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铨先生在《战国策》第四期发表《论英雄崇拜》一篇文章以后,引起各方面不少同情和攻击。攻击陈先生的人,大都从某种政治立场说话,误认英雄崇拜的提倡,即是为法西斯主义张目。其实英雄崇拜,根本上是文化方面、道德方面和人格修养方面的问题,不是政治问题。站在政治的立场去提倡英雄崇拜固不对,站在政治立场去反对英雄崇拜亦是无的放矢。
但是陈先生的文章亦自有其引起误会、招致反对的地方:
陈先生那篇文章里面,对于名词,似乎解释得不够清楚。什么是英雄的本质?什么是崇拜的意义?假如不清楚说明,一般人很容易误会,以为崇拜英雄,就是崇拜武力、崇拜霸王、崇拜侵略,其实两者风马牛不相及。卡莱尔是第一个大声疾呼地提出“英雄崇拜”的人,在他的书里面,英雄是诗人,是宗教家,是各式各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至于英雄的帝王,他只提出拿破仑一人作代表,然而卡莱尔并不崇拜他的武力,只崇拜他政治军事的天才。太史公对于项羽,推崇备至,特别破例替他写《本纪》,但是太史公对于这一位霸王所崇拜的,并不是他拔山扛鼎的气力,也不是他坑秦卒二十万的凶残,乃是他的勇敢豪爽和其他表示英雄气概的美德。
陈先生文章里面,尤其不能令人同意的,就是他似乎认为英雄崇拜和民主主义是相反的。其实英雄崇拜不但和民主不相反,而且是实行民主主义不可缺少的条件。在一个民主社会中间,人与人之间,必须互相尊重,互相钦佩。假如每一个人,都自己以为自己是英雄,不崇拜任何别的英雄,那么民主绝对不能推行。就事实方面来看,在民主发展的国家里面,如像英美,一般的人民,对于政治领袖、电影明星、打破纪录的飞行家,那一种狂热的崇拜,是远在许多半封建社会之上的。
陈先生似乎认为,崇拜英雄和理智活动根本冲突,所以他以为中国的农民老百姓,没有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还知道崇拜英雄,而中国的知识阶级,却反而心高气傲,仇恨嫉妒,好像智识愈发达,就愈不能够崇拜英雄。其实崇拜英雄,需要相当智识,必有智识,方能认识英雄,因此也方能够崇拜英雄。智识不仅不是崇拜英雄的障碍,反而是崇拜英雄所不可少的条件。提倡崇拜英雄,决不是反理智、反理性、反学术文化以回复原始时代的自然状态。
(二)
英雄概括来说,就是伟大人格,确切点说,英雄就是永恒价值的代表者或实现者。永恒价值乃是指真美善的价值而言,能够代表或实现真美善的人就可以叫做英雄。真美善是人类文化最高的理想,所以英雄可以说是人类文化的创造者或贡献者,也可以说是使人类理想价值具体化的人。
英雄不但指豪杰之士,而且包括圣贤在内。中国过去特别崇拜圣贤,因为中国特别注重道德,所以特别崇拜道德价值的实现者。英雄这一个名词,含义比圣贤一名词较广,他包括文人、宗教家、道德家、政治家、科学家和预言家。英雄崇拜的名词比圣贤崇拜的名词好,因为英雄崇拜不仅崇拜上文庙吃冷猪肉的人,只要有本事进其他的庙的人,也一样地在崇拜之列。英雄崇拜比圣贤崇拜更积极,更有生气,更有战斗的精神。圣贤表示静穆圆满的图画,英雄却表示生活上的战斗性和奋斗性。譬如当我们说孔子是圣人,我们便想到他是大成至圣万世师表的圆满性。但当说孔子是一个英雄时,我们便想到他一生发奋忘食,自强不息,战胜种种困难的经历。所以我们认为与其提倡崇拜圣贤,不如提倡崇拜英雄,较能表示近代精神。
崇拜和佩服有别。佩服是佩服一个人的绝技绝学,佩服他惟一无二的特长。譬如一位拳师善于打拳或一位学生说满口流利的英语,我不会打拳,也不会说英语,我佩服他们。但是我未必崇拜他们。佩服是佩服别人所有自己所无的。太史公没有游侠的本事,他佩服游侠。许多的人,自己没有钱,佩服别人有钱,自己不会跳舞,佩服别人会跳舞,自己没有学过逻辑,佩服别人会耍逻辑。这一切佩服的对象,同自己的精神生活,并不发生密切关系。
至于崇拜却不是崇拜别人所有自己所无的,乃是崇拜别人和自己所共同有的。别人有,自己也有,不过别人所有或比我自己深切著明,足以代表启发我之所有。所以我之崇拜他,多少含有同声相应,惺惺惜惺惺之意,以勇崇拜勇,以仁崇拜仁,以智崇拜智,这完全是一种精神上互相吸引沟通的关系。所以黑格尔说:“崇拜是一种精神与精神的交契”。这个说法在中文里的意思也合得了。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就是说:在崇拜神灵的行为里,我的精神与神的精神相交契。同样崇拜祖先就是自己的精神与祖先的精神交契。真正的崇拜,就是自己的精神与崇拜对象的精神相交契,因为这样,所以崇拜的对象,也就是自己精神上所寄托,为自己内心深处之所企望仰慕者,一旦得着崇拜的对象,自己的精神,也就因此而得着安息之所。所以崇拜的对象,就是意志的目标,也是追效的模范。所以必定要有精神生活和修养的人,方足以言崇拜,必定要求情志安顿的人,方足以言崇拜。
(三)
现在我们进一步讨论,什么叫做崇拜英雄?
崇拜英雄和服从领袖不同。服从领袖是实用行为。为着社会组织,法律纪纲,行政效率,我们不能不有领袖,我们不得不服从领袖。假如领袖是英雄,我们固然服从他。有时领袖虽不是英雄,但为实际方便计,亦须服从之,因为不服从领袖,就没有坚固的团体组织。团体涣散,国必乱亡。
一个人服从领袖,他就是一个国家良善的公民,一个团体忠实的分子。至于崇拜英雄,乃所以修养高尚的人格,体验伟大的精神生活。简言之,英雄崇拜不是属于政治范围的实用行为,乃是增进学术文化和发展人格方面的事。
谈到个人修养,古今中外的哲人,大都主张要先找一个模范人格来作追效的对象。程子提出:“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作为他努力的方向。西洋人讲修养,首先注意“基督的追效”(Theimitation of Christ)。许多宗教能够成为宗教,就是因为里面有伟大的人格,值得一般人仿效。许多政党能够发起伟大的政治运动,就是因为里面有伟大的人格,可以作一般人的模范。希腊的斯多噶学派,道德理想甚高,宗教意味极浓,但不能够像基督教那样成为宗教,就是因为虽有主义,而缺乏人格可以与耶稣比拟的伟大人物。
崇拜英雄基于认识英雄。没有思想学问智识眼光,就不能够认识英雄;因此也更说不上崇拜。因为认识英雄是很难的,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世界上的英雄甚多,然而真正能够认识英雄的人并不多,英雄本身已经不容易认识,他们又常常不愿意为人认识。如像韩信连胯下之辱都愿忍受,谁能够想象他是英雄呢?曹操和刘备杯酒论英雄,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大惊失色,骇得把筷子都掉下来了;他连忙说他怕雷,使曹操不认识他。英雄在未得意的时候,都喜欢用烟幕弹来掩藏他本来的面目,这种特殊的“英雄心理”往往增加认识的困难。
英雄素来不讨好群众,他更不怕群众误解。群众的误解,反而证明他的伟大。爱默生说:“作伟大的人,就是被误解的人”(To be great is to be misunderstood)。所以只有英雄才能够认识英雄,只有英雄才能够崇拜英雄,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群众虽然起初常常误解英雄,但是经过相当时间,或者英雄死后,群众仍然会认识他、拥护他、崇拜他。然而真正的英雄,却能倔强独立,决不因为急于要人认识而哗众取宠,失其素守。
英国有句名言,说:“没有一个人在他仆人眼里是英雄的”。依照黑格尔的解释:“这并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乃是由于仆人只是仆人。”仆人所以不能认识英雄,正因为他自己不是英雄。由是足见替英雄当走狗作奴隶的人,不能算是崇拜英雄的人。他们自己的人格中,没有英雄的成分。他们不能认识英雄。他们和英雄没有精神和精神的交契。
凡是根本反对英雄,抱定主张绝对不崇拜英雄的人,就是“英雄盲”。这和生理学上所谓“色盲”是一样的。害“色盲”的人,睁起眼睛,看不见某一种颜色。害“英雄盲”的人,睁起眼睛,看不见英雄。英雄是人类理想价值具体化,“英雄盲”就是“价值盲”。价值盲是一种精神病态。反之,凡能够崇拜英雄的人,就是不害“价值盲”的人,他不但能够认识英雄,而且能借崇拜英雄,扩充自己的人格,实现自己潜伏的价值意识,发挥他自己固有的“英雄本性”(Heroism)。
一般反对英雄崇拜的人,大概基于两种错误的心理。第一,他们以为崇拜英雄,就是作英雄的奴隶。他们不愿意当奴隶,所以不愿意崇拜英雄。第二,他们自己想当英雄,故亦不愿承认别人是英雄,不愿崇拜其他英雄。他们误以为凡是英雄都是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但是照上文所说,崇拜英雄绝对不是当奴隶,奴隶根本不能崇拜英雄。只有自己是英雄,才能够认识英雄,才能够在崇拜中和英雄发生精神上的交契。明白这种道理,这两种错误的心理,或许可以纠正过来了。
进一步,我们还可以说,英雄崇拜是极自然的,同时也是不可逃避的心理事实,因为每一个人内心都有崇拜英雄的驱迫力,都有其英雄本性或价值意识,都多少具有认识英雄的能力。假如一个人笑骂一切人,鄙视一切人,绝对不崇拜英雄,那就违反了他的本性,他心理上一定有一种病态,他精神上一定感觉到一种空虚和痛苦。
就另一方面说,英雄本身也有一种魔力、引力,使得凡接近他的人,不能不崇拜他。张良会见刘邦,就说:“此天授,非人力也!”清末许多革命党员,和孙中山先生一见面,立刻就抛弃一切,投身革命。这可以说是英雄本身的力量,不崇拜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这个地方,英雄有点像美人,崇拜颇近乎爱慕。一个感情热烈的人遇见了真正的美人,不爱慕是不可能的,一个有英雄性的人,遇见了真正的英雄,不崇拜也是不可能的。
崇拜英雄既然是普遍的、必然的心理事实,所以最要紧的问题,倒不是应不应崇拜英雄,乃是怎么样引导人类崇拜英雄的普遍心理,使大家崇拜真正的英雄,不要盲目地崇拜虚伪的英雄。孔子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我们也可以同样说:“非其英雄而崇拜之,奴也!”愿意崇拜英雄,是事理的必然;由学养,由认识而崇拜所应崇拜的英雄,且依理性的指导,崇拜之得其正道,才是真正的理想。
这里可以附带解答一个问题:通常人总觉得崇拜与批评,正相反对,崇拜的对象即不是批评的对象。假如对于英雄一味崇拜,不加批评,思想学问怎样能进步呢?但是事实上崇拜不仅不能消灭批评,而且可以产生批评,只有从崇拜中产生的批评,才是真正的、积极的、同情的、辩证的批评。费希特崇拜康德,朱子崇拜程子,尼采崇拜叔本华,他们对于所崇拜者的学说都曾由同情的批评,而促其发展与进步,所以凡是青出于蓝的批评,都是基于崇拜的批评,也就是同情的批评,内在的批评,亦可以说是自我的批评。
(四)
英雄崇拜者和被崇拜者间的关系如何,是我们现在须要进而讨论的问题。根据事实可以分为四种不同的关系来陈述:
第一种是生者崇拜死者。如像孔子崇拜周公,孟子崇拜孔子,朱子崇拜周程,子孙崇拜祖先,这都是在古人中间,找出追效模范,同他们发生精神和精神的交契。这叫做“尚友千古”,也可以说是“抗志希古”。
第二种是下崇拜上。如像臣崇拜君,地位低的人崇拜地位高的人,学生崇拜先生,费希特崇拜康德,鲍斯威尔崇拜约翰生,李白崇拜韩荆州。李白总可算得睥睨一世,笑傲王侯,超出尘俗的大诗人了,然而他《上韩荆州书》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活画出他这一种崇拜英雄的心理。
第三种是同辈的崇拜,这一种崇拜多半是朋友的关系。鲍叔崇拜管仲,徐庶崇拜诸葛亮,杜甫崇拜李白,尼采崇拜瓦格勒,他们自身都有高尚人格,对朋友发生高尚崇拜的情操。真正的友谊,必须有崇拜,才能够“久而敬”,不然就会流入狎暱。
最有趣最重要,但又最为人所忽视的,乃是最后一种,就是上崇拜下。如像刘备崇拜诸葛亮,三顾茅庐,成为千古的美谈。又如左光斗和史可法两人的关系,也足供上崇拜下的例证。当时史可法还是考试的童生,左光斗却是名高望重的提学使。有一天左光斗微服出游,看见一位青年在古庙中酣睡,桌上摆得有他自己作的一篇文章,左光斗读完以后,不胜惊佩。怕青年受了凉,把自己的貂裘解下,亲自给他盖上。到考试交卷的时候,他认出这一位青年,就是史可法。他当面发史可法第一,请他到家里吃饭,与他家里的人相见。他说他的儿子不行,国家大事,将来只有托付史可法。这是老师崇拜学生。君子有三乐,其中有一乐,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假如一个处于教师地位的人,不能在学生中发现英杰之士而尊重培养之,认为所有学生都毫无希望,那么他就有亏师道,不能琢育出任何人材,他的教育生涯就是一个大失败。
生者崇拜死者是“古道”,下崇拜上是“忠道”,同辈崇拜是“友道”,上崇拜下是“师道”或“君道”,亦可称领袖之道(Leadership)。真正的领袖,无论古今中外,并不是全知全能的超人,乃是虚怀若谷,认识英雄,崇拜英雄,而能以至诚结纳贤豪,得其死力之人。用旧话来说,领袖乃是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宏奖人材之人,据我们看来,实即最能身体力行崇拜英雄之理的人。
(五)
末了,我们可以分作三方面来结束关于英雄崇拜的讨论:
就理论言,有许多学术艺术文化的工作,都必须以英雄崇拜为前提。史学方面的人物志和传记文学,没有英雄作题材,如何会写来有声有色?小说或戏剧大半有主人翁,没有英雄性格的刻画,如何能感人?艺术方面的人物画,没有英雄作对象,如何能有杰作?
就个人修养言,我们明白英雄崇拜的理论,必须力求虚心认识英雄,崇拜英雄。自己不可先以天才、领袖、英雄自居,不可目空一切、妄自尊大。须力求虚心理会认识古今中外第一流人物。因为英雄是不可以勉强的,不可以自命的,也不是有夸大狂的人。
就教育方面言,英雄崇拜就包含中国人名言所谓“以身教从”的以身作则的“身教”。假如抹煞英雄崇拜,就无异于抹煞人格教育,不注重身教,一切教育的学术工作,就会成为机械化、工场化、商业化,教员和学生、教员和教员,都没有精神交契、人格感召的关系。这一种非人格(Depersonalization)的趋势,使得学校生活枯燥苦闷,无意趣,无生命,实是中国近代教育最大危机。一种学问的继长增进,并不是由于机械式的自然演化,其有赖于负荷此门学问之人的精神感召,实非浅鲜。西洋大学中,各种学术能有悠久的传统、良好的风尚,老教授们人格的感化鼓励,实是最大推动的力量。所以我们认为精神与精神的交契,人格与人格的感召,是英雄崇拜的真义所在,亦是推动并促进学术文化使之活跃而有生气的主要条件。
(1941年7月20日刊登于《战国策》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