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圖洛書爲太極,見萬物皆備之象焉。太極圖〇爲太極,見爲物不貳之象焉。
周元公太極圖説,已是將造化之妙發揮出來。及讀通書,又有所謂幾者,蓋就動靜之間,指出一點微妙處而言也。又有所謂神者,蓋就動靜之中,指出一點靈妙處而言也。此理儘無窮,儘堪玩索。
性,太極也。諸子百家非不各有所得,而皆陷於一偏,只緣認陰陽五行爲家當。
講學自孔子始。謂之講,便容易落在口耳一邊,故先行後言、慎言敏行之訓,恒惓惓致意焉。至其自道,則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吾未之有得」,又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又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又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爲酒困,何有於我」,又曰「予欲無言」。嗚呼!深哉!
聖人之言,高如天,平如地,其間種種具備,處處圓通。是故,見以爲主靜,無往而非主靜也者;見以爲主敬,無往而非主敬也者;見以爲窮理,無往而非窮理也者;見以爲致良知,無往而非致良知也者;見以爲修身爲本,無往而非修身爲本也者。只看人如何體取。若執一説以格諸説,則固而已矣。
孔子曰「述而不作」,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爲人師」,直是點著千古學人膏肓之病。
張子曰:「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絶學,爲萬世開太平」。試看此語,是何等氣魄!朱子曰:「吾儕講學,欲上不得罪於聖賢,中不誤一己,下不爲害於將來。」試看此語,是何等心腸!
許敬菴先生曰:「今日之學,無有言論可以標揭,惟是一念純誠,力行不懈,則此道自明。」又曰:「近時朋友各揭宗指,以爲獨得聖學之秘。由孚遠觀之,總與古人訓語等耳。」有明道淑人之志者,願三復於斯言。
或問:「克己、由己兩“己”字,是同是異?」曰:「克己之己,對禮而言也;由己之己,對人而言也。本文原自明白。『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克己也。『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由己也。亦不須添一字注脚矣。」
陽明先生之揭良知,本欲人掃除見解,務求自得。而習其説者,類喜爲新奇,向見解中作功課,夫豈惟孤負良知,實乃孤負陽明也。所謂一法設一弊生,蓋立教之難如此。
歲丙戌,余晤孟我疆先生於都下。我疆問曰:「唐仁卿何如人也?」余曰:「君子也。」我疆曰:「何以排王文成之甚?」余曰:「朱子以象山爲告子,文成以朱子爲楊墨,皆甚辭也,何但仁卿!」已而過仁卿述之,仁卿曰:「固也。足下不見世之談良知者乎?如鬼如蜮,還得爲文成諱否?」余曰:「大學言致知,文成恐人認識爲知,便走入支離去,故就中間點出一“良”字。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將這箇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虚去,故就上面點出一“致”字。其意最爲精密!至於如鬼如蜮,正良知之賊也,奈何歸罪於良知?獨其揭無善無惡四字爲性宗,愚不能釋然耳。」因爲細析其所以。仁卿曰:「善!假令早聞足下之言,向者論從祀一疏,尚合有商量也。」
「至善者,性也。性原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陽明先生此説極平正,不知晩來何故,却主無善無惡。
所謂無善無惡,離有而無耶?即有而無耶?離有而無,於善且薄之而不屑矣,何等超卓!即有而無,於惡且任之而不礙矣,何等脫灑!是故一則可以擡高地步,爲談玄説妙者樹標榜;一則可以放鬆地步,爲恣情肆欲者決隄防。宜乎君子小人咸樂其便,而相與靡然趨之也!
無聲無臭,吾儒之所謂空也;無善無惡,二氏之所謂空也。名似而實遠矣。是故諱言空者,以似廢真;混言空者,以似亂真。予皆不敢知也。
張陽和太史孜孜好善,自其天性。其於世故,又儘留心。假令得政,當有可觀。
孟叔龍德宇溫然,而其中甚介。罷官歸家,中丞仁軒張公饋之一程,亦謝不受,最後書問都絶。宦其地者,欲蹤跡[1]之而不得也。
孟叔龍與孟我疆符卿,以道義相切磋。官都下,聯舍而寓,自公之暇,輒徒步過從,飲食起居,悉共焉。時人稱爲二孟。陽和太史作二孟歌記之。
許司馬敬庵曰:「過張秋訪孟我疆之廬,盈丈之地,瓦屋數椽,其旁有茅舍倍之。此風味,大江以南所未有也。」
李司馬于田曰:「南樂魏懋權,當其爲諸生,便居然有包宇宙、籠古今、亭亭獨立之致。比成進士,於時張江陵秉政且十年,威權震世,其勢如火燎原,觸之者糜爛無餘。士大夫最下者,伺候惟謹,承其餘唾以爲光;其中人,則望風茅靡,無所短長;即號爲賢智,亦醇謹自修,保己無過而已,無復敢訟言其非者。公獨恣言極切,每稠人廣坐中,肆口評議,曰『某事不宜興革,徒令天下多事耳』,曰『某也賢,胡以得過』,曰『某也不肖,胡以驟得某官』,曰『夫夫也有相才,無相量』。聞者縮頸吐舌,稍稍引去。久之,一座盡空,公徐徐步出,索馬乘之,去揚揚如也。」魏中丞懋忠曰:「説者以予弟早攻文章,中更尚氣節,不享長年,率引屈左徒賈太傅爲況。今離騷諸篇與過秦論治安策固在也,弟所構製安可盡同,第其意氣頗類魯仲連耳。蓋暴秦之威震於時,仲連以一布衣對新垣衍,力伸大義於天下,其志竟不屈秦下。江陵之權亦震於時,弟以一博士上諸名公書,力伸正氣於天下,其志肯屈江陵下哉?弟嘗有詩曰『從今蹈海惟吾意,金馬焉能更陸沉』,又曰『一箭功成東蹈海,乾坤合讓魯連狂』,殆自道也。」余惟兩君子可謂善言懋權矣。而獨余所窺於懋權,尚自有在。記得乙酉之歲,余爲文哭懋權曰:「足下上必欲堯舜其君,下必欲堯舜其民。不爾,不以慊於志,故常憂。足下信心而言,信心而行,一切毀譽利害不以介於胸中,故常樂。」孟叔龍聞而韙之,以爲此懋權實録也。
有語魏懋權曰:「子信可謂直道而行矣。雖然,吾懼其窒也,盍少婉焉?」懋權謝曰:「今天下不缺此一字,何必我!」已,述而告余,余曰:「今天下不缺此一字,吾儕却缺此一字。」懋權躍然起曰:「善!」
劉國徵曰:「有人於此,自負甚偉。及叩以時事是非,又往往鶻突,何也?」予曰:「人須是一箇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何緣迷謬?只以不真之故,不真便有夾帶。是非太明,怕有通不去、合不來的時節,所以須要含糊。少間,又於是中求非,非中求是。久之,且以是爲非,以非爲是,無所不至矣。總總只爲自家開箇活路。」
魏懋忠以言事謫,李道甫上疏救之,亦謫。劉國徵聞之,自閩貽予書曰:「言官有人,散曹有人,可令銓衡無人乎?」其忠告如此。於是懋忠從許州判遷南銓部,道甫從東昌理遷南儀部矣。檢國徵發書之日,恰是越峰孫公爲兩君子啟事之日也。
懋權廣額豐頤,眉目如刻畫,遇事英氣勃發,而居平無疾言遽色,有犯不校。國徵白晳修幹,風神疏朗,棱棱謖謖,不可以一毫非義干,而中實寬然長者。於法,皆宜壽,乃懋權僅得年四十二,國徵僅得年四十,竟不知何以也!
但有薄視名節之心,其流必且至於卑瑣而無撿[2]。然而使人得以名節擬我,則亦未離乎血氣也。但有薄視事功之心,其流必且至於孤高而無實。然而使人得以事功擬我,則亦未離乎才技也。是故君子知道之爲貴。
程伯子曰「東漢人才一變可以至道」,此語極公。
天下有一分可爲,亦不肯放手,此聖賢事也。天下有一分不可爲,亦不肯犯手,此豪傑事也。
人須是無欲,方得自由自在。只些子未淨,凡事便不免左顧右盼,婉轉周旋,惟恐妨礙了這些子。到底這些子未必能如吾意,那許多周旋處都枉了。
憲少時從原洛張師游,師授書不拘拘傳註,直據其中之所自得者爲説,最善開發人。憲聽之,輒津津有會。一日講論語「或問褅之説」一章,憲請曰:「惜也,或人欠却一問。」師曰:「何也?」憲對曰:「假令或人於此再問曰:『夫子不知褅之説,何以知知其説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夫子必自有説。」師喜曰:「作如是觀,方可讀論語。」又一日講孟子「養心莫善於寡欲」章,師曰:「子意云何?」憲對曰:「竊以爲,寡欲莫善於養心。」師曰:「試舉看。」憲對曰:「心是耳目四肢的主人。主人明,不受役於色矣;主人聰,不受役於聲矣。若但向聲色上驅除,是主與奴競,孔子所謂“仁則吾不知也”。」師喜曰:「能作如是觀,方可讀孟子。」
一日,有客言劍浦李公教其子讀四書,唯讀白文。憲聞之,甚以爲得,馳告張師。師不答,憲疑焉。師曰:「子知之乎?朱子絶世聰明,却退然自處於章句,一字一訓若村學究然,蓋欲天下後世三尺之童,亦都曉得聖賢話頭,做箇好人。此天地之心也,吾輩如何這等説?」憲曰:「恐畢竟非上智事。」師曰:「昔程叔子座下有學者來問六十四卦,旁一人曰:『皆不須得,只乾坤足矣。』叔子曰:『要去誰分上使?』其人曰:『聖人分上使。』叔子曰:『聖人分上一字也不須得。』」已而見李公,舉師語質之,公憮然嘆服。
憲問張師曰:「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朱子解作存心致知,不識是子思本旨否?」師曰:「此朱子就自家得力處説。存心即主敬,致知即窮理。神而明之,書之所謂惟精惟一,易之所謂敬直義方,論語之所謂博文約禮,大學之所謂格致誠正,孟子之所謂知言養氣,都只一樣。若但在字句上吹求,便是葛藤。」
朱子祖周程,宗張邵,師延平,淵源最確。所交張廣漢呂金華,並極一時之選。觀其往來參證,不爲苟同,不爲苟異,其得諸兩先生者良不少矣。獨於象山先生似乎交一臂而失之,以致紛紛之疑,迄今未已,甚者至詆其好勝。愚不能不爲之扼腕三歎。
管東溟曰:「朱一變至於程,程一變至於周,周一變至於孔。」又曰:「規欲圓,即以仲尼之圓圓宋儒之方;矩欲方,即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圓。」又曰:「窮理不厭旁參,修道必遵孔轍。」皆正論也。過此以往,以俟君子。
唐荆川先生曰:「易六十四卦,卦有吉凶。孔子作大象,俱就吉一邊説,蓋示人直入聖道也。」李見羅先生曰:「孔子贊易,只在『易有太極』一句。」予竊以爲知言。
予讀易,一喜玩六十四卦卦象,一喜玩六十四卦卦名,一喜玩六十四卦卦序,箇中意義,隱映流轉,層累無窮。平旦清明,燕居調適,諸緣盡遣,冥心獨會,俄而神情偕來,悠然投合,誠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讀「禮樂征伐」一章,便識得春秋一經全局。讀「誰毀誰譽」一章,便識得春秋一經斷案。
唐荆川先生所著春秋論甚佳。其説本孔子「禮樂征伐」一章來,却似只道得一半,何也?所謂自諸侯岀,自大夫出,自陪臣出,凡以責其下也,探本尋源,畢竟又自上之無道始。故曰:「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言之不足而再言之,隱然寓無限感慨,凡以諷其上也。責其下,故其辭直而顯;諷其上,故其辭婉而微,聖人之情見矣。春秋論曰:「春秋王道也,禮樂征伐出於天子,無或有一人之敢橫行,作好惡,作威福,是王道也。」余欲竊取孔子之言,補之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王道也。」如此看,方成一部春秋。然則孟子何以但言春秋成而亂臣賊子懼也?曰:自周之臣子而觀一十二王,皆君父也。自周之先君而觀一十二王,亦臣子也。春秋托始於平王,正以其忘君父之讎,爲亂賊首,而治諸侯,治大夫,治陪臣,則以治其從也。可謂深切著明矣。
聖賢鞭策人處,往往有危辭。子貢之非計然猗頓之徒明矣,所謂特此心未忘耳,而科之曰「貨殖」,此危辭也。直欲他認做天來罪過,庶幾猛然割舍,就咽喉之下拚此一刀,不復少有係吝,留下種子,將來乘間竊發,且至於莫可收拾耳。他如子路好勇,便以「君子有勇而無義爲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爲盜」警之,使門人爲臣,便以行詐斥之。又如孟子以樂正子之從王驩爲徒餔啜,以人之受爾汝,士之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爲穿窬,皆此意也。
又曰:貨殖二字,粗看來便粗,細看來便細。粗看來,便如計然猗頓之徒;細看來,必如舜之有天下而不與,禹之菲飲食、惡衣服、卑宮室,湯之非富天下,尹之弗顧弗視,孔之飯蔬飲水,顔之一簞一瓢,方是徹底澄清,跳得岀這二字也。
彭更疑傳食,萬章疑受饋,所見極正。孟子評桐宮之事而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簒」。愚於此,亦曰:「有孟子之志則可,無孟子之志則盜而已矣。」
異教家往往好言父母未生前,又好言天地未生前,却不如中庸只説箇喜怒哀樂之未發,更爲親切。於此體貼有箇消息,即所謂父母未生前、天地未生前者,都在其中矣。
「天何言哉」,是喜怒哀樂未發氣象。「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到發處依舊是未發氣象也。故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
均之爲君子也,而以廉潔見者其取忤猶少,以正直見者其取忤常多,何也?廉潔惟務守己之是,正直兼欲匡人之非也。均之爲正直也,而以之取人主之忤者,其獲罪猶自可解;以之取權貴之忤者,其獲罪常至不測,何也?人主惟惡人之咈己,權貴兼慮人之傾己也。
文帝不能富鄧通,武帝不能貴李廣,其命之謂乎?孟宗泣竹得筍,王祥臥冰得魚,其性之謂乎?
「人不知而不慍」,不慍而已。「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不悔而已。老子曰「知我者希,則我貴」,便似多了一層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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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宗祠本作「迹」。
[2] 宗祠本作「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