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国问禁,入境问俗”,是我们先民提出来表示走进了一个文明的独立的国境里,为尊重该国的礼俗起见,所应取的态度。我觉得应用这个原则来表示尊重学术的独立自主所应取的态度,实在再好不过了。因为每一门学术亦有其特殊的禁令,亦有其特殊的习俗或传统。假如你置身于某一部门学术的领域里,妄逞自己个人的情欲和意见、怪癖和任性,违犯了那门学术的禁令,无理地或无礼地不虚心遵守那门学术的习惯或传统,那么你就会被逐出于那门学术之外,而被斥为陌生人、门外汉。一如寄居在一个独立自主的文明友邦里,假若你违犯了友邦的禁令,不遵守该国社会上共遵的礼俗,就会被驱逐出境一样。不幸学术上的独立自主之常受侵犯,一如弱小国家的主权之常受侵犯一样。宗教要奴役学术作为它的使婢,政治要御用学术作为它的工具。贵族资本家也常想利用学术作为太平的粉饰、保持权利的护符。所以学术的负荷者要保卫学术的独立自主,以反抗外在势力的侵凌,就好像有守土之责的忠勇将士,须得拼死命以保卫祖国一样。
最易而且最常侵犯学术独立自主的最大力量,当推政治。政治力量一侵犯了学术的独立自主,则政治便陷于专制,反民主。所以保持学术的独立自由,不单是保持学术的净洁,同时在政治上也就保持了民主。政府之尊重学术,亦不啻尊重民主。
(二)
所以一谈到学术,我们必须先要承认,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的、自由的,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学术是一个自主的王国,它有它的大经大法,它有它神圣的使命,它有它特殊的广大的范围和领域,别人不能侵犯。每一门学术都有它的负荷者或代表人物,这一些人,一个个都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态度,忠于其职,贡献其心血,以保持学术的独立自由和尊严。在必要时,牺牲性命,亦所不惜。因为一个学者争取学术的自由独立和尊严,同时也就是争取他自己人格的自由独立和尊严,假如一种学术,只是政治的工具、文明的粉饰,或者为经济所左右,完全为被动的产物,那么这一种学术,就不是真正的学术。因为真正的学术是人类理智和自由精神最高的表现。它是主动的,不是被动的,它是独立的,不是依赖的。它的自由独立,是许多有精神修养、忠贞不二的学术界的先进,竭力奋斗争取得来的基业。学术失掉了独立自由就等于学术丧失了它的本质和它伟大的神圣使命。
同时在某种意义下,政治也是独立自由的,它也有它特殊的领域,神圣的使命,它有它的规矩准绳,纪纲律例,它也需要忠贞不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英雄豪杰之士来争取保持它的独立自由。政治没有独立自由,便根本不能指导、统治、推动整个社会国家的经济、行政、教育、外交、军事等一切活动。
学术事业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担当的,政治事业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胜任的,学术需要特殊的天才和修养,政治也需要特殊的天才和修养。长于政治的人,不一定长于学术,同样,长于学术的人,也不一定长于政治。许多专门学者,学问尽管很好,但在政治上,却不一定会有伟大的表现。有时甚至有学问愈好,而政治能力愈坏的人,因为知与行、知理与知人、治学与治事,虽不无相互关系,但究有不同,需要两套不同的本事。大体上说,须得分工合作,而不易求兼全之才的。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主张哲学家做国王,如果他的意思是说伟大的政治家必须是有科学、哲学陶养的通才,倒不失为很有深意的说法,如果误解他的学说,以为最好的学问家,一定是最好的政治家,那么在实际上政治恐不免贻误于书生迂阔之见,而理论上,也就忽略了学术与政治各有其独立自主的范围了。
(三)
学术有学术的独立自由,政治有政治的独立自由,两者彼此应当互不侵犯,然而学术与政治中间,又有一种密切的联系,失掉了这一种联系,就会两败俱伤。
通常一个上了轨道、自由独立的政府,一定会尊重学术的自由独立,一个自由独立的学术也一定能够培植独立自由的人格,帮助建树独立自由的政治。因为学术是政治的根本、政治的源泉。一个政府尊重学术,无异饮水思源,培植根本。假如政府轻蔑、抹煞、鄙视学术,那么这个政府就渐渐会成为“不学无术”、“上无道揆、下无法守”的政府,恐怕不久也就会塌台的。
由此足见学术和政治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体”与“用”的关系。学术是“体”,政治是“用”。学术不能够推动政治,学术就无“用”,政治不能够植基于学术,政治就无“体”。我们说学术推动政治,并不是说单是学术界少数学者教授先生们,就可以担任这一个伟大的任务,我们的意思是说,学术的空气、学术的陶养,必须要弥漫贯穿于所有政治工作人员的生活之中,就是说每一个政治工作人员都曾经多少受过学术的洗礼,并且继续不断地以求学的态度或精神从事政治,以求学养的增加、人格的扩大。政治是学术理想在社会人生的应用、组织和实现。也可以说,政治是学术的由知而行,由理想而事实,由小规模而大规模,由少数人的探讨研究到大多数人的身体力行。政治没有学术作体,就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学术没有政治作用,就是少数人支离空疏的玩物。
因为这种关系,我们可以说,任何建国运动,最后必然是学术建国运动。离开学术而言建国,则国家无异建筑在沙上。学术是建立国家的铁筋水泥,政治上所谓真正的健康的“法治”,或者儒家所提倡的“礼治”、“德治”,本质上皆应当是一种“学治”。“开明的政治”就是“学治的政治”。离开学术而讲法治就是急功好利、残民以逞的申韩之术;离开学术而谈德治,就是束缚个性、不近人情、不识时务的迂儒之见;离开学术而谈礼治,就是粉饰太平、虚有其表、抹煞灵性的繁文缛节与典章制度。
学术既然成为政治的命脉,所以中国学者有所谓“学统”、“道统”与“政统”、“治统”的分别(参看王船山《读通鉴论》卷十三)。各人贡献其孤忠以维系他自己所隶属的“统纪”。有时二者不可兼得,深思忧时之士,宁肯舍弃“政统”的延续,以求“学统”、“道统”的不坠。譬如孔子最初也未尝不想作一番武王、周公的政治事业,然而时势已非,他就退而删《诗书》、定礼乐、著《春秋》,以延续学统、道统,担负“素王”的工作。顾亭林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真正的意思是说,一朝一姓的兴亡或统治者的兴亡是食一朝一姓之俸禄的当政者的责任;而有关天下的兴亡,亦即学统、道统的兴亡,人人都有责任。他这种思想,当明朝灭亡,满人入主中原的时候,特别有其苦心与用意。和他同时代的王船山,以民族的命脉、学统的维系自命,因此有同样的抱负。王船山说:“天下不可一日废者,道也。天下废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废者,学也。……一日行之习之而天地之心昭垂于一日,一人闻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达于一人”(见《读通鉴论》卷九,下同)。足见在一切政治改革,甚至于在种族复兴没有希望的时候,真正的学者,还要苦心孤诣,担负起延续学统、道统的责任,所以王船山又说:“当天下纷崩,人心晦否之日”负延续道统学统的使命就是“独握天枢,以争剥复”的伟业。从学统、道统的重要以及其与政统的关系看来,我们就可以知道,政府尊重学术,就是培养国家的元气,学者自己尊重学术,就是小之尊重个人的人格,大之培养天下的命脉。
(四)
学术的独立自由,不仅使学术成为学术,亦且使政治成为政治。因为没有独立自由的学术来支持政治,则政治亦必陷于衰乱枯朽,不成其为政治了。所以争取学术的独立与自由,不只是学者的责任,而尊重学术的独立与自由,亦即是政治家的责任了。一个学者求学术的独立与自由,有时诚应洁身自好,避免与政治发生关系。特别避免为奸雄霸主所利用,而陷于扬雄、蔡邕的命运。故有时学者必须超出政治方能保持学术的独立与自由。但须知独立自由和“脱节”根本是两回事,求学术的独立自由可,求学术和政治根本脱节就不可。学术和政治不但须彼此独立自由,还须彼此分工合作,就好像许多独立自由的公民,分工合作,形成一个健全的近代社会。假如学术和政治脱了节,就好像原始时代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不能收分工合作团结一致的效果。这样,决不能产生近代的学术,也不能产生近代的政治。
学术界常常有一些人,逃避政治,视政治为畏途,视政治为污浊,惟恐怕政治妨碍了学术的清高。这种态度足使学术无法贡献于政治,政治不能得学术的补益,因而政治愈陷于腐败,学术愈趋于枯寂。这种与政治绝缘的学术,在过去的中国,颇占势力,如像乾嘉时代的考证,不过是盛世的点缀,南北朝的玄谈,也不过是末世学人的麻醉剂,无补于治道,也无补于世道。这种学术,表面上好像是超政治而自由独立,实际上并没有达到真正自由独立的境界。真正的学术自由独立,应当是“磨而不潾,涅而不淄”。学术到了这一种程度,它就能够影响和支配政治社会,不怕政治社会玷污了它的高洁。假如我们奉考据玄谈为学术独立自由的圭臬,那就离真正的思想自由、学术独立太远了。最奇怪者就是有许多人,他们所操的学术,尽管与政治绝缘,与社会民生两不相干,然而他们的生活,却并不与政治绝缘。他们为争权夺利的功名之念所驱使,一样也可以凭个人私智和申韩之术,去作不择手段的政治活动。反之,如孔子、孟子、顾亭林、王船山等人,他们的学术维系政治的命脉、民族的兴衰,然而他们的生活却是超出政治,高洁无瑕的。
学者维持学术的尊严,须在学术创造的自身上努力;而不在放任乖僻的性情,抱虚骄的态度。轻蔑政治,笑傲王侯,本来是文人习气。许多人都误以为这种习气,就是维持学术尊严的正当态度。我并不是说学术本身的价值不如政治,我也不是说学者尊严神圣的使命,超世绝俗的造诣,没有足以睥睨一切、笑傲王侯的地方。我的意思是说,学者表面上绝不可显露出笑傲王侯、轻蔑政治的虚骄态度,因为这只足以表示乖僻任性带有酸葡萄意味的文人的坏习气,而不足以代表纯正的学者态度,如像陶渊明“不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普通都引为轻蔑政治的美谈。其实陶渊明辞官归田另有他的苦衷。那时他看见晋室将亡,刘裕将篡,他不愿意作贰臣,他实有“不可仕,不忍仕”之苦衷,而并没有根本轻蔑政治、助长文人傲气之意(这是采取王船山独到的看法,见《读通鉴论》,卷十五)。杜工部诗:“本无轩冕志,不是傲当时”,王右丞诗“古人非傲吏,自阙经时务”,足见中国正统的大诗人,深知各人的志趣能力每有不同,诗人天才与政治天才有别,自己解释自己对于政治,并没有取虚骄轻蔑的态度。又如周濂溪不卑小官,然而这并不损害他“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高洁风度。
轻蔑政治的文人习气,既然为诗人高士所不取,所以现代的人更不能够袭取这种态度,作为保持学术自由独立的护身符。而且轻蔑政治比反对政治还要坏。政府措施如有失当,你尽可批评,贪吏的行为,你可加以攻击,奸贼的黑幕,你不妨去揭穿,你均不失为一个正直勇敢的公民。现在那些有轻蔑政治习气的人,对于一般从事政治的人,尖酸刻薄,嘲笑讥讽,而对于贪官污吏大奸巨憝,反而取幽默纵容的态度。像这样的态度,于学术的前途、国家的前途,恐怕两皆有害而无利。这种脱离政治、轻蔑政治以求学术自由独立的传统风气,在学术上是不健康的空气,在政治上,也不易走上近代民主政治的道路。
好在自从新文化运动以来,在中国大学教育方面,总算稍稍培植了一点近代学术自由独立的基础:一般学人,知道求学不是做官的手段,学术有学术自身的使命与尊严。因为学术有了独立自由的自觉,对于中国政治改进,也产生良好影响。在初期新文化运动的时代,学术界的人士,完全站在学术自由独立的立场,反对当时污浊的政治,反对当时卖国政府,不与旧官僚合作,不与旧军阀妥协。因此学术界多少保留了一片干净土,影响许多进步青年的思想,培养国家文化上一点命脉。学术界这种独立自由的态度,可以说是为腐朽残暴的北洋军阀作了釜底抽薪的反抗,使他们不能罗致有力的新进分子去支持陈旧腐败的局面;间接有助于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成功。此后政治虽然有不少纷乱,学术的自由独立,仍然保持相当的水准,但是学术界的人士,对于尚未真正实现统一的国民政府,态度似乎不能一致,冷淡、超脱、不理会是学术界当时普遍的现象。到了七七事变,抗战建国的国策确定以后,学术界的人士,也就进而对政府取尽量辅助贡献的态度,政府对于学术界也取咨询尊重的态度,我们希望我们中国渐渐有自由独立的政府,来尊重自由独立的学术,同时也渐渐有自由独立的学术,来贡献于自由独立的政府。
(写于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