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下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
任是国名,即今山东兖州府地方。屋庐子是孟子弟子。
战国之时,人多昧于理欲之辨。故任国之人,有问于屋庐子说:“人不可一日无礼,尤不可一日无饮食,不知礼与食二者,果孰为重乎?”屋庐子答说:“饮食虽切于养生,而食又赖礼以节其流,无礼则必失之纵,是礼重于食也。”任人复问说:“礼固可好,而好色亦人之所好也。不知色与礼二者,又孰为重乎?”屋庐子答说:“好色虽人之所欲,而色又赖礼以别其嫌,无礼则必至于淫,是礼重于色也。”任人欲逞其辩,遂设难以问屋庐子说:“子谓礼重于食,固也。设使身当饥饿之际,此时若拘于礼,则必不能得食,而受饿以死;若不拘礼,则可以得食,而救饿以生。当此躯命所关之时,尚必以礼食乎?吾恐食可以无礼,而生不可以灭性,谓礼之重于食,殆不然矣。子谓礼重于色,固也。设使身处穷乏之中,此时若拘于亲迎之礼,则必不可得妻,而婚姻以废;不拘于亲迎之礼,则可以得妻,而家室以完。当此怨旷无聊之日,尚必以亲迎乎?吾恐婚礼可以不行,而人伦不可以或废。谓礼之重于色,殆不然矣。”屋庐子屈于其说,不能对。明日乃往邹邑,备述任人之言以告孟子。孟子说:“礼之重于食色者,理之常;任人之所诘问者,事之变。于答此问,何难之有?”盖事无常形,而理则有定分,惟以理折之,则其辩不攻而自屈矣。
“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
揣,是度量。岑楼,是楼之高锐如山者。钩,是带钩。
孟子承上文说:“吾谓任人之问不难于答者,何以言之?盖理欲轻重,本有一定之分,故谓礼重而食色轻者,乃据其大分而言也。如任人之论,则执其偏胜之说,以校量一定之理,而本末轻重将失其平矣。且如岑楼至高,寸木至卑,为从其根底而比较之也;如不从下面揣度其根本,惟就稍末比并其高低,则举方寸之木,可升之岑楼之上,寸木反高,岑楼反卑矣。举食色而加于礼之上,其高下失平,何以异于是哉?金之质至重,羽之质至轻,为其分剂适均而称量之也。岂是说金不必多,一钩也为重;羽不必少,一车也为轻?将取一钩之金,以抵一舆之羽,则钩金反轻,舆羽反重矣。取礼之常而当食色之变,其轻重不敌,又何以异于是哉?”要之,岑楼不以寸木之加而损其高,钩金不以舆羽之多而损其重;礼之大体,亦非可以食色之变而改其度。君子惟道其常而已。
“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
孟子承上文说:“礼之重于食色,犹之岑楼本高,钩金本重也。而任人乃谓食色为重,礼为轻,其所以比较之者,失其平矣。盖礼有轻重,食色亦有轻重,惟取礼与食色之并重者而比之,乃见礼之为重耳。若饥死以灭性,乃食之重者也;待礼而后食,乃礼之轻者也。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食乃躯命生死所关,其重于礼甚矣,岂但如任人所云食重而已哉。不得妻而废人伦,乃色之重者也;亲迎而后婚,乃礼之轻者也。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色乃居室大伦所系,其重于礼亦甚矣,岂但如任人所云色重而已哉?此正所谓寸木可高于岑楼、钩金反轻于舆羽者,惟其比较之太偏,故其重轻之悬绝耳。岂可据之为定论乎?”
“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紾,是捩转臂膊,用绳拴缚。
孟子又承上文说:“礼与食色,从其偏重者较之,则轻重易差;从其兼重者较之,则定分自见。汝何不往应任人说:‘子以饥死为灭性,食固重矣;然敬兄,亦礼之重也。设使当饥饿之际,缚兄之臂膊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干犯礼义,忍于兄而夺之乎?子以不娶为废伦,色固重矣;然以正相从,尤礼之重也。设使当鳏旷之时,逾东家墙而牵搂其处女,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蔑弃礼法,敢于逾墙而搂之乎?’吾知兄之臂,则忍于恶逆,不但不以礼食矣。搂人处子,则敢于强暴,不但不亲迎矣。此则宁可饥饿而死,必不可兄以戕恩;宁可不得妻而废伦,必不可搂人处子以乱法。礼之重于食色,显然较著矣。以此而应任人,任人尚何说之可解哉?”大抵先王制礼,本以防范人情,维持世教,有之则治,无之则乱者也。而猖狂自恣之徒,乐放佚而惮拘检,至有乞墦不羞、钻穴不耻,则礼坊之坏极矣!时君世主,不能以教化提防之,而反为流连之乐、荒亡之行,纵败度,欲败礼,思以匡世励俗,不亦难乎!此孟子于任人之辩而力折其妄,为世教虑至深远矣。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
曹交,是曹君之弟。
是时性道不明,人皆高视圣贤,以为不可几及。而孟子每道性善,必称尧、舜。曹交疑之,因问于孟子说:“圣人莫过于尧、舜。尧、舜之为圣,疑若古今绝德,非人之所能为;乃有言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不识果有此理乎?”孟子答说:“尧、舜虽圣,与人同类,何不可为之有?信有此理也。”曹交不喻“为”字之意,乃以形体自负说:“交闻自古能为尧、舜者,莫如周之文王、商之成汤。文王之长十尺,汤之长九尺,是有此非常之躯干,方有此非常之事功。然则欲为圣人,必非眇小者之可能也。今交九尺四寸,以长,比文不足,比汤有余,似具圣人之体貌矣;及揣己量力,则但知食粟焉耳,更无他长可以表见于世,有其形而无其实,交之有愧于汤、文远矣。敢问如之何乃可以为尧、舜乎?”孟子答说:“圣人所以为圣,不在形体之间。子乃以尺寸长短较量汤、文,何有于此?亦惟励作圣之志,反己自修,去其不如汤、文者,就其如汤、文者,黾勉为之而已矣。岂有志欲为而力不逮者哉?”
“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
匹,是鸭鸟。乌获,是古时有勇力的人。
孟子承上文说:“吾谓作圣之功在修为、不在形体者何?视观人之勇力可知矣。有人于此,匹雏虽至轻也,举之而不能胜,则为无力之人矣;今有人焉,百钧虽至重也,而曰:‘我能举之而不难。’则为之有力之人矣。人力之强弱,惟辨于举物之胜与不胜如此。然则乌获之力,能举千钧者也。使有能举乌获之任者,不必其形体之相似,而膂力相当,是亦今之乌获而已矣。若使能为尧、舜之所为,岂不即今之尧、舜乎?人乃谓‘尧、舜之道,非我之材力所能负荷’,往往以不胜任为患。岂知力之不胜不足为患,患在志安于卑近,而无克念之诚;功狃于因循,而无勇往之力,可为而不为,斯乃圣狂之攸判耳。诚一为之,夫何不胜之足患哉?”
“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孟子承上文说:“人之不能为尧、舜者,其患固在于不为矣。然尧、舜岂难为者哉?今夫长者在前,我徐行而让步于后,这便是知敬长之礼,叫作弟。使长者在后,我疾走而突出其前,这便是有傲长之心,叫作不弟。夫徐行者,不过于步趋之间,遵先后之序,岂有甚高难行之事,为人所不能者哉?惟其忽长幼之节,是以废事长之礼,盖有自不肯为耳。岂知这孝弟之道,近之则为吾人知能之良,推之实圣人尽性之事。故虽尧、舜为人伦之至,其道若至大而无以加,然尧惟亲睦九族,而后有平章之化;舜惟慎徽五典,而后有风动之休:是尧、舜之道,亦只在孝弟而已。孝弟之外,别无性分;则性分之外,别无事功。虽尧、舜,岂得而加毫末于其间哉?夫圣道不越于孝弟,而孝弟惟在于徐行。则欲为尧、舜者,信乎其不难矣。”
“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孟子又承上文说:“尧、舜之道不外于孝弟,则圣人果不难为矣。子欲学为圣人,岂必求之远且难哉?自吾一身而言,衣服言动之微,皆道之所在,学圣则圣,学狂则狂,在子之趋向何如耳。子若服尧之服,而非先圣之法服不敢服;诵尧之言,而非先圣之法言不敢言;行尧之行,而非先圣之法行不敢行。如此,则反身循理,无一事不在于规矩之中;虽不必容貌如尧,而衣冠言动,都与尧相似,是亦一尧而已矣。子若服桀之服,而从其诡异之制;诵桀之言,而从其邪僻之词;行桀之行,而从其暴虐之事。如此,则悖理乱常,无一事不出于规矩之外;虽不必容貌如桀,而衣冠言动都与桀相似,是亦一桀而已矣。夫能为尧,则必能为舜;而出于尧,则必入于桀。为圣为狂,机惟在我,子可以不审择所从哉?”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曹交闻孟子之言,有感于心,说道:“交始初只疑圣道难为,幸而得闻夫子之教,乃知尧、舜可学而至。此一念求教之诚,有不容自已者。如得见于邹君,可以假借旅馆以为驻居之所,愿暂留于此,而受业于夫子之门墙,庶几得尽闻圣道之传,终成学圣之志矣。”夫假馆而后受业,则其求道之不笃可知。孟子乃从而拒之,说:“子欲假馆受业,意以道之难知,而求师于我也。不知这个道理,具于性分之内,著于日用之常,天下古今,坦然共由,就与那大路一般,岂有隐僻难知之理,而待人指示者哉?但人自迷于向往之途,病在不知所以求之耳。子诚归于家庭之间,而求此道于事亲敬长之际,于吾之所谓孝弟者,皆务身体而力行之。则行止疾徐,随所寓而皆道;衣冠言动,随所觉而皆师。不必身亲授受,而自师之资有余矣。岂必留此受业,而后可以求道哉?”孟子此言,虽为曹交而发,然孝弟不待外求,尧、舜可学而至,实万世不易之论也。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高子,是齐人。《小弁》,是《小雅》篇名。昔周幽王初娶申后,生子太子宜臼;后得褒姒,生伯服。甚嬖爱之,因黜申后而废宜臼。于是宜臼之师,为作此诗,以述哀痛迫切之情,因名其诗曰“小弁”。关弓即是弯弓。
公孙丑问于孟子说:“吾闻高子说《诗》也,以为《诗》三百篇,多仁人孝子之言;惟《小弁》为小人之诗也。”孟子问说:“高子以《小弁》为小人之诗,其说云何?”公孙丑答说:“高子谓《诗》之为教,温柔敦厚,故虽父母恶之,劳而不怨。今《小弁》处父子之间,而为嗟怨之词,有哀痛迫切之情,无温厚和平之意,此所以为小人之诗也。”孟子说:“凡说《诗》者,当会其意,而不可泥其言。固矣哉,高叟之说《诗》也!夫谓《小弁》为怨则可,谓怨为小人则不可,何者?《小弁》乃怨其当怨者也。譬如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此人,我虽知其杀人之不可,然不过从旁谈笑而开导之,初无急迫之意;此岂有他故哉?以越人与我,情分疏远,利害本不相关,故因其疏而疏之也。如使其兄关弓而射此人,则己恻然,恐陷其兄于杀人之罪,当必向前垂涕泣而劝止之,不胜其惶遽之情矣!此岂有他故哉?以兄与我,手足至亲,休戚本同一体,故因其亲而亲之也。今《小弁》所处,乃人伦之大变,废嫡立庶,且将有亡国之祸,正与其兄关弓而射的一般,安忍恝然无愁、谈笑而道之乎?故其为诗,哀痛迫切,庶几动亲心之感悟,不致陷宗社于危亡,正是垂涕泣而道之之意,盖亲亲之情,不容自已者。这亲亲之心,乃至诚恻怛之念,仁之发也;未有小人而仁者,而可谓《小弁》为小人之诗乎?泥其词而不通其志,此高叟之说《诗》所以为固也。”
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凯风》,是《国风•卫》诗篇名。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诗以自责,其诗名曰《凯风》。矶,是激水的石。
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小弁》之怨,固是亲亲。至于《凯风》之诗,七子不得于其母,犹小弁不得于其父也,何为痛自刻责,却不怨其亲乎?”孟子答说:“人子之情本无亲疏,而父母之过则有大小。《凯风》之母,虽是有过,然失节之辱,止贻玷于家庭,是过之小者也。若《小弁》之父,贼天性之恩,乱嫡庶之分,祸且及于宗社,是过之大者也。使亲之过大,而我漠然无所动其念,不知咨嗟哀怨,望之以恩,则亲既绝我,我又自绝于亲,已疏而益疏,其薄于亲甚矣,于心何忍焉?若使亲之过小,而我愤然有所迫于中,遂即抵触叫号,继之以怨,就如以石激水,水不能容乎石,微激而遽怒,其不可矶甚矣!于心亦何忍焉?以此观之,愈疏,是有忘亲之心,忘亲不可谓之孝也,此《小弁》所以怨也。不可矶,是无顺亲之心,不能顺亲,亦不可谓之孝也,此《凯风》所以不怨也。怨与不怨,各有攸当,恶可比而同之乎?昔者孔子称赞帝舜说:‘舜其为天下之至孝矣!年至五十,犹怨慕其亲而不忘。非至孝,其孰能之?’”夫舜以怨慕而称至孝,则《小弁》之怨,未可谓之不孝也。高子乃以小人目之,何其说《诗》之固哉!然怨慕虽人子之至情,而天性暌离,实人伦之不幸也。使大舜不遇瞽瞍,宜臼不遇幽王,岂乐于以孝称哉!及瞽瞍惑于嚣妻而宠傲象,幽王溺于嬖妾而宠伯服,则知贼人父子兄弟之恩、伤天性之爱者,多自衽席始矣。可不戒与!
宋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
石丘,是地名。
昔战国策士有姓宋名者,将往楚国游说楚王。孟子偶然与之相遇于石丘之地。因问宋说:“先生此行,意欲何往?”宋答说:“今百姓之苦,莫甚于战争。而列国相争,莫强于秦、楚。我闻秦、楚二国兴兵构怨,战斗不休;意将南向而见楚王,说以罢兵息民说,使无攻秦。设或楚王不悦吾言,我将西向见秦王,说以罢兵息民之说,使无攻楚。不遇于楚,必遇于秦。或者二王之中,将必有一处遇合,则吾之说可行,而志可遂矣。”孟子又问说:“先生此行往说秦、楚,我且不敢问个详悉,只愿闻个大指,说之以何为词乎?”宋答说:“两国构兵,由其见利而不见害也。我将见秦、楚之王,而说以兵连祸结之害,使之知其不利而自寝耳。”孟子因辟之说:“当今游士之策,皆以战攻为尚。先生独于兵戈扰攘之时,而以罢兵息民为说,意在措天下于安宁,志诚大矣!但谋人国家之事者,宜论道理,不宜论利害。今先生欲言构兵为不利,则是以利为名,而欲秦、楚之王惟利是从也。名号不正,将恐利未必得,而害已随之矣。或者其不可乎!”
“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孟子又告宋说:“吾谓先生之说秦、楚不可以利为名者,何哉?利之所在,众之所趋,有利则必有害也。如使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说道罢兵息民乃国之利,则秦、楚之,必欣然悦于利而投戈解甲,以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师得免于锋镝死亡之忧,其谁不乐?是士卒亦乐罢而悦于不战之利也。利端一倡,举国之人皆熙熙然争骛于利:为人臣的,怀图利之念以事君,而无实心尽忠者矣;为人子的,怀图利之念以事父,而无实心尽孝者矣;为人弟的,怀图利之心以事兄,而无实心敬长者矣。君臣、父子、兄弟之间,惟利是视,竟不知有仁义,皆弃去仁义,怀利以相交接如此。则见利必争,失利必怨,亲爱之心既忘,篡弑之祸将起,国不至于灭亡者,未之有也。夫利之说一行,而其害至于亡人之国。先生欲以此为号而说秦、楚之王,不亦误乎?”
“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孟子又告宋说:“先生所以说二国者,既不可以利为名,则亦有仁义而已矣。诚使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说道殃民非仁、伐国非义;则秦、楚之王必欣然悦于仁义,而休兵止杀,以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师,得蒙休息生养之泽,其谁不乐?是士卒亦乐罢而悦于仁义之道也。仁义一倡,举国之人皆将熙熙然争趋于仁义:为人臣的,心存仁义以事君,自谓臣职之当尽,非有所利而为忠矣;为人子的,心存仁义以事父,自谓子职之当供,非有所利而为孝矣;为人弟的,心存仁义以事兄,自谓弟道之当执,非有所利而为恭矣。君臣、父子、兄弟之间,知有仁义而不知有利,是去利怀仁义以相交接也。如此,则彝伦式叙,上下交欢,有尊君亲上之风,无悖逆陵犯之俗,其不能兴王业而王天下者,未之有也。利之害如彼,仁义之利如此。先生欲说秦、楚之王,亦说之以仁义可也,何必以利为言哉?”夫宋志于息兵,欲以救一时之民困;而孟子晓以仁义,则以正万世之人心。论治道者,宜知所择焉。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
季任,是任君之弟。处守,是居守其国。连,是屋庐子的名。
昔孟子居于邹国。时有任君之弟季任者,因其兄有朝会之事,替他居守其国。一向仰慕孟子之贤,遂使人自任至邹,执币帛以为纳交之礼。孟子受其币而不往报焉。及处于齐平陆之邑,时储子正为齐相,他也仰慕孟子之贤,使人自齐至平陆,执币帛以为纳交之礼。孟子亦受其币而不往报焉。其受币之同如此。及至他日,孟子自邹到于任国,乃亲去见季子,以报前日之礼。又一日,自平陆到于齐国,却不亲去见储子,以报他前日之礼。其报礼之异如此。屋庐子幸其请问有由,乃喜而说道:“连也仰慕夫子之道,每欲请问,但无间隙之可乘耳。今观处季任、储子之事,一见一不见,是必有义理存乎其间,今乃得其间隙而可以请问矣。”夫孟子之处二子,固必有称物平施之道,屋庐子一得其间而即喜,亦可见其善学孟子矣。
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
《书》,是《周书•洛诰》篇。以物奉上,叫作享。仪,是礼意。物,是币帛。役字,解作用字。
屋庐子问孟子说:“季子、储子同一币交,则宜同一往见也。今夫子至任,就往见季子;及至齐,即不肯见储子。夫子之意,岂是为储子为齐相,不似季子摄守君位之尊,故轻之而不见耶?”孟子答说:“君子交际之义,只论道理,不论名位。我之不见储子,非以其为相之故也。独不观之《书》乎?《周书•洛诰》篇有云:‘凡人享献于上,贵在礼意有余。若物有余而仪不足,虽币帛交错,都是虚文,这便叫做“不享”,惟其未尝用志于享故耳。’夫以物享人,《书》乃谓之‘不享’者何?盖人必以恭敬之心将币帛之物,方可以成享礼;若不用志于享,而徒致饰于币帛之陈,则有文无实,不成享上之礼矣。《书》所以谓之‘不享’者,盖为此也。彼储子徒以币交,而诚意未至,不得谓之成享矣,我何为而往见之耶?”
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屋庐子闻孟子之言,得其所以不见储子之故,在于礼意之不足。始知圣贤交际,自有义理而不苟也,遂欣然有悦于心。或人不晓其意,以为同一币交,如何有成享、不成享之辨?乃疑而问之。屋庐子晓之,说道:“二子之币交,有成享、不成享之异,但观其所处之势而可知矣。当时季子为君居守,托国政于其身;若自任之邹,必出境而远涉,越国见贤,国谁与守?其不得之邹者,乃势之所不能,非心之所不欲也。若储子则异乎是。其官则齐相也,主治有人,既无居守之责;况平陆乃齐邑也,相去甚近,又无越国之劳,可来而不来,可以见而不见,是其不之平陆,乃心之所不欲,非势之所不能也。夫季子不得之邹,则虽以币交,而礼意已备,此所以谓之成享。储子得之平陆,而不一至,虽以币交,而仪不及物,只见其为弥文而已,此所以谓之不成享也。或人又何疑乎?”观此而知为君相者,既不可无敬贤之礼,尤不可无好贤之诚。敬贤而不能以诚,贤者犹不肯至,况于简贤弃礼者哉!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汙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淳于髡,是齐之辩士,名,是声誉,实,是事功。
淳于髡因孟子仕齐,无功而去,乃讥之说道:“士君子处世,只有出处两端:若以功名为急务,而汲汲然先之,这是心存于救民,而为人也;若以功名为缓图,而泄泄然后之,这是志在于守己,而自为也。自为、为人,总之全尽此心之理,仁者之事也。今夫子当路于齐,位居三卿之中,是已出而用世,非复自为之时矣。乃上不能致君,下不能泽民,名实未加于上下;忽然致事而去,又不能终其为人之志,人己两无所成,进退皆无所据,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晓之说道:“子疑我去国为未仁,是徒泥去就之迹,而未能深谅我之心也。且以古人言之,宁居下位,而不肯以我之贤事人之不肖者,伯夷也;感币聘而五就汤,因汤进于桀,而五就桀,惓惓以救世为心者,伊尹也;不羞汙君而必事之,不辞小官而必居之,由由然与物无忤者,柳下惠也。三子之行,或清、或任、或和,其道虽若不同,然其志意之所趋向则一而已矣。所谓一者不同,乃仁之所在也。盖清非忘世,任非好名,和非辱身,总归于理之当然,心之无私而已。然则君子处世,可就则就,固非有意于为人,而以名实为先;可去则去,亦非有意于自为,而以名实为后。要求合乎此心之仁焉耳,何必其行之尽同也。子乃执去就之迹以议我之未仁,殆未识仁者之心矣。”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公仪子,名休。子柳、子思,都是鲁之贤者。
淳于髡又讥孟子说道:“贤者处世之迹固难尽同,而其济世之功实难取心。昔者鲁缪公之时,以公仪休为相,而使之总理国政;以子柳、子思为臣,而使之分理庶职。此三人者,皆当世所谓贤人,而缪公用之,宜乎有扶衰拨乱之功,有尊主庇民之效矣。乃当时邻国交侵,疆宇日蹙,鲁之削弱滋甚。以国势衰微之际,众贤支持而不足,如此乎!贤者之无益于人国。其去就未足为重轻也。”淳于髡此言,盖谓孟子即不去位,未必能有益于齐也。孟子答说:“贤人去留,国之存亡攸系,何可谓其无益?昔百里奚初仕于虞,虞公贪受晋赂,不听其言,遂见执于晋,与虢俱亡;及其在秦,穆公加之相位,言听计从,遂霸西戎,显名天下。夫以虞公一不用百里奚,即至于灭亡而不救,虽欲求如鲁之削地,不可得矣。然则鲁之仅至于削而不亡者,犹赖群贤维持之力也,岂可谓贤者无益于人国乎?”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緜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王豹,是卫人。淇,是水名。緜驹,是齐人。高唐,是齐邑,即今高唐州。华周、杞梁,都是齐臣。
淳于髡又设问以讥孟子说:“贤者之抱负难知,而事功易见。使其果有益于人国,髡岂有不知者乎?昔者卫人王豹善讴,居于淇水之上,河西之人凡近淇水而居者,皆化之而善讴。齐人緜驹善歌,居于高唐之邑,齐右之人凡近高唐而居者,皆化之而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因夫死于战斗,哭之而哀,至于城为之崩,由是一国之中,其俗皆变而善哭。即此三事推之,可见名实相须,有才猷蕴蓄于内者,必有功业昭著于外。苟身为其事,可以自见其才,而却无功效之可指,则是内外不相符,髡未尝见有此人也。看来当今之世,实是无贤者;若果有贤者生于其时,其才猷自足以经世,其功业自足以及民,髡必知其人矣。今既未见其人,安望其有益于国哉?”淳于髡此言,盖讥孟子仕齐无功,未得为贤也。岂知贤者所存,固未易窥测矣乎!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燔肉,是郊祭胙肉。税冕,是脱去冠冕。
孟子因淳于髡讥己未得为贤,又晓之说道:“子谓事功可以观人,似以贤者为易知,不知贤者固未易测也。盍即孔子之事观之?昔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三月而鲁国大治。齐人闻而恐惧,因以女乐遗鲁君。鲁之君相,惑于声色,果怠弃政事,疏孔子而不用。是时孔子已有去志,但未即行耳。适遇鲁有郊祭,孔子以大夫陪祀,礼当有燔肉之颁,又不颁及孔子;于是孔子祭毕即行,虽冠冕亦不暇脱。其毅然不肯少留如此。当是时,人之不知孔子者,以为燔肉甚微,偶然遗漏,如何便去?其知孔子者,以为郊必致燔,乃是待大夫之礼,今既这等疏慢,如何不去?此两说者,皆非深知孔子者也。乃孔子之意以为:使我因受女乐而去,则显其君相之失;设若无故而去,则又非出处之宜。故不以受女乐之大过去,而以不赐燔肉之细故行,使君相之罪既泯于无迹,而在己之去亦不为无由。其见几既如此明决,而用意又如此忠厚。然则君子之所为,信有出于常情拟议之外者。或以为为肉,或以为为无礼,皆众人浅陋之见,乌能知君子微意之所存哉?”君子之不易知如此。则孟子之所为,固非髡之所能识也。乃以知贤自任,而谓世无贤者,妄亦甚矣!盖是时游士、说客,皆挟其富强之术,以干世主、就功名。而孟子独以仁义之道与齐王言,欲以攻其好勇、好货、好色之疾,所以言常不合,仕齐不久而辄去也。然终不肯显言齐王之失,正与孔子去鲁同意。淳于髡乃以为未仁,又以为未贤,岂知孟子者哉?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五霸,是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三王,是夏禹、商汤、周文武。
孟子见世道浸衰,王降而霸,霸降而战国,其势将使先王纪纲法度,荡然无有存者。故著其罪以警惕之,说道:“自古治世安民,德莫有过于三王者。三王既往,五霸迭兴,虽不无扶衰拨乱之功,然矫命雄行,惟威力是尚,王法从此坏矣,此得罪于有道之世,而为三王之罪人也。至于今之诸侯,岂但不知有王法之可守,即五霸所申之禁令,亦皆废之不遵,而惟以巧诈相倾,殆又得罪于五霸,而为五霸之罪人也。至于今之大夫,岂但不知有霸略之可图,即诸侯所不敢萌之妄念,彼皆导之以必为,而惟以阿谀取容,殆又得罪于诸侯,而为今之诸侯之罪人也。”盖世变之趋愈下,故人心之伪愈滋,非得王者起而正之,祸乱之作可胜言哉!
“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
孟子承上文说:“所谓五霸为三王之罪人,何以见之?盖三王之时,纪纲振举,法度修明。天子以时巡行于诸侯之国,这叫作巡狩。巡狩者,巡其所守之土地也。诸侯以时朝觐于天子之廷,这叫作述职。述职者,述其所修之职事也。时乎春日,正是百姓每耕田的时候,中间有牛、种不足的,必赈贷以补益之,使他不妨于耕;时乎秋日,正是百姓每收获的时候,中间有粮食不给的,必赈贷以周助之,使他不妨于敛。天子省于畿内,诸侯省于国中,察闾阎之疾苦,行周恤之恩惠。三王之世,民皆家给人足,而无匮乏之患者,盖以此耳。”
“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
辟,是开垦。掊克,是聚敛。让,是切责。
孟子承上文说:“以巡狩之事言之,天子之适诸侯,本欲察邦国之治否,以验职业之修废也。若入其疆内,见得土地开垦,田野修治,老者养之以安,而不致冻馁,贤者尊之以爵,而罔或遗逸,且用俊杰有材之士,使之布列庶位,分猷而宣力。如此,是能克谨侯度,有功于王室者也,能无庆赏之典乎?则增益其土地,以示优异之恩,而有功者上,诸侯莫不欣然以为劝矣。若入其疆内,见得土地荒芜,四境不治,老者遗弃,而冻馁不免,贤者放失,而礼意不及,惟用掊克聚敛之臣,使之损下益上,蠹政而殃民。如此,是怠弃封守,违背乎王章者也,能无威让之令乎?则切责其愆尤,以示斥罚之义,而有罪者下,诸侯莫不凛然以为惩矣。夫以巡狩一行,而庆让并举,所以纲纪世道之具,联属人心之机,皆在于此。此所以为三王之制也。”
“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孟子承上文说:“以述职之事言之,诸侯朝于天子,本自有常期也。使其如期而至,固必有赉予之典矣。设或一次不朝,是慢上之渐也,则贬其爵位,以次而降其官;再次不朝,是陵替之端也,则削其土地,以次而损其禄;如或三次不朝,则悖乱已极,不但当削其地而已,遂命六军之众往诛其人,而更置贤者以守其国焉。此述职之法,亦与巡狩同一庆让之典者也。由此观之,三王之世,礼乐征伐之权皆出自天子,臣下无敢自专者。故天子但出令以讨罪,而不必亲兴伐国之师;诸侯但承命以伐人,而不敢擅兴讨罪之旅。此体统名分所在,由三王以来,未之改也。今五霸不用天子之命,牵连与国之诸侯,以攻伐诸侯之叛己者,名虽为伐,实同于讨,岂非以臣而僭君、以下而犯上,得罪于王法者乎?我故说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葵丘,是地名。束牲载书,是束缚牲口,将誓书用椟盛载于上。歃血,是涂血于口,以示不背盟誓的意思。树子,是册立的世子。摄,是兼官。曲防,是曲为堤防;旱则壅泉专利,涝则激水病邻的意思。遏籴,是闭阻籴谷,不使转贩。
孟子说:“所谓今之诸侯为五霸之罪人,何以见之?盖五霸之中,惟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最为强盛。当时葵丘之会,诸侯咸集。桓公但就坛坫之上,束缚牲体,盛载盟书,以与诸侯约誓,更不消杀取其血以涂于口,而诸侯莫不听从,其信义足以服人如此。当时盟誓之词,共有五件:第一件相戒命说:‘五刑之属虽多,而罪莫大于不孝。有则断以大义,必诛无赦,以正纲常。世子既以树立,受命于朝,不得嬖爱庶子,擅谋更易,以摇国本。妻乃己之敌体,名分已正,不得有所废立,用妾为妻,以乱嫡庶。’此修身正家之事,不可犯禁者一也。第二件相戒命说:‘贤才之生,为国祯干。必尊礼贤者,而隆其体貌;养育才者,而厚其常禄,于以彰显有德之士,使豪杰能自表见,而益坚其效用之心。’此用贤图治之资,不可犯禁者二也。其第三件相戒命说:‘人之老者不可慢,必恭敬之以尊高年;人之幼者不可弃,必慈爱之以恤孤弱。四方之宾客行旅不可忽,必善待之以柔远人。’如此,则近悦远来,而人心悦服,不可犯禁者三也。其第四件相戒命说:‘有功之士,但当世其禄,而不可世其官,使名器至于冒滥;百官之事,但当有分职,而不可有兼职,使庶务至于废弛。欲举用有德之士,必选于众,而务在得人。欲诛罚有罪之大夫,必告于朝,而不可擅杀。’如此,则择人任事,而刑赏清明,不可犯禁者四也。其第五件相戒命说:‘邻国有水旱之灾,当交相体恤,无得曲防水利,使专于己而病于人。邻国遘凶荒之岁,当交相接济,无得闭遏籴贩,使我有余而彼不足。至于国邑之土地人民,皆当听命王朝,无得专擅分封而不告天子。’如此,则既有睦邻之仁,又有尊王之义,不可犯禁者五也。戒命既毕,又复丁宁之说:‘凡我同盟之人,自今日既盟之后,当同归于和好。既欲讲信修睦,以笃邻国之交;尤当协力一心,以尊天子之命。庶会盟为不虚,而和好可常继矣。’夫五霸之禁严切如此,宜乎诸侯世守勿失者。今之诸侯,皆务以合纵、连衡,济其巧诈之习,不复讲信修睦、守其和好之盟,则犯此五禁,恬然不知有葵丘之会矣。其得罪于五霸,不亦多乎?我故说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孟子承上文说:“所谓今之大夫,为今之诸侯之罪人,何以见之?盖诸侯之设立大夫,谓其能辅之以正也。若君之过既已彰著,不能犯颜敢谏,却乃曲意顺从,以助其失,这叫作长君之恶。此则过本在君,而彼为之赞助,乃柔媚之小人,其罪犹小,或可恕也。若君之过尚未萌动,不能潜消默化,却乃先意迎合,以导其非,这叫作逢君之恶。此则君本无过,而彼为之引诱,乃倾险之奸人,其罪甚大,不可容也。今之大夫,皆阿意顺旨,以逞其逢君之谋,而蠹国殃民,使陷于危亡之祸。设使诸侯能自觉悟,必不能免于刑戮。我故说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夫大夫得罪于诸侯,诸侯得罪于五霸,五霸得罪于三王,皆由于王道之不行耳。若王者在上,操礼乐征伐之权,以施刑赏忠厚之政;虽有五霸,尚无所用其威令,而况于诸侯与大夫乎?世道升降之机,良可慨矣!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
慎子,是鲁国之臣。南阳,是齐地。
昔鲁君欲使慎子为将军,伐齐以取南阳。孟子止之说:“兵,凶器;战,危事:古人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必教民有素,乃可以即戎。若平时训练无方,既不知坐作进退之法,亲上死长之义,而一旦用之,使之摧锋陷阵、略地攻城,其势必至于丧败。是乃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也,不谓之殃民而何?殃民之人,乃圣王之所必诛而无赦者,吾知其必不容于尧、舜之世矣。夫兵家胜败,诚不可知,吾特以轻用其民为不可耳。然以理论之,纵使子有克敌致胜之才,但与齐人一战,即能拓土开疆,遂有南阳之地,此于理且犹不可,而况于未必胜乎?此齐之所以不当伐也。”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
勃然,是变色的模样。滑厘,是慎子的名。
慎子闻孟子之言,遂勃然有不悦之色,说道:“战胜攻取,乃为将之奇功,人所难得。今一战胜齐,遂取南阳,夫子犹以为不可,则必如何而后可乎?此滑厘之所不识也。”孟子晓之说:“我以战胜为不可者,盖论礼法,不论事功也。吾为子明言之。昔先王建邦设都,各有定制。故天子之都邑,地方必是千里,则赋税所入,可以供朝觐聘问之需,是天子所以礼待诸侯者,取足于此耳。苟不足于千里,则经费有亏,诸侯之燕享赐赉皆无所出,而王朝之礼废矣。此王畿一定之制,未有过千里者也。诸侯之邦域,地方必是百里,则赋税所输,可以供祭祀会同之用,是诸侯所以守宗庙之典籍者,取足于此耳。苟不足于百里,则财用不继,国家之牺牲币帛,皆不能办,而宗庙之典籍不可守矣。此侯国一定之制,未有过百里者也。先王之制如此。而后世乃以攻伐兼并为切,岂不悖哉?”
“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
俭,是节制的意思。
孟子承上文说:“诸侯百里之制,创定于先王,而通行于天下。即以齐、鲁二国征之。昔周公以王室懿亲,著笃棐之绩,报功之典宜加厚也。乃其出封于鲁,地方不过百里。当时地非不足而止于百里,若有所限制而不得逾越者,取其能守鲁之典籍而已。太公以师尚父奋鹰扬之烈,报功之典亦宜加厚也。乃其出封于齐,地方不过百里,当时地非不足而止于百里,亦若有所限制而不得逾越者,取其能守齐之典籍而已。在天子,固不得以优厚之恩,加于常制之外;在二公,亦不得以亲贤之重,超于藩封之等,此二国之故典也。夫前人以百里受之天子,则后人当以百里嗣其先君,无所容其增益者。今鲁为方百里者五,四倍于始封之旧,其并吞小国,侵犯王制,已不少矣。子以为有王者作,欲修明法度,以整齐邦国,则鲁之地将在所损乎?抑在所益乎?吾恐以百里之制,明一王之法,其当裁削也必矣。夫已据之土地且不能保,而他邦之封域又欲兼而有之,吾未见其可也。”
“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孟子承上文说:“分封之定制既不可越,则诸侯之取与皆不得私。设使不兴一兵,不戮一民,徒手而取南阳以与鲁国,在仁者犹以为贪利苟得,不肯妄为;何况驱民于锋镝、杀人于原野以求之乎。夫越制而行,谓之不道;残民以逞,谓之不仁。虽曰‘鲁君欲之’,亦吾子所当救正者也。子未闻君子事君之道乎?盖君子之事君也,积诚感动,平时有辅养之功,尽力维持,随事有箴规之益。君不向道,则务引之于当道,使事事合理,而一毫非僻之事不行;君不志仁,则务引之以志于仁,使念念合理,而一毫残忍之念不作。此所以君无失德,臣无阿意,而常保其国家也。子诚能亟止伐齐之师,而勿以殃民为事,勿以战胜为功,则无愧于君子事君之道矣。”按,孟子引君当道一言,可为万世人臣之法。然孟子历说齐、梁之君,而终不能挽之于王道,则可见尽忠补过,固在于臣;而尊贤乐善,则系乎君。人主诚能虚心任人,然后君子得行其志,而治功可成也。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
孟子见得战国之时,人臣惟务富强之术,以阿时好,而其君皆信任之,至蠹国殃民而不悟。故警之说:“人臣事君,惟当正言匡救,以向道志仁为先;不当曲意逢迎,以富国强兵为事。乃今之事君者,何其谬也!见其君乐于聚财,则以兴利之说进,扬扬然自夸其能说:‘我能为君开辟土地以尽地利,充实府库以聚货财。使用无不足,欲无不遂。’这等有才干的,在今日必以为良臣矣。然非暴征横敛,穷民之力,何由得之?是乃古之所谓民贼也。何也?君方拂民从欲,不能向道,不能志于仁,而但以黩货为务,是一桀而已。乃又为之克剥攘夺以富之,是以贪济暴,谓之富桀可也。夫君日益富,则民日益贫,必至于困苦无聊而已,非民贼而何?”
“‘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
与国,是交好的邻国。
孟子承上文说:“今之事君者,见其君喜于用兵,则以战胜之说进,扬扬然自夸其能说:‘我能为君连合与国,以壮声势;每战必胜,以树勋名,使威伸列国,功盖天下。’这等有谋略的,在今日亦必以为良臣矣。然非兴师动众,糜烂其民,何由得之?是亦古之所谓民贼也。何也?君方好大喜功,不能向道,不能志于仁,而但以黩武为事,是一桀而已。乃又为之奋勇争斗以辅之,是以威助虐,谓之辅桀可也。夫师旅日兴,则死亡日众,必至于离散无余而已,非民贼而何?”
“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孟子承上文说:“今之人君,皆以民贼为良臣者,岂不以国富兵强,遂可以取天下乎?然得天下有道,在得民心而已。今剥民之财以为富,残民之命以为强,其道则权谋功利,非先王之正道也。其俗则兼并攻夺,非先王之善俗也。若率由今日之道,而不能变今时之俗,上下相安,承敝袭陋;则虽与之以天下,而人心不归,国本不固。有智力者,又将起而夺之,危亡之祸,可立而待也。安能以一朝居乎?”夫富强之臣,其无益于人国也如此。而时君世主,顾乃偏信独任,贪近利而忘远图,亦独何哉?欲保天下者,必力行仁义,以固结人心而后可。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
白圭,是周人,名丹。貉,是北方夷狄之国。
白圭见得当时赋敛太重,民力不堪,故问于孟子说:“国家因地制赋,固不能不取诸民。然如今之税法,则甚重矣。吾欲于二十分之中而取其一,使上不妨于经费,下不病于诛求,不识夫子以为何如?”孟子答说:“为国者当有公平正大之体,立法者当为经常久远之规。故什一而税,乃尧、舜以来所以治中国之道也。如子二十取一之制,则是貉之道而已。以貉之道治中国之民,必有窒碍而难行者。子之言何其陋哉!”
“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
陶,是烧造瓦器。朝食叫作饔,夕食叫作飧。
孟子既以白圭之论为难行,又诘问之,说:“治国之必资于赋,就如用器之必资于陶也。且如万室之国,生齿甚繁,而但使一人烧造瓦器以供其用,则将为可乎?”白圭答说:“不可。盖用器既有万家,而制器乃止一人,以有限之力而供无穷之用,何以能足?其势有所不可也。”夫一人之陶不足以供万家,则二十取一之赋不可以治中国,可类推矣。故孟子因其问而晓之说:“吾以子之道为貉道者,何哉?盖貉人之国,地高气寒,五谷不能生长。惟黍米一种,耐寒而生,物产甚薄,既无以为纳贡之需矣。且其居处无常,制度未备,无城郭宫室之营造,无宗庙祭祀、牺牲粢盛之备办,无诸侯交际之币帛、燕享之饔飧,无百官有司之廪禄。习俗如此朴陋,用度如此其省约,故虽二十取一,亦可以充足而有余耳。此在夷狄则然,岂可例论中国哉?”
“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
孟子承上文说:“华夷之界限不同,而制度之繁简亦异。居貉之地,则可以行貉之道耳。今居国中,处冠裳文物之区,有君臣祭祀交际之礼,以纲纪人伦,不可去也。有百官有司之禄,以任用君子,不可无也。今欲二十而取一,则交接之礼仪尽废,是去人伦矣;建设之官属尽省,是无君子矣。如此,则何以立国?何以治人?如之何其可哉!吾就子之所明者而譬之。且如万室之国,陶以一人,用器者多,而供给者寡,则必不可以为国,子固知之矣。况中国之大,不止于万室;养君子以叙人伦,不止如陶人之制器而已。使国无君子,则纲常何以扶植?政教何以推行?又岂可以为国乎?君子不可无,则经用不可废,二十取一,自不足用矣。子欲舍什一之法,而从事于貉道,几何不胥中国而为夷狄哉?”
“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孟子又告白圭说:“中国之地,乃尧、舜以来相传之土宇,则赋税之法,亦当从尧、舜以来所定之章程。故什一而税,上可以足国,而下不至于病民,此尧、舜之道,万世无敝,人不得以私意而轻重之者也。从古至今,其取诸民者,惟貉为最轻,惟夏桀为最重耳。今欲更制立法,以尧、舜之道为可损而欲轻之,则因陋就简,而与貉同道,彼为大貉而吾亦小貉矣。以尧、舜之道为可加,而欲重之,则横征暴敛,而与桀同事,彼为大桀而吾亦小桀矣。桀固不可为,貉亦岂可为哉?子当守尧、舜之道,以治中国之民。若曰二十取一而足,吾未见其能行也。”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
丹,是白圭的名,周人。
白圭曾筑堤壅水,注之他国,以除一时之患。乃自夸其功于孟子说:“古今称治水者,必归于禹。然禹之治水,用力甚劳,历时最久。今丹之治水,堤防一筑,泛滥即除,不必四载之勤、八年之久也,岂不胜于禹乎?”孟子斥之说:“有非常之人,然后能建非常之功。神禹之功,万世莫及。而子自负其能,欲加于神禹之上,吾窃以为过矣。昔禹之治水,岂尝用其私智、以穿凿为能乎?亦岂尝急于近功、以堤防为事乎?盖水有自然之性而不容强,有必由之道而不可遏。故禹惟因水之道,顺而治之,或上流有所湮塞,而不得循其故道,则因而为之疏瀹;或下流有所泛溢,而不得归于正道,则因而为之决排:此盖以水治水,而不以己与之者也。万世而下,称其平成,永赖之功,而尤服其行所无事之智者,盖以此耳。今子壅水而注之邻国,尚不知治水之道为何如,而顾自以为功,求胜于禹,不亦过乎?”
“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壑,是低洼受水之处。
孟子承上文说:“水性就下,而海则地势之最下者也。禹惟顺水之性,故因势而利导之,虽千支万派,无不使之奔趋于海,是以四海为受水之处,而各得其所归;所以水无逆行,而民无垫溺也。今吾子之治水,堤防于此,而灌注于彼,是以邻国为受水之处,而移祸于他邦;虽暂免一国之患,而人之遭其陷溺者多矣。其视以海为壑者,不亦异乎。盖水性可顺而不可逆。逆而壅之,则泛滥四出,洚洞无涯,这个叫作洚水。所谓洚水者,即尧时之所谓洪水也。洪水为灾,则怀山襄陵,下民昏垫,是乃仁人之所深恶者。今吾子以邻国为壑,使洪水之害及于他邦,其为不仁甚矣。禹之治水以导利,子之治水以贻害,乃又居以为功,求胜于禹,岂不过哉?”按,白圭之在当时,以薄赋,则欲轻于尧、舜之道;以治水,则欲多于神禹之功:此皆以私智邪说惑世诬民者,故孟子辞而辟之。非孟子,则尧、舜之道不明,神禹之功不著矣。故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亮,是明理自信的意思。执,是有持守。
孟子说:“君子于天下之事,灼然有定见,而自信不疑,这叫作亮。确然有定守,而特立不变,这叫作执。执则临事有担当,才能有成;而惟亮,则先事有主宰,才能有执,此应事接物之准也。若使研穷未到,造诣未深,道理上不曾分明,心体上不曾透彻,则事到面前,未免有影响之疑,二三之惑,方以为可行,又以为可止,非颓靡而不振,则迁就而不常,岂能有所执持,而成天下之事乎?信乎亮之不可无也!然所谓亮者,须要实见得是,方能信理信心。不然,则亦磋径之小信,执一而不通者耳。”孔子曰:“君子贞而不谅。”孟子所谓“亮”,即孔子所谓“贞”也。此又不可不辨。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
乐正子,是孟子弟子,名克。
时鲁君知其贤,欲用之以执国政。孟子闻之,对门人说:“乐正子见用于鲁,是贤人得志之时,吾道可行之会,吾喜之甚,至于忘寝而不寐焉。”孟子盖深知乐正子之所长,故喜之如此。公孙丑乃问说:“人必有用世之全才,然后可以当大任。夫子喜乐正子之为政,必为其才有足取矣。不知乐正子之为人,果强毅有执,可以担当大事者乎?”孟子答说:“否。强固彼之所短也。”丑又问:“乐正子果知虑有余,可以裁决大议者乎?”孟子答说:“否。知虑亦彼之所短也。”丑又问:“乐正子果多闻博识,可以理繁治剧者乎?”孟子答说:“否。多闻识亦彼之所短也。”盖是三者,皆当时之所尚,而非乐正子之所长,故公孙丑疑而历问之。然乐正子之抱负,有超出乎三者之长,而不囿于习俗之所尚者,公孙丑盖未之知也。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
公孙丑又问孟子说:“今之为政者,皆以强力、知虑、多闻为尚,而乐正子皆无之,则无以居其位而称其职矣。夫子乃为之喜而不寐,何为者哉?”孟子答说:“为政者不以一才一艺为长,而以兼容并包为度。乐正子虽无赫然可见之才,而其为人,则善人也。故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则心诚好之,不啻己出,汲汲然惟恐求之弗得、取之弗广者,此则乐正子之所长而已。”公孙丑又问说:“鲁,大国也。执政,重任也。好善一节,便足以治鲁国乎?”孟子答说:“善之出于己者有限,而善之资于人者无穷。为政者患不能好善耳,诚能好善,则虚怀雅量,足以容贤;开诚布公,可以广益。由是以天下之才,理天下之事,且绰绰乎治之而有余,况区区一鲁国乎?然则勇、知、多闻不必兼备于己,而得位行道,自可以建立于时。吾之所以喜而不寐者以此。”
“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
孟子承上文说:“吾谓好善优于天下者,为何?盖善者,天下之公理;好善者,天下之公心也。苟能不炫己之才,而惟好人之善,则虚而能受,如江海之纳众流;大而有容,如天地之包万物,将见风声所播,意气所招,不但相识的人益思忠告,近处的人皆来亲附,就是四海之内,在千里之外的,亦莫不感同气之相求,幸善言之可售,皆不惮涉远而来,告我以善矣。至是,则强者效其力,智者献其谋,多闻者程其艺。合天下之见闻,资一国之治理,何所处而不当乎?我所谓好善优于天下者此也。”
“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訑訑,是自足其智,不嗜善言的模样。
孟子又告公孙丑说:“天下之治,用人则有余,自用则不足。未有不亲善士,不受善言,而能成天下之治者也。夫苟自恃其才,不知好善,平时妄自尊大,视天下之人个个都不如我;且好自称夸,谓天下之事件件无有不知。这风声一传,则天下之士闻之,必将私议说:‘此人訑訑然自足其智,不嗜善言,却又自言“天下之善,我既已悉知之矣”。’这样的声音、颜色,人皆知其无受善之心,非惟缄口而不言,抑且望风而远去,是拒绝善人于千里之外也。夫君子小人,相为消长,使直谅多闻之士,自绝千里之外而不肯来,则谗谄面谀之徒,必然阿意取容,相继而至矣。谗谄面谀之人常在左右,与之游处,则所闻无善言、所见无善行,政事日非,而祸乱将作矣。求国之治,何可得乎?夫惟好善则有休休之度,无之容;有直谅多闻之贤,无谗谄面谀之士;善言日进,善政日修,其于治天下,何难之有?此好善之优于天下,而乐正子之为政所以为可喜也。”按,孟子此言,于治道最为关切。人君处崇高富贵之地,正士易疏,而佞人易亲;谀言多顺,而忠言多逆。使非诚心好善之主,未有能任贤不贰、纳谏如流者也。故好问好察,虞舜之所以圣;饰非拒谏,商纣之所以亡。有天下者,可不鉴哉!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
陈子,名臻,是孟子弟子。就,是仕于其国。
陈子问孟子说:“今之君子,急于求仕,苟且以就功名,固不可。然不仕无义,但以隐为高,亦不可。不知古之君子,何如而后肯仕乎?”孟子答说:君子之处世,不必于仕,亦不必于不仕,只看道理何如,遭际何如。如其可就则就之,固未尝绝人而逃世,其所就有三焉。如其可去则去之,亦不肯枉己以徇人,其所去亦有三焉。或所处之地不同,或所遇之人不一,故其去就之迹,有不能一律而齐者。然就非贪位,去非好名,亦各尽其道而已。此古之君子所以随时处中而不失其正也。”
“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
孟子既明君子之去就有三,乃历数以告陈子,说道:“自古国君之于贤者,其上则能用之,其次能敬,其下能养。这三件礼有厚薄,而君子所视以为进退者,恒必由之。如使为国君的,有乐道忘势之心,有任贤图治之志;其始则屈己以迎之,内致其敬,外尽其礼,且欲虚怀以听之,说道:‘吾将采纳其言,见诸行事。’这乃是可与有为之君,吾道大行之机也。君子方欲辅世长民,择君而事,岂得不委身而就之乎?使其言果得行,义无可去,则君子亦将久于其国矣。其或礼貌之恭敬虽若未衰,而言论之敷陈终不见用,则任贤之意不专,求治之心不笃,虽有礼文,不过虚拘而已。君子以道自重,见几而作,岂得不洁身而去之乎?盖道合则留,不合则去。君子之去就,此其一也。”
“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
孟子又告陈子说:“君子得君而事,言听计从,固所深愿,然而不可必得也。其次则在人君礼遇之何如。若进见之始,情意未孚,虽未即采纳其言,见诸行事;然接待之间,内致其敬,外隆其礼,未尝有一毫慢易其心,这犹是敬贤礼士之君,足用为善之机也。君子进必以礼,岂得不欣然而就之?如使礼意之勤,始终无替,君子亦不轻去也。及礼貌衰薄,渐不如初,此非为他,好所移,则必为小人所间,是亦不可与有为矣。贤者避色,岂得不毅然而去之乎?是盖以礼意之盛衰,决吾身之进退。君子之去就,又其一也。”
“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孟子又告陈子说:“君子以礼貌为去就,已非其为道之本心,然亦不可必得也。又有下一等的,其君既不能用,又不能敬,使贤者身处固穷,朝夕之间,俱不能食,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其简贤弃礼如此。既而闻之,乃始悔过,说道:‘贤者在吾国中,大则当推心委任,小则当不时周给。今吾大者不能行其道,使尽展经纶,又不能从其言,使随事补益,则已失待贤之礼矣。乃至困郁无聊,饥饿于我之土地,是又不能尽养贤之道,吾之耻也。’于是致其供馈以周之。夫君之于民,固有周恤之义,而又有此悔过之言,揆之情礼,亦可受也。然岂滥受而无节哉?仅可以免死而止耳。夫周之可受,则有辞之馈,不可以终绝,是亦一就也。然受止于免死,则非义之交,不可以苟留,是亦一去也。君子之去就,又非其一乎!”合而观之,则知行道者,君子之本心;礼贤者,人君之盛节。明主诚能任贤使能,各行其志,使天下仕者皆愿立其朝,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设版以筑墙,叫作版筑。士,是狱官。
孟子说:“天生圣贤,所以维持世道,康济民生,不偶然也。然穷达有数,屈伸有时,往往有自困而亨者。如舜以圣人之德,践天子之位,万世称为圣君。然侧陋未扬之日,尝耕于历山,躬执耒耜,其发迹乃在于畎亩之中。使不遇尧,则一耕稼之农夫而已。傅说辅佐高宗,成中兴之业,是商之良弼。然当初隐居傅岩,亲操版筑,就与做工的人一般。是其举用乃在版筑之间,何其贱也!胶鬲左右文王,成开创之功,是周之贤相。然当初身亲贸易,鬻贩鱼盐也,与做商贾的一样。是其举用乃在鱼盐之中,何其陋也!这两人都是王者之佐,使不遇高宗、文王,则终身工贾而已,谁则知之。管夷吾相桓公,一匡天下。然其始尝拘囚缧绁,桓公释之以为相国,是荐举于士师之中者。孙叔敖相楚庄,以霸天下。然其始尝隐处海边,庄王用之以为令尹,是荐举于海滨之野者。百里奚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然其初混迹市廛,穆公拔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是乃举于市井之中者。这三人,都是霸者之佐,使不遇三君,则终身罪废而已,谁则知之。”夫自古圣贤,虽君相异位,王伯异术,然皆起于困穷拂郁之中,则天意之曲成,盖有在矣。张子《西铭》有云:“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即此意也。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大任,是重大的责任。空,是穷。乏,是绝。拂,是背戾。曾字,是与增加的“增”字同。
孟子承上文说:“舜之为君,傅说诸臣之为相,皆天之所笃生,以济世安民者。然皆起于困穷拂郁之中,这是为何?盖为君为相,是世间极大的责任,必才全德备之人,才足以当之;而非备尝艰难,更历变故,则无以成其德而达其才也。故天将以君相之任付托于斯人,则必先置之困穷之地,内则苦其心志,使不得展舒;外则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穷乏其身,使不得安养;见有行事,则违拂谬乱其所为,使不得称意。这等样愁苦无聊,真人情之所不能堪者,天岂无意于斯人哉?盖良心多发于忧勤,而气禀每纵于佚乐。经了这般挫折,则惕然而自奋,是所以竦动其仁义礼智之心,而使之益纯也。受得这般贫苦,则泊然而无求,是所以坚忍其声色臭味之性,而使之益定也。又且磨炼于人情,阅历于世故,则闻见日广,智虑日生,是又增益其才力之所不能,而使之充裕也。这等才全德备的人,出而当天下之大任,岂有不光明俊伟、超出寻常者哉?然则天之所以困之者,正所以厚之也。”尝观自古创业之君,皆以险阻艰难得之;而其后守成之主,多以丰亨豫大失之,则知天命无常,天心莫测,或以无虞而失国,或以多难而兴邦。人主常能仰承天心,慎保天命,则祖宗之业,万世无坠矣。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恒字,解作常字。衡,是不顺的意思,作,是奋起。征,是验,喻,是晓。
孟子承上文说:“自古圣贤,莫非天授;然必由困穷而后能兴起,况常人乎!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必先有过失,乃能惕然省悟,幡然改图,有所惩于前,则有所儆于后,人情大抵然也。盖事未有不慎其始而能善其终者。中人之性,少有怠惰,或不能谨于平日;到那事势穷蹙、仓皇失措的时候,其心困而不舒,其虑衡而不顺,思前算后,都行不去了。然后悔过自新,奋然感发而兴起,精神意气都从那愤激中鼓动出来,而平时怠惰之失,庶几其能改矣。事未有不始于微而成于著者。中人之资,少有昏昧,便不能烛于几微;到那事理暴著、掩护不得的时节,验于人之色,发于人之声,群讥众讪,都堪不得了。然后反听内照,豁然警悟而通晓,聪明智慧都从那障蔽中磨砻出来,而昏昧之失,亦庶几其能改矣。”夫困心衡虑而作,则虽柔必强;征色发声而喻,则虽愚必明。其与圣贤之动心忍性,增益不能者,其机一也。可见人不患其有过,而患其不能改。以成汤之圣,不称其无过,而称改过;以宣王之贤,不美其无阙,而称补阙。欲为圣贤者,毋自弃焉。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法家,是法度世臣。拂士,是辅弼贤士。
孟子承上文说:“善心每发于忧勤,祸患常生于怠忽。过然后改,岂独人情为然?就是治国之道也是如此。若使为人君者,有世臣大家谨守其法度,有忠臣贤士匡救其阙失,则内有所严惮,而不敢纵肆;有强大之敌国常畏其凌逼,有军旅之外患常恐其疏虞,则外有所警惧,而不敢怠荒:此国之所由兴也。若使入而在内,无法家拂士,则必亲谀佞而废箴规;出而在外,无敌国外患,则必怀宴安而忘警惕,将见心志日荒,政事日坏,而祸乱随之矣。国岂有不亡者乎?”盖治国之道,譬之治身、治家。治身者,以药石攻疾,常恶其苦口,而不知补救之功大。治家者,以铃柝警盗,常厌其聒耳,而不知防御之益多。故人主不乐忠言,是讳疾也,疾将日深;不虞外患,是诲盗也,盗将日至:此必亡之势也。故明君能容切直之言,盛世不忘无虞之戒。有天下者,可以鉴矣。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孟子总结上文说:“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然但知安乐之可以得生、忧患之足以致死而已。今观圣贤之成德,中人之改过,乃在于动心忍性、困心衡虑之余;而国家之危亡,顾在于内外无虞之日。然后知人之生全,多出于忧患;而其死亡,多由于安乐:此其明效大验,彰彰甚著者也。盖人处忧患之中,则操心也危,虑患也深,有恐惧修省之诚,而无放僻邪侈之行,故可以成身,可以保国;譬如多病的人,兢兢保护,反得生全:所以说生于忧患。人处安乐之日,则求无不得,欲无不遂,盘乐怠傲之情多,而忧勤惕励之意少,故大则亡国,小则丧身;譬如壮盛的人,恣情纵欲,反致死亡:所以说死于安乐也。”夫人情莫不恶忧患,而所恶有甚于忧患者,莫如死。亦莫不好安乐,而所好有甚于安乐者,莫如生。人能于安乐之中不忘忧患,则有生全之福,无死亡之祸矣。《易经》上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有国家者,宜三复于斯。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术,是教人的方法。不屑,是不以其人为洁而拒绝之的意思。
孟子说:“学者受教之地不同,君子教人之法亦异。故或与或不与,或抑或扬,无非因人而施,期于成就,其为教亦多术矣。如何见得教之多术?盖人皆知教之为教,而未知不教之为教。彼进之门墙,列于弟子,有问则答,有惑则解,这固是教诲他。乃亦有习于不善,惑于异端,气质未能变化,心志未能专一,则君子亦有不以为洁而拒绝之者,这叫作不屑之教诲。若使其人果能幡然悔悟,惕然省改,遂能易恶以至中,去邪而从正,这也是我教诲他一般。可见来而不拒,因才而笃者,固教也;拒而不纳,使有激而兴者,亦教也。”观不教之为教,而教之多术可知矣。昔孔子之于孺悲,孟子之于曹交,皆是如此。然施教者,固必有曲成不遗之仁。受教者,尤贵有随事修省之实。若因其不屑,而阻于上进,是则自暴自弃者耳,亦将如之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