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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人类心理认识前后转变不同

人们总认为我是个学者,或说我是个哲学家,是国学家,是佛学家等等。其实我全不是。我一向拒绝承认这些。我从来无意讲学问,我只是爱用心思于某些问题上而已。我常常说我一生受两大问题的支配:一个是中国问题,再一个是人生问题。我一生几十年在这两大问题支配下而思想而活动——这就是我整整的一生。当我用心思于人生问题时,不知不觉走入哲学,实则曾没有想要去学哲学的。我的学问都是这样误打误撞出来的。

对于心理学亦复如是。初非有意研究心理学,但卒于有了我的一套心理学。

我最早的心理学见解,是随着我早期的思想来的。我早期的思想,是受中国问题的刺激,在先父和父执彭翼仲先生的影响下而形成的。

先父和彭先生是距今六十年前的爱国维新主义者。在近百年,中国受到帝国主义的侵略,就激起许多有心人的维新运动。在北京办小学,办报纸,彭先生实为首创。小学和报纸在一处,走一个大门。我就是那小学的学生,还曾随着大人们在大街上散发传单,抵制美货——因那时美国排斥华工,虐待华工。

先父当时认为中国积弱,全为文人——读书人——所误。文人专讲虚文,不讲实学。他常说,会做文章的人,就是会说假话的人。诗词歌赋以至八股和古文等等,其中多是粉饰门面的假话,全无实用。而全国读书人都把全副精力用在其间。这是他最反对的。我所以没有读过旧经书,至今亦不会做韵文诗词即为此。先父因为崇尚实用,一切评价——包涵是非善恶——皆以有无实用为准。其极端便成了实利主义,与墨子思想相近。墨子主张“节葬”、“非乐”等等,实太狭隘。把是非善恶隶属于利害得失之下,亦即近代西洋——特别是英国——功利派的思想。我常常说我一生思想转变大致可分三期,其第一期恰是近代西洋这一路。从西洋功利派的人生思想,折返到印度的出世思想是第二期。从印度思想转归到中国儒家思想,便是第三期了。不待多言,此第一期——早期的思想来历就是如此。

随着功利主义的人生思想,自然带来了一种对人类心理的看法。那即是看人们的行动都是有意识的,都是趋利避害的,去苦就乐的。西洋经济学家从“欲望”出发以讲经济学,提倡“开明的利己心”,要皆本于此。

以此眼光,抱此见解,去看世间人们的活动行事,确实也很说得通,解释得过去。既然处处通得过,于是就相信人类果真是这样的了——此即我对人类心理最初的一种认识。

这种对人心的粗浅看法,自已慢慢发见很多疑问,终于被自己否定了。其实若不深究,世上不正有许多人都停留在此粗浅看法上吗?爱用心思的我,不停止地在观察、在思考,终于觉得它不合事实。事实不这样简单。人们许多行事虽表面上无不通过意识而来——不通过意识的行动是例外,是病态,是精神不健全——但实际上大都为感情冲动所左右所支配,而置利害得失于不管不顾。当其通过意识之时,不过假借一番说词以自欺而欺人。是感情冲动支配意识,不是意识支配感情冲动。须知人类心理的根本重要所在,不在意识上,而宁在其隐藏于意识背后深处的。研究人类心理,正应当向人们不自觉,不自禁,不容己……那些地方去注意才行。

西洋心理学家过去一向看重意识,几乎以意识概括人心,以为心理学就是意识之学。后来他们乃转而注意到“本能”、“冲动”、“潜意识”(或“下意识”)“无意识”种种,这实为学术上一大进步。我自己恰同样地亦经过这一转变。此即我在人类心理的认识上第一次的翻案。亦即对人类心理较为后来的一种认识,但还不是最后的。

这里应当说明一句话:第一期的人生思想与第一期的人类心理观固相关联,但如上所说的心理观之转入第二期,却与第二期人生思想没有关联,而是与第三期人生思想密切相关的——下面讲明。

第一期功利思想以为明于利害即明于是非,那就是肯定欲望,而要人生顺着欲望走。第二期出世思想则是根本否定人生,而要人消除一切欲望,达于无欲之境。因为觉悟到人生所有种种之苦皆从欲望来。必须没有欲望,才没有苦。这在人生态度上虽然前后大相反,却同样从欲望来理解人类心理。不过前者以欲望为正当,后者以欲望为迷妄耳。其详,这里不谈。

虽说前后同样从欲望来理解人类心理,却对人类心理认识的变动已经隐伏于此时,渐渐识得人类之高过动物,虽在其理智胜过本能,本能总像是要通过意识这一道门才行。但理智之发达,不外发达了一种分别计算的能力,而核心动力固不在此。核心动力还在本能冲动上。所谓欲望不是别的,恰是从意识这道门出来的本能冲动。这样,就不再重视意识,而重视隐于意识背后的本能冲动。

刚好,当我深进一步认识到此的时候,看见欧美学者新出各书亦复有悟及此。英国哲学家罗素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所写的《社会改造原理》有余家菊译本,民国九年出版。他开宗明义第一章第一节就说他“从大战所获得的见解,就是什么是人类行为的源泉……”。他指出这源泉就在冲动(impulse)。战争就是毁灭,不论胜者败者对谁也没有好处。然而冲动起来,世界千千万万的人如疯似狂,甘遭毁灭,拦阻不住。他说以往人们总看欲望是行为的源泉,其实欲望不过是较开明的,亦即有意识的那一部分而已。他这里是把欲望和冲动分别而对待着说,其实欲望的核心仍然是冲动,只不过表面上文明一些。罗素把人们的冲动总分为两种。一种他名为“占有冲动”,例如追求名利美色之类。另一种他名为“创造冲动”。这与占有相反。占有是要从外面有所取得。创造则是从自己这里的劲头、才能、力气要使用出去。科学家、艺术家往往为了发明创造而忘寝废食。革命家为了革命而舍生命。以至人们一切好的行为皆出于创造冲动。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鼓励人们的占有冲动,发展了人的占有冲动,而抑制着人的创造冲动,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资本主义社会之必须改造在此。改造的方向,或其如何改造的原理,就在让人们的创造冲动得以发挥发展而使占有冲动减退。

再如美国心理学家麦独孤所着《社会心理学绪论》一书,亦是一最好之例。他在自序中首先指出社会科学家在讲经济、政治、教育、伦理等等学问时,从来没有认真研究人类心理,而径直在他们各自的粗浅看法那种假设上,去讲经济,讲政治,讲教育,讲伦理等等。现在这种假设站不住了,那些学问亦将被推翻,从新来过。他的书就意在为社会科学试着先做些基础工作。他在这里说的粗浅看法,即指一般只留意人有意识那一面,亦就是欲望方面。而他则认为人类行为的动力在本能。本能好比钟表的发条。假如把发条抽去,钟表就不走了。人无本能亦将不会动。本能着见于动物生活中,原是生物进化、生存、竞争、发展而来的。本能在人,或者比动物还复杂,还多。每一种本能皆有与它相应的一种情绪。例如斗争,就是一种本能,与之相应的情绪就是忿怒。忿怒与斗争相关连。动物在觅食求偶之时,都免不了争夺。怒气盛,斗争强的自然胜利。这样就从优胜劣败,而将那不善斗的淘汰去,发展了斗争的本能。又其父母抚养幼子,亦是一种本能parentalinstinct。与之相应的情绪,就是慈柔之情。富于这种本能的动物,自然在生存竞争中亦得到优胜传种而发达起来。诸如此类,各种本能皆在生物进化史上有其来历。

我从罗素与麦独孤两家的言论主张得到印证,增加了我的自信。特别是看到他们所认为顶新鲜的道理,我已经掌握而高兴。两家之外,可举之例还很多很多,如心理学界后起的“精神分析”学派,以佛洛伊德为首,特别强调下意识或云潜意识,极注意人的感情方面。还有许多学者提出“社会本能”,这一说法,给予我思想上很大助力,其中如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一书,从鸟兽虫豸生活中罗列其群居互助的许多事实,证明互助实为一种本能,人类社会之所由成正亦基于此。西洋旧说,人们所以结成社会是由自利心的算计要交相利才行。讲到伦理上的利他心,总说为自利心经过理性而推广出来的。所有这些总由只看到人有意识的一面,而没有认识到本能和感情的强有力。现在心理学上新见解出来,旧说悉成过去。虽东欧、西欧、北美各学者之为说不尽相同,着意所在种种不一,然其为西洋人的眼光从有意识一面转移到其另一面则无不同。

为何说我在心理学上所抱见解这一转变,却与我第三期宗尚儒家的思想相联呢?因为我发现孔子和墨子恰好不同。墨子所忽视的人类情感方面恰为孔子重视之所在;而墨子所斤斤较量的实利,恰为孔子所少谈。此其不同,正是代表着两家对人性认识之不同而来。近代西洋社会人生,是从其中古宗教禁欲主义之反动来的,可说是“欲望本位的文化”。其盛行的功利主义于墨子为近,于孔子则相远。同时,在儒书中,你既嗅不出一点欲望气味,亦看不见一毫宗教禁欲痕迹。这证明它既超出西洋近代,又超出西洋中古,不落于禁欲和欲望之任何一边。像前面说过的,我因觉悟到欲望给人生带来种种苦痛而倾心印度佛家的出世。但我一讽诵儒书,就感染一种冲和、恬淡、欣乐情味,顿然忘苦,亦忘欲望。当然亦就忘了出世,于是我看出来儒家正是从其认识人性而走顺着人性的路,总求其自然调畅,避免任何矫揉造作。这样,我就由倾心佛法一转而宗尚儒家了。距今四十五年前(1921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就是从这里写成出版的。书中贬低墨子而推崇孔子,是完全基于人类心理认识之深入的,同时,看清楚近代西洋和古中国和古印度三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实代表着人类文化发展的三阶段;断言:在世界最近未来,继欧美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的近代西洋文化之后,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并指出其转折点即在社会经济从资本主义转入社会主义之时。所有这些见地主张从何而来?一句话:

要无非认识了人类心理在社会发展前途上将必有的转变而已。

这话说起来很长,非此所及详。姑举其一点而言之。社会发展的前途,是要从阶级统治的国家,转到阶级消灭而国家消亡的。国家的消亡是什么呢?那即是代表强力统治的法律、法庭、警察、军队的消亡而已。简单说,那亦就是刑罚的废除。此时社会秩序的维持,人们协作共营生活的实现,全要靠社会成员之自觉自律,不再靠另外的强制力。教育势必成了首要之事。但教育只在思想意识一面吗?你必须从根本上调理好人的本能情感才行。质言之,必须以情感上的融和忘我取代了分别计较之心才行。

那将莫妙于儒家倡导的礼乐了。未来的文化必将以礼乐代刑罚(或刑赏),是可以断言的。刑罚(或刑赏)不外利用人的计较利害得失心理来统驭人。这一老套子在新社会不唯不中用,而且它会破坏和乐忘我的心理,破坏协作共营生活的。当时孔子并不晓得社会发展前途的需要,但他却深切认识人类心理而极不愿伤损人类那可贵的感情。

关于我在人类心理的认识上第一次翻案的话不再多谈。以下谈其第二次翻案,亦即是最后的认识。

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曾说“世界上只有两个先觉:佛是走逆着去解脱本能路的先觉;孔是走顺着调理本能路的先觉。”这句话代表我当时(四十五年前)把一般心理学上说的本能当作人类的本性看待了。这是错误的。那本书在人生思想上归宗儒家,而在为儒家道理作说明时,援引了时下许多不同的心理学派所用术语,类如“本能”、“直觉”、“感情”、“冲动”、“下意识”等等,夹七夹八地来说话,实在不对。不但弄错了儒家对人类心理的认识,也混乱了外国那些学派。

这实在因我当时过分地看重了意识的那另一面,而陷于理智、本能的二分法之故。特别是误信了社会本能之说,在解释人类道德所从来上,同意于克鲁泡特金的说法,而不同意于罗素。罗素在其《社会改造原理》一书中把人类心理分成本能、理智、灵性(其原文为spirit,译本以“灵性”

一词译之)三方面,而说人类宗教和道德即基于灵性而来。克鲁泡特金在其《无政府主义者的道德观》一书中,却直截了当说人类的道德出于生来的一种感觉,如同嗅觉、味觉、触觉一样,绝似儒家孟子书中“口之于味”“目之于色”的比喻。他因而主张“性善论”亦同孟子一样。于是我在旧着中就批评罗素于本能外抬出一个灵性,作为宗教上道德上无私的感情(原文为impersonalfeeling)之所本,未免有高不可攀的神秘味,实不如克鲁泡特金所说之平易近情,合理可信。我对人类心理的最后认识,即在后来明白了一般心理学上所谓本能,不相当于人类本性;人类所具有“无私的感情”,不属于本能范畴,承认了罗素的三分法确有所见,未可菲薄。

此盖为1921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后,爱用心思的我,仍然不停地在观察,在思考,慢慢发觉把本能当作人类本性(或本心)极不妥当。事实上有许多说不通之处。像孟子所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敬其兄”的话,按之事实亦不尽合。任何学说都必根据事实,不能强迫事实俯就学理。原书错误甚多,特别在援引时下心理学的话来讲儒家的那些地方。为了纠正这些错误,1923-1924年的一学年在北京大学开讲“儒家思想”一课,只是口说,无讲义,由同学们笔记下来。外间有传抄油印本,未经我阅正。我自己打算把它分为两部分,写成两本书。一部分讲解儒书(主要是《论语》,附以《孟子》)的题名《孔学绎旨》,另一部分专讲人类心理的题名《人心与人生》,但两本书至今均未写成。《孔学绎旨》不想再写了。《人心与人生》则必定要写,四十年来未尝一日忘之,今年已开始着笔,约得出十之三,正在继续写。

以下略讲第二次翻案后,亦即现在最后认识的大意。达尔文的进化论泯除了人类与动物的鸿沟,有助于认识人类者甚大。人类生命的特征之认识,只有在其与动物生命根本相通,却又有分异处来认识,才得正确。从有形的机体构造来看,人与其他高等动物几乎百分之九十几相同,所差极其有限,此即证明在生命上根本相通。心理学上所说的本能,附于机体而见,是其生命活动浑整地表现于外者,原从机体内部生理机能之延展而来,不可分离。就动物说,其生命活动种种表现,总不外围绕着个体生存和种族蕃衍两大问题。这实从其机体内部生理上饮食消化、新陈代谢以及生殖等机能延展下来,而浑整地表现于外的就为本能了。生理学上的机能和心理学上的本能,一脉贯通,是一事,非两事。从机体到机能到本能,一贯地为生命解决其两大问题的工具,或方法手段。前面亦曾说过,本能是动物在生存竞争自然选择中发展起来的极有用的手段。人类生命从其与动物生命相通处说,这方面(从机体到本能),基本相类似,若问其分异何在呢?那就是对照起来,只见其有所削弱而不是加强,有所减退而不是增进。例如鼻子嗅觉人不如狗,眼睛视力人不如鸟,脚力奔驰人不如马,爪牙劲强锐利人不如虎豹。机体的耐寒耐饥人亦远不如动物。在食色两大问题上的本能冲动亦显得从容缓和,不像是有利于争夺取胜的。总结一句话,相形比较之下,人在这方面简直是无能的。

然而世界终究是人的世界,不是动物的世界;那么,人之所以优胜究竟何在呢?这就在作为生命的工具、方法手段方面,他虽不见优长,却在运用工具方法手段的主体方面,亦即生命本身大大升高了。在机体构造上,各专一职的感官器官不见其增多,亦不见其强利,反而见其地位降低,让权于大脑中枢神经,大大发达了心思作用。他不再依靠天生来有限的工具手段,他却能以多方利用身外的一切东西,制出其无限的工具手段。这就是说,他在生物进化途程中走了另外一个方向。

生物进化本来有着几种不同方向的:首先植物和动物是两大不同方向;其次动物界中节肢动物和脊椎动物又是两大不同方向。不同的方向皆于其机体构造上见之。说人类走了“另外一个方向”,即是指的脊椎动物这一条路向。脊椎动物这一路,趋向于发达头脑,以人类大脑之出现而造其高峰。为什么说“另外”呢?对于生活方法依靠先天本能,生活上所需工具就生长在机体上,那旧有方向而说,这是后起的新方向。从心理学上看,旧有的即是本能之路,后起的为理智之路。理智对于本能来说,恰是一种反本能的倾向。倾向是倾斜的,初起只见其稍微不同,慢慢越发展越见其背道而驰。节肢动物走的本能之路,以蜂蚁造其极。那些与人类相类近的许多高等动物,原属脊椎动物,其倾向即在理智。在它们身上露出了有别于本能的端绪,本能却依然为其生活之所依赖。必到人类,理智大开展,方取代了本能,而人类生活乃依赖学习。理智本能此消彼长,相反而不相离。在人类生命中,本能被大大削弱、冲淡缓和,减退,却仍然有它的地位。此在食(个体生存)色(种族蕃衍)两大问题上不难见出。

从食色两大问题上不难见出本能仍然在人类身上有其势力。不过对照动物来看,在动物身上毕生如是,代代如是,机械性很大,好像刻板文章的本能,但在人类却像是柔软易变的素材,任凭塑造,任凭锻铸,甚至可以变为禁欲主义如某些宗教,还可以逆转生殖能力,向着生命本身的提高而发展,如中国道家“顺则生人,逆则成仙”的功夫。这些话我们不暇谈它,扼要点出其不同如下。

一、本能在动物是与生俱来的,为着解决两大问题而配备好的种种方法手段。动物之一生,仿佛陷入其中而出不来,于是其整个生命亦就随着而方法手段化,成为两大问题的工具,失掉了自己。本能在动物生活中,直然是当家做主的。

二、感情兴致与本能相应不离,虽有种种复杂变化,要不出乎好与恶之两大方向。此两异之方向,显然是为利害得失之有异而来,而其为得为失为利为害则一从两大问题上看。

三、由于反本能的理智大发展之结果,人类生命乃从动物式本能中解放出来,不再落于两大问题的工具地位,而开始有了自己。从而其感情兴致乃非一从两大问题的利害得失以为决定者。

四、方法手段总是有所为的。与动物式本能相应不离的感情,不能廓然一无所为,不是为了个体,便是为了种族的利害得失。因而无私的感情,动物没有,唯人有之。人类求真之心好善之心都是一种廓然无所为而为。例如核算数字,必求正确,算得不对,心难自昧。这就是一极有力的感情。这感情是无私的,不是为了什么。求真之心,好善之心,亦或总括称之为是非之心,当在大是大非之前,是不计利害得失的。必不能把求真好善当作营求生活的一种方法手段来看。

五、无私的感情发乎人心。人心是当人类生命从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其本能退归工具地位而后得以透露的。唯此超居本能、理智之上而为之主的是人心,其他都不是。

说到这里,旧着错误便自显然。旧着笼统地讲所谓“本能”,动物本能人类本能混而不分,是第一错误。直以此混而不分的本能当作人心来认识,就错上加错了。

还有旧着误信欧美一些学者“社会本能”的说法,亦须待指明其如何是错误的。

人类夙有“社会性动物”之称,因其他任何高等动物都没有像人这样总是依赖着社会过活。虽然节肢动物的蜂和蚁,倒是过着社会生活,但它们不属高等动物。蜂蚁之成其社会出于本能,那是不错的。因为其社会内部组织秩序,早从其社会成员在机体构造上种种不同,而被规定下来。人类走着反本能之路,本能大见削弱,岂得相比。近代初期的西欧人士便倡为“民约论”之说,说社会国家之组成起源于契约,不免是发乎民主理想的臆说,于历史事实无征。但从有意识地结约之反面,一转而归因什么“社会本能”,又岂有当?特别是顺沿着动物的本能来谈人类的本能,混而不分,把人类社会的成因归落到这混而不分的本能之上,错误太大,不容不辩。

人类特见优良之所在有二:一是其特见发达的心思作用,这是无形迹可见的一面;又一面是其随时随地而形式变化万千的社会。此二者乍看似乎是两件事,实则两事密切相关,直同一事。心思作用完全是人(个体)生活在社会中随着社会发展而发达起来的,直不妨说为社会生活的产物,而同时任何一形式的社会亦即建筑在其时其地人们心理作用之上。形式一成不变的蜂蚁社会,当然是由本能而来的;却怎能说形式发展变化不定的人类社会亦是出于本能呢?且以人类之优于社会生活归因于人类所短绌的本能,显然不近理,倒不如归因于其所优长的心思作用,亦即意识作用还来得近理些。然而以意识作用来说明人类社会起源之不对头,却又己说在前了。

如此,两无所可,便见出理智、本能两分法之穷,而不得不舍弃我初时所信的克鲁泡特金之说,转有取于我前所不取的罗素的三分法。罗素在理智本能之外,提出以无私感情为中心的灵性来,自是有所见。可惜他的三分像是平列的三分,则未妥。应当如我上面说的那样:无私的感情发乎人心;人心是当人类生命从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其本能退归工具地位而后得以透露的。正不必别用“灵性”一词,直说是“人心”好了。说“人心”,既有统括着理智、本能在内,亦可别指其居于理智、本能之上而为之主的而说。这样,乃恰得其分。

对于人类心理有此认识之后,亦即认识得人类社会成因。人类社会之所由成,可从其社会生活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两面来看。所谓必要性,首先是因其缺乏本能而儿童期极长,一般动物依本能为活者,一生下后(或在短期内)即有自营生活的能力。而依靠后天学习的人类,生下来完全是无能的,需要很长时期(十数年)在双亲长辈的抚育教导下,乃得成长起来。人不能离开社会而存活是其所以成社会。所谓可能性,指超脱于动物式本能的人心乃能不落于无意识地或有意识地各顾其私,而为人们共同生活提供了基础。在共同生活中,从人身说,彼此是分隔着的(我进食你不饱);但在人心则是通而不隔的。不隔者谓痛痒好恶彼此可以相喻且相关切也。这就是所谓“恕”。人世有公道实本于恕道。恕道、公道为社会生活之所攸赖。虽则“天下为公”,还是社会发展未来之远景,但此恕道公道从最早原始人群即必存于其间。乃至奴隶社会,在某一范围内(譬如奴隶主之间),某种程度上亦必存在的。否则此不恕不公之奴隶社会亦将必不能成功。在范围上,在程度上,恕道公道是要随着历史不断发展的,直至末后共产社会的世界出现而大行其道。总结一句:蜂蚁社会的成因即在蜂若蚁之身;人类社会的成因却是在人心。

从上所谈,可知克鲁泡特金以道德为出于本能的不对。然而如麦独孤在其《社会心理学绪论》中对此类见解力加非难者亦复未是。他对那些抱持道德直觉或道德本能一类见解者致其诘难说:人们的行动原起于许多冲动,这些冲动乃从生物进化自然选择而发展出来,在进化中并没想到人们将来文明社会里应该怎样生活的,所以人们行动反乎道理是常情,合乎道理乃非其常。今天有待解说的,是为什么人们发乎冲动的行事亦竟然有时合乎理性?在生物进化中并没有发展出一种道德本能来呀?我们可以回答说:作为生活方法手段的那样道德本能确乎没有的。但从方法手段性质的本能(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的人心,却不期而透露出给道德作根据的无私感情。理性不从增多一种能力来,却从有所减少而来,麦独孤固见不及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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