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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管子之经济政策

第一节

管子为大理财家,后世计臣多宗之。虽然,管子之理财,其所注全力以经营者,不在国家财政也,而在国民经济。国民经济发达,斯国家财政随之。管子之所务在于是,故有以桑弘羊、孔仅、刘晏比管子者,非知管子者也。

管子言为政之本,首在富民。书中昌明此义者,屡见不一见,今次而论之。

(《治国篇》)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陵上犯禁;陵上犯禁,则难治也。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牧民篇》)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权修篇》)无以畜之,则往而不可止也。

(《立政篇》)民不怀其产,国之危也。

(《版法篇》)民不足,令乃辱;民苦殃,令不行。

(《八观篇》)民偷处而不事积聚,则国仓空虚,而攘夺窃盗残贼进取之人起矣!故日:观民产之所有余不足,而存亡之国可知也。

(《侈靡篇》)足其所欲,赡其所愿,则能用之耳。今使衣皮而冠角,食野草,饮野水,孰能用之?

(《五辅篇》)夫民必得其所欲,然后听上;听上然后政可善为也。

以上所论,皆以发明治国必先富民之义。而陈其理由,约有三端:一曰民贫则散亡不能禁,二日民贫则教育不能施,三曰民贫则法令不能行。而此三者又递相因果,蝉联而至,故管子用是兢兢也。

管子又推原民所以贫之故,略有数因:一日由生产之不饶,二曰由君上之掊克,三曰由豪强之兼并,四曰由习俗之侈靡,五曰由金融之凝滞,六曰由财货之外流。明此数因,而思所以救治之,则管子之经济政策也。

第一节  国民经济之观念

经济学之成为专门科学,自近代始也。前此非独吾国无之,即泰西亦无之。(虽稍有一二,不成为科学)自百余年前,英人有亚丹斯密者起,天下始翁然知此之为重。然斯密之言经济也,以个人为本位,不以国家为本位,故其学说之益于人国者虽不少,而弊亦随之。晚近数十年来,始有起而纠其偏匡其缺者,谓人类之欲望,擅进无已时;而一人之身,匪克备百工;非群萃州处通功易事,不足以互相给;故言经济者不能举个人而遗群,而群之进化,由家族而宗法而部落以达于今日之国家。国家者群体之最尊者也,是故善言经济者,必合全国民而盈虚消长之,此国民经济学所为可贵也。此义也,直至最近二三十年间,始大昌于天下。然吾国有人焉于二千年前导其先河者,则管子也。

管子曰:“欲为天下者,必重用其国(按:重用谓不妄用也);欲为其国者,必重用其民;欲为其民者,必重尽其民力。(《权修篇》)又曰:“财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七法篇》)又曰:“利然后能通,通然后成国。”(《侈靡篇》)又曰:“为国不能来天下之财,致天下之民,则国不可成。”(《轻重甲篇》)全书之中,如此之论,不可蝉举。要之管子之言经济也,以一国为一经济单位,合君民上下皆为此经济单位中之一员,而各应其分戮其力,以助一国经济之发达,而挟之以与他国竞。管子一切政治之妙用,皆基于是。今请条举以证明之。

第二节奖励生产之政策

孔子日: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凡善言经济者,未有不首以生产为务者也。昧于经济学理者,往往以金银与富力为同物,汲汲焉思所以积之而奎其出。欧洲前代诸国,蹈此覆辙者,不知凡几也。管子则异是,其言曰:“时货不遂,金玉虽多,谓之贫国也。”(《八观篇》)故管子之政策,惟藉金银以为操纵百货之具,而不肯牺牲国力以询金银。其最要者,则使全国之民,皆为生产者而已。故曰:“一农不耕,民或为之饥;一女不织,民或为之寒。”(《轻重甲篇》)又曰:“天下之所生,生于用力;用力之所生,生于劳身。”(《八观篇》)凡此皆以言夫生产之不可以不力也。

夫人生而有自利之心,有自利之心,则自能龟勉以从事生产,以养其欲而给其求。然则有国家者,似宜听民之自为,而无取諰諰(音shai)然代大匠斫(音zhuo)。此说也,实斯密氏一派所张皇以号于众者也。而管子则不谓尔,其言曰:“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牧民篇》)又曰:“官不理则事不治,事不治则货不多。”(《乘马篇》)又曰:“万物之于人也,无私近也,无私远也;巧者有余,而拙者不足。”又曰:“不告之以时,则民不知;不道之以事,则民不为。与之分货,则民知得正矣。审其分,则民尽力矣。”(《乘马篇》)又曰:“民欲逸而教之以劳,劳教定而国富。”(《侈靡篇》)盖管子之意,以为国家若不有道焉,以干涉之奖励之,则民或惰而不务生产;或务矣,而不知所以生产之道;或知其道矣,而为天然之不平等所限制,不能举自由竞争之实。是故非以国力行之,不为功也。

然则其奖励生产之道奈何?管子曰:

 《小问篇》:力地而动于时,则国必富矣。

《五辅篇》:明王之务,在于强本事,去无用,然后民可使富。

《牧民篇》:不务天时,则财不生;不务地利,则仓廪不盈;野芜瞻,则民营;文巧不禁,则民乃淫。积于不涸之仓者,务五谷也;藏于不竭之府者,养桑麻育六畜也。

《立政篇》:一曰,山泽不救于火,草木不植成,国之贫也。二日:沟读不遂于隘郭,水不安其藏,国之贫也。三日:桑麻不植于野,五谷不宜其地,国之贫也。四日:六畜不育于家,瓜瓤荤菜百果不备具,国之贫也。五日:工事竟于刻镂,女事繁于文章,国之贫也。

又:修火宪,敬山泽林教积草;夫财之所出,以时禁发焉;使民于宫室之用,薪蒸之所积,虞师之事也。决水潦,通沟读,修障防,安水藏,使时水虽过度,无害于五谷;岁虽凶旱,有所粉(扶门反)获,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视肥晓,观地宜,明诏期前后,农夫以时均修焉;使五谷桑麻皆安其所,由田之事也。行乡里,视宫室,观树艺,简六畜,以时钧修焉;劝勉百姓使力作毋偷,怀乐家室,重去乡里,乡师之事也。论百工,审时事,辨功苦,上完利,监壹五乡,以时钧修焉;使刻镂文采,毋敢造于乡,工师之事也。

《五辅篇》:辟田畴,利坛宅,修树艺,劝士民,勉稼墙,修墙屋,此谓厚其生;发伏利,输滞积,修道途,便关市,慎将宿,此谓输之以财;导水潦,利肢沟,决潘堵,溃泥滞,通郁闭,慎津梁,此谓遗之以利。

《八观篇》:行其田野,视其耕耘,计其农事,而饥饱之国可以知也。其耕之不深,芸之不谨,地宜不任,草田多秽,耕者不必肥,荒者不必晓。以人狠计其野(狠,众也,以人众之多少计其野之广狭也),草田多而辟田少者,虽不水旱,饥国之野也。若是而民寡,则不足以守其地;若是而民众,则国贫民饥。以此遇水旱,则众散而不收。彼民不足以守者,其城不固。民饥者不可以使战;众散而不收,则国为丘墟。故日:有地君国而不务耕耘,寄生之君也。行其山泽,观其桑麻,计其六畜之产,而贫富之国可知也。夫山泽广大,则草木易多也;壤地肥饶,则桑麻易植也;荐草多衍,则六畜易繁也(荐,茂草也)。山泽虽广,草木不禁;壤地虽肥,桑麻毋数;荐草虽多,六畜有征(征赋),闭货之门也。课凶饥,计师役,观台榭,量国费,而实虚之国可知也。凡田野,万家之众,可食之地,方五十里,可以为足矣。万家以下,则就山泽可矣;万家以上,则去山泽可矣。彼野悉辟而民无积者,国地小而食地浅也。田半垦而民有余食,而粟米多者,国地大而食地博也。国地大而野不辟者,君好货而臣好利者也。辟地广而民不足者,上赋重流其藏者也。故日:粟行于三百里,则国无一年之积;粟行于四百里,则国无二年之积;粟行于五百里,则众有饥色。其稼亡三之一者,命日小凶;小凶三年而大凶,大凶则众有大遗苞矣。什一之师,什三无事,则稼亡三之一。稼亡三之一,而非有故,盖积也,则道有损痔矣。什一之师,三年不解,非有余食也,则民有w子矣。故日:山林虽广,草木虽美,禁发必有时;国虽充盈,金玉虽多,宫室必有度;江海虽广,地泽虽博,鱼鳖虽多,同署必有正。非私草木爱鱼鳖也,恶废民于生谷也。故日:先王之禁山泽之作者,博民于生谷也。彼民非谷不食,谷非地不生,地非民不动。民非作力,毋以致财。

以上所举,实管子奖励生产政策之一斑也。其大旨主于尽地利劝农事,与寻常政家之论旨无以异,但其条理极详密耳。夫农为百业之本,无论何国,皆宜重之。况我国为天然农国者哉?虽然,管子非如极端之重农主义,以农业为国民独一无二之职业,宁牺牲他业以行过度之保护者也。通《管子》全书,其言奖励工业者,不可枚举(《轻重》诸篇,其文极多,避繁不录)。而商业又其所最重也,其言曰:“市者,天地之财具也,而万人之所和而利也关者,诸侯之瞰隧也,而外财之门户也。”(《问篇》)又曰:“市者,可以知治乱,可以知多寡,而不能为多寡”。(《乘马篇》)又日:‘一市也者劝也,劝者所以起本。”(《侈靡篇》。按:本,谓农也,二有商然后可以劝农也)盖管子未尝轻商也,而其政策在以商业操纵天下,故不欲使私人得专其利。此实管子一种奇异之政策,而与今世学者所倡社会主义,有极相类者,次节别论之。

管子言“市可以知多寡而不能为多寡”,可谓名言。商业为社会所不可缺,然不能谓之为生产事业。全社会之富量,不以商业之有无盛衰为增减也。此义近儒菲里坡维治最能言之,足正斯密之误。

桓公问管子曰:“无可以为有,贫可以为富乎?”管子日:“举国而一则无货,举国而十则有百。吾将以徐疾御之。”(《轻重丁篇》)此其所以神其用者,则商业也。《五辅篇》云:“发伏利,输滞积。”明乎“发伏利”之义,则农业政策工业政策备矣;明乎“输滞积”之义,则商业政策备矣。此所以能以无为有,以贫为富也。

第三节均节消费之政策

有生产必有消费,无消费则生产亦不能以发达,此稍治经济学者所能知也。然消费贵与国民富力相应,宜量费其所赢,而毋耗其母财,此勤俭贮蓄主义所以为可尊也。《管子》书中,多为强本抑末之言,非有恶于末业也,恶其长奢侈之风,而将为国民病也,故于崇俭之旨,三致意焉,其言曰:

 《八观篇》:国侈则用费,用费则民贫,民贫则奸智生,奸智生则邪巧作。故奸邪之所生,生于匮不足;匮不足之所生,生于侈。又:商败而不务本货,则民偷处而不事积聚。

《权修篇》:凡牧民者,以其所积者食之,不可不审也;其积多者其食多,其积寡者其食寡,无积者不食。或有积而不食者,则民离上;有积多而食寡者,贱民不力;有积寡而食多者,则民多诈;有无积而徒食者,则民偷幸。(按:食,即食之者;寡之食,经济学上所谓消费也。积者,贮蓄也。积多而食寡者,谓所蓄之财产不能自供消费之用也)积寡而食多者,即所谓奢侈也。)

此管子奖励勤俭贮蓄之说也。畴昔之论者,或以为民俗著则所需之物品多,而生产之业,缘此得以发达。若人人音于用财,则贫者无所资以赡其生,于是有奢非恶德之说起焉。殊不知奢俗一行,则一国之财,宜以为生产之资本者,将挥霍而无所余,资本涸,则产业未有能兴者也。管子尝辩之矣,其说曰:

《事语篇》:桓公日:“秦奢教我日:帷盖不修,衣服不饰,则女事不泰;俎豆之礼不致牲,则六畜不育;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此言何如?”管子日:“非数也。壤狭而欲举与大国争者,非有积蓄,不可以用人;非有积财,无以劝下;泰奢之数,不可用于危隘之国。”

 管子之意,以为若使天下能为一家,则财之艳于此者还注于彼,虽稍奢而不为害。若犹有国界,与他国竞争,则一国之母财,必期于丰;而母财丰生于积蓄,积蓄生于俭,故以奢为大戒也。

虽然,奢与俭无定形,必比例而始见。夫所人二百金而费及百金焉,则为奢矣;所人万金而仅费百金焉,则不为俭而为吝矣。奢固害母财,而吝亦非所以劝民业也。故管子曰:“俭则伤事,侈则伤货;货尽而后知不足,是不知量也;事已然后知货之有余,是不知节也。不知量,不知节,不可谓有道。”(《乘马篇》)货尽者谓母财匮也,事已者谓生产业中止也。夫两者皆非国民经济之福,明矣!管子用是兢兢也。

第四节  调剂分配之政策

泰西学者恒言曰:昔之经济政策,注重生产;今之经济政策,注重分配。吾以为此在泰西为然耳。若吾国则先哲之言经济者,自始已谨之于分配。故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均无贫”。又日:“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而《管子》一书,于此尤三致意焉。其言曰:“贫富无度则失。”(《五辅篇》)又曰:“甚富不可使,甚贫不知耻。”(《侈靡篇》)又曰:“今君铸钱立币,民通移,人有百十之数,然而民有卖子者何也?财有所并也。”(《轻重甲篇》)。又曰:“岁有凶攘,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然而人君不能治,故使蓄贾游市,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分地若一,强者能守;分财若一,智者能收。智者有十倍人之功(按:谓以一取十也),愚者有不赓本之事(按:赓犹续也,谓资本不能回复循环也),然而人君不能调,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按:谓不能调均之,则贫富之悬隔生)。夫民富则不可以禄使也,贫则不可以罚威也。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以贫富之不齐也。然则人君非能散积聚钧羡不足(按:钧同均,羡余也),分并财利而调民事也,则君虽强本趣耕(按:本谓务农,趣读为促),而日为铸币而无已,乃今使民下相役耳,恶能以为治乎?”(《国蓄篇》)

管子之意,以为政治经济上种种弊害,皆起于贫富之不齐。而此致弊之本不除,则虽日日奖励生产,广积货币,徒以供豪强兼并之凭借,而民且滋病。此事也,吾国秦汉时尝深患之,泰西古代希腊罗马时尝深患之,而今世欧美各国所谓社会问题者,尤为万国共同膏育不治之疾。而所以药之之法,在我国儒家言,其主复井田。孔子、孟子、荀子所倡,与夫汉唐以来之均田口分田限民名田等政策皆是也。在泰西社会主义学派,则主土地国有。其尤甚者,主一切财产皆归国有。其意亦与吾国之井田略相近虽然,“私有权”之为物,随世界文明之进化而起,相沿既久,而欲骤废之,其不能见诸实行,不待智者而决也。若管子均贫富之政策,则举有异于是。

其策奈何?管子曰:

 《国蓄篇》: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也。

又:凡轻重之大利,以重射轻,以贱泄平。万物之满虚,随财准平而不变,衡绝则重见,人君知其然也。故守之以准平,使万室之都,必有万钟之藏,藏繦千万。使百室之都,必有千钟之藏,藏繦百万。春以奉耕,夏以奉耘;耒耜械器,种穰粮食,毕取赡于君。故大贾蓄家,不得豪夺吾民矣。然则何君养其本?(按:谓君何以养本也?本谓资本,谓君从何得此资本)谨也,春赋以敛增帛,夏贷以收秋实(房注云:方春蚕家阙乏.而赋与之,约收其增帛。方忧农人闽乏,亦赋与之,约取其谷),是故民无废事,而国无失利也。

又: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按:此语似极决于经济学理,然当管子时,自有其特别之理由,下文论之),两者为敌,则不俱平。故人君御谷物之秩相胜(房注云:秩,积也按:房说非是,当同迭字耳),而操事于其不平之间。

又:夫物多则贱,寡则贵;散则轻,聚则重。人君知其  然,故观国之羡不足而御其财物,谷贱则以币予食,布帛贱则以币予衣。视物之轻重而御之以准,故贵贱可调。

又:岁适美,则市粜无予(按:谓谷不值钱,故无所予而获粜也),而狗彘(音zhi)食人食;岁适凶则市籴釜十镪,而道有饿民(谓一釜之粟值十镪。然则岂壤力固(本也)不足而食固不赡也哉?夫往岁之巢贱,狗彘食人食,故来岁之民不足也。物适贱则半力而无予,民事不偿其本(谓民所兴殖之事业,不能偿其所出资本),物适贵则十倍而不可得,民失其用。然则岂财物固寡而本委不足也哉?夫民利之时失,而物利之不平也。故善者委施于民之所不足,操事于民之所有余。夫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敛积之以轻,散行之以重,故君必有十倍之利,而财之櫎可得而平也。(管子之言治财多用扩字,注家不得其解。按《说文》“扩”下云:所以皮器也。李善《文选》注云:櫎者,门窗庑之通名。然则櫎也者,物之所凭借也,又物之所以资以流通也,吾求诸今世之名词则经济学上之术语,所谓金融者,即此物也)

《山国轨篇》:然后调立环乘之币,田轨之有余于其人食者(按:轨,盖数量之意),谨置公币焉。大家众,小家寡。(谓该地之田所产,足供其地民食。而有余者,置币以剂之也。)山田间田,日终岁其食不足于人若干,则置公币焉,以满其准重(山田间田所产少,不终其地之民食,察其所不给者若干,置币以补足之)。岁丰年谷登,谓高田(即有余之田轨)之萌(民也)曰:无所寄币于子者若干,乡谷之扩若干,请为子十减三。谷为上,币为下。高田抚间田,山田被谷十倍。山田以君寄币,振其不赡(振,谓振济振救),未淫失也。高田以时抚于主上,坐长加十也(此处当有讹脱,不能悉解其意盖谓于胶田春田之区,各置币以酌盈剂虚。值丰攘之岁,则以币收谷于胶田之区,而随时市诸痔田之区,使以币偿值也寄币者,谓受人所贷之钱也。长加十者,价涨十倍也)。女贡织帛苟合于国奉者,皆置而券之。以乡扩市准,曰:上无币有谷,以谷准币(国奉,盖合于国家法程之意。女有贡中程之帛者,国家宜偿以币,但己出币以买高田之谷,故当收其帛时先给以券,后乃以谷作为币而偿之也)。环谷而应英,国奉决谷,反准赋轨币,谷廪重有加十(疑有讹脱)。谓大家委费家日:(富家也)“上且修游,人出若干币。”(古代君主游燕则索贡献于富民,此文殆谓是)谓邻县日:“有实者(谷实也),皆勿左右不瞻,则且为人马假其食。”(告各邻各县之民,使勿贱卖其谷。君所至,则人马须借食也。借食必酬以值)民邻县四面皆扩谷,坐长而十倍;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敛万物,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府官以市扩出万物,隆而止,国轨布于未形。据其已成,乘令而进退,无求于民,谓之国轨。(大意盖谓初时将全国货币收之于上,物价自然低落〔、低落时乃散币而收之,物价自腾。腾则复散之也)

又:泰春泰夏泰秋泰冬(按此盖言每季之某数日也,不知所指者为何日),此皆民所以时守也,此物之高下之时也,此民之所以相并兼之时也。君皆凛之,无费之家,皆假之器械公衣,己无归功折券,故力出于民,而用出于上。

《山至数》篇:君有山,山有金,以立币,以币准谷而授禄,故国谷斯在上。谷贾(即价字)十倍,农夫夜寝蚤起,不侍见使五谷十倍,士半禄而死君(言谷价昂,则士所得者多,虽受半禄而肯为君死也)。彼善为国者,不日使之,使不得不使;不日用之,使不得不用。

又:桓公问管子曰:“请问币乘马?”管子对日:“始取夫三大夫二家,方六里而一乘,二十七人而奉一乘。币乘马者,方六里,田之美恶若干?谷之多寡若干?谷之贵贱若干?凡方六里用币若干?谷之重用币若干?故币乘马者,布币于国,为一国陆地之数,谓之币乘马。”桓公日:“行币乘马之数奈何?’’管子对日:“土受资以币,大夫受邑以币,人马受食以币,则一国之谷货在上,币费在下(房注云:贵,价也)。国谷十倍,数也。万物财物去十二,荚也。皮革筋角羽毛竹箭器械财物,苟合于国器君用者,皆有矩券于上。(房注:矩券,常券也)君实乡州藏焉,日某月某日,苟从责者(房注云:责,读为债),乡决州决,故日就庸一日而决。国英出于谷,轨国之荚,货币乘马者也[房注云:言应合受公家之所给,皆予之币,则谷之价,君上权之,其币在下,故谷倍重其有。皮革之类堪于所用者,所在乡州有其数,若今官曹簿账。人有负公家之债,若未招种粮之类者,官司如要器用,若皮革之类者,则与其准纳,{如要功庸者(按:谓力役),令就役一日,除其债责。此盖君上一切权之也。详轻重之本指,摧抑富豪兼并之家,隘塞利门,则与夺贫富悉由号令,故可易为理也}。今刀布藏于官府,巧币万物轻重,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按:轻谓价贱,重谓价贵也)人君操谷币金衡,而天下可定也。

《轻重丁篇》:桓公日:“齐西水潦而民饥,齐东丰庸而巢贱。欲以东之贱被西之贵,为之有道乎?”管子对日:“今齐西之粟,釜百泉,则枢二十也(五枢为釜,每釜值百钱,故每枢值二十钱也)。齐东之粟釜十泉,则抠二泉也。请以令籍人三十泉(籍,税也)得以五谷获粟决其籍。若此则齐西出三斗而决其籍,齐东出三釜而决其籍,然则釜十之粟,皆实于仓廪(言君下令使每人纳税三十钱,但照时价以谷代纳,则齐西之民仅出三斗已盈其数,齐东之民须出三釜乃盈其数,是国库可以得每釜十钱之粟也)。西之民饥者得食,寒者得衣,无本者予之陈,无种者予之新(本,资本也;新陈,指谷言),若此则东西相被,远近之准平矣。”

《轻重乙篇》:桓公日:“吾欲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为之有道乎?”管子对日:“粟重而万物轻,粟轻而万物重,两者不衡立。故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则请重粟之价(金债,此当是釜字),三百。若是则田野大辟,而农夫劝其事矣”桓公日:“重之有道乎?”管子对日:“请以令与大夫城藏,使卿诸侯藏千钟,令大夫藏五百钟,列大夫藏百钟,富商蓄贾藏五十钟。内可以为国委,外可以益农夫之事。”

《轻重丁篇》:桓公日:“寡人多务,令衡籍吾国之富商蓄贾称贷家,以利吾贫萌农夫,不失其本事。反此有道乎?”管子对日:“惟反之以号令为可耳!”桓公日:“行事奈何?”管子对日:“请使宾青无驰而南,限朋驰而北,宁戚驰而东,鲍叔驰而西。”四子之行定,夷吾请号令谓四子曰: “子皆为我君视四方称贷之间,其受息之氓几何?千家以报吾!”鲍叔驰而西,反报日:“西方之氓者,带济负河,范泽之萌也。渔猎取薪蒸而为食。其称贷之家,多者千钟,少者六七百钟。其出之,钟也一钟。其受息之萌,九百余家。”宾胃无驰而南,反报日:“南方之萌者,山居谷处,登降之萌也。上研轮轴,下采抒栗,田猎而为食。其称贷之家,多者千万,少者六七百万。其出之,中伯伍也。其受息之萌,八百余家。”宁戚驰而东,反报日:“东方之萌,带山负海,若处上断福,渔猎之萌也。治葛缕而为食。其称贷之家,丁惠高国,多者五千钟,少者三千钟。其出之,中钟五釜也。其受息之萌,八九百家。”曝朋驰而北,反报日:“北方之萌者,衍处负海,煮沫为盐,梁济取鱼之萌也。薪食。其称贷之家,多者千万,少者六七百万。其出之,中伯二十也。受息之萌,九百余家。凡称贷之家,出泉参千万,出粟参数千万钟。受子息民参万家。”四子已报,管子曰:“不弃,我君之有萌,中一国而五君之正也。然欲国之无贫,兵之无弱,安可得哉?”桓公日:“为此有道乎?”管子日:“惟反之以号令为可。请以令贺献者,皆以锯枝兰鼓,则必坐长十倍其本矣。君之栈台之职,亦坐长十倍,谓以令召称贷之家。”君因酌之酒,太宰行筋。桓公举衣而问日:“寡人多务,令衡籍吾国。闻子之假贷吾贫萌,使有以终其上令。寡人有锯枝兰鼓,其贾中纯万泉也,愿以为吾贫萌,决其子息之数,使无券契之责。”称贷之家,皆齐首而稽颖日:“君之忧萌至于此,请再拜以献堂下!”桓公日:“不可。子使吾萌春有以剿耙,夏有以决芸。寡人之德子,无所宠。若此而不受,寡人不得于心。”故称贷之家日:“皆再拜受。”所出栈台之职,未能参千纯也。而决四方子息之数,使无券契之责。四方之萌闻之,父教其子,兄教其弟,日:“夫垦由发务,上之所急,可以无庶乎?君之忧我至于此!”此之谓反准。

《七臣七主篇》:政有缓急,故物有轻重;岁有败凶,故民有义不足[房注云:岁既败,凶,虽有义事,不足以行其礼。按:房说谬也。义字乃羡之讹耳。羡,余也。羡与不足对举,书中屡见。败字,疑亦讹,当为岁有贩凶。TR者丰也。」。时有春秋,故谷有贵贱。(房注云:春谷贵,秋谷贱。按:此训虽不甚谬,然管子之意殆不如是。

《轻重乙篇》云:“岁有四秋,而春夏秋冬各居一焉”秋者,即《书经》乃亦有秋之秋,谓成熟也。成熟之时谓之秋,则力作之时谓之春。时有春秋,不外今世学者所谓金融季节)而上不调淫(房注云:淫,过也按:谓调御其过度也),故游商得以什伯其本也(房注云:得什泊之赢,以弃其本也按:此训非是,谓田商所赢得十百倍于其资本耳)。百姓之不田,贫富之不誉(房注云:誉限也),皆用此作。

《轻重乙篇》:桓公问于管子日:“衡有数乎?”管子对曰:“衡无数也衡者使物一高一下,不得常固。”桓公日: “然则衡数不可调耶?”管子对日:“不可调。调则澄,澄则常,常则不贰,不贰则万物不可得而使”。桓公日:“然则何以守时?”管子对日:“夫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大春农事且作,请以十伍农夫赋招铁,此之谓春之秋。大夏且至,丝扩之所作也,此之谓夏之秋。而大秋成五谷之所会,此之谓秋之秋。大冬营室中女事,纺绩缉缕之所作也,此之谓冬之秋。故日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已有四者之序,发号出令,物之轻重,相什而相伯,故物不得有常固。”

此即管子所谓轻重之说。其一切分配政策,皆由此起,而调御国民经济之最大作用也〔考其枢纽所在,不外操货币以进退百物,盖货币价格之腾落,与物价之贵贱成反比例。而货币流通额之多寡,又与其价格之腾落成反比例。故货币流通之状态,近世学者取泉流布布之义,名之曰金融,即管子所谓财扩者是也。金融之或宽或紧,同一地也,因时而有差别;同一时也,因地而有差别。其原因皆各有所自来,而其结果则影响于国家财政与全国民生计者,至捷且巨。故今各国大政治家之谋国,未有不致谨于此者也。而中国能明此义者,阙惟管子。管子知货币之为物,凡以供交易媒介之用。其数量不能太少,亦不可太多也,故先斟酌全国所需货币知多少,准其书而铸造之,命之曰公币。

《山国轨篇》所谓“谨置公币者”是也。然则全国所需货币多少,何从测之?管子以为货币之职务,在于为百物之媒介而已,综稽全国民互相交易之物品,共有几何?其总值几何?则其所以媒介之之物应需几何?略可得也。故先察一国之田若干,其所产谷若干,复举一国所有谷类以外之一切器械财物(如《山至数篇》所举皮革筋角羽毛竹箭器械财物等),而悉簿籍之。准其数以铸币,则币常能与国民之供求相剂,而无羡不足之患矣。《山至数篇》,所谓币乘马者也。此术也,以今世之经济政策衡之,诚觉其局滞而不适。盖国民之生产力消费力,随时伸缩,而其所从起之原因,极复杂谬辐,不能执一端而尽之。故以现在全国民所有财产,泐(音le)为簿籍,而准之以求所需货数之数,为法未免疏略,其缺点一也。同一货币之数,而缘夫流通之迟速,行用度数之多寡,而其资民利用之效力,强弱悬殊。比例于现有财产而固定其量,则货币伸缩之用不显,其缺点二也。经济无国界,故货币与货物,常互相流通于国际之间。虽准本国所有财产以铸币,然币之一出一人,不期然而然。铸币虽多,未必能长葆存于国中。铸币虽少,而外国所有者,常能入而补其缺。今仅以本国财产为标准,其缺点三也。由此言之,则管子所谓币乘马之策,决非完备而可以适用者也。虽然,凡读史当论其世,以今世经济情状律古代,不可也。古代机器未兴,民业不繁;国民生产力之变迁,不能甚剧;其消费力之变迁,亦缘此不能甚剧;而信用机关交通机关皆未发达,故货币流通迟速之率多寡之度,略有一定;而国际间货币之转移,万不能如今日之便。以此之故,管子比例全国民财产以置公币之策,实能适于其时代之要求;而为经国之一妙用,盖章章矣!夫货币价格之高下,既与百物价格之高下成反比例;而货币数量之增减,由政府操其柄;故货币之价格,政府常能操纵之。此无异一切货物之价格,悉由政府操纵之也。管子所谓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者,此也。

虽然,欲明管子轻重主义之真相,更有最当研究者一物焉,则谷是也。古代金属货币之用未广,人民恒以谷帛为货币,而谷为尤重(孟子所谓以粟易械器,粟即一种之货币也)。故古代之谷所以与今异者,今之谷专为交易之目的物,而古之谷则兼为交易之媒介物也。而谷之所以与金属货币异者,金属货币专为交易之媒介物,而谷则兼为交易之目的物也(所谓交易之目的物者,谓交易之目的期于得此物而止。如吾辈今日以钱买谷,其所欲得者即谷也交易之媒介物者,谓借此为媒介以间接求得其他之目的物,如农夫售谷而得钱。其所欲得者非在钱也,以有钱则可持之以买得他物耳。货币之性质所以与他物异者,全在于此)〔然则谷也者,以一物而兼此两种职务,而其两职务之性质,又互相冲突,是以极谬辐而至难御也。

管子之言曰:“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此即币价与物价成反比例之义,通诸东西古今而无二者也。夫既曰万物,则谷亦与居一焉。币价贵则谷与百物之价俱贱,币价贱则谷与百物之价俱贵。此易明之理,而今世各国共通之现象也(若因丰凶而谷价之剧变逸出常轨,此则偶然之事,不足以破此例此不徒谷为然,即百物亦有然矣)。乃管子之言又曰:“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此语也,以今日之经济现象衡之,殆适得其反。吾初读之而不解其所谓,及潜心以探索其理,乃知当时之谷,兼含两种性质:一曰为普通消费目的物之性质,二日为货币之性质。当其为普通消费目的物也,其价格固与百物同,为货币之价格所左右;当其为货币也则反是,而其价格常能左右百物之价格。夫金属货币价格之变动,其原因已极复杂,在今世之治经济学者,犹以此为全部学科中最奥衍之理。况夫以一谷而兼此两性,而其物又为人生日用须臾不可缺之品;在一切消费目的物中,效力为最强,而其数量之多寡,又常因自然力而变迁(如年岁之丰凶),非尽由人力所得左右,此实古代人民所最困之一问题也。夫交易之媒介物,太多太少,皆足以病国民生计。今以日用所不可缺之谷兼充此职务,偶值年丰谷多,则民食之外,尚有余粟。其所余则尽以为币材,而一国之币遂供过于求矣。偶值年凶谷少,则以全国之谷尽供民食,犹苦不足,更无余裕以充币材;而一国之币,遂供不逮求矣。、此古代以币权物之政策所以难施也。夫今世之金属货币,专以为交易媒介之用,不以为交易目的之用;而各国政治家所以酌盈剂虚之术,犹且戛戛然共以为难,而况乎管子之轻重主义,不徒以单一性质之货币(即金属货币)为枢机,而更须以复杂性质之货币(即一谷)为枢机焉。故今世之货币政策,则一而已;一者何?以币权物是也。管子之货币政策,其条件有三:以币权物,一也;以谷权物,二也;以币权谷,三也。此管子之轻重主义,所以其术弥神而其理弥奥也。

是故管子之调御国民经济也,既约定全国所需货币大概之数而谨置之,于是将此货币,随时伸缩其流通额,使与国民所需要相应。有时金融太缓慢,事业有萎靡之忧,则将货币收回于中央金库。《山国轨篇》所谓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是也。有时金融紧迫,生计呈恐慌之象,则将货币散布之于市场,所谓币在下万物皆在上是也。而其或收回之或散布之,非以威力相强也。因物价之自然,而弃人人之所取、取人人之所弃云尔。故曰:有余则轻之,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人君散之以重也。

然则其以币御谷之术奈何?谷为百物之一,彼其以币御物之术,其影响不得不波及于谷,固无论矣。虽然,当时之谷,兼充币材,徒以普通御物之术御之不得也。’吾观管子调和金谷之策,窃叹其与今世各国调和实币与纸币之策若合符节也。今世之货币,以金银铜等金属品充之,此实币也。然实币既不便携带,且其获得之与行用之,皆须有所牺牲,滋弗便也,于是乎为纸币以代之。然发行纸币,必须储实币以为兑换之备,故纸币之多寡,恒与所储实币相剂,此不易之理也。管子之所以调和金谷者亦然。前此人民以谷为币,而其不适于媒介之用者既甚多,管子乃广铸金币以代之(吾考中国用金属为货币,实始于管子·前此虽或有之,而其势力盖甚微弱),故谷则犹今日之实币也;金属货币,则犹今日之纸币也。今各国中央银行所以能握全国金融之枢机者,皆由实币与纸币调剂得宜。既能以币御物,又能以纸币御实币。管子之政策,亦犹是也。时而使谷在匕币在一F,时而使币在卜谷在下。此犹各国实币,有一时贮之于中央银行,有时散之于市场,凡以剂其平、广其用而已矣。

一国金融之紧缓,各地不同。敛之于缓之地,而散之于紧之地,此政策之妙用也。《轻重丁篇》所言调齐东齐西之谷价者,操此术也。

一年金融之紧缓,各时不同,泰西学者谓之金融季节。敛之于缓之时,而散之于紧之时,此又政策之一妙用也。《山国轨篇》所谓泰春泰夏泰秋泰冬为百物高下之时,《轻重乙篇》所谓岁有四秋、分有四时,物之轻重相十相百者,盖指此也。

然则管子所谓轻重之术可知矣。其枢纽不外以币与谷权百物,而复以币与谷互相权;而其所以能权之者,则当币重物轻之时,敛物而散币;当币轻物重之时,敛币而散物;当谷重物轻之时,敛物而散谷;当谷轻物重之时,敛谷而散物;当币重谷轻之时,敛谷而散币;当币轻谷重之时,敛币而散谷。质而言之,则以政府为全国最大之商业家。而国中百物交易之价格,皆为政府所左右也。遵是道也,则全国商业之自由,极受束缚。以今世之经济原则衡之,其利诚不足以偿其弊。然在古代信用机关、交通机关两未发达之时,商业上之自由,不甚有效。虽无政府以束缚之,民未必遂蒙其利也。而徒使人民之生产者,或供多而不遇求;使人民之消费者,或求多而不遇供;故毋宁以政府立乎其间,其力足以尽求全国之所供,其力足以尽供全国之所求。苟奖励干涉得其宜,而于助长全国民经济之发达,盖甚有效也。

然管子之政策,其效犹不止此。夫金融有缓紧,而物价有贵贱;在力薄之小民,固受其支配而莫可如何也。然而豪强素封之家,则其力足以乘多数贫民之急而垄断其利。管子谓物有高下之时,即人民相兼并之时,诚笃论也。而彼豪强者,非徒因物之高下,以弋取殊利而已;且常能左右物价使之随己意为高下。夫物价自然之高下,本由全社会公共经济之现象所造成。专其利于少数之人,固已非当,况复以人力而矫揉之,使随己意为高下,而因以制多数人之死命而自周其利者哉?此虽命之曰盗贼之行可也!管子之意,以为物价之有高下,而用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之术,常能博奇利。此经济现象之所必至,无能遏止者也。而此种奇利,则当归诸国家,而不当归诸少数之私人。归诸国家,国家还用以奖励民业,则其利均诸全国人民;归诸少数之私人,则一国财力所在,遂成偏枯。一方有余,而一方不足,所谓病肿而苦跌熬也。管子所以必以国家操此权者,盖为是也。

夫商业之自由放任过甚,则少数之豪强,常能用不正之手段,以左右物价,苦人民而独占其利。此征诸今世之产业组织而可知也。近世有所谓卡特尔(Karteil)者,有所谓托辣斯(Trust )者,皆起于最近一二十年间,而其力足以左右全国之物价,甚者乃足以左右全世界之物价。识者谓其专制之淫威,视野蛮时代之君主殆有甚焉。而各国大政治家,方相率宵吁焦虑,谋所以对待之,而未得其道也。于是乎有所谓社会主义一派之学说,欲尽禁商业之自由而举社会之交易机关,悉由国家掌之。此其说虽非可遂行于今日,然欲为根本救治,舍此盖无术也。而此主义当二千年前有实行之者焉,吾中国之管子是也。

古代之政治家所以抑制豪强兼并之术,往往有禁民之贷金取息者,亦有以法律限息率不许过高者。吾国汉唐以来相沿行之,而息率之限,今大清律例尚存其文。泰西则希腊罗马以来皆有此制,中世各国,限制尤严,直至十九世纪,始渐废之,然犹未能绝也。夫富民贷而取重息,诚为胺削贫民之一显弊。有国牧民者,固不容坐视。虽然,贫民之黄焉者,必有其大不得已者存。禁贷而绝货,以是为保护贫民,而不知益以困绝之也。若夫以法规定息率,视彼禁绝贷黄者,为道固稍进,然贫民之忍重息而举债也,必亦有其大不得已者存。黄者多而贷者寡,求过于供,息率势不得不昂。强以法律限制之,则贷者于普通息率之外,更须索犯法之保险费,然后肯出贷,是欲轻之而反以重之也。故善谋国者不为此下愚之策,惟设法以立完备之金融机关,使一国现有之资本,流通捷而效力增;而蒋来之资本,缘而增殖,则息率之日下,不期而自致焉,各国现行之政策是也。而管子则深明此义者也。故民之贷金取息者.非惟不禁,且奖励之。而取息多寡,亦未尝一为干涉。惟将金融之枢纽,握诸政府,使民之欲贷者,不必仰鼻息于豪强,而政府随时以济其困,即此今世银行所尽之职务也。夫银行应由政府办理与否,其利害固当别论;然以二千年前之人,而知银行为匡济生民制要具,其识见之度越寻常,岂可思议耶?

第五节  财政策

财政与国民经济关系极密切,苟财政办理失当,则国民经济必缘此而萎悴。而国民经济既已萎悴,欲求财政之丰,决不可得。孔子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是也。吾今请语管子之财政策。

聚敛之臣之治财政也,惟求国库之充实而已。而管子则异是,其言曰:

《权修篇》:地之生财有时,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无穷。以有时与有倦养无穷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间,则上下相疾也。故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取于民无度,用之不止,国虽大必危。

此管子理财之根本观念。一方面与其法治主义之精神相应,一方面与其国民经济政策之精神相应者也。管子又言曰:

《轻重甲篇》:事再其本〔(按)谓人民生产事业所获之赢,能倍于其资本也。下仿此。〕,则无卖其子者;事三其本,则衣食足;事四其本,则正籍给〔(按)籍谓租税儿事五其本,则远近通。今事不能再其本,而上之求焉无止,是使奸涂不可独行.遗财不可包止。随之以法,则是下艾。民食三升,则乡有正食而盗〔(按)谓仅得三升之食,则有盗也。下仿此〕;食二升,则里有正食而盗;食一升,则家有正食而盗。今操不反之事〔(按)谓事业不能偿有资本,资本一掷而无从回复,故曰不反之事〕,而食四十倍之粟〔(按)谓谷价四十倍也〕,而求民之毋失,不可得矣!且君朝令而求夕具,有者出其财,无有者卖其衣履,农夫巢其五谷,三分贾而去〔(按)谓将其所有贱而售之,仅得价十分之三创,是君朝令一怒(字疑讹。),布帛流越而之天下〔(按)之,往也,谓流往外国也〕。君求焉而无止,民无以待之,走亡而栖山阜;持戈之士,顾不见亲家族失而不分(疑有讹夺),民走于中而士遁于外,此不待战而内败。

此极启财政失当之弊,充其量可以亡国也。近世言财政学者,谓国家之取于民,当量其力所能负担,故其收所得税也。取其生计必需之最少额免除之,凡以使民不病也。不特此也,各种租税,皆察人民岁人之羡余可以充日常消费之用者,然后取之。其方为母财,资以殖子息者,则不之取也。此何以故?盖欲求租税之丰,必先涵养税源。何谓税源?国民之资本是也。必使一国资本,悉投诸生产事业,常能孽殖子息,然后国民生计,日有余裕。而租税之源,可以泊泪继续而无竭。而不然者,渗蹄之水,一汲而尽矣!夫租税过重,则必至税及资本。资本不能回复,则全国生产力,遂日耗月蚀而无复存,国之亡可立而待也!管子所谓不反之事者此也。

管子之财政策,以不收租税为原则,以收租税为例外。此实一种最奇之财政计划也,吾名之曰无税主义。今举其说。

 《国蓄篇》:以室庑(音wu)籍(按:籍者税也),谓之毁成;以六畜籍,谓之止生;以田亩籍,谓之禁耕;以正人籍仁房注云:正数之人若丁壮也。(按)此即后世之丁税」。谓之离情;以正户籍,谓之养赢(房注云:赢谓大贾蓄家也正数之户既避其籍,则至浮浪为大贾蓄家之所役属,增其利耳)。五者不可毕用,故王者遍[(按)当作偏]行而不尽也。

又:今君籍求于民日:十日而具,则财物之贾[(按)同价」十去一;令日八日而具,则财物之贾十去二;令日五日而具,则财物之贾十去半;朝令而夕具,则财物之贾十去九。先王知其然,故不求于万民。

又: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故民爱可洽于上也。租借者,所以强求也,租税者所虑而请也。(房注云:虑计也)王霸之君,去其所以强求,废其所虑而请,故天下乐从也。

此管子无税主义之大概也。考其所以持此主义之理由,其一则以为租税妨害国民生产力也,其二则以为租税夺国民之所得也,其三则以为租税贾国民之嫌怨也。此三者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即今世言财政学者,亦不能具斥其非也。虽然,国家舍租税而欲得岁人,其道何从,则请毕管子之说。

《海王篇》:桓公问于管子日:“吾欲藉于台雉何如?”管子对日:“此毁成也。”“吾欲借于树木?”管子对日:“此伐生也。”“吾欲借于六畜?”管子对日:“此杀生也”。“吾欲借于人何如?”管子对日:“此隐情也。”桓公日:“然则吾何以为国?”管子对日:“唯官山海为可耳。”桓公日:“何谓官山海?”管子对日:“海王之国,谨正盐荚。”桓公日:“何谓正盐英荚’?’管子对日:“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终月,大男食盐五升少半,大女食盐三升少半,吾子食盐二升少半(房注云:吾子谓小男小女),此其大历也(房注云:历数也)。盐百升而釜仁(按)谓以百升为一釜」,令盐之重井加分强,釜五十也(房注云:分半也。今使盐官税,其盐之重,每一升加半合,而取之则一釜得五十合);升加一强,釜百也;升加二强,釜二百也;钟二千(十釜为钟。),十钟二万,百钟二十万,千钟二百万。万乘之国,人数开口千万也。禺英之商,日二百万红房注云:禺读为偶,偶,对也。商,计也。(按)此谓一国有千万人者其盐税平均计之,每日可得二百万钱」,十日二千万,一月六千万。万乘之国,月人三十钱之借仁(按)十字疑衍。为钱三千万],今一吾非借之诸君吾子(房注云:诸君,谓大男大女也),而有二国之藉者六千万仁(按)谓若抽丁税每月仅得三千万,今不抽丁税而所得能倍之也。房注所解非是,今不采之」。使君施令日:吾将号于诸君吾子,则必嚣号。今夫给之盐英,则百倍归于上,人无以避此者数也[(按)谓若君施今日将抽丁税,则民必鼓噪令专卖盐而收其赢,民虽欲脱税而不可得也」。今铁官之数日:一女必有一针一刀,若其事立(房注云:若犹然后);耕者必有一未一招一姚,若其事立;行服连(房注云:当作辈)招肇者,必有一斤一锯一锥一凿,若其事立。不尔而成事者,天下无有。令针之重加一也,三十针一人之借也(房注云:针之重每十分加一分为强,而取之则一女之借得三十针也矣)。刀之重六,五六三十,五刀一人之借也。招之重加七,三招铁,一人之借也。其余轻重皆准此而行。然则举臂胜事,无不服借者〔(按)谓凡成丁者,无不纳税也〕。桓公日:“然则国无山海不王乎?”管子日:“因人之山海,假之名有海之国,仇盐于吾国〔(按)伏即售字,言彼国有盐而售诸吾国也〕,釜十五,吾受而官出以百〔(接)谓彼国盐价每釜值十五钱,官悉买之而转售于吾民,则每釜取百钱〕,我未与其本事也。受人之事,以重相推,此人用之数也”

此管子财政策之中坚也。以今语释之,则曰:盐与铁皆归政府专卖而已。铁官之置,使人民生事之具日音,其法非良,故后世行之,不胜其敝。若盐,则自秦汉以迄今日,皆以为国家最大之税源。虽屡更其法,卒莫能废。即今世所谓文明国,其学者虽以盐税为恶税,倡议废止,然废者不过二三国。岂非以每人所课者极微,而政府所得者极丰乎?秦西各国之国税,前此皆以直接税为中坚。今则殆皆以间接税为中坚。盖负担之普及,收税费之节省,人民之不感苦痛,皆间接税之特长。若盐又间接税中最良之税品也,而首发明此策者,则管子也。

后世盐法屡变,至今日而政府专卖之下,复有专卖商之一阶级,故正供益细而民病益甚。管子之法,则纯粹之政府专卖法,而与今世东西各国之制,大致相合者也。

产盐之国,固可以行盐专卖;即不产盐之国,亦能行之。今欧洲各国多此类也。管子所谓受人之事以重相推也。汉武帝之铁政,置官以行鼓铸。其令曰:“敢私铸铁器者钦左趾。”管子之法则不然,试举其说:

 《轻重乙篇》:桓公日:“衡谓寡人日:请以令鼓山铁,可以毋籍而用足。”管子对日:“不可。今发徒隶而作之,则逃亡而不守;发民则下疾怨上,边竟有兵,则怀宿怨而不战。未见山铁之利而内败矣!故善者不如与民量其重计其赢,民得其十,君得其三。”

然则桑、孔之铁税,征之于其成器(即《轻重乙篇》所述衡之说);管子之铁税,征之于其原料。夫征之于成器,则民之得器也益难,而见厄于政府也益甚。故管子之术,优于桑、孔也。管子又立矿产国有之政策,其言曰:

《地数篇》:山上有猪者,其下有铁;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上有丹沙者,其下有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此山之见荣者也。苟由之见荣者,谨封而为禁。

 管子又立森林国有之政策,其言曰:

《轻重甲篇》)为人君而不能谨守其山林范泽草莱,不可以立为天下王。山林范泽草莱者,薪蒸之所出,牺牲之所起也。故使民求之,使民籍之,因以给之。

《山国轨篇》:宫室器械,非山无所仰,然后君立三等之租于山,日:“握以下者为柴碴,把以上者为室奉[(按)宫室之奉也],三围以上为棺撑之奉。柴植之租若干,室奉之租若干,棺撑之租若干。”

然则管子之财政策,以盐铁为主,而以矿产森林辅之,即财政学所谓官业收人者是也。前此东西各国之财政,大率以租税收人为中坚。其租税又以直接税为中坚。近今则非徒租税中之间接税代直接税而兴也,而官业收人,且骚骚乎夺租税收人之席。德国及澳洲联邦导其先路,俄罗斯日本等国步其后尘.若国有铁路、国有森林、盐专卖、烟专卖、酒专卖等,其条目也此类之收人日增,则各种租税可以渐减,管子所谓无籍而国用足者,庶几见之矣。德国硕儒华克拿氏之论财政,极赞叹官业收人之善,谓胜于以租税为财源。其说虽未免偏畸,然大势所趋,固不可遏矣。而我国之管子,则于二千年前,已实行此政策,使华克拿见之,其感叹又当何如?

管子于前此所举数种官业之外,更有一业焉为国家莫大之财源者,则商业是矣。其言曰:

《国蓄篇》: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两者为敌,则不俱平。故人君御谷物之秩相胜,而操事于其不平之间。故万民无籍,而国利归于君也。中岁之谷,果石十钱,大男食四石,月有四十之籍;大女食三石,月有三十之籍;吾子食二石,月有二十之籍。岁凶谷贵,来石二十钱,则大男有八十之籍,大女有六十之籍,吾子有四十之籍。是人君非发号令,收音而户籍也。[房注云:音,敛也。(按)音即墙字〕彼人君守其本委谨(房注云:委谓所委积之物也。谨严也),而男女诸君吾子,无不服籍者也。一人凛食,十人得余;十人凛食,百人得余;百人凛食,千人得余。视物之轻重而御之以准,故贵贱可调,而君得其利。

 按:此亦一种之间接税,而变其形以为官业者也。其法盖当丰攘之岁,谷价极贱,粒米狼决,委积而无所得值。政府则以币予民,而易其粟以敛之。及至中岁粟每石值十钱,凶岁每石值二十钱,政府则照时价而果粟与民。是民当丰岁,不至以余粟为苦;而当中岁凶岁,亦不虑无所得食。于民甚便,而政府每石得十钱或二十钱之利。不必直接收税,而与收税无异也。且此术不徒施之于谷而已,凡百物之为民用者,莫不权乎其轻重之间而敛散之。质而言之,则全国最大之商业,掌于政府而取其赢,以代租税也。管子之财政,以不收租税为原则。虽然,亦有例外焉。时或收租税,则借之以为均剂分配之一手段也。《轻重丁篇》云:“请以令籍人三十泉,齐西出三斗而决其籍,齐东出三釜而决其籍。”(全又见前节)此因各地方之丰凶不同,而借此以均之也。又《山国轨》篇云:

去其田赋,以租其山。巨家重葬其亲者服重租,小家菲葬其亲者服小租。巨家美修其宫室者服重租,小家为室庐者服小租。如国民之贫富,加之以绳。以按)原文云:去其田赋重葬其亲者服重租,小家菲以租其山巨,家葬其亲者服小租。巨家美修其宫室者服重租,小家为室庐者服小租。国民之贫富,如加之以绳小租文义全不可解。盖古书传写,讹夺百出,而后人读书之所以准也。今以鄙意颠倒校正之如右,未尝增减一字。虽不敢谓即合于古本然,失之当不远矣。试更以今语释其意义,盖谓免田赋而不征,惟征之于山林巨家厚葬及美宫室者,皆使纳重租。而小家则反之。其课税之目的物则构宫室制棺掉之材木也。租之轻重以国民之贫富为衡,如以绳正之也)」

财政学家论租税之原则,谓必当测国民之纳税力,便各各适应之以均其负担。盖富者负担宜加重,贫者负担宜递轻。故其于直接税也,则行累进税法,而生计必要之最小额,概予豁除。其于间接税也,则重课奢侈品,而日用必需品则免之。凡所以使贫民不病,而富民得应于其力以荷国费之大部分也。管子所谓 “如国民之贫富,加之以绳。”即此义也。

华克拿曰:“昔之租税,专以充国库之收人为目的,今则于此目的之外,更有其他之一重要目的焉。即借之以均社会之贫富是也。”管子之租税政策,则与华氏不谋而合者也。

管子之财政策,此外尚有一妙用焉,则将国费之负担转嫁于外国人民是也。此当于次节别论之。

第六节  国际经济政策

 管子曰:“国之存也,邻国有焉;国之亡也,邻国有焉”(《霸言篇》)我国自秦汉以后,为大一统之国者千余年,环列皆小蛮夷。其文物势力,不足与我相竞,故谋国者于对外政略,莫或厝意焉。即有交涉,亦不过攻掠战争之事。若夫经济力之一消一长,能影响于一国之兴亡,此则秦汉以后之政治家外交家所未尝梦见也。欧洲则不然,彼自千年以来,皆列国并立,势均力敌,境壤相接,交通夙开,故其人之奋于商战也,视兵战为尤力。而其政治家所以指导之者,尤一刻不敢懈。昔者英之克林威尔,法之哥巴,近者德之俾斯麦,英之张伯伦,皆竭毕生之精力以从事于此者也。是故自由贸易、保护贸易之论辨喧于野,关税同盟、关税报复之政策哄于朝。岂不以一国之存,其原因发自邻国者至伙且巨,而所以对待之者不可不慎乎哉?若我管子则深明此意者也。

 管子尝论国势与经济之关系曰:

《国蓄篇》:前有万乘之国,而后有千乘之国,谓之抵国;前有千乘之国,而后有万乘之国,谓之距国;壤正方,四面受敌,谓之衢国。以百乘衢处,谓之托食之君;千乘衢处,壤削少半;万乘衢处,壤削大半。何谓百乘衢处?托食之君也。夫以百乘衢处,危慑围阻千乘万乘之间,夫国之君不相中,举兵而相攻,必以为扞格蔽圉之用。有功利,不得乡以[按:古向字];大臣死于外,分壤而功列陈。(按:古阵字。谓分地以赏,列阵者之功也〕;系累获虏,分赏而禄;是壤地尽于功赏,而税臧殚于继孤也(按:臧,古藏字,谓税币悉为抚恤军人遗族之用也〕。是特名罗于为君耳!无壤之有,号有百乘之守,而实无尺壤之闲,故谓托食之君。然则大国内款小国用尽,何以及此?曰百乘之国,官赋轨符,乘四时之朝夕(按:朝夕者,盈虚之义),御之以轻重之准,然后百乘可及也。千乘之国,封天财之所植,械器之所出,财物之所生,视岁之满虚而轻重其禄,然后千乘可足也。万乘之国,守岁之满虚,乘民之缓急,正其号令,而御其大准,然后万乘可资也。

 《山至数篇》:有山处之国,有汜下水多之国,有山地分之国(按:谓山谷与平原各半也〕,有水溢之国,有漏壤之国,此国之五势,人君之所忧也。山处之国,常藏谷三分之一;汜下多水之国,常操国谷三分之一;山地分之国,常操国谷十分之三;水泉之所伤,水溢之国,常操国谷十分之二;漏壤之国,谨下诸侯之五谷,与工,雕文梓器,以下天下之五谷(按:言当奖励工业,与外国以工艺品而易取其谷也)。此准时五势之数也,

 此泛论国势与经济之关系,言各国所处地位不同,其经济政策,亦当随之而异。然苟得术以御之,则虽得天较薄之国,犹足以图存而致强也。此其说征诸世界现势而可信也。彼荷兰比利时,皆以蕞尔国当列强之冲,而其天然之恩惠又极薄;而顾以富闻于天下者,经济政策得宜故也。即如彼英国,其国内之农产物,曾不足以资其国三月之民食,而不以为病者,彼能以其工艺下天下之五谷也。

 夫管子所用之齐,其国势非得天独厚者也。管子问于桓公曰:“齐方几何里?’,桓公曰:“方五百里。”管子曰:“阴雍长城之地,其于齐国三分之一,非谷之所生也。海庄、龙夏,其与齐国四分之一也,朝夕外之所滞。齐地者,五分之一非谷之所生也,然则吾非托食之主耶?”(《轻重丁篇》)然则以齐之国势,宜其永为诸侯弱,而管子乃能用之以致富强、匡天下者何也?则所以善用对外经济政策者得其道也。今请言管子之对外经济政策:

  《轻重丁篇》)善为国者,守其国之财,汤之以高下,注之以徐疾,一可以为百,未尝籍求于民,而使用若河海。此谓守物而御天下也。

《揆度篇》)善为国者,如金石之相举,重钧则金倾。故治权则势重,治道则势赢。今谷重于吾国,轻于天下,则诸侯之自泄,如原水之就下。故物重则至,轻则去。有以重至而轻处者,我动而错之,天下已即于我矣。

 《地数篇》)桓公问于管子日:“吾欲守国财而毋税于天下[(按)税于天下者,谓国财为外国所攘,如纳税于人也],而外因天下,可乎?”管子对日:“可。夫水激而流渠,令疾而物重。先王理其号令之徐疾,内守国财而外因天下矣!”桓公曰:“其行事奈何?”管子曰:“昔者武王有巨桥之粟,贵籴之数。”桓公曰:“为之奈何?”管子曰:“武王立重泉之戍,令曰:民自有百鼓之粟者不行,民举所最粟(房注云:最,聚也)以避重泉之戍,而国谷二十倍,巨桥之粟亦二十倍[(按)谓谷价涨二十倍I。武王以巨桥之粟二十倍而市缯帛,军五岁毋籍衣于民。以巨桥之粟二十倍而衡黄金百万,终身无籍于民。准衡之数也。”桓公曰:“今亦可以行此乎?”管子日: “可。夫楚有汝汉之金,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此三者亦可以当武王之数。十口之家,十人咶盐;百口之家,百人咶盐。凡食盐之数,一月丈夫五升少半,妇人三升少半,婴儿二升少半。盐之重,升加分耗而釜五十,升加一耗而釜百,升加十耗而釜千。君伐菹薪,煮泲水为盐,正而积之三万钟、至阳春,请籍于时。”桓公日:“何谓籍于时?”管子日:“阳春农事方作,令民毋得筑垣墙、缮家墓、治宫室、立台榭。北海之众,毋得聚庸而煮盐,然则盐之价必四十倍。君以四十倍之价,修河济之流,南输梁,赴宋卫取濮阳。恶食无盐则肿,守圉大本,其用盐独重。君伐菹薪,煮泲水,以籍于天下,然则天下不减矣。”

 《轻重甲篇》)管子曰:“阴王之国有三,而齐与在焉。”桓公日:“若此言可得闻乎?”管子曰:“楚有汝汉之黄金,而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此阴王之国也。苟有操之不工,用之不善,天下倪而是耳。使夷吾能居楚之黄金,吾能令农毋耕而食,女毋织而衣。今请君煮水为盐,正而积之。”桓公曰:“诺。”十月始征,至于正月,成盐三万六千钟。召管子而问曰:“安用此盐而可?”管子对曰:“孟春既至,农事且起,大夫无得缮家墓、理宫室、立台榭、起墙垣,北海之众,毋得煮盐(房注云:本意禁人煮盐,托以农事,虑有妨夺、先自大夫起,欲人不知其机。斯为权术)。若此则盐必坐长而十倍。”桓公曰:“善。行事奈何?”管子曰:“请以令粜之于梁赵宋卫濮阳。”桓公日:“诺。”乃以令使粜之,得成金万一千余斤。桓公召管子而问日:“安用金而可?”管子曰: “请以令使贺献出正籍者[(按)正,征也。籍,税也],必以金,金坐长而百倍。运金之重,以衡万物,故用若挹于河海。此阴王之业”。

 此管子对外经济政策之第一著也。其要点在奖励本国特长之产物,以人力造成独占价格,而吸其赢于外国。夫无论何国,皆缘其气候壤质民业之异,而各有其特长之产物。如英国之煤铁,中国之丝茶,印度之绵花鸦片,美国之菽麦等类是也。凡此等产物,不能善用之,则其利渐为人所攘夺。苟能善用之,则持此可以称霸于天下。而春秋时代之齐国,则以盐为其特长之产物者也,故管子首利用之。其利用之之策如何?凡所谓一国特长之产物者,必其物为他国所无有。或虽有之而其质与量皆不及我,或其生产费之廉不能如我者也。夫如是故可以造成独占价格。独占价格者,其价格之高下,惟吾所欲、惟吾所命也。凡物之能造成独占价格者,其要件有三:一曰其物之全部或大部分为我所独有,二曰其物为人生日用所必需,三曰其物之生产总额能以人力限制之。故有竞争而生产太多,则独占价格不成立。欲造独占价格,必先杜绝竞争,限制生产。及夫独占之势既成,则全世界之欲得此物者,不得不俯伏以丐诸我。我虽十倍其值,而人莫能靳矣!此术也,泰西诸国近十余年来大行之。现在遍美国之托辣斯,其代表也。其法先兼并同业者,使之就我范围;次乃察全国,或全世界消费此物之总额约共几何,如其数以制造之,使求常过于供,而价自不得不腾,而利遂常归于己。美国产业,所以以雷霆万钧之力,震压欧洲,使欧洲诸先进国,恐慑而困于防御者,皆以此也。夫此等手段,以道德之原则律之,其为不正,固无待言;然在列国并立之世,“国际无道德”一语,已深中于人心,弱肉强食,何国蔑然?苟有可以利吾国者,遑恤其病及人国?此实现今列国商战之惨状,我国人所蘧然未尝觉者也。而岂知发明此术,实行之而灼著成效者,乃在管子。管子之治盐也,知其物为齐所独有,又知其为梁赵宋卫濮阳所必需,乃限制其生产额而昂其价,坐收十倍之利。此即今世托辣斯所用之手段,所至辟易而莫能御者也。特托辣斯之利,私人占之,管子则由国家行之耳。夫以现今欧洲各国之产业家,犹不能敌美国一私人之托辣斯;况当管子之时,各国之政府人民无一解经济上之原理者哉?以之与管子遇,直如卵之见压于泰山而已。此管子之所以奏全胜也

 抑独占价格者,又非必吾所自产之物而始能行之也。即吾所本无之物亦能行之。盖有资本则能尽笼百货使归于己,令天下之欲得货者,不能舍我而他求,则价之高下,又惟我所命矣!此谓买卖独占是也。管子既以独占盐利之故,一举而撄他国之金万余斤,资本之豪,既举世莫敌。于是复相时变察物情,以敛轻散重之术行诸他物,而其第二次所独占者即金也。天下所有金本不多,其产额之增加,更不能骤。当时之金,盖天然具有能独占之性质者也。金之大部分,已在齐政府;齐政府钥之不使出,金价固已腾贵矣。而彼复令民之贺献出征籍者必用金,则齐国境内之金价愈腾,而各国民之有金者,竞输之于齐以求利。若水就下,此必然之势也。此又征诸现今之实例而可知也。今英国之英伦银行,若因纸币准备金缺乏之故而欲吸收正金,则抬高其利率,使出他国之上,则德法美俄各国之金,滔滔而注人英国,若水就壑。其于金也,欲抬之来则来,欲麾之去则去,惟英伦银行所欲,无不如意也。不解经济学理者,骤闻之鲜不以为奇,不知此乃一定之原则,如一加一之必为二也。管子惟深明此理,故能以术尽笼天下之金,使归于齐。夫至天下之金既归于齐,则各国皆以乏金之故,其金价之昂,必与齐等,或视齐更甚焉。然金价之涨落,恒与物价之涨落成反比例。各国之金价大腾,则各国之物价,大贱必矣!于是管子又得施其轻重之术。

 管子第三次所独占者则谷也。谷为人生日用必需之品,其为力固已至伟,而当时兼用之为货币,故其影响于国民经济,视今为尤重。天下之金,既聚于齐国政府,则无论在齐国在外国,而百物之价,皆不得不贱,谷亦其一也。然谷以兼为货币之故,则虽对于金而见为贱者,对于他物而犹见为贵。于斯时也,管子则利用其金以谋独占天下之谷,先出政府之金,以购境内之谷,使齐国境内之谷价,高于邻国,则邻国民之趋利者,自相率辈其谷而输诸齐。故其言曰:“滕鲁之粟釜百(百每釜值百钱),则使吾国之粟釜千。滕鲁之粟,四流而归于我,若下深谷。”(《轻重乙篇》)又曰:“彼诸侯之谷十(言其价为十也),使吾国谷二十,则诸侯谷归于吾国矣。”(《山至数篇》)夫齐政府既尽笼天下之金,即出其一部分以市谷,其金固未散尽,其优势固犹足以制天下也。而一转圆间,天下大部分之谷,又为齐所独占。故以泻卤之齐(《史记?货殖列传》云:齐地泻卤),其地不产谷者四之一,而常能以多谷雄于天下。齐政府既握金谷之二大权,时其盈虚以操纵天下百物,天下百物之价,遂成为齐政府之独占价格,高下悉惟其所命矣!

 然此种政策,非一度用之,而遂可以永保优势也。必须赓续常用,而周或失其机宜。管子又言曰:

 《地数篇》:夫本富而财物众,不能守则税于天下(税于天下义见前。);五谷兴丰巨钱而天下贵,则税于天下。然则吾民常为天下虏矣!夫善用本者,若以身济于大海,观风之所起,天下高则高,天下下则下。天下高我下,则财利税于天下矣!

 《轻重乙篇》:衡者,使物一高一下,不得常固。

 《轻重甲篇》:轻重无数,物发而应之,闻声而乘之。

 《山权数篇》:轨守其数,准平其流,动于未形而守事以成、物一也而十,是九为用。徐疾之数,轻重之策也。一可以为十,十可以为百。引十之半,而藏四以五,操事在君之决塞。

 《轻重甲篇》)万物通则万物运,万物运则万物贱,万物贱则万物可因矣!知万物之可因而不因者,夺于天下。

 《地数篇》)夫齐衢处之本通达所出也,游子胜商之所道,人求本者,食吾本粟,因吾本币,出令有徐疾,物有轻重,然后天下之宝,壹为我用。善者,用非有,使非人〔(按)谓非我之所有者,而我能用之。非我之人民,而我能使之也」。

 要而沦之,管子之经济政策,不外以金谷御百物,而复以金与谷互相御。此政策一面用以对内,一面用以对外。其用之对内也,凡以为对外之地也。以管子之识、管子之才,既自造此优势而复自乘之,因以控制天下。天下各国人民养生送死之具,其柄无不操自管子。予之夺之,贫之富之,皆惟管子所命。然则各国欲不为齐役也得乎?“桓公问管子曰:请问用兵奈何?管子对曰:战衡战准战流战权战势,五战而至于兵。”(《轻重甲篇》)然则管子所以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者,岂有他哉?本对外经济政策之成功而已!今请举其成功之迹。

 《轻重戊篇》:桓公曰:“鲁梁之于齐也,蜂鳌也!齿之有唇也!今吾欲下鲁梁,何行而可?”管子对曰:“鲁梁之民俗为绨,公服绨,令左右服之,民从而服之。公因令齐勿敢为,必仰于鲁梁,则是鲁梁释其农事而作绨矣!”桓公曰:“诺。”即为服于泰山之阳,十日而服之。管子告鲁梁之贾人曰:“子为我致绨千匹,赐子金三百斤,十至而金三千金,则是鲁梁不赋于民,财用足也。”鲁梁之君闻之,则教其民为绨。十三月,而管子使人之鲁梁。鲁梁郭中之民,道路扬尘,十步不相见,曳繑而踵相随,车毂齺,骑连伍而行。管子曰:“鲁梁可下矣!”公曰:“奈何?”管子对曰:“公宜服帛,率民去绨,闭关,毋与鲁梁通使。”公曰:“诺。”后十月,管子令人之鲁梁。鲁梁之民,饿馁相及,应声之正,无以给上(应声之正,谓急速之赋。正首征)。鲁梁之君,即令其民去绨修农,谷不可以三月而得。鲁梁之人籴十百(谷斗千钱),齐粜十钱(谷斗十钱)。二十四月,鲁梁之民归齐者十分之六。三年,鲁梁之君请服。

又:桓公问于管子日:“莱莒与柴田相并,为之奈何?”管子对日:“莱莒之山生柴,君其率白徒之卒,铸庄山之金以为币。”重莱之柴贾。莱君闻之,告左右日:“金币者人之所重也,柴者吾国之奇出也,以吾国之奇出,尽齐之重宝,而齐可并也。”莱即释其耕农而治柴,管子即令隰朋反农。二年,桓公止柴。莱莒之籴三百七十,齐粜十钱,莱莒之民降齐者十分之七。二十八月,莱莒之君请服。

又:桓公问于管子日:“楚者山东之强国也,其人民习战斗之道。举兵伐之,恐力不能过。兵弊于楚,功不成于周,为之奈何?”管子对日:“即以战斗之道与之矣。”公曰:“何谓也?”管子对日:“公贵买其鹿。”桓公即为百里之城,使人之楚买生鹿。楚生鹿当一而八万。管子即令桓公与民通经重,藏谷十之六。令左司马伯公将白徒而铸钱于庄山,令中大夫王邑载钱二千万,求生鹿于楚。楚王闻之,告其相曰:“彼金钱,人之所重也,国之所以存,明王之所以赏有功。禽兽者群害,明王之所以弃逐也。今齐以其重宝贵买吾群害,则是楚之福也。天且以齐私楚也。子告吾民,急求生鹿,以尽齐之宝”楚民即释其耕农而田鹿。管子告楚之贾人曰:“子为我致生鹿二十,赐子金百斤;十至而金千斤也。则是楚不赋于民而财用足也。”楚之男子居外,女子居涂,隰朋教民藏粟五倍,楚以生鹿藏钱五倍。管子曰:“楚可下矣!”公曰:‘奈何?”管子对曰:“楚钱五倍,其君且自得而修谷。钱五倍,是楚强也。”桓公曰:“诺。”因令人闭关不与楚通使。楚王果自得而修谷。谷不可三月而得也。楚籴四百,齐因令人载粟处芊之南,楚人降齐者十分之四。三年而楚服。

又:桓公问于管子曰:“代国之出何有?”管子对曰:“代之出狐白之皮,公其贵买之”管子曰:“狐白应阴阳之变,六月而壹见。公贵买之,代人忘其难得,喜其贵买,必相率而求之。则是齐金钱不必出,代民必去其本而居山林之中。离枝闻之,必侵其北。离枝侵其北,代必归于齐。公因令齐载金钱而往。”桓公曰:“诺。”即令中大夫王师北将人徒载金钱之代谷之上,求狐白之皮。代王闻之,即告其相曰:“代之所以弱于离枝者,以无金钱也。今齐乃以金钱求狐白之皮,是代之福也。子急令民求狐白之皮以致齐之币,寡人将以来离枝之民。”代人果去其本,处山林之中,求狐白之皮,二十四月而不得一。离枝闻之,则侵其北。代王闻之大恐,则将其士卒葆于代谷之上。离枝遂侵其北,王即将其士卒愿以下齐。齐未亡一钱币,修使三年而代服。

又:桓公问于管子曰:“吾欲制衡山之术,为之奈何?”管子对曰:“公其令人贵买衡山之器械而卖之,燕代必从公而买之。秦赵闻之,必与公争之。衡山之械器必倍其贾。天下争之,衡山械器必十倍以上。”公日:“诺。”因令人之衡山求买械器,不敢辩其贵贾。齐修械器于衡山十月。燕代闻之,果令人之衡山求买械器。燕代修三月。秦国闻之,果令人之衡山求卖械器。衡山之君告其相日:“天下争吾械器,令其贾再什以上。”衡山之民释其本,修械器之功。齐即令隰朋漕粟于赵,赵籴十五,隰朋取之,石五十。天下闻之,载粟而之齐。齐修械器十七月,修粜五月,即闭关不与衡山通使。燕代秦赵即引其使而归,衡山械器尽。鲁削衡山之南,齐削衡山之北,内自量无械器以应二敌,即奉国而归齐矣。

此管子以商战灭人国之成效也。由今观之,其道虽若近于滑稽,然实有至理存焉。近世之言国民经济学者,皆谓一国之中,必须各种产业同时发达,万不可有所偏废。就中如日常生活必需之品,尤当自产之而不可仰给于外人。即如现在英国,惟务工商,农业日废,虽已富甲天下,而国中有识者犹忧之。当英国废止谷物条例时(事在西历千八百四十六年),其反对党昌言曰: “今国之民食,仰诸邻封。一旦有事,敌国闭关不与我通,我势不得不乞降。是明毁政治之独立,而使我民为人虏也。”云云。

幸而英国谷食非专仰给于一国,其海军力又常能优制海权耳。不然,则此一事固足以病英矣!(前年海运调查官苏伯里氏犹以此问题质诸当局)而当拿破仑盛时,联欧洲大陆以行保护贸易,合纵摈英,英且几蹶。此亦前事之师矣!夫以甲国所生产之物,而专仰消费于乙国,苟乙国一旦停止其需要,则甲国必蹶。以乙国所消费之物,而专仰生产于甲国,苟甲国一旦停止其供给,则乙国必蹶,此自然之理也。在今日各国发达,交通盛开,且各国人民互市之自由,以条约规定之,不能以政府之力任意闭关。且一国所生产之物,非必仰需要于一国,而常有多数国与之竞争。一国所消费之物,又非必仰给供于一国,而亦常有多数国与之竞争,则夫欲以经济政策弱亡人国者,其手段不能如管子之简易,此无待言。然使我国突然禁鸦片人口,则其影响于印度者何如?使暹罗缅甸突然禁米出口,我国突然禁豆出口,则其影响于日本者何如?是知一国之产业,苟有所偏畸,则敌人既得乘我所丰者以困我,又得乘我所乏者以困我。此保护贸易政策,所以为今世诸国所同趋也。明乎此理,则知当时管子之能行此政策以弱四邻,必非夸而诞矣!(后人多有疑《轻重》诸篇为伪书者,孔冲远、黄东发皆极力指摘之一,由此诸篇讹夺特多,几不能读。一由其所言经济学理极为奥衍,我国此学向不发达,故读者不能索解,即如此段所列诸条后,人谓为必无是理,岂知其为事所必至,理所固然者哉!)

管子虽用金币以操纵天下,然其筹国民经济也,以金币为手段,而不以之为目的。盖以金币与财富,截然不同物也。此义也,欧洲学者,直至十七世纪以后,始能知之。而管子则审之至熟者也!又货币价格之与物价必成反比例也,货币数量之与物价必成正比例也。此义直至亚丹?斯密始发明之,而管子则义审之至熟者也!夫以当时并世之人,无一人能解此理,无一人能操此术,而惟管子以宏达之识,密察之才,其于百物之情状,视之洞若观火而躬筦其机以开阖之,安得不举天下而为之役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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