門擒之以獻,且數思順七罪,請誅之。丙辰,思順及弟太僕卿元貞皆坐死,家屬徙嶺外。”從弟:堂弟。
〔二三〕郭汾陽:郭子儀,安禄山叛亂時任朔方節度使,後因平叛有功升中書令,進封汾陽郡王。
〔二四〕李臨淮:李光弼,契丹旗人,曾任河西節度副使、朔方節度副使等職,與郭子儀共同平叛,因功封臨淮郡王。節:符節,古時使臣執以示信之物。多以竹、木或金屬爲之。
〔二五〕趙:指鎮州,今河北省正定縣。魏:魏州,今河北省大名縣東北。
〔二六〕牙門:古代軍營門口置牙旗,故稱。都將:官名。唐藩鎮和禁軍中的領兵官均稱都將。據《新唐書》本傳,李光弼“起家左衞親府左郎將,累遷左清道率,兼安北都護,補河西王忠嗣府兵馬使,充赤水軍使。”郭子儀“以武舉異等補左衞長史,累遷單于副都護、振遠軍使。”
〔二七〕將:統率。
〔二八〕不相能:不相契合。
〔二九〕睇(dì):斜視。
〔三〇〕亡:逃亡。
〔三一〕一死固甘:新、舊《唐書》郭、李本傳均未載此事。《李光弼傳》曰:“朔方節度使安思順表爲副,知留後事,愛其材,欲以子妻之,光弼引疾去。……安禄山反,郭子儀薦其能,詔攝御史大夫,持節河東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兼雲中太守。……初,與郭子儀齊名,世稱‘李、郭’,而戰功推爲中興第一。”可知安禄山反時,郭子儀曾向朝廷薦舉李光弼,兩人間似無仇隙。又,《通鑑考異》卷二一七引録杜牧此文後亦云:“按:於時玄宗未幸蜀,唐之號令猶行於天下,若制書除光弼爲節度使,子儀安敢擅殺之,杜或得于傳聞之誤也。”
〔三二〕偶坐:並坐。
〔三三〕國亂主遷:謂玄宗避安禄山亂,君臣播遷四川。
〔三四〕訖:通“迄”,到;最後。劇盜:强悍之寇盜,此指安、史叛魁。
〔三五〕抗立:並立。
〔三六〕搉(què):商搉,衡量。
〔三七〕雜情:個人恩怨之情。並植:同時並存。
〔三八〕明:明智。
〔三九〕周、邵:周公旦和召公奭(shì)。周公旦爲武王弟,召公奭爲周之支族,武王之臣。據《史記·管蔡世家》:“武王已克殷紂,平天下,封功臣昆弟。於是封叔鮮於管,封叔度於蔡。”……“封叔旦於魯而相周,爲周公。”又,《燕召公世家》:“召公奭與周同姓,姓姬氏。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於北燕。”邵,同“召”。
〔四〇〕擁:擁護;扶助。孺子:謂成王。《尚書·金縢》:“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羣弟乃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又,《史記·周本紀》:“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管叔、蔡叔羣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又,《燕召公世家》:“其在成王時,召公爲三公:自陝以西,召公主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成王既幼,周公攝政,當國踐祚,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説周公。”
〔四一〕文王:武王父姬昌。
〔四二〕尚爾:尚且如此。
〔四三〕丁:當。
此文前半記叙保皋挺身而出,禁止不法之徒買賣新羅奴婢及張、鄭捐棄前嫌共赴國難等事蹟,後半爲議論部分。作者以郭子儀、李光弼不計個人恩怨而並肩平叛事比擬張、鄭,且以召公疑周公事爲例,反襯張、鄭之能辨是非。將古聖賢與兩個少數民族的人物相提並論,充分反映其過人識見。文中有關郭、李交惡事,或係得自傳聞,新、舊《唐書》本傳均未載,《新唐書·新羅傳》則全文予以引録,但將議論部分改爲牧之贊語。復加嗟嘆曰:“嗟乎!不以怨毒相惎,而先國家之憂,晉有祁奚,唐有汾陽、保皋,孰謂夷無人哉!”
上池州李使君書〔一〕
景業足下。僕與足下齒同而道不同〔二〕,足下性俊達堅明〔三〕,心正而氣和,飾以温慎〔四〕,故處世顯明無罪悔〔五〕。僕之所禀〔六〕,闊略疏易〔七〕,輕微而忽小〔八〕,然其天與其心〔九〕,知邪柔利己〔一〇〕,偷苟讒諂〔一一〕,可以進取〔一二〕,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復見惡之,不能忍一同坐與之交語〔一三〕。故有知之者,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一四〕,怒守直道而違己者。知之者,皆齒少氣鋭〔一五〕,讀書以賢才自許,但見古人行事真當如此,未得官職,不睹形勢,絜絜少輩之徒也〔一六〕。怒僕者足以裂僕之腸,折僕之脛〔一七〕,知僕者不能持一飯與僕,僕之不死已幸,況爲刺史,聚骨肉妻子,衣食有餘,乃大幸也,敢望其他?然與足下之所受性,固不得伍列齊立〔一八〕,亦抵足下疆壠畦畔間耳〔一九〕,故足下憐僕之厚〔二〇〕,僕仰足下之多〔二一〕。在京城間,家事人事,終日促束〔二二〕,不得日出所懷以自曉,自然不敢以輩流間期足下也〔二三〕。
去歲乞假〔二四〕,自江、漢間歸京〔二五〕,乃知足下出官之由〔二六〕,勇於爲義。向者僕之期足下之心〔二七〕,果爲不繆〔二八〕,私自喜賀,足下果不負天所付與,僕所期向,二者所以爲喜且自賀也,幸甚,幸甚。夫子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二九〕。”復曰:“不試〔三〇〕,故藝〔三一〕。”聖人尚以少賤不試,乃能多能有藝,況他人哉。僕與足下年未三十爲諸侯幕府吏〔三二〕,未四十爲天子廷臣〔三三〕,不爲甚賤,不爲不試矣。今者齒各甚壯,爲刺史,各得小郡〔三四〕,俱處僻左〔三五〕,幸天下無事,人安穀熟,無兵期軍須、逋負諍訴之勤〔三六〕,足以爲學,自强自勉於未聞未見之間。僕不足道,雖能爲學,亦無所益,如足下之才之時〔三七〕,真可惜也。向者所謂俊達聖明,心正而氣和,飾以温慎,此才可惜也。年四十爲刺史,得僻左小郡,有衣食,無爲吏之苦,此時之可惜也。僕以爲天資足下有異日名聲〔三八〕,跡業光于前後〔三九〕,正在今日,可不勉之!
僕常念百代之下,未必爲不幸,何者?以其書具而事多也〔四〇〕。今之言者必曰:“使聖人微旨不傳〔四一〕,乃鄭玄輩爲注解之罪〔四二〕。”僕觀其所解釋,明白完具〔四三〕,雖聖人復生,必挈置數子坐於游、夏之位〔四四〕。若使玄輩解釋不足爲師,要得聖人復生,如周公、夫子親授微旨,然後爲學。是則聖人不生,終不爲學,假使聖人復生,即亦隨而猾之矣〔四五〕。此則不學之徒,好出大言,欺亂常人耳。自漢已降,其有國者成敗廢興,事業蹤跡,一二億萬,青黄白黑,據實控有,皆可圖畫,考其來由,裁其短長,十得四五,足以應當時之務矣。不似古人窮天鑿玄〔四六〕,躡於無蹤,算於忽微〔四七〕,然後能爲學也。故曰,生百代之下,未必爲不幸也。
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四八〕。”此乃隨所見聞,能不亡失而思念至也。楚王問萍實,對曰:“吾往年聞童謡而知之〔四九〕。”此乃以童子爲師耳。參之於上古〔五〇〕,復酌於見聞,乃能爲聖人也。諸葛孔明曰:“諸公讀書,乃欲爲博士耳。”此乃蓋滯於所見〔五一〕,不知適變〔五二〕,名爲腐儒,亦學者之一病。
僕自元和已來,以至今日,其所見聞名公才人之所論討,典刑制度〔五三〕,征伐叛亂,考其當時,參於前古,能不忘失而思念,亦可以爲一家事業矣。但隨見隨忘,隨聞隨廢,輕目重耳之過,此亦學者之一病也。如足下天與之性,萬萬與僕相遠。僕自知頑滯〔五四〕,不能苦心爲學,假使能學之,亦不能出而施之,懇懇欲成足下之美〔五五〕,異日既受足下之教,於一官一局而無過失而已〔五六〕。自古未有不學而能垂名於後代者,足下勉之。
大江之南,夏候鬱濕,易生百疾,足下氣俊,胸臆間不以悁忿是非貯之〔五七〕,邪氣不能侵。慎防是晚多食〔五八〕,大醉繼飲。其他無所道。某再拜。
〔一〕本篇作於武宗會昌二年(八四二),時年四十歲。池州:《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八:“本漢鄣郡之域,吴于此置石城縣。梁昭明太子以其水魚美,故封其水爲貴池,今城西枕此水。隋廢石城縣入南陵縣,開皇中于此置秋浦縣。永泰二年,江西觀察使李勉奏置池州,因武德四年總管左難當所奏舊名,取貴池以爲州號也。”治所在今安徽省貴池縣。李使君:李方玄(八〇三—八四五),時任池州刺史。使君,對州郡長官的尊稱。杜牧有《祭故處州李使君文》,述兩人交往及約爲兒女之親甚詳。又有《唐故處州刺史李君墓誌銘并序》記其生平事跡云:“君諱方玄,字景業,……少有文學,年二十四,一貢進士,舉以上第,升名解褐,裴晉公奏以秘書省校書郎,校集賢殿秘書。聰明才敏,老成人争與之交。後以協律郎爲江西觀察支使裴誼觀察判官,……裴公移宣城,授大理評事、團練判官。後尚書馮公宿自兵部侍郎節鎮東川,以監察裏行爲觀察判官。不一歲,御史府取爲真御史,分察鹽池左藏吏盜隱官錢千萬獄,竟遷左補闕,遇事必言,不知其他。丞相固言以門下侍郎出鎮西蜀,奏景業以檢校禮部員外郎參節度軍謀事,仍賜緋魚袋。徵拜起居郎,出爲池州刺史。……景業復聰明少鋭,儉苦温謹,早與長者游,備知天下之所治,嘗慷慨有意於經綸。少在諸侯府,入爲朝官,出爲刺史,早夜勤苦,爲學不已,屈指計量,必伸己志,雖時之名士,亦以此許之。”
〔二〕齒同而道不同:年齡相同而性格不同。
〔三〕俊達:秀美通達。堅明:堅忍明察。
〔四〕飾以温慎:加以性情温和謹慎。
〔五〕罪悔:過失。
〔六〕禀:禀性;天性。
〔七〕闊略疏易:粗疏簡慢。
〔八〕輕微而忽小:意謂不拘小節。
〔九〕然其句:意謂天生的秉性。
〔一〇〕邪柔:曲意順從他人。
〔一一〕偷苟:苟且偷生。讒諂:拍馬諂媚,讒言害人。
〔一二〕進取:進升官爵。
〔一三〕忍:忍受。
〔一四〕恬:通“甜”。
〔一五〕齒少氣鋭:少年氣盛。
〔一六〕絜絜:潔身自好貌。絜,通“潔”。
〔一七〕脛(jìnɡ):小腿。
〔一八〕伍列:並列。
〔一九〕亦抵句:謂自己難與李方玄比肩齊立。抵,相當。疆壠畦畔,均田邊意,喻難與比肩。
〔二〇〕憐:愛。
〔二一〕仰:仰仗。
〔二二〕促束:急迫匆忙貌。
〔二三〕輩流:同輩人。期:期望。
〔二四〕去歲乞假:杜牧于文宗開成五年(八四〇)乞假赴潯陽(今江西省九江市)視弟顗眼疾,於武宗會昌元年(八四一)與顗隨堂兄杜慥自江守蘄(今湖北省蘄春縣),七月歸長安。《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啓》曰:“會昌元年四月,兄慥自江守蘄,某與顗同舟至蘄。某其年七月却歸京師。明年七月,出守黄州。”
〔二五〕江、漢:長江、漢水。
〔二六〕出官:由京官出爲地方官。
〔二七〕向者:從前。
〔二八〕繆:通“謬”。
〔二九〕夫子曰三句:見《論語·子罕》。夫子,孔子。賤,貧賤。鄙事,卑賤之事。
〔三〇〕不試:不爲世所用。
〔三一〕藝:手藝;技藝。
〔三二〕僕與句:李方玄“以協律郎爲江西觀察使裴誼觀察判官”(《墓誌銘》),杜牧則“某年二十六,由校書郎入沈公幕府”(《與浙西盧大夫書》)。諸侯,謂節度使。
〔三三〕未四十句:李方玄四十歲前任御史和左補闕,杜牧則三十七歲任左補闕及史官修撰,尋爲膳部、比部員外郎兼史職。
〔三四〕各得小郡:指李爲池州刺史,牧爲黄州刺史。
〔三五〕僻左:荒遠偏僻之地。作者《雪中書懷》云:“孤城大澤畔,人疏烟火微。”又,《雨中作》云:“得州荒僻中。”
〔三六〕兵期:謂發生戰事。軍須:謂供應軍需。逋(bū)負:拖欠賦税。《史記·鄭當時傳》:“(鄭)莊任人賓客爲大農僦人多逋負。”諍訴:刑事訴訟案件。
〔三七〕時:時運,機遇。
〔三八〕資:賦予。
〔三九〕跡業:業績。
〔四〇〕書具:書籍完備。
〔四一〕微旨:微言大義。
〔四二〕鄭玄:字康成,東漢高密人,師從馬融,刻意研經,打破西漢儒生專治一經之風,遍註五經,爲研治經學之大家。
〔四三〕完具:完備。
〔四四〕必挈(qiè)句:謂孔子如能復生,必將安置鄭玄等于子游、子夏之列。挈,帶;領。子游、子夏,孔子學生中擅長文章學問者。《論語·先進》:“文學,子游、子夏。”
〔四五〕隨而猾之:意謂當代學風不正,即令周公、孔子復生,一班不學之徒亦會隨之摇脣鼓舌、播弄是非。猾,擾亂。
〔四六〕窮天鑿玄:猶窮究自然,發明道理。
〔四七〕忽微:極微細之意。忽,重量單位,一釐之千分之一。
〔四八〕夫子曰三句:見《論語·述而》。
〔四九〕楚王三句:事見劉向《説苑·辨物》:“楚昭王渡江,有物大如斗,直觸王舟,止於舟中,昭王大怪之,使聘問孔子。孔子曰:‘此名萍實。’……弟子請問。孔子曰:‘異時小兒謡曰:楚王渡江得萍實,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美如蜜。’”萍,蓬草(又名水粟、水粟包)生南方池澤中,其果實曰萍實。
〔五〇〕參:驗證。
〔五一〕滯:拘泥。
〔五二〕適變:適應變化。
〔五三〕典刑:常刑。《尚書·舜典》:“象以典刑。”
〔五四〕頑滯:愚鈍,不通事理。
〔五五〕懇懇:誠意貌。
〔五六〕一官:謂地方官,如刺史。一局:謂擔任部門職務,如門下省之左補闕、中央各部之員外郎。
〔五七〕悁(yuān)忿:恨怒。
〔五八〕是晚:每晚。
是書自述其直道事人不肯柔曲諂媚之性格,稱贊好友之才學過人而惜其際遇不時,委曲下僚。書中引人矚目者爲對當時學風之批評。據《新唐書·啖助傳》,可知自天寶末年後,治經者往往非議傳注,自名其學,任意穿鑿,以爲獨得聖人旨意。連韓愈亦受此風浸染,贊盧仝曰:“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寄盧仝》)杜牧力排衆議,于文中指出鄭玄注經爲後人讀經釋疑提供方便,其功不可没,而不學之徒則無視前人研究成果,妄加雌黄,輕目重耳。是説深獲編纂《新唐書》之宋祁所贊賞,故在《啖助傳》贊語中吸取杜牧之説而對啖助及其追隨者之不正學風予以批評。
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曰:“樊川集中《上池州李使君書》,有曰:……此等議論,唐中葉以後,人所罕知。樊川文章風概,卓絶一代,其學問識力,亦復如是。予向推爲晚唐第一人,非虚誣也。宋子京深喜樊川之文,《新唐書》中傳論,多取其語,其自作文字,亦力倣之,故于啖助等傳,論末學之弊,其識議亦與樊川同,非韓、歐文章家所知也。”
上李中丞書〔一〕
某入仕十五年間〔二〕,凡四年在京〔三〕,其間卧疾乞假,復居其半。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四〕,往往閉户,便經旬日,弔慶參請,多亦廢闕〔五〕。至于俯仰進趨,隨意所在,希時徇勢,不能逐人〔六〕。是以官途之間,比之輩流,亦多困躓〔七〕。自顧自念,守道不病〔八〕,獨處思省〔九〕,亦不自悔。然分于當路〔一〇〕,必無知己,默默成戚〔一一〕,守日待月〔一二〕,冀得一官,以足衣食。一自拜謁門館〔一三〕,似蒙獎飾〔一四〕,敢以惡文,連進機案〔一五〕,特遇采録,更不因人〔一六〕,許可指教〔一七〕,實爲師資〔一八〕,接遇之禮過等,詢問之辭悉纖〔一九〕。雖三千里僻守小郡〔二〇〕,上道之日,氣色濟濟〔二一〕,不知沉困之在己,不知昇騰之在人〔二二〕,都門帶酒〔二三〕,笑别親戚。斯乃大君子之遇難逢,世途之不偶常事〔二四〕,雖爲遠宦,適足自寬。
某世業儒學,自高、曾至于某身〔二五〕,家風不墜,少小孜孜〔二六〕,至今不怠。性顓固〔二七〕,不能通經,于治亂興亡之跡〔二八〕,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中丞即歸廊廟〔二九〕,宰制在手〔三〇〕,或因時事召置堂下,坐之與語〔三一〕,此時迴顧諸生,必期不辱恩獎〔三二〕。今者志尚未泯〔三三〕,齒髮猶壯〔三四〕,敢希指顧〔三五〕,一罄肝膽〔三六〕,無任感激血誠之至。某恐懼再拜〔三七〕。
〔一〕本篇作于會昌二年至會昌五年間。李中丞:謂李回(一説指李讓夷)。據《新唐書·李回傳》:回字昭度,“長慶中,擢進士第,又策賢良方正異等,辟義成、淮南幕府,稍遷監察御史,累進起居郎。李德裕雅知之。爲人彊幹,所蒞無不辦。……會昌中,以刑部侍郎兼御史中丞。……以户部侍郎判户部事,俄進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中丞,御史中丞,掌彈劾、糾察及圖籍秘書。
〔二〕入仕十五年:牧之自文宗大和二年(八二八)制策登科入仕爲校書郎,至武宗會昌二年正爲十五年。
〔三〕四年在京:牧之于文宗大和九年(八三五)由淮南幕府轉爲監察御史,旋即移疾分司東都,是爲在京一年;開成四年(八三九),由宣州幕府入爲左補闕、史館修撰,至武宗會昌二年春出爲黄州刺史,在京三年,連前一年,合計在京四年。
〔四〕其癖已痼(ɡù):謂其嗜好之深。癖,嗜好。痼,難治之疾。
〔五〕弔慶兩句:謂凡有弔喪喜慶或對上司參謁請見等禮節,亦多廢止不行。
〔六〕至于四句:意謂與人應接周旋,每隨心意而定;若論迎合時俗,則難追隨人後。俯仰進趨,謂應酬。希時徇勢,謂迎合時俗。希,迎合。徇,順從;曲從。
〔七〕困躓(zhì):窘迫,受挫。
〔八〕守道不病:不以守道爲病。《左傳·昭公二十年》:“守道不如守官。”
〔九〕獨處思省(xǐnɡ):獨居反省。《論語·學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一〇〕分:料想。當路:當權者。
〔一一〕默默:不得志貌。賈誼《弔屈原賦》:“吁嗟默默,生之無故兮。”成戚:憂懼貌。《論語·述而》:“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一二〕守:等待。
〔一三〕門館:此謂李回之官署。
〔一四〕獎飾:稱譽。
〔一五〕機案:同几案,桌子。
〔一六〕因人:依傍他人。
〔一七〕許可:應允。
〔一八〕師資:可爲效法之人。
〔一九〕接遇兩句:謂相待之厚,關懷之切。過等,超過同輩。悉纖,詳盡細緻。
〔二〇〕三千里:作者出任黄州荒僻小郡,距京都有三千里之遥。
〔二一〕氣色濟濟:表情莊嚴恭敬。
〔二二〕不知兩句:謂全不理會自己因受壓抑而困頓于下僚,亦不理會他人飛黄騰達而身居高位。
〔二三〕都門帶酒:謂在都門飲餞别酒。都門,京都城門。
〔二四〕斯乃兩句:以結識李回爲幸事,意謂人生道路多困頓,難遇如李回之大君子。不偶,謂命運坎坷多難,不順利。
〔二五〕高、曾:高祖、曾祖。
〔二六〕孜孜:勤勉不怠。
〔二七〕顓(zhuān)固:愚蒙固執。
〔二八〕于:致力於。
〔二九〕廊廟:謂朝廷。《戰國策·秦策》:“今君相秦,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坐制諸侯。”
〔三〇〕宰制:即將掌宰相之權。
〔三一〕坐之:使之坐。坐,使動用法。
〔三二〕期:期望。不辱恩獎:不辜負其恩寵褒獎。
〔三三〕泯(mǐn):滅。
〔三四〕齒髮句:謂尚在壯年。
〔三五〕指顧:手指目視。此謂得到李回重視。
〔三六〕一罄(qìnɡ)肝膽:謂盡情吐露心曲。罄,盡。
〔三七〕無任兩句:古代書信結束語,下對上表示恭敬之詞。無任,不勝。血誠,至誠。
與汴州從事書〔一〕
汴州境内,最弊最苦,是牽船夫,大寒虐暑,窮人奔走,斃踣不少〔二〕。某數年前赴官入京,至襄邑縣〔三〕,見縣令李式甚年少,有吏才,條疏牽夫〔四〕,甚有道理。云:“某當縣萬户已來,都置一板簿〔五〕,每年輪檢自差〔六〕,欲有使來,先行文帖〔七〕,尅期令至〔八〕,不揀貧富,職掌一切均同〔九〕。計一年之中,一縣人户,不著兩度夫役〔一〇〕,如有遠户不能來者,即任納錢,與於近河雇人,對面分付價直,不令所由欺隱〔一一〕。一縣之内,稍似蘇息〔一二〕。蓋以承前但有使來,即出帖差夫,所由得帖,富豪者終年閑坐,貧下者終日牽船。今即自以板簿在手,輪轉差遣,雖有黠吏〔一三〕,不能用情〔一四〕。”
某每任刺史,應是役夫及竹木瓦磚工巧之類,並自置板簿,若要役使,即自檢自差,不下文帖付縣。若下縣後,縣令付案〔一五〕,案司出帖,分付里正〔一六〕,一鄉只要兩夫,事在一鄉遍着〔一七〕,赤帖懷中藏却,巡門掠斂一遍〔一八〕,貧者即被差來。若籍在手中,巡次差遣〔一九〕,不由里胥典正〔二〇〕,無因更能用情。以此知襄邑李式之能,可以惠及夫役,更有良術,即不敢知。
以某愚見,且可救急,因襄邑李生之績效,知先輩思報幕府之深誠〔二一〕,不覺亦及拙政,以爲證明,豈敢自述。今爲治,患於差役不平,《詩》云:“或栖遲偃仰,或王事鞅掌〔二二〕。”此蓋不平之故。長吏不置簿籍一一自檢,即奸胥貪冒求取〔二三〕,此最爲甚。某恐懼再拜。
〔一〕汴州:今河南省開封市。從事:官名,州刺史之佐吏,掌管文書,察舉非法。
〔二〕踣(bó):僵;跌倒。
〔三〕襄邑縣:古縣名,今河南省睢縣。
〔四〕條疏:分條陳述。
〔五〕某當兩句:謂自當縣令以來,對本縣千家萬户,皆登記于册簿之中。都,皆。板簿,同版簿,户口册。
〔六〕輪檢自差:謂輪流差遣,不使重複或遺漏。
〔七〕文帖:公文。
〔八〕尅(kè)期:限定日期。
〔九〕職掌:職分上所應掌管之事。此謂當差拉縴。
〔一〇〕不著:不用承擔。
〔一一〕與於三句:謂允許遠户于近河處雇人代役,當面交清錢款,不令小吏從中欺瞞。與,許。價直,同價值。所由,所由官之省稱,指地方小吏或差役,此謂主管民夫者。《資治通鑑》卷二四三:“丞相不應許所由官呫嚅耳語。”注曰:“京尹任煩劇,故唐人謂府縣官爲所由官。項安世《家説》曰:‘今坊市公人謂之所由。’”又,卷二四二:“令所由將鹽就村糶易。”注曰:“所由,綰掌官物之吏也。事必經由其手,故謂之所由。”
〔一二〕蘇息:休養生息。
〔一三〕黠(xiá)吏:奸狡之吏。
〔一四〕用情:以情徇私。
〔一五〕案:案司,指縣吏中主管文書者。
〔一六〕里正:鄉吏。唐時以百户爲里,五里爲鄉,每里置里正一人。
〔一七〕遍着:普遍徵用民夫之意。
〔一八〕巡門:逐門挨户。掠斂:奪取搜刮。
〔一九〕巡次:按次序。
〔二〇〕不由句:謂無須鄉吏主管其事。里胥,鄉吏。典正,主其事。
〔二一〕幕府:衙署,此指上官。
〔二二〕詩云三句:爲《詩經·小雅·北山》詩句,寫久役之下層人士不平之慨,謂有人游息安居,有人爲王事忙碌。栖遲,游息。偃仰,仰卧。鞅掌,煩勞,忙迫。
〔二三〕奸胥:奸詐小吏。貪冒(mò):同貪墨,貪財好賄。
從“某每任刺史”推測,此書當作于黄州、池州、睦州刺史任後之晚年。杜牧前在赴京途中,見襄邑縣令李式善于差遣縴夫,使富户與貧民平均負擔差役,窮苦百姓免遭黠吏之荼毒,深受啓發,後每任刺史,亦用此法,加惠窮民,使奸吏無所用情,差役稍得均平。徭役差遣貧富不均之弊自古已然,李式則親自掌握册簿,不論貧富,輪流差遣,革除吏胥中間漁利之積弊;杜牧亦在刺史任上予以實行,身爲封建官吏,作此改革,殊深不易。
杜牧向汴州從事推薦李式之年少有吏才,《薦王寧啓》亦薦舉“年少”“有吏才”之王寧,可見他一向比較注重實幹,不重資歷,獎掖後進,不拘一格。
杭州新造南亭子記〔一〕
佛著經曰:生人既死,陰府收其精神〔二〕,校平生行事罪福之〔三〕。坐罪者〔四〕,刑獄皆怪險,非人世所爲,凡人平生一失舉止〔五〕,皆落其間〔六〕。其尤怪者,獄廣大千百萬億里,積火燒之〔七〕,一日凡千萬生死,窮億萬世〔八〕,無有間斷,名爲“無間”〔九〕。夾殿宏廊,悉圖其狀,人未熟見者,莫不毛立神駭〔一〇〕。佛經曰:我國有阿闍世王〔一一〕,殺父王篡其位,法當入所謂獄無間者,昔能求事佛,後生爲天人。況其他罪,事佛固無恙〔一二〕。
梁武帝明智勇武〔一三〕,創爲梁國者,捨身爲僧奴,至國滅餓死不聞悟,況下輩固惑之。爲工商者,雜良以苦,僞内而華外,納以大秤斛,以小出之〔一四〕,欺奪村閭戇民〔一五〕,銖積粒聚〔一六〕,以至于富。刑法錢穀小胥〔一七〕,出入人性命〔一八〕,顛倒埋没,使簿書條令不可究知〔一九〕,得財買大第豪奴,如公侯家。大吏有權力,能開庫取公錢,緣意恣爲〔二〇〕,人不敢言。是此數者,心自知其罪,皆捐己奉佛以求救,月日積久,曰:“我罪如是,貴富如所求,是佛能滅吾罪,復能以福與吾也。”有罪罪滅,無福福至,生人唯罪福耳,雖田婦稚子,知所趨避。今權歸於佛,買福賣罪,如持左契〔二一〕,交手相付。至有窮民,啼一稚子,無以與哺〔二二〕,得百錢,必召一僧飯之〔二三〕,冀佛之助,一日獲福〔二四〕。若如此,雖舉寰海内盡爲寺與僧〔二五〕,不足怪也。屋壁繡紋可矣,爲金枝扶疎,擎千萬佛〔二六〕;僧爲具味飯之可矣〔二七〕,飯訖持錢與之。不大、不壯、不高、不多、不珍奇瓌怪爲憂〔二八〕,無有人力可及而不爲者。
晉,霸主也,一銅鞮宫之衰弱,諸侯不肯來盟〔二九〕,今天下能如幾晉,凡幾千銅鞮,人得不困哉?文宗皇帝嘗語宰相曰〔三〇〕:“古者三人共食一農人,今加兵、佛,一農人乃爲五人所食,其間吾民尤困於佛。”帝念其本牢根大,不能果去之。
武宗皇帝始即位〔三一〕,獨奮怒曰:“窮吾天下,佛也。”始去其山臺野邑四萬所,冠其徒幾至十萬人。後至會昌五年,始命西京留佛寺四,僧唯十人;東京二寺〔三二〕。天下所謂節度、觀察〔三三〕,同、華、汝三十四治所〔三四〕,得留一寺,僧准西京數〔三五〕,其他刺史州不得有寺。出四御史縷行天下以督之〔三六〕,御史乘驛未出關〔三七〕,天下寺至於屋基耕而刓之〔三八〕。凡除寺四千六百,僧尼笄冠二十六萬五百〔三九〕,其奴婢十五萬,良人枝附爲使令者,倍笄冠之數〔四〇〕,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口率與百畝,編入農籍〔四一〕。其餘賤取民直,歸於有司〔四二〕,寺材州縣得以恣新其公署傳舍〔四三〕。
今天子即位〔四四〕,詔曰:“佛尚不殺而仁〔四五〕,且來中國久,亦可助以爲治。天下州率與二寺,用齒衰男女爲其徒〔四六〕,各止三十人,兩京數倍其四五焉。”著爲定令,以徇其習〔四七〕,且使後世不得復加也。
趙郡李子烈播〔四八〕,立朝名人也,自尚書比部郎中出爲錢塘〔四九〕。錢塘於江南,繁大雅亞吴郡〔五〇〕,子烈少遊其地,委曲知其俗蠧人者,剔削根節,斷其脈絡,不數月人隨化之〔五一〕。三牋干丞相云〔五二〕:“濤壞人居〔五三〕,不一銲錮〔五四〕,敗侵不休。”詔與錢二千萬,築長堤,以爲數十年計,人益安喜。子烈曰:“吴越古今多文士〔五五〕,來吾郡遊,登樓倚軒,莫不飄然而增思〔五六〕。吾郡之江山甲於天下,信然也〔五七〕。佛熾害中國六百歲〔五八〕,生見聖人,一揮而幾夷之〔五九〕,今不取其寺材立亭勝地,以彰聖人之功,使文士歌詩之,後必有指吾而駡者。”乃作南亭,在城東南隅,宏大焕顯〔六〇〕,工施手目,髮匀肉均,牙滑而無遺巧矣〔六一〕。江平入天〔六二〕,越峯如髻〔六三〕,越樹如髮〔六四〕,孤帆白鳥,點盡上凝〔六五〕。在半夜酒餘,倚老松,坐怪石,殷殷潮聲,起於月外。
東閩、兩越〔六六〕,宦游善地也〔六七〕,天下名士多往之。予知百數十年後,登南亭者,念仁聖天子之神功矣〔六八〕,美子烈之旨跡〔六九〕。睹南亭千萬狀,吟不辭已〔七〇〕;四時千萬狀,吟不能去。作爲歌詩,次之於後〔七一〕,不知幾千百人矣。
〔一〕本文約作于宣宗大中初年。
〔二〕陰府:陰曹地府,陰間。佛經《俱舍論》謂有陽世,有陰間,生人住陽世,死人則魂歸地府。
〔三〕校:考較。罪福:用作動詞,謂或使之受罪,或使之享福。
〔四〕坐罪者:因犯罪受刑者。
〔五〕一失舉止:謂舉動一有失當。
〔六〕皆落其間:都落入地獄受刑。
〔七〕積火:歷久不熄之火。
〔八〕窮:盡。
〔九〕無間(jiàn):佛經中所稱八熱地獄之一,亦稱“阿鼻地獄”。謂人在生前做壞事,死後即墮入地獄受苦。無間,即受苦無有間斷之意。
〔一〇〕毛立神駭:毛骨悚然,心神驚懼。
〔一一〕阿闍(shé)世王:據《涅槃經》十九載:古印度摩揭陀國之國王,父名頻婆娑羅,母名韋提希。其母懷胎時,相師占之,謂是兒生必害父,因名“未生怨”(未生以前即已結怨意)。其父聞相師言,與夫人共謀生他之日從樓上墮之于地,然僅損其指未死,故又名“折指”。阿闍世既長,近惡友提婆達多,幽囚父母,即位後併吞諸小國,威震四鄰,建一統印度之基。後因害父之罪,遍體生瘡,至佛所懺悔後平愈,遂歸依釋迦牟尼。
〔一二〕無恙(yànɡ):無病,無災。
〔一三〕梁武帝:名蕭衍,字叔達,南朝梁之建立者。篤信佛教,大興佛寺,曾三次捨身同泰寺,後東魏降將侯景叛亂,攻滅都城,飢病而死。
〔一四〕爲工五句:謂商賈内心虚僞而外表則加以文飾,花言巧語,以大斗買進,小斗賣出,從中漁利。華,文飾。斛(hú),容量單位,十斗爲一斛。
〔一五〕村閭:猶村莊。閭,里門。古制,二十五家爲閭。《周禮·地官·大司徒》:“令五家爲比,使之相保,五比爲閭,使之相受。”戇(zhuànɡ)民:愚民。戇,愚直,魯莽。
〔一六〕銖積粒聚:謂聚少成多。銖,古衡器名,一兩當四十八銖。此喻細微。
〔一七〕刑法句:謂掌管刑法和錢穀的小官吏。小胥,小吏。
〔一八〕出入句:謂操縱着他人的生死權。
〔一九〕顛倒兩句:意謂隨意解釋或隱瞞有關法令條文,使百姓難以知曉,以便中飽私囊。
〔二〇〕緣意恣爲:任意胡作非爲。緣,循。恣,放縱。
〔二一〕持左契:謂有把握。左契,勝券。契約剖分左右,各執其一,合之以爲信,左券爲債主所執。
〔二二〕哺(bǔ):喂養。
〔二三〕飯:用作動詞。
〔二四〕一日:有朝一日。
〔二五〕寰海内:猶言天下。寰,同“環”。
〔二六〕爲金兩句:謂壁畫上萬千佛像高踞于金色樹枝之上。扶疎,枝葉繁茂。擎,擎受。
〔二七〕具味:準備食物。一種食物叫一味。
〔二八〕瓌(ɡuī)怪:奇偉怪異。
〔二九〕晉霸四句:謂晉文公所創霸業至頃公時已一蹶不振,故諸侯各國不肯來赴盟會。銅鞮(dī)宫,晉之離宫,在今山西省沁縣南。《左傳·成公九年》:“鄭伯如晉。晉人討其貳于楚也,執諸銅鞮。”
〔三〇〕文宗:唐文宗李昂(八二七—八四〇在位)。
〔三一〕武宗:唐武宗李炎(八四〇—八四六在位)。
〔三二〕始去六句:據《資治通鑑》卷二四八:武宗會昌五年,“祠部奏括天下寺四千六百,蘭若四萬,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上惡僧尼耗蠹天下,欲去之,道士趙歸真等復勸之;先毁山野招提、蘭若,敕上都、東都兩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節度、觀察使治所及同、華、商、汝州各留一寺,分爲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餘僧及尼并大秦穆護、祅僧皆勒歸俗。寺非應留者,立期令所在毁撤,仍遣御史分道督之。財貨田産並没官,寺材以葺公廨驛舍,銅像、鐘磬以鑄錢。”(《通鑑考異》謂其所載係從《實録》,與此文數字略異)又曰:“詔陳釋教之弊,宣告中外。凡天下所毁寺四千六百餘區,歸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大秦穆護、祅僧二千餘人,毁招提、蘭若四萬餘區。收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十五萬人。所留僧皆隸主客,不隸祠部。百官奉表稱賀。尋又詔東都止留僧二十人,諸道留二十人者減其半,留十人者減三人,留五人者更不留。”山臺野邑,謂私造之寺院。《通鑑考異》:“官賜額者爲寺,私造者爲招提、蘭若,杜牧所謂‘山臺野邑’是也。”冠其徒,使僧尼留髮戴帽還俗。冠,用作動詞。會昌,唐武宗年號(八四一—八四六)。西京,謂京都長安。東京,謂洛陽。漢都長安,東漢時遷都洛陽,以長安在西,稱西京,洛陽在長安東,稱東京。唐沿舊習。《新唐書·地理志》:“上都(長安)初曰京城,天寶元年曰西京,至德二載曰中京,上元二年復曰西京,肅宗元年曰上都。”
〔三三〕節度:官名,唐自玄宗于重要地區設置節度使,賜給雙旌雙節,節制一方,總攬一區之軍民、財政。觀察:官名,位次于節度使,掌考察州縣官吏政績,兼理民事。凡不設節度使之處,即以觀察使爲一地區之行政長官,設節度使處亦兼領觀察使。
〔三四〕同:州名,轄境相當今陝西省大荔、合陽、韓城、澄城、白水等縣地,治所在今陝西省大荔縣。華(huà):州名,轄境相當今陝西華縣、華陰、潼關及渭北下邽鎮附近,治所在今華縣。汝:州名,轄境相當今河南省北汝河、沙河流域各縣,治所在今臨汝縣。
〔三五〕僧准句:謂允許留下之僧人數目與長安相等。
〔三六〕出四句:謂朝廷派出御史四方巡行,以監督各地執行詔命。御史,官名,掌監察。縷行,連連巡行。縷,絲頭連續不斷。此謂屢屢。
〔三七〕乘(shènɡ)驛:指車騎。驛,傳遞官文書的馬、車。
〔三八〕天下句:謂天下寺院連同屋基均被剷除。刓(wán),削。
〔三九〕笄(jī)冠:謂僧尼還俗,分别蓄髮或戴帽或加簪。笄,古時女子盤髮之簪。
〔四〇〕良人兩句:謂一般百姓依附寺院爲寺院所差遣者比還俗僧尼之數猶多一倍,即在五十萬人以上。枝附,依附。
〔四一〕奴婢兩句:謂每個奴婢一般分與田地一百畝,編入農業户口。口率,按人口比例。《周禮·天官·太宰》鄭玄注:“賦,口率出錢也。”籍,户籍。據《唐大詔令集》卷一一三《拆寺制》:“其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餘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千人,收充兩税户,拆召提蘭若四萬餘所,收膏腴上田數千萬頃,收奴婢爲兩税户十五萬人。”
〔四二〕其餘兩句:謂剩下的田地廉價賤賣給老百姓,所得的錢歸于有關主管部門。直,通“值”。有司,主管部門。
〔四三〕寺材句:謂寺院之建築材料則允許各州縣取用以整修其官署及供行人住宿之房舍。恣,聽憑。新,用作動詞,謂整舊爲新。傳舍,驛站所設之房舍以便行人休止。
〔四四〕今天子:謂唐宣宗。據《資治通鑑》二四八:宣宗即位後,于大中元年敕曰:“‘應會昌五年所廢寺,有僧能營葺者,聽自居之。’是時君相務反會昌之政,故僧、尼之弊皆復其舊。”
〔四五〕尚:崇尚。
〔四六〕齒衰:年老者。
〔四七〕徇(xùn)其習:順其習慣。
〔四八〕李子烈播:李播,字子烈,詩人好友。其《寄李播評事》詩曰:“子烈光殊價,明時忍自高。寧無好舟檝,不泛惡風濤。大翼終難戢,奇鋒且自韜。春來煙渚上,幾浄雪霜毫?”
〔四九〕尚書:謂尚書省,與中書省、門下省合爲朝廷最高權力機構。比部郎中:屬刑部,掌内外賦斂、經費俸禄等。出:由中央到地方任職。錢塘:縣名,即今浙江省杭州市。
〔五〇〕繁大句:謂杭州繁華正與蘇州相類。雅,正。亞,流亞,同一類。吴郡,隋唐時稱蘇州爲吴郡。
〔五一〕委曲四句:謂李播盡知杭城之習俗頗能毒害人心,即設法予以根治,不數月即收到成效,使人們受到教化。委曲,始末原委。蠹(dù),侵蝕。此謂毒害。
〔五二〕牋(jiān):信札。干:求。
〔五三〕濤:謂錢塘江浪濤。
〔五四〕銲(hàn)錮:以銅鐵銲塞,此謂加固錢塘江堤岸以防水患。
〔五五〕吴越:謂江浙一帶。江浙古屬吴國、越國,故稱。
〔五六〕飄然:神思高遠貌。
〔五七〕信然:確實如此。
〔五八〕熾(chì)害:毒害。熾,盛。
〔五九〕生見兩句:謂有幸親見武宗一舉而夷滅佛寺。聖人,謂武宗。夷,夷滅;剷除。
〔六〇〕焕顯:光明貌。
〔六一〕工施手目三句:以人身各器官之匀稱形容南亭無不妥貼,巧極天工。
〔六二〕江平入天:謂錢塘江水平滿,似與天接。
〔六三〕髻(jì):婦女束髮于頂之髮式。
〔六四〕越樹如髮:喻杭城樹木繁茂。
〔六五〕點盡上凝:謂孤帆遠去,白鳥高飛。
〔六六〕東閩:謂福建。兩越:浙東、浙西。
〔六七〕宦游:出仕。
〔六八〕仁聖天子:武宗尊號“仁聖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之簡稱。
〔六九〕美:欣賞,贊美。旨跡:美好的功業。
〔七〇〕吟不辭已:吟咏辭句,情不能已。
〔七一〕次:順序而列。
杜牧在武宗會昌年間一任黄州刺史,再任池州刺史,以爲受宰相李德裕排斥,因而對他非常不滿。但他不因個人淹蹇而掩蓋武宗朝之善政,故對武宗果斷廢除佛教,命僧尼還俗之舉大爲贊賞,而對宣宗即位後反其道而行則微露不滿。前此憲宗時韓愈有《論佛骨表》,痛斥迷信佛教之愚妄,杜牧是文亦頗有韓文餘風,詳論佞佛之種種弊端,揭露貪官豪吏利用佛教爲非作惡的無恥嘴臉,闡述迷信佛教的愚昧不化,説明佞佛對國家社稷的危害。其中尤以揭露大官、工商和小吏百計掠取搜刮,只須奉佛,即可“有罪罪滅,無福福至”一段文字,最爲尖鋭深刻,可與范縝之《神滅論》先後輝映。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曰:“考牧之雖稍見用于大中初,其時職史秉筆,未免于會昌朝事,稍形指斥,此亦君相之意。其微詞見義,如《奇章公墓志》中直載劉從諫入朝還鎮月日,及《杭州南亭記》言武宗毁佛等事,固曲直甚明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