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公第十五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陈,是军师行伍之列。俎豆,是礼器。
昔卫灵公好勇而无道,故以战阵之事问于孔子。孔子对说:“吾自幼学礼,凡俎豆礼文之事,陈设祭飨之仪,盖尝闻其说矣;若夫军旅之事,则固未之学也。既未尝学,则岂敢妄对乎?”夫以孔子之圣,文事武备,孰非其所优为者?但灵公所问,乃军师行伍之列,攻杀击刺之方,此不过武夫战士之事耳,岂足以尽圣人之蕴乎?舍其大而究其小,其不足与有为可知矣。故孔子不对,而明日遂行。所谓见几而作,可以速则速者也。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兴,是起。愠,是含怒的意思。滥,是泛滥,言人之放溢为非,如水之泛滥而不止也。
孔子既不对灵公之问,遂去卫适陈。至于陈国,粮食断绝,从者皆饥饿而病,莫能兴起。子路当此穷困之时,不胜愠怒之意,见于颜色,问说:“君子之人,宜乎为天所佑,为人所助,不当得穷者也。乃亦有时而穷困若此乎?”孔子说:“穷通得丧,系乎所遇,有不在我者。君子安能自必乎?盖亦有穷时也。但君子处穷,则能固守其穷,确然以义命自安,而其志不少移夺;若小人一遇困穷,则自放于礼法之外,而无所不至矣。然则今日之穷,但当固守,而不至于滥焉可矣,何必怨尤乎哉?”夫观圣贤之所遭如此,则春秋之世可知矣。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识字,解作记字。贯,是通。
子贡之学,多而能识,而于道之本原处,尚未能悟,故孔子呼其名而告之说:“赐也,汝见我于天下事物之理,无所不知,岂以我为件件穷究、事事学习而记识于心,故能如此乎?”子贡对说:“事物之理,不学则不能知。夫子之多知,故必由于多学也。”既而又忽疑说:“事物之理无穷,夫子虽好学,亦岂能一一而周知?”意者别有简易切要之方,无事于多学而识之者欤?盖子贡学将有得,故方信而忽疑也。孔子乃晓之说:“我非多学而识者也。盖天下义理,虽散见于事物之中,而实统具于吾心。吾惟涵养此心,使虚灵之体不为物欲所蔽,则事至而明觉,物来而顺应,自然触处洞然,无所疑惑。譬之镜体清明,则虽妍媸万状,自照见之而无遗;权衡平审,则虽轻重万殊,自称量之而不爽:盖一以贯之者也。若欲一一多学而识之,则事理无穷,而闻见有限,用力愈劳,而去道愈远矣,岂吾之所为学者哉?”
按,一贯之旨,即尧、舜以来相传心法,非子贡学将有得,孔子亦未遽以语之也。学圣人者,宜究心焉。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孔子呼子路之名而告之说:“义理之得于心者谓之德,非实有是德者,不能知其意味之真也。若人而至于知德,则性分之乐,充然自足,倘来之遇,何所加损?凡小而是非毁誉,大而用舍行藏,极而死生祸福,皆无足以动其中矣。顾今之人,能知德者几何人哉?”夫子此言,盖为子路愠见而发,所以深警之,使其勉进于德也。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孔子说:“自古帝王以盛德而致至治者多矣。然或开创而前无所承,则不能无经始之劳;或主圣而臣莫能及,则不能得任人之逸,是皆未免于有为也。若夫躬修玄默,密运化机,不待有所作为而天下自治者,其惟虞舜之为君也与?盖舜之前有尧,凡经纶开创之事,尧固已先为之,舜承其后,不过遵守成法而已;下又得禹、稷、契、皋陶、伯益诸臣以为之辅,凡亮工熙载之事,诸臣皆已代为之,舜居其上,不过询事考成而已。以今考之,舜果何所为哉?但见其垂衣拱手,端居南面,穆穆然著其敬德之容而已。而当其时,庶绩咸熙,万邦自宁,后世称极治者,必归之有虞焉。所以说无为而治者,惟舜为然也。”然无为者,有虞之治;而无逸者,圣人之心。故书之称舜,不曰无怠无荒,则曰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盖无逸者,正所以成其无为也。不然,而肆然民上,漫不经心,何以有从欲风动之治哉?善法舜者,尚于其敬德任贤求之。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
行,是所行通利。二千五百家为州;二十五家为里。
子张问于孔子说:“人必何如,然后能使己之所行无往而不通利乎?”孔子说:“至诚乃能感人,君子求诸在己。如使所言者忠诚信实,而绝无虚诞之辞;所行者笃厚敬谨,而不为浅躁之行,似这等诚实无伪的人,自然见者爱敬,闻者向慕,虽南蛮北貊之邦,亦将通行而无碍矣,而况其近者乎?若使言不忠信,而徒务口给以御人;行不笃敬,而徒为饰貌以相与,似这等虚诈不实的人,必然动则招尤,言则启侮,虽州里乡党之近,亦将阻碍而难行矣,而况其远者乎?行之利与不利,惟视其心之诚与不诚而已。”
“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参,是参对。倚,是倚靠。车轭叫作衡。绅,是大带之垂者。
孔子又告子张说:“感人以诚,固无有不动者。然这存诚工夫,不可少有间断。少有间断,则虚伪杂之,亦终不可行也。必须念念在此,而无顷刻之间断。站立则见忠信笃敬之理,参对在我面前;在舆则见忠信笃敬之理,倚靠在那衡上。这等样念兹在兹,无少间断,然后所言者句句都是忠信,所行者事事都是笃敬,而州里蛮貊皆可行也。”盖子张务外而不能有恒,故夫子勉之如此。于是子张即以夫子之言书写于大带之上,盖欲常接于目而警于心,亦可谓能佩服圣人之教矣。按此章之言,不独学者切己之事,在人君尤宜致谨。人君一言失,则天下议之;一行失,则天下背之,甚则怨之詈之,非细故也。诚能忠信笃敬,则所谓至诚与天地参者,亦不外此,而况于人乎?所以说王道本于诚意。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史鱼、蘧伯玉,都是卫大夫。矢,是箭。如矢,言其正直如射的箭一般。卷,是收。怀字,解作藏字。
昔者,孔子周流四方,往来过卫,尝识其大夫史鱼、蘧伯玉,而知其贤,故称美之,说道:“直矣哉,史鱼之为人也!盖人固有自守以正,而时异世殊,或不能不委曲以随俗者,未足以为直也。惟夫史鱼,当邦家有道,可以危言危行之时,彼之忠谠刚正,无所回护,固挺然如矢之直矣;及邦家无道,方当危行逊言之时,彼之忠谠刚正,无所委徇,亦挺然如矢之直焉。”时有变迁,而守无屈挠,是乃忠鲠性成,有死无二者也,所以说“直哉史鱼”。又称美蘧伯玉,说道:“君子哉,蘧伯玉之为人也!盖人德有未成,则其进退出处之间,必有不能适当其可者,未足为君子也。今观蘧伯玉,当邦家有道,正君子道长之时也,彼则居位行志,出而见用于世;及邦家无道,乃君子道消之时也,彼则从容引去,卷而怀之焉。”随时进退,各适其宜,盖庶几于圣贤之大道者也,所以说“君子哉蘧伯玉”。夫以卫之小国,而得此二贤,亦可谓有人矣。惜乎!灵公无道而不能用也。是故惟圣主为能容直臣,惟治朝为能用君子。有世道之责者,当知所辨矣。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孔子说:“人之识见,有浅深不同,而我之语默,贵施当其可。彼人有造诣精深,事理通达,这是可与言的人,却乃缄默而不与之言,是在彼有受言之地,而在我无知人之明。将这样好人不识得,岂不是失了人?若其人昏愚无识,或造诣未到,这是不可与言的人,却乃不择而与之言,在彼则不能听受,在我则徒为强聒。可惜好言语轻发了,岂不是失了言?惟夫明知之人,藻鉴素精,权衡素审,一语一默,咸适其宜。遇着可与言的人,即与之言,既不至于失人;遇着不可与言的人,即不与之言,亦不至于失言,此其所以可法也。”盖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知与不知,只在一言之间,言之不可不慎如此。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合乎天理而当于人心者,谓之仁。
孔子说:“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然有事关纲常之重,而适遭其穷者,又不得避死而偷生也。故有志之士,与夫成德之人,其处纲常伦理之间,惟求以合乎天理,当乎人心,以成就吾之仁而已。使其身可以无死,而于仁又无所害,固不必轻生以犯难矣。若身虽可免,而大节有亏,则为志士仁人者,决不肯偷生苟免以害吾之仁,宁可杀身授命以成吾之仁。”盖生固可欲,而仁之可欲有甚于生,故生有所不为也;死固可恶,而不仁之可恶有甚于死,故死有所不避也。然死生之义亦大矣,自非上为君亲之难而身系纲常之重,宁肯决死生之一旦哉?欲成其仁者,又当揆之以义可也。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子贡问于孔子说:“人之为学,必如何而后可以全其本心之德乎?”孔子说:“为仁之功,固当决之于己;为仁之资,亦必有取于人。譬如百工伎艺之人,将欲精善其所为之事,必先磨利其所用之器,器利而后事可精也。曲艺必有所资如此,况于为仁者乎?是以君子处于一邦之中,于大夫之贤者,则当执弟子之礼而事之,接其言论风采,以消吾之鄙吝;考其德行政事,以励吾之进修。如此,则为吾之标准者有其人,自然此心收敛,谨肃而不敢放肆矣。士之仁者,则当执交游之礼而友之。德业则相劝以日进于仁,过失则相规以日远于不仁。如此,则为吾之夹持者有其人,自然此心观感兴起,而不敢怠惰矣。为仁之道,孰有加于此哉?”然学者资师友以成其仁,人君赖贤臣以成其德,其道一也。所以古之帝王,左右前后莫非正人,侍御仆从皆得进谏,无非所以防此心之放逸耳。明主宜从事焉。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时,是时令。辂,是大车。冕,是朝、祭服之冠。《韶》,是舜乐。郑声,是郑国之音。佞人,是卑谄辩给之人。
昔颜渊有志于用世,因问为邦之道于孔子。孔子答之说:“治莫善于法古,道尤贵于用中。自昔帝王之兴,必改正朔。周正建子,盖取天开于子之义;商正建丑,盖取地辟于丑之义;夏时建寅,盖取人生于寅之义。然治历明时,本以为民,则夏以寅月为岁首,于人事切矣;故欲改正朔者,当行夏之时。大辂之制,其来久矣,后世饰以金玉,则过侈而易败。惟殷之辂,但以木为之,朴素浑坚,既可经久,而贵贱之间,等威又辨,此质而得中者也。故乘辂之制,有取于殷焉。冠冕之服,始于黄帝,而文采未著。惟周之冕,华不为靡,费不及奢,盖文而得中者也。故服冕之制,有取于周焉。帝王之兴,皆有乐舞,以象成功。历代作者非一,而尽善尽美,则莫有过于舜之《韶》乐者,故乐当用《韶》舞焉。至于郑国之声,则弃绝之,勿使其接于耳;便佞之人,则斥远之,勿使其近于前。何也?盖郑声邪辟淫佚,听之使人心志淫荡,故不可不放也;佞人变乱是非,近之足以覆人邦家,故不可不远也。”夫既酌三代之礼,而法其所当法;又严害治之防,而戒其所当戒,则治国之道,大备于此矣。颜子有王佐之才,故孔子以是告之。至于郑声、佞人,实万世之明戒。盖有治则有乱,世之治也,以礼乐法度维持之而不足;其乱也,以声色佞幸败坏之而有余。是以尧、舜犹畏孔壬,成汤不迩声色,诚所以绝祸本而塞乱源也。《书经》上说:“不役耳目,百度维贞。”保治者宜留意焉。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孔子说:“天下之事变无常,而夫人之思虑贵审。故智者能销患于未萌,弭祸于未形者,惟其有远虑也。若只安享于目前,而于身所不到处,通不去照管,苟且于一时;而于后来的事变,通不去想算,这等无远虑的人,其计事不审,防患必疏,自谓天下之事无复可忧,而不知大可忧者,固已伏于至近之地、几席之下,将有不测之虞,旦夕之间或起意外之变矣。”是故圣帝明王,身不下堂序,而虑周四海之外;事不离日用,而计安万年之久,正有见于此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已矣乎,是绝望之词。
孔子说:“秉彝好德,人之良心,人固未有不好德者。然须见而好,好而乐,如好好色一般,方是心诚好德。乃今之人,见德者未必能好,好德者未必能乐。或外亲而内疏,或阳慕而阴忌,求其能如好色之诚者,已矣乎,吾终不得见其人矣!”孔子此言,所以激励天下,欲其移好色之心以好德也。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臧文仲,是鲁大夫。柳下惠,是鲁之贤人。窃位,是无德而居乎其位,如偷盗的一般。
孔子说:“人臣居乎其位,当求无愧于心。若鲁大夫臧文仲者,其盗窃官位而据之者与?何也?盖朝廷官位,以待才贤。是以君子居其位,不但自己尽心供职,以求称其位;又当荐引天下贤才,以布列于有位,而后谓之忠。彼臧文仲者,明知柳下惠是个贤人,便当荐之于君,以为国家之用可也,却不能汲引荐拔,与己并立于公朝,而使之终身困厄于下位。夫不知其贤,犹可诿也;既知其贤,而故弃之,推其心,盖惟恐贤者进用,夺了他这位子一般,是以嫉贤妒能之私,为持禄固宠之计,非窃位而何?”夫人臣蔽贤而不举,则为窃位,使人臣举之而君不能用,岂不亦有负于大君之任哉?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躬字,解作身字。躬自厚,是责己者厚。
孔子说:“常人之情,恕己则昏,责人则明,此怨之所由生也。诚能厚于责己,而薄于责人,如道有未尽,只就自家身上点检,而于人则每存恕心,初不强其所未能;如行有不得,只就自家身上反求,而于人则曲为包容,初不责其所不及。夫责己厚,则其身益修;责人薄,则于人无忤。如是,人将爱敬之恐后矣,怨其有不远者哉?”此修己待人之法。古帝王检身若不及,与人不求备,正此意也。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如之何,如之何,是熟思而审处之辞。末如之何,是无奈他何的意思。
孔子说:“人之于事,必须思之审,而后处之当。若于临事之际,不仔细思量、反覆裁度,说此事当如何处置、此事当如何处置,却只任意妄为,率尔酬应。似这等的人,于利害是非,全无算计。虽与之言,彼亦不知;任之以事,必至偾事。我将奈之何哉?”于此见天下之事,必虑善而后动,斯动罔弗臧;计定而后举,斯举无弗当。亦谋国者所当知也。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小慧,是私智。
孔子说:“君子之取友,本以为讲学辅仁之资也。夫苟群聚而居,至于终日之久,所言者全不及于义理,而惟以游谈谑浪为亲;所行者全不关乎德业,而惟以小事聪明为好。夫然,则放辟邪侈之心滋,行险侥幸之机熟。不惟无以切磋而相成,且同归于污下而有损矣。欲以入德而免患,岂不难矣哉?”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质,是质干。孙,是谦逊。
孔子说:“人之处事,难于尽善。若既不失事理之宜,而又兼备众善之美,则惟君子能之。盖君子知事无定形,而有定理,故凡应事接物,以义为之质干,其是非可否,一惟视事理之当然者而处之。盖有不可以势夺,不可以利回者,其心有定见如此,然未尝径情而直行也。又行之以礼,而周旋曲折,灿然有品节之文焉,未尝自是而轻物也。又出之以逊,而谦卑退让,蔼然有和顺之美焉。且自始至终,全是一片真切诚实的心,以贯彻于应事接物之间,而绝无一毫虚伪矫饰之意,这是信以成之。夫以义为质,则固已得事理之当矣,而又备众善之美,以此处天下之事,将何往而不宜哉?盖非成德之君子,未易及也。”然此必学问深而涵养熟者,然后能之。有经世宰物之责者,当知所从事矣。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病字,解作患字。
孔子说:“今之学者为人,故每以人不己知为患。君子学以为己,其所患者,惟在道不加进,德不加修,碌碌焉一无所能而已。若身有道德之实,而人莫我知,于我本无所损,于人果何足尤?故君子不以为患焉。”此可见自修之道,当务实而毋务名矣。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疾,是疾恶。没世,是终身。
孔子说:“君子学以为己,固无意于求名。然实德有诸己,则名誉自彰,是名所以表其实者也。若从少到老,至于下世的时候,而其声名终不见称于人,则其无一善之实可知。这等的人,虚过了一生,与草木同腐焉耳,岂非君子之所恶者哉?”然则君子之所恶,非恶其无名也,恶其无实也。修己者当知所勉矣。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孔子说:“君子、小人,人品不同,用心自异。君子以为己为心,故凡事皆反求诸己:如爱人不亲,则反求其仁;礼人不答,则反求其敬。即其省身之念,只恐阙失在己,而点检不容不详,何尝过望于人乎?小人则专以为人为心,故凡事惟责备于人:己不仁,而责人之我亲;己无礼,而责人之我敬。即其尤人之念,只见得阙失在人,而所求不遂不止,何尝内省诸己乎?”夫求诸己者,己无所失,而其德自足以感人;求诸人者,人未必从,而其弊徒足以丧己。观于君子、小人之分,而立心可不慎哉?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庄以持己,叫作矜。不争,是无乖戾的意思。和以处众,叫作群。不党,是无偏向的意思。
孔子说:“大凡处己严毅的人,易至于乖戾。惟君子之持己也,视听言动,无一事不在礼法之中,可谓矜矣。然其矜也,乃以理自律,而非以气陵人也,何尝矫世戾俗以至于争乎?凡处人和易的人,多流于阿党。惟君子之处众也,家国天下,无一人不在包容之内,可谓群矣。然其群也,乃以道相与,而非以情相徇也,何尝同流合污以至于党乎?”夫持己莫善于矜,而不争乃所以节矜之过;处众莫善于群,而不党乃所以制和之流。古之帝王,检身克己,而未尝忿嫉求备于人;容民蓄众,而不废旌淑别慝之典。其善处人己之间,亦用此道而已矣。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孔子说:“君子听言贵审,取善贵弘。其言虽有可取,而其人或未可信,则君子亦惟取其言而已。至于其中之所存,则有不可以言尽者。敷奏而必试以功,听言而必观其行,何尝因言而遂举其人乎?”盖天下真才难辨,使以言举人,则饰言以求进者众矣,而可若是之易乎?“其人虽无足取,而其言或有可采,则君子亦姑置其人而已。至于其言之当理,则有不可以人弃者。狂夫或有可择,刍荛亦所当询,何尝因人而遂废其言乎?”盖善之所在无方,使以人废言,则嘉言之攸伏者多矣,而可若是之隘乎?夫用人审,既不至于失人;取善弘,又不至于失言,可以见君子至公之心矣。尧、舜静言是惩,迩言必察,正此意也。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言,是一字。
子贡问于孔子说:“学者必务知要,今有一言之约,可以终身行之而无弊者乎?”孔子教之说:“道虽不尽于一言,而实不外于一心。欲求终身可行之理,其惟‘恕’之一言乎!”盖人己虽殊,其心则一。使把自己心上所不欲的事,却去施以及人,这便不是“恕”了。所谓“恕”者,以己度人,而知人之心不异于我,即不以己所不欲者加之于人。如不欲上之无礼于我,则亦不以此施之于下;不欲下之不忠于我,则亦不以此施之于上。斯则视人惟己,而知之无不明;以己及人,而处之无不当。不论远近亲疏,富贵贫贱,只是这个道理推将去,将随所处而皆宜矣。然则欲求终身可行,宁有外于“恕”之一言者哉?
按,此“恕”字与《大学》“絜矩”二字之义相同。盖平天下之道,亦不过与民同其好恶而已。推心之用,其大如此,不但学者之事也。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毁,是毁谤。誉,是夸奖。试,是验。直道,即公道。
孔子说:“天下本有是非之公,而人多徇于好恶之私。吾之于人也,恶者固未尝不称之以示戒,然但指其恶之实迹而言之耳。若将人没有的事而肆为诬谤,便是作意去毁人,非公恶矣。吾于谁而有毁乎?善者固未尝不扬之以示劝,然亦据其善之实事而言之耳。若将人本无的事而过为夸许,便是作意去誉人,非公好矣。吾于谁而有誉乎?然毁誉固皆不可有,而誉犹不失夫与人为善之公。故我之于人,容或有誉之少过者,亦必试验其人,志向不凡,进修有序,即今日之所造,虽未必尽如吾言,料他日之有成,决可以不负所许者,然后从而誉之耳。夫誉且不敢轻易,而况于毁乎?然我之所以无此毁誉者,何哉?盖以天理之在人心,不以古今而有异者也。今之世虽非三代之世,而今之民所以善其善,恶其恶,一无所私曲者,固即三代直道之民也。民心不异于古如此,我安得枉其是非之实,而妄有毁誉哉?”孔子此言,盖深为世道虑,而欲挽之于三代之隆也。要之,公道在人,以之命德讨罪、褒善贬恶者,都是此理。使在上者持此以操赏罚之权,则天下以劝以惩,而公道大行;在下者持此以定是非之论,则天下以荣以辱,而公道大明,尚何古道之不可复哉?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孔子说:“观人心可以知世道。向当我生之初,去古虽远,然质朴真率之意,犹有存者。如作史者,或闻见未真,考据未确,即阙其文,而以疑传疑,未尝执己见以自是焉。有马者,或彼此相假,有无相通,即借诸人而忘物忘我,未尝挟所有以自私焉。这等风俗,犹为近古。今则不然矣!执己自用,不顾是非之实,能知史文之当阙者何人哉?悭吝自私,全无公利之意,能以马借人者何人哉?”盖人心日漓,而风俗日薄矣。有世道之虑者,岂不可慨也哉?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孔子说:“凡持正论者,多尚实不尚文。惟那舌辩巧言的人,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听其言,虽若有理,而实不出于天下之公。一或误听之,则真伪混淆,而聪明为其所眩;是非倒置,而心志为其所移,适足以乱德而已。至若谋大事者,必有忍乃有济。使或小有不忍,而任情动气,当断不断,而以妇人之姑息为仁;不当断而断,而以匹夫之果敢为勇:如此,则牵于私爱,或以优柔而养奸;激于小忿,或以轻躁而速祸,适足以乱大谋而已。”然则人之听言处事,可不戒其意向之偏,而约之义理之正哉?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察,是审察。
孔子说:“好善恶恶,虽人之公心,而同声附和之言,亦有未必尽实者。有人于此,众口一词,都说他是个不好的人,其所恶宜若公矣。然其中宁无特立独行而不合于流俗者乎?还要仔细审察,必真见其可恶,而后恶之可也。有人于此,众口一词,都说他是个好人,其所好宜若公矣。然其中宁无同流合污而取悦于流俗者乎?还要仔细审察,必真见其可好,而后好之可也。”盖天下有众论,有公论。众论未必尽出于公,公论未必尽出于众。能于此而加察焉,则朋党比周之人,不得以眩吾之明,而孤立无与之士,成得见知于上矣。此用人者所当知。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弘,是廓大的意思。
孔子说:“有此人,则有此道,道固不外于人。然人心有觉,而道体无为,故率其性分之所固有者,廓而大之,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极之而至于参天地、赞化育,都是这个道理发挥出来,所以说人能弘道也。若道则寓于形气之中,而泯乎见闻之迹,不得人以推行之,则虽有修齐治平之能,参赞弥纶之妙,亦无由而自见矣,道岂能以弘人乎哉?”夫人能弘道,则道所当自尽;非道弘人,则人不可自诿矣。然弘之一字,其义甚大。理有一之未备,不叫作弘;化有一之未达,不叫作弘。故语修己,必尽性至命;语功业,必际天蟠地,斯足以尽弘字之义也。体道者可不勉哉?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过,是过差。
孔子说:“人之学问工夫,未到精密的去处,其日用之间,岂能无一言之差、一事之失?但知道是自己的不是,随即改了,则可复于无过矣。若遂非文过,惮于悛改,则无心之差,反成有心之失;一时之误,遂贻终身之尤,其过将日积而不及改矣,可不戒哉?”于此见人固以无过为难,而尤以改过为贵。故大舜有“予违汝弼”之戒,成汤有“改过不吝”之勇,万世称圣帝明王者必归焉。自治者当以为法。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思,是思量。益,是补益。
孔子说:“我于天下之理,以为不思则不能得。固尝终日不吃饮食,终夜不去睡卧,于以研穷事物之理,探索性命之精,将谓道可以思而得也。然毕竟枉费了精神,而于道实无所得,何益之有!诚不若好古敏求,着实去用功,以从事于致知力行之学,久之工夫纯熟,义理自然贯通矣。其视徒思而无得者,岂不大相远哉?所以说‘不如学也’。”然孔子此言,特以警夫徒思而不学者耳。其实学与思二者,工夫相因,阙一不可,善学者当知有合一之功焉。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谋,是图谋。馁,是饥馁。
孔子说:“人之所以终日营营而不息者,都只是谋图口食,干求利禄而已。乃若君子之人,其所图惟于念虑者,只在求得乎道焉耳;至于口食之求,则有所不暇计者。盖食之得与不得,不系于谋与不谋。如农夫田,本为谋食而求免于饥,然或遇着年岁荒歉,五谷不登,则无所得食,而饥馁在其中矣。君子为学,本为谋道,固无心于禄,然学成而见用于时,则居官食俸,而禄自在其中矣。夫求者未必得,而得者不必求,则人亦何用孳孳以谋食为哉?是以君子之心,惟忧不得乎道,无以成性而成身;不忧无禄而贫,而欲假此以求禄而致富也。”君子立心之纯有如此。人臣推此心以事君,敬事而后食,先劳而后禄,斯可以为纯臣矣。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容貌端严叫作庄。莅字,解作临字。动,是鼓舞作兴的意思。
孔子说:“天下道理无穷,而君子之学,必求其尽善而后已。固有资质明敏,学问功深,于修己治人的道理,已是见到这分际了,即拳拳服膺而勿失之可也。却乃持守弗坚,以至于私欲混杂,有始无终,则向者所得,终亦必亡而已,虽知之何益乎?此有其智者,不可不体之以仁也。若夫智既及之,仁又能守之,则其德已全矣。乃于临民处事之际,容貌或有未端,不能庄以莅之,则自亵其居尊之体,而无威可畏,适以启民之慢而已。此有其德者,又不可不谨其容也。至若智及之,仁能守之,又能庄以莅之,斯则内外交修,宜无可议矣。然于化民动众之间,条教法令之设,犹有未能合天理之节文、约人情于中正者,则细行弗矜,终累大德,虽能使民敬,而不能使民化,亦岂足为尽善全美乎?是务其大者,亦不可不谨于小也。”此可见道合内外,兼本末,有一边不可缺一边,而德愈全则责愈备,进一步更当深一步。体道之功,庸可以自足乎哉!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知,是我知其人。受,是彼所承受。
孔子说:“君子小人,人品不同,材器自异。君子所务者大,而不屑于小。若只把小事看他,则一才一艺,或非所长,未足以知其为人也。惟看他担当大事的去处,其德器凝重,投之至大而不惊;材识弘深,纳之至繁而不乱,以安国家,以定社稷,皆其力量之所优为者。观于此,而后君子之所蕴可知也已。至于小人,器量浅狭,识见卑陋,譬之杯勺之器,岂能与鼎鼐并容;朴之才,无以胜栋梁之任,托之天下国家的大事,彼必不能堪也。然略其大而取其小,则智或足以效一官,能或足以办一事,未必一无所长焉。观此,则虽小人亦有不可尽弃也已。”夫君子小人,才各有能有不能,则辨别固不可不精;而用各有适有不适,则任使尤不可不当矣。但大受之器,厚重而难窥;小知之才,便捷而易见,自非端好尚、识治体,则断断大臣或以无他技而见疏,碌碌庸人或以小有才而取宠,而蠹国偾事,有不可胜言者矣。欲鉴别人才者,必先有穷理正心之功焉。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足所践履叫作蹈。
孔子说:“人之生理,莫切于仁;而养生之物,莫切于水火。然水火还是外物,没了水火,不过饥渴困苦,害及其身而已。若没了这仁,则本心丧失,虽有此身,亦无以自立矣。仁之切于人也,岂不尤甚于水火乎?况水火虽能养人,亦或有时而杀人。如蹈水而为水所溺,蹈火而为火所焚,吾尝见其有死者矣。仁则天之尊爵,人之安宅,得之者荣,全之者寿,何尝见有蹈仁而死者哉?夫仁至切于人,而又无害于人,人亦何惮而不为乎?”孔子此言,所以勉人之为仁者至矣!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当,是担当。仁,是心之全德。
孔子说:“人之为学,凡道理所当尽,职业所当修者,必须直任于己,勇往以图之,不宜因循退托而逊让于人。莫说凡人不必逊让,便是弟子之于师,他事固无所不让,至于担当为仁的去处,亦有不容让者。”盖仁者吾所自有而自为之,非夺诸彼而先之也,何让之有?故有颜子之请事,然后能克己而复礼;有曾子之弘毅,然后能任重而道远。此真足担当乎仁者也。况人君体仁以长人,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又何让乎哉?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孔子说:“人固贵于持守之定,然守一也,有见理明确而守之不易者,叫做贞;有偏执己见而居之不移者,叫做谅。夫人察理不精,而体道不熟,鲜有不以谅为贞者。君子则审时措之宜,以端其贞一之守。”凡大而经纶显设,小而酬酢云为,义当行则勇往直前,义当止则特立不变,精明果确,惟归于至当而已。初未尝不顾是非,不达权变,言必于信,行必于果,而硁硁然执一己之小信也。盖贞若有似于谅,然任理而无所适莫,不可谓之谅也。谅若有似于贞,然任己而不知变通,反有害乎贞矣。贞而不谅,此君子之所以异乎人,而疑似之间,学者可不深辨乎?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事,是职分之所当为。食,是居官的俸禄。
孔子说:“人臣之事君,职任虽有大小不同,莫不各有所司之事。若禄以劝功,则系乎上者,使才任其事,而即有得禄之心;或先治其事,而随有计禄之念:皆非忠也。必须一心敬谨,办理所管的事务。如有官守者,则兢兢焉思以尽其职;有言责者,则兢兢焉思以效其忠。惟求职业之无忝,委托之不负而已。至于所食之常禄,则不必以是为先,而汲汲以图之也。盖人臣志存立功,事专报主,虽死生患难有不暇计,而况爵禄能入其心乎?”知此义者,斯可谓之纯臣矣。
子曰:“有教无类。”
类,是等类。
孔子说:“人性虽同,而气禀或异。其中有智的,有愚的,有贤的,有不肖的,种种不齐。然君子之心,惟欲使人人皆复于善而后已。”智的、愚的、贤的、不肖的,都是一般样教训化导他,何尝分别等类而有所拣择于其间哉?盖天地无弃物,圣人无弃人。故尧、舜之世,比屋可封;文、武之民,遍为尔德,亦有教无类之一验也。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谋,是谋议。
孔子说:“人必道同而后其心同,心同而后可与谋议。若各人行的道路不同,则心术异趣,意见相反,与之商量计议,必乖违而阻隔矣。是岂可相与为谋哉?”凡图议国事与讲明学术者,皆不可以不慎矣。
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是词命之类。
孔子说:“凡宣上达下,与夫聘问酬答之类,皆必有赖于文辞。然古之为辞者,但以其意有所在,无以相通,不能不发之而为言;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不能不修饰而为辞。是辞也者,惟取其达吾之意而已。意尽而止,何必为虚谈浮辞,而以富丽为工哉?”盖是时周末文胜,真意日漓,故孔子言此以救其弊也。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师,是掌乐之官。冕,是乐师之名,盖瞽目人也。古时乐师多用瞽者,以其听专,能审音也。
昔乐师名冕者来见孔子,孔子出而迎之。方其至阶,则告之说:“这是阶。”使之知而升也。行到坐席边,则告之说:“这是席。”使之知而坐也。及众皆坐定,又历举在座之人以告之说:“某人在此,某人在此。”使之知同坐者姓名,便于酬对也。当时及门之徒,于夫子一言一动,无不用心省察。故师冕既出,而子张问说:“师冕一瞽目之人,而夫子待之委曲周详如此,其所与之言者,岂亦有道存于其间与?”夫子告之说:“然。古者瞽必有相,随事而告诏之,使不迷于所从。我之所言,固相师之道也。”要之,圣人矜不成人之情动于中,故扶持教导之宜详于外,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然,岂作意而为之哉?而其范围曲成,欲使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之心,于此亦可见矣。
季氏第十六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
季氏,是鲁大夫。颛臾,是鲁附庸之国,盖伏羲氏之后裔也。东蒙,是山名,在鲁境内。社稷,譬如说公家。
昔鲁三家强横,四分公室,季氏取其二,孟孙、叔孙各有其一。独颛臾附庸之国,尚为公臣。季氏又欲举兵伐之,取以自益。时冉有、季路仕于季氏,来见孔子,说:“季氏将有征伐之事于颛臾。”盖此事二子与谋,其心亦有不安者,故告于孔子,以微探其可否也。孔子以二子虽同仕季氏,而冉求为之聚敛,尤为用事,故独呼其名而责之说:“此事无乃是尔之过失与?夫伐人必因其衅,兵出不可无名。今颛臾之为国,乃昔者周先王封之于东蒙山下,使主其祭。苗裔传于太皞,茅土受之天朝,是不可伐也。且在我封疆之内,原非敌国外患者比,是不必伐也。况附庸于鲁,又是公家之臣,而不在季氏管辖之内,尤非当伐也。不可伐而伐之,则不仁;不必伐而伐之,则不智;不当伐而伐之,则悖礼而犯义。然则季氏之伐之也,何为者哉?”夫子言此,所以罪季氏之不臣,而斥冉有之党恶者深矣。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夫子,指季氏说。周任,是古之良史。陈字,解作布字。列,是位。相,是导引瞽目的人。兕,是野牛。柙,是关兽的栏槛。龟,是占卜的宝龟。椟,是柜。
冉有因夫子责其伐颛臾之非,遂为自解之词,说道:“颛臾之伐,乃出于季氏之意,非我二臣所愿欲也。”夫既身与其事,而又归咎于人,冉求之文过饰非,其罪愈大矣。故夫子又呼其名而折之说:“这事你如何推得?昔周任有言说道:‘为人臣者,能展布其力,则可就其位。若有事不能赞襄,有过不能匡救,而力不得展,便当知止引去。’不宜颜居乎其位。譬如瞽目的人,全赖那相者为之扶持,而后能免于颠危,苟倾危而不能持,颠仆而不能扶,则何用彼相者为哉?今汝为季氏之臣,伐颛臾之事,若果不欲,便当谏;谏不听,便当去。乃既不能谏,又不能去,徒颜居位,坐视季氏之有过而不为扶持,亦将焉用汝为哉?且你推说这事情不干你事,此言差矣。比如虎兕猛兽,若不在栏槛中走了;龟玉重宝,若不在箱柜中坏了,固不干典守者之事。若虎兕已入于栏内,而致令走出;龟玉已收在柜中,而致令毁坏,此非典守者之责而谁欤?今汝既为季氏之臣,居中用事,就如典守器物的人一般,乃任其妄为胡做,不为匡救,到这时节,却推说不是我的意思,其罪将谁诿欤?”夫子欲冉有服罪而改图,故切责之如此。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费,是季氏的私邑。
冉有因夫子反覆折之,理屈词穷,又设词支吾说道:“季氏之欲取颛臾,非有他也,只为颛臾的城郭完固,而又近于己之费邑耳。固则在彼有难克之势,近则在我有侵凌之虞。若夫今不取,后世子孙必有受其害者。此所以不得不伐也。”冉有此言,不惟自解,且欲为季氏遮饰矣。故孔子又呼其名而责之说:“君子最恶那心里贪图利欲,却乃舍之不言,别为饰词以欺人的人。今季氏之伐颛臾,明是贪其土地人民之利,你却替他遮饰,说是为后世子孙忧,岂非君子之所深恶哉?且丘也尝闻:有国而为诸侯、有家而为大夫者,不患人民寡少,而患上下之分,不得均平;不患财用贫乏,而患上下离心,不能相安。盖贫由于不均,若上下之分既均平了,则君有君之入,臣有臣之入,各享其所当得,而彼此皆足,何贫之有?寡生于不和,若上下均平,既和睦了,则诸侯治其国,大夫治其家,各分其所当理,而不须增益,何寡之有?如此,则君之心安于上,而不疑其臣;臣之心安于下,而不疑其君。君臣相安,则衅孽不萌,祸乱不作,而自无倾覆之患矣。由此观之,有国家者,贫与寡不足患,而不均不和所当患也。汝为季氏谋,乃不务其所当务,而患其所不必患,岂计之得者哉?”
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这“夫子”,也指季氏说。是时鲁国公室四分,家臣屡叛,所以说邦分崩离析。萧墙,是门内的屏墙,言其近也。
孔子说:“为国之道,内治既修,外患自息。若能均而无贫,和而无寡,安而无倾,则不但近者悦之,虽远方之人,亦将向风慕义而来服矣。设有不服,亦不必勤兵于远,但当布教化,明政刑,益修吾之文德以怀来之。及其来归,则顺其情,因其俗,抚绥爱养,以保安之。这是柔远能迩、安定国家的大道理。今由与求也,同为季氏之辅,全无匡弼之忠。外则远人不服,既不能修文德以来之;内则国势分崩,又不能修内治以守之,而乃谋动干戈于邦内,贪远利而忽近防,上下离心,内变将作。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矣。可不戒哉?”
按,夫子此章,反覆论辩,虽明正门人长恶之罪,实阴折季氏不臣之心。所以强公室、杜私门者,意独至矣。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希字,解作少字。陪臣,即家臣。国命,是国之命令。
孔子说:“天下,势而已。势在上则治,势在下则乱。礼乐征伐,乃人君御世之大柄。天下有道,君尊臣卑,体统不紊,则礼乐征伐之权都自天子而出:礼出于天子所制,乐出于天子所作。诸侯有罪者,天子乃命将而征伐之,为臣下者不过奉行其命而已,谁敢有变礼乐、专征伐者乎?惟是天下无道,君弱臣强,下陵上替,于是礼乐征伐之权不出自天子,而出自诸侯矣。夫上下之分明,然后民志定,而不敢相逾越。若诸侯既可以僭天子,则大夫亦可以僭诸侯。故政自诸侯出,则大夫必起而夺之,大约不过十世,鲜有不失其柄者也。大夫既可以僭诸侯,则陪臣亦可以僭大夫。故政自大夫出,则陪臣必起而夺之,大约不过五世,鲜有不失其柄者也。以陪臣之微,而操执国命,则悖逆愈甚,丧亡愈速,大约不过三世,鲜有不失其柄者矣。”考春秋之时,五伯迭兴,世主夏盟,是政自诸侯出矣;六卿专晋,三家分鲁,是政自大夫出矣;阳虎作乱,囚逐其主,是陪臣执国命矣。周天子徒拥虚名,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久矣。夫子言此,盖伤之也。然则人君威福之权,岂可使一日不在朝廷之上哉?
“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这是承上章说:“天下无道,而僭乱纷纷并起者,只因朝廷之上,政失其御而已。若天下有道,乾纲振举,凡政教号令,件件都在人君掌握之中,为大夫者虽佐理赞襄于下,然主张裁夺都请命于上,而非其所得专也。上下相维,体统不紊,有道之世固如此。然天下大权,固当归之于上,而上之御下,又不可徒恃其势之足以服人也,必有以服其心而后可。故天下有道,则朝政清明,凡用舍举措,事事都合乎天理,当乎人心,就是那庶民百姓,也都安其政令,服其教化,无有非议之言矣。议且不敢,而况敢有僭乱者乎?”然天下有公议,有私议,公议可畏也,私议不可徇也。在上者惟自反其所为,果有背于道理,有拂乎人心,则虽匹夫匹妇之言,犹有不可忽者焉。若使其所为一出于大公至正,而在下者敢为私议以沮挠摇惑之,是坏法乱纪之民,刑戮之所必加也,何徇之有?此又在上者所当知。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禄,是国之赋税。公室,指鲁国说。逮,是及。三桓,是仲孙、叔孙、季孙三家。这三家都是鲁桓公的子孙,故叫作三桓。
孔子说:“天下之势,有盛必有衰,而国之大柄,下陵则上替。今以鲁事观之,自文公薨,公子遂杀了子赤,立宣公为君,自是君失其政,而国之赋税始不入于公室。历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凡五世矣,公室衰而政权始下移于大夫。自季武子专国政以来,历悼子、平子、桓子,凡四世矣。夫政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者。今鲁之大夫专政,已及四世,以数计之,也是他当衰的时候了。故今三桓之子孙,都微弱而不振,固理势之必然者也。”不久,桓子果为家臣阳虎所执,孔子之言于是乎验矣。夫政逮于大夫,宜大夫之强也,而三桓以微,可见名分不可以僭逾,大权不可以窃据;而以僭逆得之者,终当以僭逆失之耳。《书》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国。诚万世人臣之永鉴也。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谅,是信实。便,是习熟的意思。
孔子说:“人之成德,必资于友,而交友贵知所择。有益于我的朋友有三样;有损于我的朋友也有三样。所谓三益者,一样是心直口快、无所回护的人;一样是信实不欺、表里如一的人;一样是博古通今、多闻广记的人。与直者为友,则可以攻我之过失,而日进于善矣;与谅者为友,则可以消吾之邪妄,而日进于诚矣;与多闻为友,则可以广吾之识见,而日进于明矣:岂不有益于我乎?所以说益者三友。所谓三损者,一样是威仪习熟、修饰外貌的人;一样是软熟柔媚、阿意奉承的人;一样是便佞口给、舌辩能言的人。与便僻为友,则无闻过之益,久之将日驰于浮荡矣;与善柔为友,则无长善之益,久之将日流于污下矣;与便佞为友,则无多闻之益,久之将日沦于寡陋矣:岂不有损于我乎?所以说损者三友。”人能审择所从,于益友则亲近之,于损友则斥远之,何患乎德之无成也哉?然友之为道,通乎上下,况君德成败,乃天下治忽所关,尤不可以不谨。故日与正人居,所闻者正言,所见者正行,亦所谓益友也;与不正人居,声色狗马之是娱,阿谀逢迎以为悦,亦所谓损友也。养德者可不辨哉?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乐,是喜好。节,是审辨。
孔子说:“凡人意有所适,则喜好生焉。然所好不同,而损益或异。举其要者言之,喜好而有益于我的有三件;喜好而有损于我的也有三件。所谓好之而有益者,一是好审辨那礼之制度与乐之声容,而求其中正和乐之则;一是见人有嘉言德行,便喜谈而乐道之;一是好广交那直谅多闻的好朋友。夫乐节礼乐,则外之可以治身,内之可以养心,而中和之德成矣;乐道人之善,则在人得为善之劝,在己有乐取之心,而人己同归于善矣;乐多贤友,则习与正人居,所闻者皆正言,所见者皆正行,而相规相劝之助多矣:岂不有益于我乎?所以说益者三乐。所谓好之而有损者,一是好骄惰淫荡,而任情于纵侈之事;一是好安佚遨游,而愉取乎一时之快;一是好宴饮戏耍,而沉酣于杯酒之中。夫好骄乐,则侈肆而不知节,将日入于放荡矣;好佚游,则惰慢而恶闻善,将日流于怠荒矣;好宴乐,则淫溺而狎小人,久将与之俱化矣:岂不有损于我乎?所以说损者三乐。”此三益者,学者好之,则为端人正士;人君好之,则为明君圣主,可不勉哉!此三损者,学者好之,则足以败德亡身;人君好之,则足以丧家亡国,可不戒哉!孔子此言,其警人之意切矣。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侍,是侍立。君子,是有德有位者之通称。愆,是过失。躁,是躁急。隐,是隐默。瞽,是无目的人。
孔子说:“凡卑幼者侍立于尊长之前,其言语应对,有三件过失,不可不知也。盖人之语默贵于当可,有问即对,无问即默,可也。若君子之言问未及于我,而我乃率尔妄言,不知谦谨,这是粗心浮气的人,所以叫作‘躁’,是一失也;如言问已及于我,而我乃缄默无言,不吐情实,这是机深内重的人,所以叫作‘隐’,是二失也;如或时虽可言,又要观其颜色,察其意向,然后应对不差;乃未见其颜色意向所在,只管任意肆言,这就与无目的人一般,所以叫作‘瞽’,是三失也。”此皆心失其养,故语默失宜,招尤致辱,皆由于此。学者可不加养心之功、以为慎言之地哉?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色,是女色。斗,是争斗。得,是贪得。
孔子说:“君子检束身心,固无所不致其戒慎;而其切要者,则有三件。方年少之时,血气未定,精神未完,其所当戒者,则在于女色。盖房帷之好,易以溺人,而年少之人,又易动于欲。此而不谨,则必有纵欲戕生之事。以此致疾,而伐其性命者有之;以此败德,而丧其国家者有之:故少之时所当戒者,一也。到壮盛的时节,血气方刚,其所当戒者,则在于争斗。盖好刚使气,最人之凶德,而壮年之人,易动于气。此而不谨,则必有好勇斗狠之事。小或以一朝之忿而亡其身,大或以穷兵黩武而亡其国:故壮之时所当戒者,又其一也。及其老也,血气既衰,精神亦倦,其所当戒者,则在于贪得。盖人当少壮之时,类当勉强自守,以要名誉;比其衰老,则日暮途穷,前无希望,而身家之念重矣。此而不谨,则必多孳孳为利之图。缙绅大夫,以晚节不终而丧其平生者有之;有土之君,以耄荒多欲而财匮民离者有之:故既老之所当戒者,又其一也。”盖人之嗜欲,每随血气以为盛衰。惟能以义理养其心,则志气为主,而血气每听命焉,故孔子随时而设戒如此。其实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从少至老,皆当以三者为戒也。修己者可不警哉?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畏,是畏惮的意思。天命,是天所赋于人之正理。大人,是有德有位之人。圣人之言,是简册中所载圣人的言语。狎,是亵狎。侮,是戏玩。
孔子说:“君子小人不同,只在敬肆之间而已。君子之心,恐恐然常存敬畏而不敢忽者,有三件事。三畏维何?彼天以民彝物则之理,付畀于人,这叫作天命。君子存心养性,惟恐不能全尽天理,孤负其付畀之重,故一言一动,亦必戒谨恐惧,常如上帝鉴临一般,此其所畏者一也;至若有德有位的大人,他是能全尽天理的人,君子则尊崇其德位,而致敬尽礼,不敢少有怠慢之意,此其所畏者二也;圣人之言,载在简册,句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君子则佩服其谟训,而诵说向慕,不敢少有违背之失,此其所畏者三也。这三事,都是立身行己切要的工夫,故君子常存敬畏而不敢忽焉。若夫小人冥顽无知,全不晓得义理为何物,恣情纵欲,无所不为,何知有天命之足畏乎?惟其不畏天命,故于有德位的大人,也不知其当尊,反狎视而慢待之;于圣人的言语,也不知当法,反非毁而戏玩之。”盖小人不务修身成己,甘心暴弃,故无所忌惮如此。此所以得罪于天地,得罪于圣贤,而终蹈于济恶不才之归也。然此三畏,分之虽有三事,总之只是敬天而已。盖人之所以勉于为善而不敢为恶者,只因有个天理的念头在心,所以凡事检点,而不敢妄为。若夫天理之心不存,则骄淫放逸,将何所不至乎?故尧、舜兢业,周文小心,惟此一敬耳。有志于事心之学者,不可不知也。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困,是窒塞不通的意思。
孔子说:“人之资禀,各有不同。有生来天性聪明,不待学习,自然知此道理的,这是清明在躬、志气如神的圣人,乃上等资质也;有生来未能便知,必待讲求习学,然后知此道理的,这样的人,禀天地清纯之气虽多,而未免少有渣滓之累,乃次一等资质也;又有始不知学,直待言动有差、困穷拂郁,然后愤悱激发而务学的,这是气质浊多清少、驳多粹少,必须着实费力,始得开明,盖又其次也;若到困穷拂郁的时节,犹安于蒙昧,不知务学以求通,这等昏愚蠢浊的人,虽圣贤与居,亦不能化,终归于凡庸而已,所以说民斯为下矣。”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孔子说:“人之一身,自视听言动以至于待人接物,莫不各有当然的道理。但常人之情,粗疏卤莽,不思其理,故动有过差,而无以成德、成身。惟君子之人,自治详审,事事留心,约而言之,其所思者凡有九件。所谓九者:目之于视,则思视远惟明,而不为乱色所蔽;耳之于听,则思听德为聪,而不为奸声所壅;颜色则思温和,而暴戾之不形;容貌则思恭谨,而惰慢之不设;发言则思心口如一,忠实而不欺;行事则思举动万全,敬慎而无失;心中有疑,则思问之于师,辨之于友,以解其疑惑;与人忿争,则思不忍一朝之怒,或至于亡身及亲,而蹈于患难;至于临财之际,又必思其义之当得与否,如义所不当得,虽万钟不受,一介不取矣。”君子于此九者,随事而致其思如此,此所以持己接物之间,事事都合乎理,而非常人之可及也。然此九思者,其本在心,若能存养此心,使之湛然虚明,澄然宁静,则应事接物,自然当理。不然,本原之地,妄念夹杂,虽有所思,安能胜其物交之引哉?此正心诚意所以为修身之本也。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
孔子说:“古语有云:见人有善,则欣慕爱乐之,如有所追而不及的一般,惟恐己之善不与之齐也。见人有不善,则深恶痛绝之,如以手探热汤的一般,惟恐彼之不善有浼乎己也。这样好善恶恶、极其诚实的君子,吾见今有此人矣,吾闻古有此语矣。”盖在当时,如颜、曾、冉、闵之徒,皆足以及之,故夫子闻其语而又见其人也。
“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孔子说:“古语又云:士方未遇而隐居之时,则立志卓然不苟,把将来经纶的事业,都一一讲求豫养,而备道于一身;及遭际而行义之日,则不肯小用其道,将平日抱负的才略,都一一设施展布,而不肯负其所学。这样出处合宜、体用全备的大人,吾但闻古有此语矣,未见今有此人也。”盖此必伊尹、太公之流乃足以当之,故夫子以未见其人为叹,其所感者深矣。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马四匹为驷。千驷,是四千匹也。伯夷、叔齐,是孤竹君之二子。
孔子说:“世人多慕富贵而羞贫贱,不知富贵不足慕、贫贱不足羞也,只在人之自立何如耳。昔者齐景公以诸侯之尊享一国之奉,畜马至有千驷之多,可谓富厚之极矣。然而功业不著于时,德泽不施于众,身死之后,百姓通不思念他。考其平生,没有一善之可称,是其生为虚生,死为徒死而已,虽富贵何益乎?至若伯夷、叔齐兄弟二人,一匹夫耳。他以武王伐纣为不义,耻食周粟,逃之首阳山下,采薇而食,卒以饿死,可谓贫困之极矣。然而风节著于当时,名闻施于后世,直到于今,人还称颂他:是其身虽亡,而名则不朽矣。虽贫困何损乎?”于此见:富而无德,虽王侯不见称于时;贫而自立,虽匹夫亦可传于世,然岂独景公、夷、齐为然?自古君天下为天子者多矣,《书》《传》所载二帝、三王及汉、唐、宋英明的君主,可传于后世者,亦不过十数君而已,其余皆湮灭无闻,而孔、颜以匹夫为百世之师,其他闾巷韦布之贱,以道德行谊闻于世者,尤不可胜数也。然则人可徒恃其势位而不修德哉?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陈亢,是孔子弟子。鲤,是孔子之子,字伯鱼。
昔陈亢受学于孔子,不知圣人立教之公,妄以私意窥度圣人,谓必阴厚其子,因问于伯鱼说:“情莫亲于父子,教莫切于家庭。子为夫子之子,亦有传授心法,独得于所闻,而不同于群弟子者乎?”伯鱼对说:“我未尝有所异闻也。曾有一日,夫子闲居独立,我趋走而过于庭前,这时更没他人在旁,使有异教,正当于此时传授矣。夫子只问说:‘汝曾学《诗》否乎?’我对说:‘未曾学《诗》。’夫子因教说:‘《诗》之为教,温柔敦厚,学之则心气和平,而事理通达,必然长于言语。若不学《诗》,则无以养其心气而达于事理,欲言语应对之皆善,岂可得乎?’鲤于是受教而退,始学夫《诗》。凡《国风》《雅》《颂》,无不究其旨焉。”
“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二者,指《诗》、礼而言。远,只是不私厚的意思。
伯鱼又告陈亢说:“他日,夫子又尝闲居独立,我复趋走而过于庭前。这时也没他人在旁,使有异教,亦可于此时传授矣。乃夫子却又只问说:‘汝曾学礼否乎?’我对说:‘未曾学礼。’夫子因教我说:‘礼之为教,恭俭庄敬,学之,则品节详明,而德性坚定,必卓然有以自立;若不去学礼,则无以习其节文而养其德性,欲自立于规矩准绳之中,岂可得乎?’鲤于是受教而退,始学夫礼,凡礼仪、威仪,无不习其事焉。我之所闻于夫子者,一是学《诗》,一是学礼,惟此二者而已。夫《诗》、礼之教,固夫子之所常言者,我之所闻,亦群弟子之所共闻也,何尝有异闻乎?”于是陈亢闻言而退,深自喜幸,说:“问一得一,乃理之常。今我所问者,异闻之一事耳,而乃有三事之得:闻学《诗》之可以言,一也;闻学礼之可以立,二也;又闻君子之教其子,与门弟子一般,全无偏私之意,三也。一问之间,有得三之益,岂非可喜者哉?”夫圣人之心,至虚至公,其教子也,固未尝徇私而独有所传,亦非因避嫌而概无所异,惟随其资禀学力所至。可与言《诗》,则教之以《诗》;可与言礼,则教之以礼焉耳,岂得容心于其间哉?陈亢始则疑其有私,终则喜其能远,不惟不知圣人待子之心,且不知圣人教人之法,陋亦甚矣。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邦君之妻,是诸侯的正妻。寡,是谦言寡德的意思。
孔子尝引古礼说道:“一家之中,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自有一定的名分。况邦君之妻,尤非常人比者,其称谓之间,岂可苟焉而已哉?故邦君称她叫作‘夫人’,言其与己敌体也。夫人在君前自称,叫作‘小童’,谦言幼无知识,不敢与君敌体也。国中的人称她,叫作‘君夫人’,言其相君以主内治者也。称之于邻国,谦作‘寡小君’,言其寡德,而忝为小君以治内者也。邻国的人称她,也叫‘君夫人’,以其为一国之主母,尊称之词,与本国同也。”夫以邦君之妻,一称谓之间,截然不紊如此,名实之际,可不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