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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耕第二

【题解】

力耕,即努力耕种,这是文学一方面的主张,大夫则以“富国何必用本农,足民何必井田”驳斥之。

大夫曰:王者塞天财(1),禁关市,执准守时(2),以轻重御民(3)。丰年岁登,则储积以备乏绝;凶年恶岁,则行币物(4);流有余而调不足也(5)。昔禹水汤旱(6),百姓匮乏,或相假以接衣食(7)。禹以历山之金,汤以庄山之铜,铸币以赎其民(8),而天下称仁。往者财用不足,战士或不得禄(9),而山东被灾(10),齐、赵大饥(11),赖均输之畜(12),仓廪之积(13),战士以奉(14),饥民以赈(15)。故均输之物,府库之财,非所以贾万民而专奉兵师之用,亦所以赈困乏而备水旱之灾也。

【注释】

(1)塞:掌握,控制。天财:自然资源。

(2)准:平衡的工具。这里指平衡物价。

(3)轻重:指秦、汉时一些理财家的轻重经济思想和经济政策。它包括的内容很广泛,其核心是要求国家运用行政和经济力量,调节物资的供求和价格水平,以巩固新兴地主阶级的统治。御:管理。

(4)行:发行。币物:货币和财物。

(5)流:调配。调:周济。

(6)禹:夏朝的国王。汤:商朝的国王。

(7)假:借贷。接衣食:用借贷来的货币或粮食接济衣食的需要。

(8)“赎”原作“赠”,今改。赎,用钱或财物换回抵押品。传说商汤王时有旱灾,夏禹时有水灾,老百姓有的没吃的,卖掉了子女,商汤王用庄山的铜,夏禹用历山的金(铜)铸钱,给百姓赎回卖掉的子女。事见《管子·山权数》。

(9)禄:粮饷,给养。

(10)山东:汉人常用语,泛指函谷关以东。被灾:遭受水灾。山东被灾,指汉武帝元狩三、四年(公元前120——前119)发生的大水灾。

(11)齐、赵:春秋和战国时诸侯国名。“齐”,在今山东省东北部。“赵”,在今山西省中部、陕西省东北角、河北省西南部。本文指齐、赵过去管辖的地区。

(12)畜:通“蓄”,积储,储备。

(13)仓廪:粮库。

(14)奉,俸给。

【译文】

大夫说:国君应该控制自然资源,管理关卡集市,掌握平衡物价的权力,守候时机,根据轻重之策来管理百姓。丰收的年岁,就储积粮食以备饥荒;灾荒的年岁,就发行货币和财物,用积贮的物品来周济不足。从前,夏禹时闹水灾,商汤时闹旱灾,老百姓很贫困,有的要靠借贷来过日子。在这种情况下,夏禹就用历山的金(铜),商汤就用庄山的铜铸成钱币,救济老百姓,大家都颂扬他们“仁慈”。过去,国家的财用不足,有的军队得不到给养。同时,山东地区遭到灾荒,齐、赵之地发生饥荒,全靠实行均输法所积蓄的财富和国家仓库中贮藏的粮食,才使军队得到给养,饥饿的百姓得到救济。所以,实行均输法所积累起来的物品和国库里的财物,并不是从老百姓那里收来专供军队费用,也是为了救济百姓,防备水旱灾荒。

文学曰:古者,十一而税(1),泽梁以时入而无禁(2)。黎民咸被南亩而不失其务(3)。故三年耕而余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4)。此禹、汤所以备水旱而安百姓也。草莱不辟(5),田畴不治(6),虽擅山海之财(7),通百末之利(8),犹不能赡也(9)。是以古者尚力务本而种树繁(10),躬耕趣时而衣食足(11),虽累凶年而人不病也(12)。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13),二者修(14),则国富而民安也。《诗》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也(15)。

【注释】

(1)十一而税:征收农民所收获的十分之一作为贡税。

(2)泽梁:“泽”湖泊、鱼塘;“梁”,水塘拦水的土堰。时:时节。

(3)被:到,南亩:田地。不失其务:指不荒废农事。

(4)这两句出自《礼记·王制篇》。

(5)草莱:杂草。

(6)田畴:农田。

(7)擅:据有。

(8)“末”原作“味”,今据《御览》八四三引改正。

(9)赡:这里是富足的意思。

(10)尚力务本:奖励从事农业劳动。种树:种植。

(11)趣:同“趋”,“趣时”,即赶时节,指不误农时。

(12)累:遭受,遭到。病:忧虑,害怕。

(13)稼穑:种植和收割。

(14)修:搞好。

(15)文见《诗经·周颂·良耜》。百室:百家。盈:满,富足。止:语尾助词,表示肯定的语气。

【译文】

文学说:古时候,农民交十分之一的税,按时节到湖泊鱼塘捕鱼,国家不禁止,百姓都能耕田种地,农业不荒废。所以耕种三年就有一年的余粮,耕种九年就有三年的余粮。夏禹、商汤就是用这种办法来防备水旱灾荒,使百姓安居乐业的。如果荒草不铲除,田地不耕种,即使占有山海的财富,广开各种取利的途径,还是不能使国家富足的。所以,古时候奖励人们从事农业劳动,努力耕种,不误农时,衣食充裕,即使遭到荒年,人们也不害怕。穿衣吃饭是老百姓的根本需要,耕作收割是老百姓最主要的事情。如果这两方面都搞好了,就能使国家富足,百姓安宁。就像《诗经》上说的那样:“家家户户富足,妇女小孩安宁”了。

大夫曰:圣贤治家非一宝(1),富国非一道(2)。昔管仲以权谲霸(3),而纪氏以强本亡(4)。使治家养生必于农,则舜不甄陶而伊尹不为庖(5)。故善为国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轻我重。以末易其本(6),以虚易其实(7)。今山泽之财,均输之藏,所以御轻重而役诸侯也(8)。汝、汉之金(9),纤微之贡(10),所以诱外国而钓胡、羌之宝也(11)。夫中国一端之缦(12),得匈奴累金之物,而损敌国之用。是以骡驴馲驼(13),衔尾入塞(14),■騱騵马(15),尽为我畜,鼲鼦狐貉(16),采旃文罽(17),充于内府,而璧玉珊瑚琉璃(18),咸为国之宝。是则外国之物内流,而利不外泄也。异物内流则国用饶,利不外泄则民用给矣。《诗》曰:“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注释】

(1)“宝”原作“室”,因“宝”原作“”,字形和“室”相似而误,今改。宝:妙法。

(2)道:方法,途径。

(3)权谲:权术诡诈。

(4)此句原作“范氏以强大亡”,今据张敦仁说校改。“纪”,西周时诸侯国名,在今山东省寿光县东南,春秋时被齐国灭掉。后来,纪国人以国为姓,故称纪氏。这里指国王。据《管子》上记载:纪氏注意发展农业,但不能很好管理,粮食流出境外,终于被齐国灭掉。

(5)甄陶:用土烧制陶器。相传舜为本部落首领以前,烧过陶器。伊尹:商汤的大臣。

(6)末:工商业。本:农业。易:改变,代替。

(7)“易”原作“荡”,今据张敦仁说校改。易,交换。

(8)役:役使。

(9)汝:汝水,在今河南省境内。汉:汉水,在今湖北省境内。

(10)纤微:精细的丝织品。

(11)胡:汉人对匈奴的称呼。羌:我国古代西部的少数民族。

(12)端:古代的度量单位,长短各说不同,有说两丈为一端的(《小尔雅》),有说六丈的(《集韵》),有说一丈六尺的(《六书故》)。缦:无文彩的丝绸。

(13)馲:音义同“骆”。“馲驼”,即骆驼。

(14)衔尾:咬着尾巴。形容牲畜一头接着一头,成群结队的样子。塞:边境的城门。(15)■騱:野马。騵:黄色白腹的马。

(16)鼲:灰鼠,皮可做皮袄。鼦:同“貂”。

(17)采旃:彩色的毡子。“旃”古通“毡”。文罽(j@):有花纹的毯子。(18)璧玉:平圆形中间有孔的玉。珊瑚:一种腔肠动物所分泌的石灰质的东西,形状像树枝,多为红色,可以作装饰品。琉璃:一种用铅和钠的硅酸化合物烧制成的釉料。

【译文】

大夫说:有才能的人治家的方法不止是一种,使国家富裕的途径也并非一个。从前,管仲筹策谋划辅助齐桓公成就了霸业,而纪氏由于只搞农业亡了国。如果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必须从事农业,那么舜就不应该去制作陶器,伊尹也不应当去当厨师。所以善于治理国家的人,应该是天下人认为卑贱的,他认为高贵;天下人所轻视的,他却重视。用工商业代替农业,用无用的东西换取有用的。现在从山林川泽取得的财富,实行均输法所获得的积累,是为了施用轻重之法来役使天下的诸侯。汝、汉一带的金子,各地进贡的丝织品,可以引诱外国人和换取胡、羌的珍贵财物。用我们两丈丝绸,就能得到匈奴的很多贵重物品,从而减少了他们的财物。这样,骡、驴、骆驼就可以成群结队地进到边塞之内,各种良马也都变成了我国的牲畜,鼠皮、貂皮、狐貉等各种贵重皮料,彩色的毡子,有花纹的毯子将充满皇宫里的仓库,璧玉、珊瑚、琉璃也都成了我国的宝贵物品。这样,外部的各种物品源源不断地运进来,而内地的财物不外流。外族的东西运进来,国家财用就充足,自己的财物不外流,人民家用就丰足。这才是《诗经》上说的:“家家户户富足,妇女小孩都安宁。”

文学曰:古者,商通物而不豫(1),工致牢而不伪(2),故君子耕稼田鱼(3),其实一也。商则长诈,工则饰骂(4),内怀闚■而心不作(5),是以薄夫欺而敦夫厚。昔桀女乐充宫室(6),文绣衣裳(7),故伊尹高逝游薄(8),而女乐终废其国。今骡驴之用,不中牛马之功(9),鼲鼦旃罽,不益绵绨之实。美玉珊瑚出于昆山(10),珠玑犀象出于桂林(11),此距汉万有余里。计耕桑之功,资财之费,是一物而售百倍其价一也,一揖而中万钟之粟也(12)。夫上好珍怪,则淫服下流(13),贵远方之物,则财货外充。是以王者不珍无用以节其民,不爱奇货以富其国。故理民之道,在于节用尚本(14),分土井田而已(15)。

【注释】

(1)豫:诳诈,欺骗。

(2)牢:结实,坚固。

(3)“田鱼”即“佃渔”,古通;打猎,捕鱼。

(4)饰骂:“骂”应为“■(ma),“饰■”即饰巧,作假。(一说饰骂是指抬高物价)(5)闚■:同“窥窬”,就是窥伺的意思。这里指商人窥伺时机投机取利。怍:惭愧。

(6)桀:夏朝最后的君主。女乐:歌妓。

(7)裳:女人穿的裙子。文绣:衣裙上所绣的文采。

(8)薄:同“毫”,商朝国都,在今河南省商丘县西南。高逝:远走。

(9)不中:不相当,比不上。

(10)昆山:即昆仑山。

(11)玑:不圆的珠子。桂林,秦汉时郡名,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

(12)揖:同“挹”,“一楫”,这里指一捧东西。钟:古量器名,合六十四斗。

(13)淫服:奇装异服。这里指奢侈的习气。

(14)节:节俭。尚本:重视农业。

(15)井田:我国奴隶制社会的土地制度。奴隶主为计算自己封地的大小和监督奴隶劳动,把土地划分成许多方块,像“井”字的形状,故称“井田”。其中央一块为公田,八家为私田,同养公田。

【译文】

文学说:古时候,商人流通万物而不欺骗顾客,工匠制作坚固的器物而不弄虚作假。所以,君子不论是从事农耕,还是打猎捕鱼,都是一样的真诚老实。现在,商人擅长欺骗,工匠喜欢作假,心怀鬼胎而不感到羞愧,结果本来就刻薄的人会更加欺诈,而老实的人也会变得刻薄了。从前夏桀奢侈淫逸,歌妓充满宫中,她们的衣着特别华丽,所以伊尹远离夏桀,到商朝国都薄地去活动,结果,歌妓使夏桀亡了国。现在,外来的骡、驴的用途,抵不上我们的牛、马的功用,鼠皮、貂皮、毛毡、花毯,也比不上我们华丽的丝绸的实用。美玉,珊瑚产于昆仑山,珍珠、犀牛、大象产于桂林,这些地方离我门都有一万多里。按照种田养蚕的劳动来计算一下购买这些物品的费用,就等于一件物品要用百倍的价钱,就是一捧东西也需要万钟谷子,这太不合算了。如果朝廷喜欢珍贵的东西,那么奢侈的习俗就会流行于百姓中间,如果朝廷以远方的东西为贵,那么货财就会外流。所以,帝王不以无用之物为宝,以使百姓知道节俭,不喜爱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以使国家富裕起来。治理百姓的方法,在于让他们节俭重农,用井田制的方法分配土地就行了。

大夫曰:自京师东西南北,历山川,经郡国,诸殷富大都,无非街衢五通,商贾之所臻,万物之所殖者。故圣人因天时,智者因地财,上士取诸人,中士劳其形。长沮、桀溺,无百金之积,跖■之徒,无猗顿之富,宛、周、齐、鲁,商遍天下。故乃商贾之富,或累万金,追利乘羡之所致也。富国何必用本农,足民何必井田也?

【注释】

京师:指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地。

因:根据,顺应。天时:自然界的变化。

上士:指聪明的人。

中士:指不聪明、能力较差的人。形:身体。这是桑弘羊的地主剥削阶级的“上智下愚”思想的表现。

长沮、桀溺:春秋时楚国的两个农民。孔丘到楚国去,路过他们身边,要子路去向他们打听渡口的所在。结果,被他们嘲笑了一顿。事见《论语·微子篇》。

跖:穿,踩。■:同“屩”,草鞋。“跖■”,这里指普通劳动人民。猗顿:春秋时鲁人,因在猗氏县(今山西省安泽县东南)经营煮盐及畜牧致富,故名猗顿。事见《史记·货殖列传》。

宛:西汉县名,即今河南省南阳市。周:指东周的京都,即今河南省洛阳市。齐:这里指临淄,即今山东省临淄县。鲁:指曲阜,即今山东省曲阜市。宛、周、齐、鲁,是汉时的四大都市,都是大商人产生和聚居的地方。

“商”原作“万”,涉下文“或累万金”而误,今据卢文弨说校改。

羡:盈余。乘羡,谋取超额利润的意思。

【译文】

大夫说:从京城向四方,通过高山、大河,到各个郡县,凡是繁华的城市,无不是道路四通八达,商人云集,各种货物具备。所以有才能的人顺应自然的变化,有智慧的人善于利用地利,聪明的人靠别人供养,不聪明的人靠自己劳动。长沮、桀溺不可能有百金的积蓄,穿草鞋的人不可能有猗顿那样富裕,宛、周、齐、鲁等地的商人走遍天下。所人商人很富裕,有的多达万金的财富,这是由于追求财利谋取超额利润的结果。因此,使国家富裕何必从事农业,使百姓富裕为什么一定要采取井田制的办法呢?

文学曰:洪水滔天,而有禹之绩,河水泛滥,而有宣房之功。商纣暴虐,而有孟津之谋,天下烦扰,而有乘羡之富。夫上古至治,民朴而贵本,安愉而寡求。当此之时,道路罕行,市朝生草。故耕不强者无以充虚,织不强者无以掩形。虽有凑会之要,陶、宛之术,无所施其巧。自古及今,不施而得报,不劳而有功者,未之有也。

【注释】

宣房: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黄河在瓠子口(今河南省濮阳县西南)决口,堵塞后,在坝上建筑一座宫殿,取宣泄防备的意思,名叫“宣房宫”。见《史记·河渠书》。商纣:商朝最后的国王,名辛,“纣”是谥号。

孟津:又叫盟津,古渡口名,在今河南省孟县西南河阳渡。周武王伐纣,与诸侯会盟于此,故名。

市朝:这里指古代官吏办公事的地方,也是众人聚集之地,与《本议篇》中的“市朝”不同。陶:即陶朱公(范蠡),战国时,他辅助越王勾践打败吴国后,离开越国,隐瞒姓名,经商做买卖,到陶地,自称朱公,后人称他陶朱公。

“宛”原作“室”,今据孙诒让说校改。宛,指宛孔氏,战国时以冶铁经商致富的大商人。见《史记·货殖列传》。

【译文】

文学说:由于洪水泛滥,才有大禹治水的功绩,由于黄河决口,才有宣房宫的建造。由于商纣王凶恶残酷,才引起周武王会诸侯于孟津,共谋讨伐商纣王,天下混乱,才使商人乘机谋利发财。远古时代,国家管理得很好,那时百姓敦朴,重视农业,平静快乐,要求不多。那时,路上行人稀少,公众聚集的地方杂草丛生。在那种情况下,谁要是不努力种田就吃不饱肚子,谁要是不好好织布就没有衣服穿。虽然那时也有聚集的机会,但即使有陶朱公、苑孔氏的经商手段,也无法投机取巧。从古到今,不给人家东西而想得到报酬,不劳动就想有收获的事情,是从来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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