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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迁和《国榷》

一《国榷》这部书

二十五年前,我在北京图书馆读《明实录》,抄《朝鲜李朝实录》,想从这两部大部头书里,找出一些有关建州的史料,写一本建州史。因为清修《明史》,把它自己祖先这三百年间的历史都隐没了,窜改了,歪曲了,为的是好证明清朝的祖先从来没有臣属于明朝,没有受过明朝的封号,进一步强调建州地区从来不属于明朝的版图等政治企图。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修《四库全书》的时候,把明人有关建州的真实史料都作了一番安排,办法多种多样,一种是毁板,禁止流通;一种是把书中有关地方抽掉,弄成残废;一种是把有关文字删去或改写。推而广之,连明朝以前有关女真历史的著作也连带遭殃,不是被删节便是被窜改了。这样做的结果,从十四世纪到十七世纪中期这一段期间的建州史实,在整个历史上几乎成为空白点,我们对建州族的社会发展、生产情况、生产工具、社会组织、风俗习惯、文化生活、部落分布等不是一无所知,便是知道得很少。这是个历史问题,应该解决。解决的办法是努力收集可能得到的史料,加以组织整理,填补这个人为的空白点,从而充实丰富祖国各族大家庭的可爱的历史。

当时,我从《朝鲜李朝实录》中抄出有关建州和中朝关系的史料八十本,这些史料大部分是朝鲜使臣到明朝和建州地区的工作报告,很具体,很可靠,对研究明朝历史,特别是研究建州历史有极大帮助。这部书定名为《朝鲜李朝实录中之中国史料》。隔了二十多年,最近才抽工夫校补,交给中华书局,正在排印中。

另一个主要史料《明实录》,读来读去,读出了许多困难。第一是这书没有印本,只有万历以后的各种传抄本。私人传录,当时抄书的人,怕这书部头大,有时任意偷懒,少抄或漏抄以至错抄的地方很多。错字脱简,到处都是。更糟的是这书原来就不全,因为崇祯这一朝根本没有实录。天启呢,在清初修《明史》的时候,因为《天启实录》里如实记载了当时宰相冯铨的丑事,冯铨降清以后,凭借职权方便,把记有他丑事的这一部分原本偷走毁灭了,以此,《明实录》的传抄本也缺了这部分。补救的办法是多找一些《明实录》的传抄本,用多种本子互相校补,但是,这个办法在二三十年前的私人研究工作得不到任何方面支持的情况下,是办不到的。另一个是找一部明末清初人的有关明史的较好的著作,这部书就是谈迁的《国榷》。

《国榷》这部书,知道的人很少,因为没有印本流通,只有传抄本,有机会看到的人不多。二十五年前的北平,只有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有一部晒印本,很珍贵,不能出借。记得在1932或1933年为了查对一条材料,曾经翻阅过一次,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想望了二三十年,如今头发都白了,在解放了的祖国,在党的整理文化遗产的正确方针下,中华书局排印了这部六大厚册五百万字的大书,怎能叫人不高兴,不感激,不欢欣鼓舞!这部书就我个人的治学经历来说,也是一个鲜明的今昔对比。

《国榷》一百零四卷,卷首四卷,共一百零八卷。据谈迁《国榷》义例,原稿原来分作百卷,现在的本子是海宁张宗祥先生根据蒋氏衍芬草堂抄本和四明卢氏抱经楼藏抄本互相校补后重分的。这书是明朝的编年史,按年按月按日记载著者认为重大的史事,起元天历元年到明弘光元年(1328一1645)。卷首四卷分作大统、天俪、元潢、各藩、舆属、勋封、恤爵、戚畹、直阁、部院、甲科、朝贡等门,是综合性的叙述,便于读者参考的。

原书有崇祯庚午(1630)新建喻应益序,说:“三代而后……野史之繁,亦未有多于今日者,然见闻或失之疏,体裁或失之偏,纪载或失之略。……盐官谈孺木,乃集海盐、武进、丰城、太仓、临朐诸家之书凡百余种,苟有足述,靡不兼收,勒为一编,名曰《国榷》。”天启丙寅(1626)谈迁自序批评了在他以前的几个明代编年史的作者以后,说:“故予窃感明史而痛之,屡欲振笔,辄自惭怒臂,不敢称述。间窥诸家编年,于讹陋肤冗者妄有所损益,阅数岁,裒然成帙。”序后又有跋:“此丙寅旧稿,嗣更增定,触事凄咽,续以崇祯、弘光两朝,而序仍之,终当复瓿,聊识于后。”由此可见《国榷》初稿完稿于公元1626年,以后陆续改订,过了二十年,1645年以后,又续加了崇祯、弘光两朝。据义例所说《国榷》创稿于公元1621年,1647年被小偷偷走原稿,又发愤重新编写,1653年带稿子到北京又加修订,那么,这部书的编纂时间前后已经超过三十年了。

二谈迁写《国榷》

《国榷》的主要根据除明列朝实录和崇祯邸抄以外,1630年喻应益《国榷》的序文,说他采诸家著述凡百余种,这话是有事实可查的。试以卷一到三十二的引书为例,谈迁参考过明代人著作有叶子奇、宋濂、王祎、解缙、苏伯衡、方孝孺、金幼孜、杨士奇、吴宽、李贤、李梦阳、丘浚、叶盛、姚福、郑晓、雷礼、王世贞、王世懋、王鏊、王琼、杨守陈、何乔新、薛应旗、陆深、冯时可、袁帙、何乔远、邓元锡、姜南、郭正域、吴朴、周晖、敖英、晏璧、钟士懋、林之盛、陈于陛、马晋允、陶望龄、杨廉、崔铣、罗鹤、袁又新、许重熙、张适、刘凤、顾清、严从简、郭子章、赵汝濂、高岱、廖道南、刘文征、徐学谟、陈仁锡、顾起元、霍韬、黄佐、陈懿典、朱国桢、谢铎、朱鹭、黄瑜、陈建、黄金、李维桢、尹直、杨慎、顾璘、焦竑、田汝成、茅瑞征、杨寅秋、劳堪、郭棐、罗玘、唐枢、王锜、王廷相、张志淳、陈士元、屠隆、黄志清、程敏政、储瓘、于慎行、赵时春、徐日久、陈敬宗、陈涟、冒起宗、包汝楫、周圣楷、陈善、吴中行、罗洪先、李濂、叶向高、胡松、陈廷谔、钱士升、黄省曾、袁懋谦、史继阶、许相卿、叶灿、史桂芳、何景明、陈鎏、张鼐、凌翰、朱睦、尹耕、谢彬、姚涞、陈德文、徐必达、陈继儒、张溥、陈子龙、沉德符、屠叔方、姚士磷等一百二十多家。其中引用最多的是海盐郑晓的《吾学编》《今言》,丰城雷礼的《大政记》《列卿记》,太仓王世贞的《弇山堂别集》,武进薛应旗《宪章录》,屠叔方的《建文朝野汇编》,朱鹭的《建文书法拟》,焦竑的《献征录》,徐学谟的《世庙识余录》,邓元锡的《明书》,高岱的《鸿猷录》,等等。

黄宗羲撰《谈君墓表》,说他:“好观古今之治乱。其尤所注心者在明朝之典故,以为史之所凭者实录耳。实录见其表,其在里者已不可见,况革除之事,杨文贞(士奇)未免失实,泰陵之盛,焦泌阳(芳)又多丑正,神熹之载笔者皆宦逆奄之舍人,至于思陵十七年之忧勤惕厉,而太史遁荒,皇宬烈焰,国灭而史亦随灭,普天心痛。于是汰十五朝之实录,正其是非,访崇祯十五年之邸报,补其阙文,成书名曰《国榷》。”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他:“留心国史,考证皇朝实录宝训,博稽诸家撰述,于万历后尤详,号为《国榷》。”由此可见谈迁原来编撰《国榷》的用意,是因为明列朝实录中有几朝实录有失实、丑正、歪曲的缺点,是因为诸家编年有讹陋肤冗的毛病,才发愤编纂的。到国亡以后,不忍国灭史亦随灭,又访求邸报(政府公报),补述崇祯、弘光两朝史事,寄亡国的悲愤于先朝史书之编修,自署江左遗民,则是以爱国遗民的心情重写国史,和原来的以留心国史、典故的历史家心情编撰国史的时候有所不同了。其次,谈迁编撰《国榷》,主要的根据是列朝实录和邸报,参以诸家编年,但又不偏信实录,也不侧重私家著述;他对史事的记述是十分慎重的,取材很广泛,但选择很谨严,择善而从,不凭个人好恶。第三,建州史料万历以后最关紧要,《国榷》于万历后尤详,特别是崇祯朝没有实录,谈迁根据邸报编述了这十七年间的事迹。由于当时这书并未刊行,因之也没有经过四库馆臣的胡乱删改,我们可以根据《国榷》的记载和清修《明史》核对,就这一点而说,《国榷》这书对研究建州史和明朝后期历史是有积极贡献的。第四,1647年全稿被窃,他并不丧气,为了保存前朝史事,又发愤重新编写,这种忠于学术研究,忠于国家民族的坚贞不拔,不为困难所吓倒的精神气节,是非常值得后人崇敬和学习的。当然,谈迁也有他的时代局限性,如他对农民起义军的仇视,对国内少数民族和邻邦的态度和侈谈灾异迷信,以及文字叙述的过分简约等,都是显著的缺点,也是封建时代史家的一般缺点,我们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用这部书作研究资料时,是要注意到这些缺点的。

还有一点很有意思的,是关于建文帝的记录。《太祖实录》的第三次修改本根本不承认建文帝这一朝代的存在,把建文年号取消,用洪武纪年。《国榷》不但恢复了建文年号,而且纪事也站在建文的立场上,在永乐起兵以前,称永乐为燕王,到起兵以后,建文帝削除燕王位号,便直称永乐为燕庶人了。我们要注意从明仁宗一直到崇祯帝都是永乐的子孙,谈迁是亡国遗民,晚年还到过北京,跑到十三陵去哭过崇祯的坟,但是在历史叙述上,他却站在为永乐所推翻的建文帝一方面。拿这件事和明代后期许多支持建文帝的野史的出版来看,说明了那时期的士大夫,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和失望;他们不敢公开指斥现实的统治者,只好把同情寄托在以失败而告终的建文帝身上了。他们逃避现实斗争,同情改革失败的统治者,这也是封建时代,有正义感而又骨头软弱的读书人的悲哀吧。

谈迁对史事的真实性态度很严肃,为了求真,不惜一改再改。例如记明末张春被建州俘虏事就改了多次。第一次记录在他所写的《枣林杂俎》智集:

庚午三月(1630,这是谈迁记错了,应为辛未,1631,八月)。永平道参政同州张春出关陷穹庐中,误闻殉难,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居无何,春从塞外求款,始追削,春妾□氏,年二十一,自经客舍。春愧其妾多矣,盖洪承畴之前茅也。

到1655年,他在北京,和吴伟业谈旧事,才弄清楚张春并未降敌。他又把这一事实写在所著《北游录》上:

丁未八月丁卯,过吴太史所,语移时。崇祯初蓟州道张春陷于建州,抗节不屈,以羁死,清史甚称之。余因曰,往时谓张春降敌,追削其秩,夺赠荫,流闻之误如此。

最后在《国榷》卷九十一记:

崇祯四年(1631)八月戊辰,是日遇敌于长山,我师败绩,监军太仆寺少卿兼参政张春被执……春被执不屈,愿求一死……因幽之某寺中……后数年,以疾卒。

谈迁加的按语是:“夫春实未尝诎膝,流离异域,其志有足悲者。宋王继忠陷契丹,上书言款,即张春之前茅也。继忠见原,春见疑,势有固然,无俟言之毕矣。”便完全改正过来了。张春事迹见《明史》卷二百九十一《忠义传》。

全书叙述是以明列朝实录为基础的,但又不全据实录,如记永乐几次和蒙古的战争,来往行程都用金幼孜的《北征录》《后北征录》和杨荣的《后北征记》,在永乐八年六月庚子次澄清河条,小注,“实录云青杨戍”,可以清楚看出。永乐十年九月记杀大理寺卿耿通。谈迁说此事“实录不载,岂有所讳耶。事具南院故牍,不可不存”。说明这一条实录里原来没有,是他用档案补上的。同样的十四年七月乙巳杀署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纪纲,谈迁也说:“读其爰书,未尝不三为之太息也。”可见谈迁是读过处纪纲死刑的判决书的。十九年十二月底有一条“始立东厂,专内臣刺事”,小注:“事不见正史。而会典据成化十八年大学士万安奏罢东厂云。文皇帝建立北京,防微杜渐,初行锦衣卫官校,暗行缉访谋逆妖言大奸大恶等事,恐外官徇情,随立东厂,命内臣提督控制之,彼此并行,内外相制云云。不知实录遗此,何也?”可见这一条也是实录原来没有,是谈迁根据会典补上去的。又如《明实录》和《明史》都说明成祖是马皇后生的。谈迁却根据《太常寺志》说明成祖是妃所生等。不止如此,他对实录所记某些史实,还明白指出是说谎,叫人好笑。例如宣德三年(1428)三月癸未,废皇后胡氏,立贵妃孙氏为皇后条,他就说:“吾于册储而甚疑当日之事也……(中间指出疑问,从略)乃实录载胡后再请就闲,贵妃再辞坤极,谓其皆诚心,大非人情。后史氏饰美,不为有识者所葫芦乎!”

拿《国榷》和《明实录》对比,《明太祖实录》经过三次修改以后,许多事实都被删改掉了,例如明太祖晚年杀诸将,实录只写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死,不说是怎样死的。《国榷》却并不隐讳,老老实实把事实如实写上。以《国榷》所记和钱谦益的《太祖实录辨证》对读,完全符合。以《国榷》和清修《明史》对比,《明史》隐去建州史迹,从猛哥帖木儿、阿哈出、释家奴到李满住、凡察、李豆罕一直到努尔哈赤这一段,几乎是空白,《国榷》却从头据实记录,不但建州诸卫和奴儿干都司的设置年月分别记载,连以后各卫首领的承袭也都一一记上了。和《明实录》、朝鲜《李朝实录》对比,也可以互相印证。

三辛勤的劳动

谈迁一生从事学问,手不释卷,国亡后更一意修史,《北游录·纪咏》下《梦中作》:

往业倾颓尽,艰难涕泪余,残编催白发,犹事数行书。

是他一生的写实。

公元1644年高宏图替他写的《枣林杂俎序》说:

谈子孺木有书癖,其在记室,见载籍相饷,即色然喜。或书至猥诞,亦过目始释,故多所采摭。时于坐聆涂听,稍可涉笔者,无一轻置也。铢而寸,积而累,故称杂焉。

他喜欢读书,连坏书也要读一遍。喜欢做笔记,人们谈的,路上听的,只要有点意思,就记录下来。到处借书抄书,甚至跑到百里以外去借去抄。《北游录·纪文·上吴骏公太史书》说:

自恨绳枢瓮牖,志浮于量,肠肥脑满,妄博流览,尤于本朝,欲海盐(郑晓)、丰城(雷礼)、武进(薛应旗)之后,尝鼎血指。而家本担石,饥梨渴枣,遂市阅户录,尝重趼百里之外,苦不堪述。条积匦藏,稍次年月,矻矻成编。

从天启辛酉(1621)开始,这一年他母亲死了,在家读陈建所著《通纪》,嫌它不好,便着手收集整理材料,一条条地积累,分别年月放在匦里,愈积愈多,编次条贯改了六次,编成一百卷。不料到丁亥(1647)八月,一股脑儿被小偷偷光了。黄宗羲《谈君墓表》说:

当是时,人士身经丧乱,多欲追叙缘因,以显来世,而见闻窄狭,无所凭借。闻君之有是书也,思欲窃之以为己有。君家徒四壁立,不见可欲者。夜有盗入其家,尽发藏稿以去。君喟然曰,吾手尚在,宁遂已乎!从嘉善钱相国借书,复成之。

他自己也说:

丁亥八月,盗肤其箧。拊膺流涕曰,噫,吾力殚矣。居恒借人书缀缉,又二十余年,虽尽失之,未敢废也。遂走百里之外,遍考群籍,归本于实录。其实录归安唐氏为善本,携李沈氏武塘钱氏稍略焉,冰毫汗玺,又若干岁,始竟前志。田夫守株,愚人刻剑,予病类之矣。[34]

偷光了,再干,从头做起。以实录为本,而且还参考几种不同的本子。从1647年起第二次编撰《国榷》。为了搜访史料,他多年前就想去北京,1644年高宏图的《枣林杂俎序》提到:

惜天限孺木,朝不谋夕,足迹未及燕。而今已矣,三辅黄图之盛,东京梦华之思,孺木即有意乎,亦安所措翰也。悲夫!

北京已经为清人所占领了,怎么能去呢?就是想去,有了材料,也怎么下得笔呢?十年后,公元1653年,义乌朱之锡官弘文院编修,服满进京供职,聘他做书记,在这年闰六月同路从运河坐船到北京。丙申(1656)二月又从运河回到海宁。在北京住了两年半多,收集了不少史料。

朱之锡序《北游录》说他辛勤访集资料:

盐官谈孺木,年始杖矣,同诣长安(指北京)。每登涉蹑屩,访遗迹,重研累,时迷径,取道于牧竖村佣,乐此不疲,旁睨者窃哂之不顾也。及坐穹村,日对一编,掌大薄蹄,手尝不辍,或复故纸背,涂鸦萦蚓,至不可辨。或涂听壁窥,轶事绪闻,残堵圯碣,就耳目所及无遗者,其勤至矣。

《北游录·纪闻》自序记访问遗事,随听随记:

自北上,以褐贱,所闻寥寥也。而不敢自废,辄耳属一二。辇上贵人,其说翔藐尘之外,迂朽毋得望。至渊儒魁士,未始多值,间值之,而余颓蒙自怯,嗫嚅久之,冒昧就质,仅在跬倾,惧其厌苦,手别心帐。余则垣壁桯杌之是徇,余之愦愦,不其甚乎。然幸于燕而闻其略也,若锢我荒篱之下,禽籁虫吟,聊足入耳,能倾隃糜之残沉乎!

因为身份地位关系,他只是一个老秀才,帮人做幕友,接触的人不多。就是碰到了,也很难谈得起来,又怕人厌烦,不免很紧张。即使这样,也还是有些收获,如不到北京,这些材料的收集是不可能的。《北游录·纪邮》是他在京时的日记,从日记可以看出他到北京的目的是为了订正《国榷》,访问、借书、抄书的目的也是为了补充《国榷》。来往最多的几个人是太仓吴伟业骏公、同乡秀水曹溶秋壑、武功霍达鲁斋,这三人都是崇祯进士,都是藏书家,熟识明朝掌故。他到京后就写信给吴伟业请求指出《国榷》缺点和借阅有关史籍:

昨蒙延诲,略示讹谬,深感指南。(中述编撰《国榷》经过)而事之先后不悉,人之本末未详,闻见邸抄,要归断烂;凡在机要,非草野所能窥一二也。如天之幸,门下不峻其龙门,辄垂引拨,谓葑菲可采,株朽亦薪。……史事更贵搜订……门下以金匮石室之领袖,闻见广洽,倘不遽弃,祈于讹谬,椽笔拈出,或少札原委。盖性好涉猎,过目易忘,至于任耳,经宿之间,往往遗舛,故于今日,薄有私恳。非谓足辱大君子之纠正,而曲学暗昧,陨堑赴谷,亦门下所矜闵而手援之者也,密迩坛站,凡有秘帙,藜隙分青,弥切仰企。记室所抄《春明梦余录》、《宫殿》及《流寇缘起》,乞先假。[35]

《上太仆曹秋壑书》也提出同样要求:

蒙示史例,矜其愚瞽,许为搜示。迁本寒素,不支伏腊,购书则夺于弼,贷书则轻于韦布。又下邑褊陋,薄视缃芸,问其邺架,率资帖括。于是问一遗编,卑词仰恳,或更鼎致,靳允不一;尝形梦寐,即携李鼎阀间,亦匍匐以前矣。……幸大君子曲闵其志,托在后乘,假以程限,广赐携阅,旁征侧汇。……先朝召对事述云在朱都谏子美处,及秘录、公卿年表等万乞留意。祠曹或素所厚善者,于宗室薨赙,大臣贲恤,月日可详,特难于萃辑耳。希望万一,企踵之。

由曹秋壑介绍,又和霍鲁斋往来,写信说:

凡奥帙微言,悉得颁示。又所呈残稿,筚门圭窦之人,安知掌故,性好采摭,草次就录,浃岁以来,句闻字拾,繁如乱丝,卒未易理,幸逢鸿匠,大加绳削。尊谕云,史非一手一足之力,允佩良规。

从此,谈迁就和这三个学者经常往来,讨论史事了。《纪邮》记:

甲午(1654)正月……庚申,曹太仆见枉,语先胡事二则。

二月……乙丑,晚,共雷常侍语,常侍号飞鸣,尝预司礼监南书房,今贩钱,相邻。访以旧事,不觉泣下,拭袂而别。

甲申,仍访吴太史,语移时,晚招饮,以《国榷》近本就正,多所裁订,各有闻相证也。

丁亥,阴,过曹太仆借书,出刘若愚《酌中志》三帙,孙侍郎北海承泽《崇祯事迹》一帙。《酌中志》旧尝手录,今本加详,盖此阉继编者。……侍郎辑崇祯事若干卷,不轻示人。又著《春明梦余录》若干卷,并秘之。吴太史柬及近事,随答之。

三月……辛丑,吴太史示《流寇辑略》。

乙巳,阴,早至宣武门直舍,盖溧阳之杜邮也。失导而返。

戊申,过吴太史,值金坛王有三选部,重追语江左旧事,不胜遗恨。

四月……丁卯……过吴太史,剧论二十刻。

丁丑……吴太史借旧邸抄若干,邀阅,悉携以归。

戊寅,展抄邸报,梦如乱丝,略次第之。

乙酉……过吴骏公太史,极论旧事。

戊子,早,过吴太史,多异闻,别有纪。

七月……丙辰……过吴太史所,语二十刻,别有纪。

九月……乙巳,晡刻,闻霍大理见枉,遂先之,语李自成陷西安事甚悉,别有纪。

丙午……霍大理征余近录。手致之。又语遗事一二则。

丁未,阴,霍大理示黄石斋先生秘录二帙。

丙辰,录黄石斋秘稿竣,以归霍大理,语久之。

十月……戊辰,霍大理招饮……大理筮仕曹县,语刘泽清事为详。

丙戌,冲寒过(金华)叶山公,未离枕也,亟披衣起。其邻周德润(泽)故嘉定侯之孙,官锦衣,娶驸马都尉王骨孙女,年十七,遭乱,贫甚,僦一室。余欲问遗事,故屡过山公,值之,绨袍不备,有寒色。其人拙讷,语少顷遽去。

十一月……庚戌,前借霍大理《闽书》(晋江何乔远著)阅还。客严氏故游诸彻侯,云:襄城伯李国桢任京营,甲申三月都城陷,刘友□之日,君侯散重兵以归,此元功也,行冠诸臣之右矣。因留其营,尝同食寝。一日纵归,令检橐,因尽录其家。国桢败时,跨马,面如死灰。其舅金华潘某,退曰吾甥事至此,不即死,尚何待乎!此严氏目睹者。今刻本称国桢求葬先帝,刘诚意孔昭上章以明之,其说不知何所始也。

辛亥……午,过霍大理,示所纂《西事》及王渼波《九思集》。

癸丑,阴,往崇文门访严氏,问以遗事,不值。

十二月……辛未,借曹通政(秋壑)《续文献通考》,不值。

乙未(1655)正月……癸亥,风,过霍大理,借《康对山先生集》。

三月……乙未……过霍大理,问先朝实录,未至也。

五月……丙午早,过少司马霍鲁斋所,问先朝实录,在南道未至也。

六月……丙子,钱瞻伯借我夏彝仲《幸存录》。

八月……甲寅,过吴太史所,值其乡人马又如(允昌),本世弁,崇祯末任四川副总兵,遭乱,开全州。己丑(1649)变出部校,举家遇害,因北降,隶镶红旗下,食四品禄,贫甚。言遗事一二则。

戊午……晡刻,过霍彦华,值咸宁王文宣(弘度),俱目击李自成僭位事。

壬戌……晚,过王文宣、霍彦华,语旧事,知甲申大事记殆啽呓也。

九月壬午……饭于吴太史所。太史同年侍郎孙北海(承泽)撰《四朝人物传》,其帙繁,秘甚。太史恳年余,始借若干首,戒勿泄。特示余日,君第录之,愿勿著姓氏于人也。

甲辰,吴太史又示我孙氏人物传若干。

十一月……癸卯,阴,先是霍鲁斋购《明实录》而缺熹庙,以问余,所录尚未全,无以应也。

十二月……辛未……借霍鲁斋《万历实录》,向在嘉善钱相国所抄实录,为主书删其半,至是鲁斋以二百金全购。

壬申,朱生生(国寿)来,前兵部郎中,仕清陕西参政。

癸酉,答朱生生,生生留饮。……生生语明季事甚悉。

丙申(1656)正月……癸巳,大风,寒。过周子俶,值山阳成大成(默),弘光初明经,从左萝石北使,言北使事颇异。

戊申,阅《神宗实录》竟,归之。

二月癸丑,晚,于周子俶所复值咸大咸,语良久(关于弘光元年高杰被害事,及甲申之变太子走外家周氏被出首事)。

此外,《北游录·记闻》上《赵朴》条:

广宁门外……天宁寺……内侍赵朴连城逃禅于此,尝值之,问以(懿安皇后及太子)遗事云。

记王绍徽、薛国观条,俱霍鲁斋先生说。

从以上所摘录的材料看,谈迁对明季史事的收集,是尽了极大努力的。除了曹溶、吴伟业、霍达以外,他访问了故公侯的门客、降臣、宦官、皇亲等,把所听到的都记录下来,和文献一一核对。他还到过十三陵的思陵,明代丛葬妃嫔王子的金山,和景帝陵,西山和香山的寺庙等,也都写了材料。他把这些目击的史料应用到《国榷》这部书上,以此,《国榷》的史料价值是很高的,特别是万历以后,崇祯、弘光间的记录。崇祯朝的史事根据邸报和访问,弘光朝则他自己在当时的宰相高宏图幕府,并和张慎言等大臣往来,许多事情都得于亲身闻见,因此,是比较可信的。

谈迁在北京两年多的收获很大,但是,也有许多困难。借书访人,都不是容易事。北京尘土飞扬,也不习惯,《北游录·纪文·寄李楚柔书》诉苦说。

口既拙讷,年又迟暮,都门游人如蚁,日伺贵人门,对其牛马走,屏气候命,辰趋午俟,旦启昏通,作极欲死,非拘人所堪。于是杜门永昼,而借人书重于卞氏壁,不可复得。主人邺架,颇同故纸,目翳不开,五步之外,飞埃袭人,时塞口鼻。惟报国寺双松,近在二里,佝偻卷曲,逾旬辄坐其下,似吾尘中一密友也。……顷者,益究先朝史,凡片言只行,犁然有当于心,录之无遗。拟南还后作记传表志,三年为期,不敢辄语人,私为足下道也。

他生性耿介,受不了这样生活,想回南了。《北游录·后纪程序》:

余欲归屡矣。乙未春三月欲附朱方庵,秋八月欲附徐道力,而居停见挽,遂不自决。虽蜗沫足濡,而心终不怿。盖追访旧事,稍非其人,则不敢置喙。至于贷书则余交寡,市书则余橐耻,日攒眉故纸,非其好也。迨萌归计,而居停适有纂修之命,意效一二,佐其下风,则天禄石渠之藏,残缺失次,既无可资订,遂束身而南。

原来还想趁朱之锡修书之便,抄一点东西的。到了知道内阁图书已经残缺失次,无可资订,便下了决心,离京回家了。

四谈迁生平

谈迁的生平,见于《海宁县志·隐逸传》、黄宗羲《谈君墓表》,都很简略。现在根据他所著的《北游录》和《枣林杂俎》,综合叙述如下。

谈迁原名以训,字观若,明亡后改名迁,字孺木,海宁县枣林人,明诸生。他自己题《枣林杂俎》:

吾上世……德祐末避兵徙盐官之枣林,今未四百祀,又并于德祐!吾旦暮之人也,安所避哉!求桃源而无从,庶以枣林老耳,书从地,不忘本也。

四百年前宋亡,他的祖先搬到海宁,如今,明朝又亡了,没有地方可搬了。这段话是很哀感的。

据《北游录·纪文·六十自寿序》:“癸巳十月癸亥朔,抵长安,明日为揽揆之辰,周一甲子矣。”癸巳为公元1653年,往上推六十年,他生于1593年,明神宗万历二十一年癸巳。公元1621年,二十九岁,开始编撰《国榷》。1644年,他五十二岁,清军入关,北京沦陷。1645年,五十三岁,弘光被俘,南京沦陷。1647年,五十五岁,《国榷》全部手稿被窃,发愤重新撰写。1653年,六十岁了,受聘义乌朱之锡做幕友,到北京收集明代史事,订正《国榷》,1656年,年六十三岁,离京回海宁老家。

他的卒年,据黄宗羲《谈君墓表》:“走昌平,哭思陵,西走阳城,欲哭(张慎言)太宰,未至而卒,丙申岁冬十一月也。”按谈迁自撰《北游录》,丙申(1656)五月辛丑,从北京回家。在五月以前,也没有记到阳城的事实。《海宁县志·隐逸传》则说:“丁酉夏,以事至平阳,去平阳城数百里远,处士徒步往哭张家宰之墓。……卒年六十有四。”则谈迁死于丁酉年,年六十四岁。黄宗羲《墓表》所说丙申,应是丁酉之误。

他家很贫困,《县志》说他:“处士操行廉,虽游大人先生之门,不妄取一介,至今家徒四壁立。”《北游录·纪邮》记他好几次拒绝人送礼物,拒绝人拿钱买他的文章。1656年南归时也不肯求人写介绍信给以方便,《纪程》下小序说:“谈迁曰:余北游倦矣,得返为幸。……在燕时,或修贽广谒,而余不能也。别居停,竟长揖出门,不更求他牍。道中蹑一敝屣,殆于决踵。余岂不忧日后耶,忧日后又不如忍目前。余归计决矣,担簦而往,亦担簦而回,箧中录本殆数千纸,余之北游幸哉!余之北游幸哉!”从这段自述,可以看出他性格的耿介,是一个有骨头的老穷汉。

谈迁五十二岁以前的生活情形,不大清楚。从他后半生的生活看来,大概也是靠替人当幕友,办些文墨事务,代写些应酬文字,赚些月俸过日子的。《北游录》里《纪文》一共有十六篇序,除《六十自寿序》以外,其他各篇题目下面都注有代字,是代他的东家朱之锡写的。六十四岁这一年《县志》说他以事至平阳,大概也是替人做幕友,不然,他这样穷,为了私事是出不了这样远门的。《县志》载他的著作有《西游录》两卷,应该就是这次旅行的纪游文字。

黄宗羲《墓表》说:“阳城张太宰、胶州高相国皆以君为奇士,颇折节下之。其在南都,欲以史馆处君,不果。无何,太宰、相国相继野死。”《县志》说:“崇祯壬午(1642)间,受知阳城张公慎言、胶州高公宏图,二公者天下之望,相与为布衣交。甲申(1644)高入相,张为家宰,凡新政得失,皆就咨于处士,多所裨益。相国以处士谙掌故,荐入史馆,泣辞曰,迁老布衣耳,忍以国之不幸,博一官。高乃止。勋寺交扇,时事日非,处士私语二公曰,公等不去,将任误国之咎。二公用其言,先后乞骸骨。乙酉张客死宣城,高致命会稽,处士归于麻泾之庐。”《北游录·纪文·六十自寿序》说:“记甲申正月既望,御史大夫阳城张藐山(慎言)初度,遍集齐、梁、吴、晋之士,余首坐,剧饮。先生顾诸客曰,冠进贤而来者,趾高气扬,仆视其中无所有也。虽一穷褐,胸中有书若干卷。深相礼重。”由此可见从公元1642年起,谈迁就入高宏图幕,并和张慎言往来,被两人所器重,参与谋划。他对国事所提的意见,散见《枣林杂俎》仁集《定策本末》《劝进》《监国仪注》《王肇基》《黄澍》《高杰》等条。

谈迁对明代史事虽然十分重视,用一辈子工夫钻研收集,但对小说戏曲,却非常轻视。如《北游录·纪邮》载:

观西河堰书肆,值杭人周清源,云虞德园先生门人也,尝撰西湖小说。噫,施耐庵岂足法哉!

又《纪闻》上《续文献通考》条:

华亭王圻《续文献通考》,其艺文类载《琵琶记》、《乐府》、《水浒传》,谬甚。

他的著作除《国榷》《枣林杂俎》《北游录》以外,有《枣林集》十二卷,《枣林诗集》三卷,《史论》二卷,《西游录》二卷,《枣林外索》六卷,《海昌外志》八卷。

原载《光明日报》1959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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