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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世论卷五

昭公十四论

哲人之愚,愚而以为哲,要归于咎之徒,得失相反而相寻,两端而已矣。穷年百变,一彼一此于两端之中,力尽能索,交逢其咎,达者视之,曾不足与辨其是非,亦恶与更寻其覆轨哉?智能出于两端者,谓之通识;力能舍两端以有建者,谓之大武。呜呼,鲜矣!弃亦一端,取亦一端,非弃则取,取不可则弃也;合亦一端,离亦一端,当其未合则求合,合而厌则求离也。孰有能未取勿取,取不可而勿弃者乎?孰有能离勿求合,合无益而不觊离之利者乎?孰有能于弃取离合之外,自为政而不见物者乎?有之,讵不可谓通识而大武矣乎?

晋之争楚也,未得吴,唯恐不得吴;乃得吴而未利矣,而弃吴之谋进。晋离于楚,则求合于吴;合于吴而抑见楚之可合也,而离吴即楚之谋进。厉、悼、平、昭之四世,相寻于此两端,而晋敝矣。

通吴之外,有制楚之道。得不系乎通吴;失亦不但系乎通吴;通吴以制楚,则楚必不可制。此三者,必然之理,而晋不知。其不知制楚之不系乎通吴,通吴之不可以制楚者,无他,唯不知通吴之外有制楚之道也。舍其制楚之道,一唯通吴之恃,吴不可恃而厌吴忌吴,唯恐弃吴之不速。欲弃吴,乃至不惮下楚,而授以攻吴之便。觭则反,反则尽,改其初,抑必然之势也。

故宋之会,楚所以欲成晋好,而辍宋、郑之攻者,唯吴故,而晋亦同之。申之会,楚遂帅东诸侯而大逞于吴。夫楚欲合晋,而晋乐从之,楚请诸侯,而晋不惜,实已知楚志之在吴而听之,无他,唯其通吴不效而乐弃吴也。缘楚而通吴,则恃吴;弃吴以委楚,则听楚。数十年之间,一弃一取,一合一离,捷于反掌。舍此两者,晋无谋焉。唐、宋之季,党人互胜之局,和战递兴之策,均役、制产、议礼、言兵之反复,有一不如斯者乎?君子日争于廷,小人力弃于野,而国随以仆。呜呼!其犹疟者之一寒一炅,而无与为之汗也。

通吴而不足以制楚,则何如弗通;弃吴而不能以惩吴,则何如无弃。且吴不足以制楚,楚不足以制吴,疲于奔命,而无能为庸,害犹不速也。浸使通吴而吴遂并楚,则以楚益吴,是楚难仍在,而益之吴也。何也?吴得楚,而楚为吴资也。浸使弃吴而楚遂得吴,则以吴益楚,是吴难犹在,而益之楚也。何也?楚得吴,而吴为楚资也。吴西有楚,卷申、息以向郑、许;楚东有吴,并淮、徐而临鲁、宋。奉其半天下之势以向晋,晋之不速敝也。能几何也?

此之不察,乃为之说曰:“以夷攻夷,中国之利也。”或从臾之,或假借之,颠倒于一离一合,以唯吾所欲弃而欲取。两端兼用,亟与咎逢,鬼神且谪其不祥,而况于人哉!又况乎怀谖以乘我于离合,而弃取乎我之狡夷哉!其谋愈秘,其变愈捷,其见制于人也愈困。哲人之愚,亦职维疾,而何有于愚人之哲邪!以道处己而不靡,以正治四夷而禁其自戕,利不欣,害不惧,王者以安内制外。此物此志也,天下之胥溺而知然者鲜。秦、汉以降,中国日沦,如出一轨,悲夫!

天下之大哀有二,而刑杀无辜者不与焉。君子无以待小人,而死徙中于细民;大国无能拒强暴,而灭亡中于小国。此二者,祸发于不测,势穷于不能避,求免而益趋于害。《诗》曰:“握粟出卜,自何能谷?”诚哀之也。

顿、胡、沈之仅有其国,微乎微矣。楚启申、息,并群舒,服陈、蔡,函三国于嗉,未下咽耳。之三国者,故不得不为之从。从乎楚而犹足以国,则唯其身不系天下之争,楚无责也。会于申而与于好,战于鸡父而与于兵,从于召陵而系于合离之数,于是其国敝,其师熸,其君死,趣不能自立以亡。悲夫!果谁俾之而亡不可救邪?

三国之从于会申,非敢自列于冠裳也。三国者,南即楚久矣,而楚不携之以周旋,三国可无与于天下,而楚亦姑安之。一旦起而与于盟会征伐,吴逼之也。国居淮、汝之交,东逼之吴,而吴通于上国,户牖寄焉。吴日践蹈其疆域以西向,而三国蹙矣。蹙于吴,则必求纾于楚;依于楚,则不得不从楚以争吴,而国以敝,师以熸,君以死。从楚以争吴,国敝师熸君死,而楚不恤,抑弗获已而请命于晋。请命于晋,而晋无能为也,于是而三国遂亡。故晋之通吴也,无能为陈、郑助,而徒导之以加于三国,授三国于吴,而驱三国以役于楚。三国逃吴以见敝于楚,则终莫能自立,而国并焉。晋人启之,吴人驱之,楚人用之,彼恶知天下离合之情、倚伏之势哉?

祸在目,手姑捍之,而腕已解矣。乃溯其所自始,晋未通吴,天下无三国之迹,非三国之好事以取亡,审已。晋不期而致之亡,楚安坐而收其国。当是时也,智不及谋,勇不给争,欲自己而不听其已,悲夫!

“握粟出卜”,而神莫能告之矣,而后知晋人通吴之害如此其酷也。驱群小国以入楚,而陈、蔡莫能自立;弃陈、蔡以委楚,而宋、郑莫能自固;徒劳无功,弃吴以斗之楚,而齐、鲁交受其伤。帷幄之舛,原野之纷,绝人社稷,俘杀人君臣,血流淮、汝者几百年,而彭城以南,尽蕴于楚,斯不亦天下之至惨者乎!见其微,知其著,旷二百年而顿、胡、沈遽有诸侯之事,悼其亡之不久矣。

文质者,人情之化也。人情迁新而不自已,故时质则动于文,时文则动于质。小人动,君子因之;君子动,小人资之。动于情之迁新而不自已者,非可相救者也,故质胜不可救以文,文胜不可救以质。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言动以胜,胜则不可以相救矣。文动而胜趋于名,名者,损实者也,其时君子之患名以丧实,而小人犹惮乎名以制其乱盗之情。质动而胜趋于利,利者,贼义者也,于时君子之患利以替义,而小人资之,则苟可以利而无不用矣。故曰:“质胜文则野”,野者,上下之无分,名义之不立者也。

春秋之始,天下崇质而尚利,尚利以争天下之情不利焉,故一化而文。庄、僖之世,文之胜也。桓、文之霸,管仲、郤縠之为政,恢恢乎张大其国,而天下翕然以动。其在于鲁,益其军,崇其赋,侈其礼乐,而其《诗》曰:“公车千乘,公徒三万。”且将唯恐其国之不为大国也。故虽臧辰、行父、仲遂之挟盗心,犹拘系于公室之名而不敢毁。襄、昭之际,霸者之政,极于文而丧实,天下之情又弗利焉,一化而质。晋悼不振,继以赵武,列国之卿,晏婴、向戌、国侨崇墨绌儒,以俭相尚。邢邱之会,始损其礼;悼公之没,遂损其军。弭兵以为仁,弭兵以为义,将以质而救文之流也,而天下衰陵,鄙悖之习,汩于利而不耻。其在于鲁,毁三军于内,争小国之赋于外,杀其礼乐,亲于蛮夷,苟简自便,唯惠是怀。而执政之臣,资之以替公室而培其家,君逐政移,公然无惮,以极乎逆,则利之兴,名之圮,求为辰、遂、行父而不可得矣。

故曰:“君子动,小人资之。”苟可利而无不用,不忌于名,而乱盗之心无制也。故曰:“名损于有余,利生于不足。”以不足之心,行不足之政,上下不分,名义不立,质胜之害,岂不尤烈于文哉?故曰:“文胜不可救以质”,恶夫人情之激动也。晏婴、国侨、向戌之诐言,以成乎赵武、意如之奸志,而极乎商鞅、吕不韦、李斯之野心,操天下而市驵之。质胜之祸,尤烈于文,概可睹矣。彼云以质救文者,诚所谓小人儒也。

文质,人情之化也,化故变而互胜。情之化,故当其伸,必有所诎;当其诎,必有所伸。情之所固有,虽受胜而不能汩也。春秋之季,诸侯之卿执国政者,求胜于质以府利,损其军实,降其秩位,抑其志气,替其等威,霸失其霸,强失其强,大失其大,秉礼之国失其礼,苟以自利而皆所不恤,务华之情郁屈而旁出,于是而文辞胜焉。故晏婴、国侨、叔肸、女齐辩于廷,老聃、杨朱、列御寇、子华辩于野,夫人不自已文,不庸以化成天下,而以御人于口给。故夫子屡恶佞人,恶其文胜者,非所胜也。等人道于马牛而只滕口说,天下之大文乃以日削。《贲》之象曰:“束帛戋戋,贲于丘园”,伤处士之空言而吝于礼也。文侈于词也易,文征于事也难,难易之际,君子小人之所自别,可不辨与!

乐以其身与于天下者,天下之所求也。无深智沉勇以求天下,而遽开天下以相求,祸之归矣。汝、清之役,徐、越从于楚以竞吴,遽以人称,盖徐、越于此乐自任以与于诸侯之事也。以伐者楚,受伐者吴。徐、越因人以行其意,斗吴、楚而自择其利,疑计之得矣。乃亡徐者吴,亡越者楚,徐、越之亡,实于此启之。呜呼!孰能先事而知,以警于所自亡者乎?则是役也,二国之所必为寒心者也。夫几难知而固显,由已事溯之,此亦岂有难知者哉!

徐之所忌者楚,而楚不能为徐患;越之所忌者吴,而吴不能为越患。吴、楚相忌焉耳,吴忌楚,则必亲越以内固,而便事于楚;楚忌吴,则且忌徐之折入于吴,而不敢亟求之徐。故之二国者,不利吴之不敌楚也;即有不利于吴,而固不宜利夫楚之加吴也。徐合于楚以伐吴,则楚不忌徐之折入于吴,而置徐以障吴,吴独忌徐之折入于楚,而必兼徐以临楚。且徐之于吴也,无深怨重郤,而恃不相保之楚,以近犯吴于必报。此强与天下之事,以引天下之求,而必亡者也。

越之免于楚祸也,吴蔽之也。越合于楚以攻吴,则且为楚亡吴,自撤其蔽而受楚祸于膺也。此固无事而求有事,延楚以相求之津,而召其求之亡者也。故吴胜楚而徐亡,吴敝于楚以亡于越,而越亦自此以亡。祸有缓急,亡一而已。所快意者,所授首者也;所合志者,所相吞者也。此无异故居卑望轻,突起以恣于一往,介然用之,枵然以自大,一发再发,力尽于祸随。然则春秋诸侯会盟征伐之大典,非蛮越徐戎可奋胄于一旦,不待再计而决矣。

呜呼!不祥之事,不祥之都也。非分之荣,踔厉之功,佹得之名,皆不祥之尤者也。道听而涂称之,耳闻名而实居之,藐然不肖之躬,峥嵘一旦,而欲厕衣裳兵车之列,譬诸方尺之鲤效神蜧之飞,雾失而坠于陆,涸死以为天下笑,不亦悲夫!

猝起骤盛,威淫而祸发于中,疾以死亡者三:楚虔、苻坚、完颜亮,其归一也。虔之暴兴,北合晋而争其长,宋、鲁之君忍愤以执玉其廷,迁许、胡、沈、道而灭陈、蔡,恶已壅而犹未亡也,迨乎兴师向徐而溃于一旦。其后坚死败于淝,亮死于扬。江、淮之交数百里之间,三人殒焉,而皆以内溃。故中国之大维,有天维,有地维,有人维,是三维者,持五帝三王文治之天下以不久于乱者也。天之所维,地维戒之;地之所维,人维纪之;人不能纪,则仰维于天,天资维于地。天地维之,而以绝淫乱大维者之命。故祸发乎中而应乎外,必于其地以应之:完颜氏之灭,歼于蔡州,蒙古之亡,泰州之兵先起,虽百世可知已。

邵子曰:“名生于不足。”不足者,实不足也。不足于实,求助于名,犹之可矣。荡然亡实,徒奉名以疑天下,王霸之衰,未有能藉此以持者也。虞、夏之际不称天,实足继天,弗求天以为名也。周、召共和之世,不奉王,实尽于赞王,弗据王以为名也。武王之誓必称天,有不足于天者矣。

齐桓、晋文之盟会,王人与焉,有不足于奉王者矣。不足而名生,名生而实犹未陨,其求于名者尚浅也。故召陵、城濮之师,震天下以制楚,而王人不来,王命不至,其犹有余名之未用。邪晋人世霸,襄、灵、成、景之迭为盛衰,未之有易也。厉公德衰,尹、单日勤,悼踵其事,疑诸侯之贰楚,而要单子以莅乎鸡泽。大夫盟,王臣会,君子以知其惧楚之甚,而周以渎而不灵矣。宋之盟,虢之会,晋委诸侯于楚,以养其力而图河北,不自霸也,夫亦恶知王也!平邱之歃,匏系而争,是不徒无霸之事,而已无霸之心矣。事不在诸侯,而诸侯知之;心不在诸侯,而晋亦自知之。叔向曰:“诸侯有间矣”,非争诸侯也,惧且无以自立而不得逞志于河北也。无心于霸,于是而姑托于霸;不足于霸;而抑以姑托于王。奉刘子会平邱,得可藉灵于天子,失亦可委咎于王臣。召陵侵楚之役,衔王命以迁延,犹是意也。

呜呼!名不足以持天下,非仅名之,力不足也。实不足,名犹可持之;无实以邀名,而名乃为天下贱。故邵子曰:“名生于不足”,为霸者言也。平邱之歃,召陵之役,奸天下,坏王霸,显无实而托之名,实恶乎仅不足,名恶乎生哉?以名覆其心之短,则名亟;以其心之邪而盗名,则名亦非其亟,非其亟而犹盗之,名之不为小人用久矣。

天下不可以力争,故楚虔死于乾溪,项籍灭于垓下,完颜亮殪于采石。以力争之不得,反其道者,将以义贸之。义其可以贸天下乎?既力争之,复义贸之,未有能如其贸而不败者也。何也?义弗贸,贸非义也。苻坚尝以义贸矣,慕容垂、姚苌、张天锡即以之而蹙坚。楚弃疾亦以义贸矣,陈、蔡之封复不旋踵而州来灭,三年而齐师争徐,四年而兵挫于长岸,身殂未几,郢随以亡。是奚以然邪?力者,其所固有也;义者,其所固无也。舍其所固有,假其所固无,德不足怀,怨沦于髓,树怨而委之以为我守。恶其相贸之情,寻其竞力之憯,阳为我守而心实去之,故徐、巢、州来倾陷而莫救;一朝得当,疾距而无所系,故蔡乘吴起,深入以为患而无可防。凡此一弃疾之所不谋,而势之所必至也。

故义者,君子之仅用,而义贵矣。石虎死,冉闵反其道而促亡于鲜卑;拖雷死,忽必烈弗反其道而以并中国。何以知异类小人之必亡哉?一旦反而贸义于天下,亡之期也。天不假力人以义,力人不能争天以名,故或曰:“盗亦有道焉。”不知道,不知盗也。其盗也,唯其无道也;如有道也,则不足以盗也。盗不得有道,道固不可以盗者也。

楚 乘齐桓之没,力竞齐、宋,而许从之;商臣乘晋襄之没,力劫宋、郑,而蔡从之。晋灵以降,中国会盟无蔡、许之迹,则其于楚也,始以畏,而终以爱矣。爱者,移情者也。情移则性迁,性迁则教成于上,教成于上则习成于下。蔡、许之臣子,唯君父之教以为习,而君已情楚情,性楚性,教楚教,无所不楚矣,挞之不楚而不可得矣。

故春秋以来,暴行作,篡弑仍,然未有世子而大逆者也。先王之教,留于不孝者之心,溃而犹有坊也。楚商臣弑其君 ,于是而蔡般弑其君固,许止弑其君买。鲁、卫、齐、晋、宋、郑、曹、邾非无逆子而弗忍。呜呼!非我类者不入我伦,岂特其政之虐我哉!言语衣冠,始化者也;嗜好性情,继化者也;禽聚兽噬憯莫之恤,终化者也。有其始者,必有其终,是以君子甚惧之。襄公楚其宫而幸死,哀公越其言而幸亡,故王猛之罪百扬雄,而许衡之慝千杨、墨也。

道之维世,一彼一此。为之维者,势所趋,趋之而畸重之势又成。唐、虞官天下,无事乎立国之势,而咎亦免矣。商、周之兴,一彼一此之间,善败趋焉,其所善者即其所败者也。宋守殷道以立国,先罚而后赏,有持权而无委柄。迨乎春秋之世,德已衰矣,然春秋列国权委于下,恒成乎不拔,其治也,偷也;其乱也,有出君而无覆宗之大夫也。大夫之或覆其宗,大夫汰愎以自覆,而非君也。而宋不然,宋不能无乱,乱亦稍轻于他国,司马卬、荡意诸、鱼氏、华、向、辰、地、佗、 之弄兵以逞,陈、鲍、赵、范、孙、宁、季、孟之未有,质世子,分国都,挟吴、楚以寻兵,尤他强臣之不得为,顾其狂起狂灭,或诛或逐,苟为乱,未有能免者也;其不免也,又君之躬与竞而胜之,以伸国刑也。故宋有持权而无委柄,殷先王之以其道维国势于百世,可知已。

晋、卫、齐、鲁之衰,非大夫而师莫举。宋兵所加,君必亲焉,大夫帅师以专征者,概不多见,迄乎春秋之终未易也。兵犹操于上,则威不集于下,弱者伏,强者仅相亢而终诎于名与法,其纲维久矣。德虽降,道虽衰,殷先王之人纪,微子之淫威,莫之或替。所谓为之维者,势所趋也。维然,而畸重之势,抑成乎孤立而弗与为拯。故夏尝亡矣,少康兴,迄桀三百载而后亡;周尝亡矣,平王迁,迄赧五百年而后亡;殷之中叶,其君失御,其国播迁,而国未尝中斩,乃当纣之世,乍倾而终不可复。卫之羸也,后六国以灭;鲁之弱也,亡未几而六国从之;宋王偃方力争天下,拓地千里,大败三强国之兵,而一旦骤灭。其所善者即其所败,为天下师者即为天下资。处乎盗贼纵横之天下以立国,尤不乐乎其为宋也。

十一

太上治时,其次先时,其次因时,最下亟违乎时。亟违于时,亡之疾矣。治时者,时然而弗然,消息乎己以匡时者也。先时者,时将然而导之,先时之所宗者也。因时者,时然而不得不然,从乎时以自免,而亦免矣。亟违时者,时未为得,而我更加失焉,或托之美名以自文,适自捐也。

鲁自僖公以来,天下赖霸以安。霸者犹知有名者也,鲁乃以名自保,故勤于学校宗庙之云为,颂声作,典物修,天下乃以名予鲁,而保之以为名,天下保之,故齐、晋保之;齐、晋保之,故吴、楚亦弗得而不保之。吴、楚效齐、晋,齐、晋效名也。至于昭公之世而时变矣。晋厌名之适亏其实,去其霸而不恤;楚抑厌争霸之不足为名,弃上国而无所求;断发文身之勾吴,且进而睥睨乎中夏。呜呼!强国变而霸,鲁无能霸而保名,犹可以自保;霸复变而强国,鲁即无能强,而自保之术不恃乎名,审矣。天下求之于名,因天下之求以自结,非能治时者也。天下不求之于名,鲁始惊天下之不我求而改图,非先时者也。然而鲁卒不亡者,其诸从时以自免者与?

昭公之暗,三家之悖,晋抑之,吴窥之,齐构之,仓猝莫能相难。至于八年无君,国维虚立而莫之敢窥,三子者之力犹足以及此,抑不可谓无功于鲁矣。陈将灭而搜,蔡既灭而搜,齐师加于莒而三搜,三子之务此至勤也。既莫能以道治天下之裂,抑不能早计天下之变而图之未兆。霸不足恃,吴不可主,乃以退讲军实自完而不示陋于敌,三子之犹足及此,抑不可谓无功于鲁也。浸犹不然,习臧辰之智,因行父之术,安其危,矜其位,以处瓦解之天下,邾、莒且乘墉而攻之,况吴、楚之狡焉者乎!

赵宋之销烁于杭、闽,用此术也,故为君治时者,闳、散之以事文王,王臣也。导君先时以为天下宗者,管仲之以相桓公,霸臣也。舍此而强臣之自私于强,自强而犹之强国也。故国无强臣,其国不乱;国有强臣,其国不亡。乱可治,亡不可复有。孔子相鲁,贳季氏逐君之罪,而因之以治。圣人之所予夺,悻悻拘文之士固不测也。孟子曰:“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斯其为孟子之知圣人与!

十二

子曰:“吾志在《春秋》。”志之固即此以行之,非上用其时之天子,下用其时之诸侯,将谁行哉?往古之圣人不可作,将来之王者不可期,无可与为,而虚愿以志,几于狂者也。圣人之不狂,久哉。子曰:“吾其为东周”,志用周也。曰:“鲁一变,至于道”,志用鲁也。是知云“志”者,因鲁因周以行《春秋》之法也。

考之圣人强仕之年,周与鲁之骫骳极矣。周之王、鲁之立国者,惟礼焉耳。刘、单、尹、召、甘、毛各挟君以分周,高欢、宇文泰之前茅也。季氏逐昭公,鲁八年而无君,后羿、王莽之已事也。父子君臣兄弟之伦亡,礼精丧而人道拂,立国之维倾,待以治者,丧其资斧。故《春秋》目言王室之乱,而详昭公之故。仲尼之为旅人,决于此矣,而奚以志焉?

或将曰:“圣人,无待者也。得圣人而为之,周不必有王,鲁不必有君,化自行也。”审然,令圣人当刘、项之世,周已无余,秦无可讨,而曰“吾欲为周”。处七雄之季,鲁且旦暮见并于楚,而曰“鲁可一变以至于道”。是犹仙者之说也,肉糜骨白而犹生之也。故为已甚之言者,非仲尼之徒。抑而已甚,扬而已甚,毁誉之所由枉,圣人不以此加天下。学于圣人者,以之加圣人,不已逆乎?此无容疑,观于《春秋》之所纪而得之矣。

人之病瘵也,历五脏,传百脉,而真藏之脉不见胃气行焉,拙医之所甚惊,工医之所亟救也。亟救者,救之已亟而病去,救之弗亟而胃气脱,真藏之脉孤行,毙无日矣。故曰:“圣人爱日,尤爱此生死存亡决于一日之时也。”鲁昭、定之际,其诸生死存亡之一日与?故《春秋》书“天王居于狄泉”,幸周之未尝一岁无君也;书“癸亥,公之丧至自乾侯。戊辰,公即位”,幸鲁之未尝浃旬无君也。是胃气存而真藏之脉不孤行也,故曰“吾其为东周乎”,望敬王也;曰“鲁一变”,望定公也。敬王以讨贼而践阼,定公以先君遗命而嗣国。之二君者,授受不经,而权固正,抑能莅破乱而镇抚之,其犹愈于汉平、唐昭远矣。

晋志不在霸,而犹以不勤王为耻,固无高欢奉朗之邪心。子朝奔楚,而刘、单缓追逸之,抑不若郑庄公之必克段而萧绎之必戕纪与詧也。故莫幸于猛之速烬而丐立也。乱人亡,拨乱者之所惩以兴矣。意如之于君,有不并立之势,宜无惮也已。齐受其贿,犹且为昭公而取郓;晋受其贿,犹且导意如以逆君。意如很于废其嗣子,而昭公未死,殡未归,且不敢效元咺之立武,孙宁之立剽也。故《春秋》于周,书曰“天王居于狄泉”,明有王也。明有王,故子朝之立,尹氏当刑,而王室之大夫免矣。于鲁书曰“公在乾侯”,明有君也。明有君,故定公立,授受清,而季氏之恶不延矣。是故昭公之季年,王室乱,公孙于齐,周礼圮,鲁道沦,《春秋》可以终而弗之终也。

子曰:“吾志在《春秋》”,定、哀之《春秋》,尤圣人之志所待以行者与?敬王入于成周,十年而刘子大合诸侯于皋鼬,周班讲焉。定公立,五年而意如死,公亲将以侵郑,三桓之子孙微焉。故曰,犹夫胃气存而真藏之脉不孤行也。霸统散,大夫弱,周之纪纲故存而可张。敬王日衰,哀公不道,天下无可为,而《春秋》绝笔于“获麟”,虽圣人无可寄其志矣。“吾衰”之叹,其在“获麟”之际与!

十三

窃权不如窃礼之恣也,窃礼不如窃道之酷也。因道而制礼,礼以效道,因礼而定权,权以效礼。窃日益工,等而上之以蕲乎精,于是道窃而礼不足立,权固归之,不待窃矣。

王室之乱,会于黄父,赵鞅尸之也;会于扈,士鞅尸之也;城成周,韩不信尸之也。勤王者,列国之侯度,三代之精意,君臣之达道也。于是乎大夫秉道以事天子,而礼诎于道,诸侯不足以有矣。故曰陛益尊,廉益远,堂益高。疏贱者求自致于道而不得,则退而敦礼,敦礼以效于道而道乃贞。今大夫进而以王事为道,王之与大夫,授受之间矣,故田和、魏斯、韩虔、赵籍可以进王廷而受侯命。礼不立,道自己,则且与天子并王而无嫌。授受之间,一彼一此,去其陛,夷其廉阶,迤逦以向于堂,势不可止矣。大夫略诸侯,陪臣略大夫。贱忘其贱,有事于贵;不肖忘其不肖,有事于贤。方将曰天下浑同于道,而道无禁人。匹夫可为万国之君,夷狄可为中国之师,奚择哉?

呜呼!君子之所与天下矜者,道也。道者天下之大共,而必有所凝,故仁人可以享帝,非享帝以为仁也;孝子可以享亲,非享亲以为孝也;君子为能谋道,非谋道以为君子也。为玄之言者,炼形服气,不足以害教;窃吾敦艮守中之道,而玄始篡。为释之言者,观空出缠,不足以戕伦;窃吾明心知性之道,而释始猖。小人之无忌惮也,非窃道而谋之,无以成其慝;君子之于道,死生以之,而恶容弗矜邪!

十四

天下之治也有渐,而乱也无余。乱无余,可以兴矣,而犹未遽兴也。未遽兴,则将流而复甚。无他,天道亏盈,而人心乐动。盈而动,一旦戢之,难矣。故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进退消长之际,天无心而不与圣人同忧,而圣人之忧迫,天下之患长矣。

入春秋之初,楚始祸于南国,绞、随、罗、邓、申、息于是而亡。继之以晋,踵祸于西,耿、霍、魏、焦、虞、虢于是而亡。宋、郑、鲁、卫中处而争,虢、桧、许、邢、宿、郕各为其近者所龅,或亡或徙。继之以齐,图雄于东,纪、谭、阳、遂于是而灭。楚乃北争宋、郑,东并江、黄,渐食群舒,西被庸、夔。晋乃逾山而东,启南阳以逼三川。继之以秦,并梁、芮,窥滑入鄀,尽刈西戎,而争晋于河。天下之仅安者,缘海一隅之地而已。继之以吴,晋导之,楚激之,窥淮右,食巢、州来,灭徐,通江、淮,而淫于沂、泗濒海之地。越复继之,亟与吴争,一前一却,君灭兵熠,一日而死于原野者,以万为率。呜呼!届于春秋之末,而天下之乱周矣,故曰:乱无余也。乱无余者,乱之讫也,乱讫可以兴矣。故春秋之后,越卒平吴,割江而谢中国。楚无吴难,晋无秦患,陈、蔡、郑、许奄奄以尽,而不勤攻取。周室封建之规模十易八九,而天下之争心亦稍厌矣。故曰:无余者可以兴也。

故敬王之世,鲁定犹抚其国,夷祸将烬,霸气已终,仲尼之所欲为,三代之可使而四。迄乎威烈王之初,垂百年而皆可有为之时也。乱抵乎海陬,而乱可终;治革于成周,而王者可作。圣人趋时以立功,莫趋于此矣。而无如天下之不与圣人同情也。人物之数,已丰而乍替之,未返其已啬;人心之动,已变而初惩之,末迫于求安。虽圣人弗能乘之以起,而况于末流之臣主乎?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甚忧夫春秋之末造,而悼天之不与己同忧也。

定公六论

晋之不胜楚屡矣,首止之师,汝上之次,厉公避之;繁阳之役,救陈之举,悼公不能较;尤甚者,邲之战,六军皆覆,而尸为陵矣。诸侯以却楚之功而戴晋,晋不能为功于楚,而诸侯奚戴?乃晋之不胜楚者屡,诸侯未改其西向之心,至于召陵之侵,虽曰无功,犹未偾也。

皋鼬盟,天下散,求其失人之故,不归之荀寅之黩货而不得。虽然,未尽然也。荀寅者,止诸侯之深入者也。藉微荀寅,十八国不固之师,宾宾颉颃而进,诸侯之不为楚熸,晋之不为楚禽也余几哉?乃其从容成会于召陵而始缩也,幸夫晋人之适与囊瓦遘也。是役也,晋无固义,宋、鲁、齐、卫无固从,陈、蔡、郑、许、顿、胡乍释南向而无固交,囊瓦而有中人之智勇也,偏师以叩其坛坫,诸小国以素惮之情,狸鸣鼠窜,大国失据以迁延,而众悉俘矣。

齐桓之用江、黄也,用以不用,而管仲忧;晋悼之勤郑也,弃陈不治,以纾楚之怒。恶有亘南北,贯东西,取楚百年以还所得之诸侯,仅用其一朝之忿,而相揖以入勍敌之吻者哉?微荀寅,吾不知其所终也。晋人之心先寒,而荀寅之求乃仇;逮乎寒心而始逡巡焉,晋之不摧幸矣。

曹操之战韩遂也,闻敌益集则益喜;苻坚之犯淮也,氐、羌、鲜卑之毕至,而谢安徐罢桓冲之军;窦建德之援王世充也,唐太宗使之合而后兼取之。知胜负者,审此而已矣。救江之役,阳处父以孤军直抵方城,而息公子朱不敢蹑,传《春秋》者犹责其不能大举也。儒者之言兵,如里巫之傩也,增其钲鼓而已矣。

封建之未夷,君子重爱其国;封建之必夷,君子重爱其民。故孟子羞桓、文,而曰《春秋》之事,桓、文之事也。贱霸者,贱其过用夫民也;以霸者之事为事者,存霸以存诸侯之国也。霸之始起,必灭国以为资,齐之于纪、谭、阳、遂,晋之于耿、魏、虞、虢是已。

霸之已成,则首禁灭以为功。桓、文之后,列国之不相灭久矣。江、黄、六、蓼、夔、弦、萧、温之灭,夷灭之也,霸者之所争也。晋之灭潞、甲、陆浑,灭夷也。灭夷以存诸侯也。无所灭以为政,禁相灭以为教,则虽怙强者,且将忌其徒贪而思戢。故楚两县陈,残萧、蔡,而不敢固有,况与齐盟之列者乎!

霸之不霸也而灭禁裂,则自召陵之会始也。始裂禁者,抑非狡焉之心,固获之力也。孱不终日之蔡,而首祸于沈,郑继之,陈继之,沈、许、顿、胡相续以灭,而天下无自保之国。晋启其禁以授蔡,蔡启其禁以授楚,三代之良法精意不可复存,而后知霸者之事诚《春秋》之事也。无可保之国,而后君子思保其民矣。民可保,无望国也,汉之所以建诸侯而不终也;国可保,不斤斤于民也,先王所为建诸侯以奠民,国异制而家殊俗也。以万国保兆民,地亲而势易;以一人保天下,势涣而事难。幸而得文、景之小康,不幸而有秦、隋、蒙古之酷政,《春秋》存霸事,虑之远矣。孟子曰:“保民而王。”无已之词也。

有道而恃有道者安,不能有道而恃有道者弱,无道而恃无道者必于亡,无道而不恃无道者仅以存。故恃人者不如恃己。恃己之势,虽无道而不亡,况有道乎!

郑入春秋之始,强国也。厉公不振,恃宋而始羸;既逼于楚,恃齐而始毁;齐失其怙,恃楚而始破;晋争之楚,恃晋而几亡。郑之弱以向亡者百二十年,君勤于内,臣勤于外,政粗修,民粗睦,然而无以自救,盖百二十年,郑无一日而释人之恃也。恃之不可,无己而竞。或曰:竞非保国之道也。晋定、楚昭之世,郑南竞楚而灭许,北竞晋而联齐,民劳国敝,介然仅存。而与二大竞,疑其必亡矣。而郑乃历百年而始灭于韩。奚以为不亡之道邪?曰:竞之害不若恃之烈也。

所恶于竞者,恃于此而竞于彼也。恃于此,役于此矣;恃此而竞彼,所竞无能胜其所恃,而泄于恃者矣。不竞而恃,与有恃而竞,其亡一也。夫无恃而竞者,其犹有自竞之心乎?且竞此而不恃彼,则所竞者无颉颃之忌,而妒之浅;无恶怨之实,而争之不深;毒不旁及,而愤之者不众;胥为无道,欲以相讨而无名。故郑之将欲贰晋,而先背楚,殆乎亭亭以立而有生人之气矣。晋失其霸,贰之得也。唯恶夫恃无道之楚以贰晋也。背楚以钳天下之口,然后贰晋以张自立之势,齐不能不许之从,鲁不能不中辍其兵,郑乃以自为郑而行其所欲,孰能丧之?故无道而不恃人,犹救乎亡;有道而不恃人,不仅以安。《诗》曰:“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文王之德也。令闻直谏之不恃,奚况于强有力之相庇者乎!

宣公之末年,公伐杞,历八十年而公侵郑,又二年而公两侵齐。介于其中,鲁君不得有亲将之事与?曰:非然也。鲁君之亲将也屡矣,有旅伐而无特伐。虽无特伐,旅伐者固君之亲将也。无特伐者,非大夫之制之,霸制之也。宣公不事晋,故特起伐杞之师;定公且不事晋,遂有郑、齐之侵。藉非旅伐之制裂,特伐之权伸,虽百阳虎不能违霸以挟君而逞,抑非独鲁之为然矣。

霸之方鸠,宋、卫、郑之君亲将以特伐者,概不多见。有特伐,有敌会,有匹盟,晋定之时,始屡见于《春秋》,盖霸尽而《春秋》之事变也。晋勤北方而弃中原,楚困于吴而众力稍暇,始于莒、邾,成于鲁、齐、宋、郑,特相伐,敌相会,匹相盟,合离惟其情而莫之制。故春秋之始,《春秋》之所欲用者,宋、齐、鲁、卫、郑也;春秋之中,《春秋》之所欲用者,霸也;春秋之末,《春秋》之所欲用者,又宋、齐、鲁、卫、郑也。欲用之,故治之,治之故详录之。特伐复兴,而合离得失,一予一夺归之矣。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无王而望之霸也。霸无可望,天下之乱亟矣。以望之特伐之诸侯,而为之一予一夺,君子之志何弗已也?善用人者无弃人,且犹是先王之裔,冠带之国也。君子不以系之望,奚望哉?

晋之失霸,莫甚于失卫也。故晋尝屡失郑矣,而宋、曹不贰;晋之得齐也仅矣,而鲁人恒亲。是东诸侯之从违一系于卫。卫者,晋之吭也。晋得卫,齐不能西难于晋;晋得卫,郑欲背晋而卫乘其背;晋得卫以扼鲁,宋、曹欲不亲晋而已孤。是故一盟于沙,再盟于曲濮,而鲁犹西事也。卫决与齐为五氏之次,而后鲁不得不东向以平齐。卫闭西而启东,鲁夹于齐、卫而鲁忧迫,无取此遥制之晋以自为縻矣。

是故文公之霸也,殚力于卫而不遗余力。襄公继之,西未定秦,南未谋楚,而东急卫。卫者晋之吭,吭不得不急也。夫卫者其犹鲁也,非有楚之狡,秦之鸷,齐之夸,郑之黠,岂欲以身司天下之合离,而与晋为生死者哉!乃其难于从晋而轻于离晋,则有由矣:卫司晋之吭,而晋已剥卫之肤也。故卫之始,难于从晋,而间关以合楚,非卫之后诸侯也。晋启南阳,攘温、原,而卫将剥矣;卫之终,轻于背晋,首难而合齐,非卫之先诸侯也。晋取夷仪,兼朝歌,而卫日剥矣。温、原启,夷仪疆,朝歌夺,邯郸逼,卫所仅存者,濮东斥卤之区而已,而抑且旦夕于猛兽朵颐之下。然则虽以太王之不争而处此,亦未有迷于危亡而不觉者也。

夫晋南不争楚,西不争秦,一志以向山之东,河之北,所难者中山之未下耳。中山晨举而卫夕入于晋,卫入晋而齐之祸在门庭,鲁之祸在腋胁,宋之祸在项背,岂诸侯瞑焉西向之日哉?故卫不得不为东诸侯首其难,无亦君子之所许乎!楚之灭申、息也,蔡之患,蔡惛不知,导楚以亡之,而颍上残,于是而陈、蔡之亡也必。晋有朝歌、夷仪、邯郸以临中山,而卫尚恬然与之合,是将不许之叛晋,是欲陈、蔡、卫而张晋为楚也乎?陈、蔡、卫等也,陈、蔡不觉而先亡;卫早觉之,而南存宋,东存鲁,北存中山,卫乃后天下以灭。故五氏之次,数百年天下之大司也,卫东向而得存,晋北出而失霸。违害者不嫌于首难,就利者不给于多敌。故君子唯戒于利之覆亡,而不欲试身于害,无迂疏之咎也。

人均乎贱,事一乎无道,迹然而意异,于此三者,虽有曲直,不为之理,君子之道也。故晋赵鞅、荀寅、士吉射之奔叛,概然一例以为之词,其后齐、郑、卫党荀、范,以师加晋,赵鞅报焉,《春秋》一以两国攻战纪之,而荀、范不著,诚以为不足治也。

执政之大夫,何言乎贱也?君子之所治者,王者之事也。古者夏、商之季,诸侯而为天子,未闻大夫而为诸侯者也。以为足治而治之,则大夫进矣。大夫之得见于《春秋》,君命在也,非上大夫而不见于《春秋》,大夫厪乎贵也。故《春秋》之录贵大夫而人士盗陪臣,非谓士陪臣之贱于大夫也,以其不必君命也。大夫非君命,则均乎贱矣。

邯郸午之衅,赵鞅开之;伐赵之祸,寅、吉射先之;乃夫鞅之入晋阳也,不获已而自免,何言乎一无道也?君子之所执法以临天下者,有所论情,有所论法,有所法立而通乎情,有所法不伸而情不得与。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虽得其情,犹为之矜,民无与乎道者也。君失其政,大夫散于下,虽情可原,无所矜焉。大夫得与乎道者也。大夫者,上不可与诸侯均,而听其以道伸;下不得与庶人齿,而察其或直以相谅。君子一天下,建诸侯,别其微,峻其级。治大夫者,善则一以礼,不善则一以法,若其情,则虽有可听,犹弗听矣。

鞅之争荀、范,以邯郸氏;寅、吉射之争赵,亦以邯郸氏,何言乎意异也?邯郸氏之难,所谓舟尽敝而发于一罅者也。鞅之所欲得者,晋之权也;寅、吉射所欲得者,亦晋之权也。犹不仅然也。鞅所欲得者晋,寅、吉射所欲得者亦晋,荀跞、韩不信、魏曼多所欲得者亦晋,或毁或成,或合或离,人操一全晋之心,互食而抑相禁,弗能下而晋始三。邯郸氏之曲直,彼亦直以为借焉耳。彼以为借,君子顾以为实而听之,则君子愚矣。未有君子而愚焉者也。

《春秋》之法废,而天下之公论以祸天下有余矣。一旦之权在贱者,遂有贱者之公论焉。区区一人之进退,而赵宋之君乃为之勒鼎镌石改年号以从之也,贱移贵,而天子贱矣。天下忘其大共之义,而相制者必有名也,屑屑焉就其名而为较其曲直,则有无道之公论焉。无道之公论,一乡人之所愿也,在下而贼德,在上而贼道。故杜钦、谷永之直,直于赵氏;王导之忠,忠于彬、应;李石、郑覃之正,正于训、注;苏轼、苏辙之贤,贤于章、吕。乡人者乃侈然相崇以忠贤正直之名,如蚊争蚋廉于醯侧,而不知其贪在血也。

非道以为道,而道裂矣。君子之不欲为愚也,亦非欲为智也,先觉焉耳。羖与 之参于前也,于羖知之,于 知之。牧人之计,于羊知之。君子之计也,知其为羊,不察而辨,一乡之所愿,安足纪哉!故夫人之有异心者,有他恶而不之恶,有他善而不之旌。不怵其恶,恶归于讨;不惊其善,善归于恶。何也?唯先觉之也。有他恶而加之恶,则无他恶而减之恶矣;无他恶而减之恶,则有固恶而加之善矣。有固恶者犹瘵也,不必疡而亡,无问其疡不疡也。荀彧不察,乃以奖操而抑绍;崔胤不察,乃以护汴而攻晋;俗儒不察,乃以是蜀党而非闽,秽史不察,乃以誉完颜雍而毁亮,皆夫以迹而为公论者也。迹者之公论,殆于以天下而趋于盗与夷,不亦贼乎?故末世之公论不炽,圣人之大道不隐。定、哀之际,于晋而争荀、范之是非,于鲁而争阳虎、侯犯、不狃之忠逆,贤者且为荧荧焉。圣人惧,《春秋》作,一捐之不足治而道始不裂,后之人其胡迷焉!

哀公四论

志之大,而后可以缓人,人缓乎外,权立于内。故能立权者,非谓其能竞功也;能缓人者,非谓其无志于人也。竞功无权,志小必竞。不竞之竞,可以立威,可以图远。孔子之欲用鲁,定公可与为也。皋鼬盟,诸侯散,天下委而无归。定公于是西志郑,东志齐,以兵始,以盟终,十年之间,鲁居中而为天下重。夫居中而为天下重,则重矣;乘天下之散而遽竞之,则轻矣。

鲁之乘间而竞也,前乎晋悼之没,则有台、郓之师;后乎赵鞅之乱,则有漷、沂之取。间天下之方委,以近取而固获之,志之已纤,其犹盗与!乃此二役者,季孙尸之,君靡之,外丧义,内丧权,不期交丧而交相丧。故以靡竞者必以竞靡,理势之不爽者也。

定公之始,弃诉晋之怨,盟邾子于拔,早已白其志无求于近小矣。委近小于不竞,乃以大求于天下,而宵人不得售其奸。西志郑,东志齐,弥缝天下之阙,名立义举,季孙虽怨邾忌邾,垂涎于邾,不敢不退听也。定之季年,邾亟亲鲁,滕踵来宾,绥人之效立,远不御而近正。故曰:定公可与有为,而圣人亦乐用之也。

哀之始立,三家乃以其邪心荧鲁,公无能自固。六年之内,大夫之师五出,西失郑,东失齐,南挑吴,而与晋若胡、越矣。呜呼!忘其大,图其细,利播其臣,害播其国,外不宾,内不孙,鲁至是而国非其国。虽有圣人,不能为之谋也。

仲尼老,《春秋》终,获麟之悲,乘桴居夷之叹,圣人不能违天以福鲁矣。以定邾、莒而自辅,无所威于权臣而自威;以齐、郑、晋、吴之为忧,竞于其大,而小竞之邪说不戢而自废。以是知定公之可与为也,非虚加之也。天下无道,圣人之志始亟,故桓王不王而《春秋》兴;天下可为,圣人之志犹亟,故定公薨,哀公继,而后仲尼隐。哀公立之元年,何忌之师早起,观鲁者不待齐、吴之交伐,孙、越之不反也。

大棘以来,诸侯无战;鄢陵以来,天下无战。长岸、鸡父之战,夷战也。盖中国之民,息其生者八十年,晋霸失,郑狂启,于是而有铁之师。呜呼,君子之所尤惨者,莫战若矣。伐者,以名而攻也;侵者,以利而掠也;入围者,伐之深也;灭者,侵之酷也;忮者争于其名,名得而志戢,抑无名而忮不行;欲者争以其利,利得而心厌,抑无利而欲不动。名无所邀,利无所规,邀之而无得于名,见不利而以死相贸,未有惨于战者也。

故执名者,君子也,名非可名而执之,犹托乎君子也;争利者,小人也,犹暴其小人之实而固有求肉。孟子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率土地而食人肉。”彼尚有所冀而有所益,且死不偿其辜,况夫前无所冀,后无所益,一往之念,驱人血肉以恣一意之使者乎!呜呼,人理亡矣。

“君子喻于义”,故君子以治小人;“小人喻于利”,故小人以役君子。两无喻而罔以逞,杀不甚则心不快,扶伤哭死事已而不得所谓,虿蛇而已矣。夫人之恶虿蛇甚于虎狼,谓其非能噬而徒贼也。呜呼,生人之惨,至此极矣。后世天下一,交争息,虿蛇之戾气散于下,为游侠,为刺客,为罗织吏,为讼魁,非必有为而唯杀人之是快,苟有人之心者,蔑不恶也。史迁奖游侠刺客之雄,吕不韦亟传邓析,殆于乱人之书也夫!

犯天下之大难而拯之者,不多其敌;阴有所图而不泄者,不多其敌;据非其所据而欲持固之者,不多其敌。之三者形同而情异,不可不察。

犯天下之难而拯之不多其敌,武王是已。伐纣告武成,放牛归马,示天下弗乘服;非直以绥天下也。以臣伐君,震天下而天下疑。安反侧以一天下之虑,使自新焉,圣人之权也。《屯》之初曰:“磐桓,利建侯。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武王之道也。

阴有所图而不泄不多其敌,赵盾、赵武是已。盾图弑君以攘晋政,武佚于讨,居势方弱,而欲收盾之功,故盾之执政,委中国于楚,薄伐崇以求成于秦。武之执政,介向戌之邪说,弭兵以下楚,非惮与楚争也,蛊国人以偃兵之利而民移,散其君之与国而君孤,乃以坐食其国而有余。《履》之三曰:“眇能视,跛能履,武人为于大君。”以眇为明,以跛为行,而其志则刚矣,盾、武之术也。

据非其所据而欲持固之不多其敌,赵鞅是已。楚围蛮氏,子赤奔晋,则执以界楚;吴会黄池,与晋争长,则下之而不惭。非鞅之不欲有功于晋也。范、中行逐,鞅独返,返而执政。董安于之死,忌智氏而畏其逼,齐、卫、鲁、郑、挟荀、范以责鞅,鞅孤而不能不为吴、楚下也。《丰》之三曰:“丰其沛,日中见沫,折其右肱。”居丰而自匿以逃责,终不可以大事用之矣,鞅之术也。

呜呼!赵氏之于晋,谋之三世矣,而术出于一。居之柔,藏之固,显名不歆,丰功不取,大耻不惭,故以羁旅孤族,两婴大戮,而足以倾荀、范,困智伯,逭齐、鲁、郑、卫之执言,而取晋如携。彼将曰:吾以行武王之道也。故武王之所用,屯之时也,动乎险中,草昧而不宁,小人袭其似以行险,亦有由矣。善师武王者,无师其橐兵之道可也。

春秋之末,齐、鲁、勾吴之合离,不可诘矣。三千乘之国,相与合离,国以之安危,吏士以之生死。至于不可诘,是殆乎非人理之可求者也。夫吴故非人理之可求久矣,鲁事之,则师疾叩乎鲁之城;齐结之,则师旋傅乎齐之都。故曰:君子恶吴甚于其恶楚。官不以其方,治不以其纪,兵不以其制,发不得长,肤不得完,楚无有也。是以旦纳之怀,夕坠之渊,极不可继之威,要不可须臾之誓,楚亦未尝有也。

故冠裳,生文者也;治法,生心者也。服不珍其躬,法不爱其国,惭恨不恤于天下,文尽而质随,心移而度改,无怪乎为楚之所不为,而君子之尤贱之,非虚加之矣。非人理者而与之结纳,浸其人之有人理必不能也。乃夫齐与鲁,胡遽其无人理邪?由通吴之后言之,以通吴而熏其心可知也;由通吴之始言之,逆风闻膻而急就焉,独何为邪?盖之二国者,上下离心,人蓄异志,即疾以其国亡而不恤。通吴之秽,通吴之祸,故乐受而不恤,虽有智者不能为止矣。

齐之通吴,悼公之为也;鲁之通吴,哀公之智也。悼公受命于陈乞之手,哀公旅食于季孙之国,哀有国而非其国,悼有身而非其身矣。国非其国,疾入于亡,而犹自我亡之为快;身非其身,则亦奚鳖居鱼处之足忌与!悼通吴而陈氏惎之,故触吴于一旦而吴亟绝齐。悼公卒,陈氏行其惎,则齐之离吴,有可死而无可合,艾陵之战,人含死心者,为陈氏死也。悼不得之吴,齐益困,陈氏益张,而后哀公之求吴也,执愈固,事愈勤,进吴之迹迁之于天下,可以得当于吴者蔑不用已。

故 、阐之怨,已释于齐矣,而又随之以伐齐,唯吴欲也。清、泗之师,国几于亡,不惩其祸,死未收,伤未瘳,又用随之以伐齐,唯吴欲也。晋与吴之相谢绝久矣,鲁不南启,吴无北志;鲁不西介,晋无东交。介晋、吴之会,俾吴得以下晋而长诸侯,且将以新垣衍之事秦者事吴,而不忌天下之咎,唯吴欲也。区区小不忍于其臣,乐奉非人者以为主,而自淫于非人,一旦之忿有是哉!其背盭而不知极,遂若是其酷乎。呜呼!蠹逼于内,禽逼于外。砥行之君子忍蠹于内患;以拒禽于外淫,而可不为咎于天下。《易》曰:“硕果不食,君子得与,小人剥庐。”鲁哀之不可与为君子也,君子之不固为鲁哀矣。

《春秋世论》卷五终

《春秋世论》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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