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总论小李杜
晚唐两诗人:李义山、杜牧之。小杜虽不能谓为大诗人,但确为一诗人。窃以为义山优于牧之,余重义山轻牧之。原因:义山集中之五七言、古近体中皆有好诗;杜樊川则只有七律、七绝最高,五律则不成,此其不及义山处,故生轻重分别。义山可谓“全才”,小杜可谓“半边俏”。
盛唐有李杜,晚唐又有小李杜,此乃巧合。义山近于工部,小杜近于太白。义山情深,牧之才高;工部、太白情形同此,工部情深,太白才高:有趣情形一也。工部、太白为逆友,义山、小杜亦为契友,彼此各有诗赠送。工部送太白诗多于太白送工部诗,可见工部之情深;小李杜亦有诗往还,情形同此:有趣情形二也。义山有二诗赠牧之,推崇之极,而《樊川集》中无赠义山者,亦见义山情深,似觉牧之寡情。不过诗人交情绝非世俗往来,半斤八两,故其厚谊固不限于此也。
义山赠牧之诗,其一为《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参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一句,在文学表现技术上,足敌得过老杜《登楼》之“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此指艺术,非意义),此七字足敌老杜十四字,学得老杜之“力”与“厚”。义山对绝句真下功夫,好。此句乃象征,但谓写实亦可:写实则谓晚唐文坛凋零,登高楼而感慨斯文之坠落。此在象征、写实两方面俱为好的表现,非描写。“短翼参池不及群”,不可解。余以为此自《诗》“燕燕于飞,颉之颃之”(《邶风·燕燕》)而来。因感凋落故想起牧之与自己,欲振兴诗坛在二人。“短翼”,喻自己,客气,谓自己翼短不及牧之也。“刻意伤春复伤别”,观《樊川集》,小杜确如此。“人间唯有杜司勋”,推崇小杜至极矣。此诗如老杜赠太白之“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
义山赠牧之诗其二为《赠司勋杜十三员外郎》:
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
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
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
“心铁已从干镆利”,“心”,谓诗心、文心,此心如铁,非凡铁,乃钢铁,如宝剑干将镆铘,有切金断玉之锋利。(“从”,同也。)“鬓丝休叹雪霜垂”,小杜常自叹老衰,如其“前年鬓生雪,今年须带霜”(《郡斋独坐》),故作此诗劝之。此二句谓牧之诗心已锻炼成,既诗已成功,则衰老无关也。
观此,义山学老杜真学到了家,力厚,严密。
二 牧之七绝
学诗由七言绝句作起,五绝装不进东西去。选诗者普通多重小杜之《遣怀》: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
此诗不好,过于豪华,变成轻薄,情形如太白,不好。又“频频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赠别二首》其一);“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二首》其二)等,小巧。“商女不知亡国根,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他人谓为沉痛,余仍谓为轻薄。以后所讲不选此等诗。
且看其《登乐游原》:
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
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
“长空”一句中第六字平仄拗。
登乐游原乃玩乐事,忽感到人生、人类,其所写之悲哀,系为全人类说话。首二句“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乃引起人之印象,给你起个头。如引不起印象,不怨大诗人,唯怨自己无感。诗人感觉特别锐敏而又丰富,故看见孤鸟没于淡淡长空之中,而不禁想起人又何尝不如此?一种彻深之悲哀生矣!“此中”即“淡淡长空”也,万古人事消沉亦如此。第三句“看取汉家何事业”,好,好在太富诗味。别人亦能写,但无此深远之诗味。第四句“五陵无树起秋风”,多少事业、皇家贵胄,到如今坟上连树亦无,只有空荡荡之秋风回旋不已——内中悲情油然生矣。此即人生!
此等诗选诗者不选,真乃不了解小杜。
义山有《夕阳楼》: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此与小杜“长空淡淡”一首颇相似。李之后二句“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与杜之前二句“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似。义山各体皆有好诗,小杜只七言近体好。李总体比小杜好,然若只就此二首观之,李不及杜。后来诗人学义山者多,学牧之者少,然就此二首论之,牧之高于义山。“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二句,有弦外音、言外意;李之后一句“不知身世自悠悠”,一句说尽,不好。而李诗前两句好,不是给人一种印象,是引起人一种印象——“花明柳暗绕天愁”,真是“绕天愁”。而小李杜之优劣尚不在前二句、后二句。就空间讲,“绕天愁”,到处是愁,小杜“长空淡淡”,抵得住“绕天愁”,“淡淡”比“愁”字大,愁字小。在空间上,小杜比义山大;就时间言,李之“不知身世”,只言个人半生。“悠悠”,没准,不足据,无轻重,虽沉痛,但时间“小”,只自己半生。牧之“万古”则是无限者矣。
如此言之,小杜“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二句,真包括宇宙,经古来今,上天下地,是普遍的、共同的。写全人类之事。自己自在其内。义山之句则不然,只是自我、小我。或曰:既然作者为全人类之一,则虽写一人,安知他人不亦有此感?然就表现言之,究竟小杜更富于普遍性、共同性,义山则富特殊性、个别性。
杜牧更有一自道其人生哲学、人生观、人生态度之诗,即《汴河阻冻》:
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环佩响参差。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杜牧此等诗,人多不选,此首诗较前首尤不见赏于人。余始读《樊川集》即觉此诗有分量、沉重。“玉珂环佩响参差”,此古人身戴佩饰,行时叮咚作响。“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环佩响参差”,《老残游记》写黄河打冻情形[118],可证此句。此非记录、写实,乃出之以诗之情趣。三、四句“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人之内在细微变化,外表不显,恰如冰底之水,人不知者,我独知也。
小杜诗如此之写人生哲学,一二首而已。西洋作品乃有意识的,想好步骤再写。中国乃无意识,不是意识到的,乃不自觉的。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地写出。小杜此诗即不自觉地写出者。
三 人生与自然之调和
小杜写景、写大自然之诗(七绝)特佳。此与其个人之私生活有关,非纯粹写大自然。此关乎大自然、私生活,乃非常之调和、谐和。如《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此诗豪华(吾人写诗总觉不免贫气),此或许系江南佳胜之环境所造成者。
小杜、义山皆是“唯美派”诗人。我们不管西洋唯美派,只说中国唯美派,是指写出完美之作品来,尤其音节和谐(形、音、义皆和谐)。一首诗有其“形”、“音”、“义”,此三者皆得到谐和,即唯美派诗。
老杜在形、音、义之和谐上不见得如小李杜(然此并非说老杜不伟大),其诗句有的虽不刺耳、刺目,然究不谐和。如: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新安吏》)
人生事情只有人来解决,大自然不管。此情感、思想在中国诗中甚难找到,然总觉其形、音、义如石头似的,“嵚奇磊落”(而此四字,形、音、义皆好)。
小李杜不管怎样激昂,总是和谐。如义山《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悯然。
此非不沉痛,而美,即因其形、音、义谐和。
此点盖仅限于中国诗,西洋字形不易现出美。如verdent,草初生之绿色,觉其美,盖仍因其音美;gloomy,阴沉的、忧郁的,字音亦不好听。(某诗人说中国字里“秋”字最美。)左思《咏史》: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阴此百尺条。
其意甚愤慨——“肉食者鄙”。四句诗感慨、牢骚、愤恨皆写出。其义姑不论,其音亦好,形亦好。“郁郁”,大、有力;离离,小、软弱。“郁郁涧底”便长出松来,“离离山上”便长出苗来。然此非唯美派的。左思诗是嵚奇磊落(但不是槎枒)。而小杜“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亦沉痛,但写得可亲可爱。
小李杜同是唯美派,却又有不同,义山高于牧之。义山亦有写大自然者,如:
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
(《河清与赵氏昆季宴集得拟杜工部》)
真写得美。大红大绿,写得好,如“花明柳暗”、“绿瘦红肥”。国画、服装皆如此,欲漂亮必须大红大绿,然须有支配、把握之本领,否则必俗。画家吴昌硕[119],有点海派,画植物好,净是大红大绿,却真充满了生之色彩、力量、见识,直到90岁,老年尚如此。别的画家不敢如此,用红绿有分寸,宁肯少,不肯多,因其易俗。吴用之,虽不免海派、过火,而绝不俗。义山诗一带青山、一片夕阳,是红、是绿,而用“虹收”、“鸟没”,二字皆好,成为调和的美,一幅好画。然在此方面,义山虽有此表现法而不常使,因其太注意情(即人生、人类一切感情)。
义山盖极富于感情,不写情仅写大自然者甚少。即如“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凉思》)二句亦有情,虽不见得悲哀沉痛,而是惆怅。小杜写情不如义山。小杜即使不浮浅亦比义山轻薄,然并非以此抹杀小杜。小杜之唯美在写自然方面比义山更美。
人生最不美、最俗,然再没有比人生更有意义的了。抛开世俗眼光、狭隘心胸看人生,真是有意思。神秘,与大自然同样神秘,不及大自然美。然写诗时常因人生色彩破坏了大自然之美。义山“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整个是艺术,因其中没有人生。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亦然。
义山作品极能调和人生与大自然,然有时自然将其人生色彩破坏了。其《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二句,能将自然及人生调和。而至后几句如“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简直不是好诗,人生色彩浓,但将大自然美破坏了。“小园花乱飞”,无形,而皆可写出其情景,虽未言“园”如何“小”,“飞”如何“乱”,可是将人生与自然调和了。
小杜情较义山浅薄,而写自然比义山好。如《江南春》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朦胧中有调和,此句小杜特别成功。
义山写大自然的诗中亦皆有抒情成分。此“情”字乃广义的。常人多以义山为艳体诗(love poetry)。艳体诗若是爱情诗倒不必反对,而后之学者多入于下流,故余反对之。今所谓抒情乃广大的。佛说“一切有情”,非专指男女之情也。凡天地间有生之物皆有情,“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义山《二月二日》),“无赖”,亦为有情,花开花结子,有生,有生便有力。生、力,合而为有情。如此看,则了解义山,而不单赏其艳体也。如其“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诗是好诗,而后人学坏了。此二句沉痛有力,尽管有意思说不出,绝不会说话没意思。若有“心”亦有“翼”当然好,今一“有(有心)”一“无(无翼)”相对,悲哀,有力量,后人学之失之浮浅。
小杜与义山不同,小杜是轻薄,尤其与义山较,在此方面不及义山深刻、广大。即以写私生活而论,抒情诗人多写私生活、个人生活,因抒情诗人所写者:自我、主观、小我。义山写来有时广大,所写有普遍性。小杜所写则只是他自己,唯完成上美。但“长空淡淡”一首确是小杜广大,又如“浮生恰似冰底水”,此在小杜诗中乃例外,少数。“千里莺啼”一首,写大自然多,写自己少,纯客观。然此类诗在小杜诗中亦不多。他有时既不能写出超自我之纯客观诗,又不能写出像义山那样深刻的诗。若其《登乐游原》及《江南春》乃例外。小杜诗其好处只是完成,美,得到和谐。无论形式、音节及内外表现皆和谐。此点或妨害其成为伟大诗人,而不妨害其成为真诗人。又如其《念昔游》三首之其一、其三:
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
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
(其一)
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岩楼阁风。
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
(其三)
所写是私生活、小我,不伟大而真美、真和谐。或讥为此有闲阶级之言,尽管讥其小资产、有闲,而不得不承认其为诗——饿八天不但连这样的诗写不出,什么诗也写不出。
“十载飘然绳检外”一首比“十年一觉扬州梦”好。“绳检”,指传统道德束缚、规矩,“飘然绳检外”则不易得到同志,故“樽前自献自为酬”,然只此二句尚不成诗;后二句好,看山听雨处,即“江南寺寺楼”也。
虽处现时之大时代中,而此等诗有存在价值。若诡辩言之,则不但承认此种诗,且劝学人读此种诗,欣赏此种诗,了解此种诗。
写此种诗虽非小资产阶级,然亦须有闲。
诗人涅克拉索夫(Nekrasov)[120]说过:
Muse of vengeance and hatred.(报复与憎恨的诗人。)
N氏诗富于报复精神及仇恨心情,却又说生活之扎挣使我不能成为一诗人,又时刻使我不能成为一战士。此盖其由衷之言,是很大的悲哀。不由想及老杜。老杜诗中许多诗不能成诗,或即因生活扎挣,不能使其成为诗人。而陶渊明真了不得,有生活扎挣,而是诗人,且真和谐,诗的修养比老杜高,真是有功夫。陶的确也是战士,一切有情,有生有力,无一时不在扎挣奋斗,如其《咏荆轲》。陶之生丰富,力坚强,而还是诗,真是“诗中之圣”。
小杜此等诗可使人得到诗的修养。余之诗在字句锤炼上受“江西诗派”影响;在心情修养上受晚唐影响,尤其义山、牧之。学人亦可试验之,大概不会失败。杜甫、太白无法学,一天生神力,一天生天才,非人力可致。然吾人尚可学诗,即走晚唐一条路,以涵养诗心。或者浅,不伟大,而是真的诗心。写有闲生活可抱此心情写,即使写奋斗扎挣之诗,亦可仍抱此心情,如陶之诗。诗中任何心情皆可写,而诗心不可破坏。写热烈时亦必须冷静。只热烈是诗情,不是诗心;易使人写诗,而不见得写出好诗。小杜此二首七绝《念昔游》真是沉静。
沉静,好;但亦只是基础,不可以此自足。若只此功夫如沙上建筑,是失败的,纵使成功亦暂时的,其倒也速,而且一败涂地。
四 欣赏的态度,有闲的精神
唐朝诗人重读书。老杜说:“读书破万卷。”(《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又说:“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
吾人只是在修辞上下功夫。吾人生于千百年后,非天才诗人,自不可不用功。不但要像宋人在字句上有锤炼功夫(机械的),同时还要用一种性灵的功夫。宋人功夫是机械的、技术的,训练成、养成的;性灵的功夫是一种修养。
关于这种性灵的修养,可从小李杜研究。所谓修养性灵,即培养诗情。吾人作诗自不可同木匠之以工具做成器具,应如花匠之养花。野生的花真比不了,如“三百篇”、“十九首”,真有生机,活泼泼的。花匠所培养者,其生命力或不如野生之盛,但不能说其不美,仍可欣赏。故吾人虽非天才,然尚可成为诗人。心中要有诗情的培养,有诗情的生机、情趣。如此虽未必能成为大诗人,但不妨害其成为真的诗人。
读小杜诗不但其技术可取,对涵养诗情亦有助。前所举《念昔游》二诗,好。“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二句,可做禅“参”,得了活法,受用不尽。然此不可讲,只可自己去“会”。
这种诗是一种自我的欣赏。欣赏的心情是诗人不能少的。无论何种派别诗人,皆须有欣赏心情。而所欣赏是否限于自身?应包括自身以外之人、事、物,最大的诗人盖如此。诗发展至晚唐,自我欣赏之色彩非常鲜明、浓厚,欣赏自己的一切。如《念昔游》之二句:
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
“半醒半醉游三日”,固为自己;至“红白花开山雨中”该是身外物矣,然此正写其自身“半醒半醉游三日”之心情。“山雨”既不催花,花也不恨山雨,二者是调和的。小杜的情绪当然亦非常舒服、自然、调和。“红白花开”是象征,不是写实。此种自我欣赏与自我意识是否有关?所谓自我意识,除去意识到有我,自我意识与自觉有关。若人之根本不自知,何能有自我意识?如曾子之“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是自觉。小杜“半醒半醉”与曾子自省,有关而义不同:一为理智的、分析的,一为欣赏的、总合的。故自我欣赏很像自我意识而实非,似自觉而亦非。
狄卡尔[121](Descartes,法国哲人)云:
I think therefore I am.
我思想,因为我存在;我存在,即因我有思想。无思想的人可以不存在,可有可无。没有思想的人是空空洞洞的影子,不能算存在。
小杜态度与D氏之言很相似,因其结果皆为充实。吾人追求知识,研究学问,有思想、有感情即为充实。自己使自己不至于空虚,不至于等于零。无聊便顶可怕,无聊时候要消遣,如打牌即为的免去空虚之无聊。因此可知充实之可爱、可贵,然后知小杜诗中生活之饱满、充实、无缺陷。(吾人于慈母膝下是最无缺陷的,与好友谈天是最惬意的,因此时最充实。)小杜抱此心情写成《念昔游》,不管其在成诗前、写诗时、成诗后,其心情总是充实的。吾人自己写出诗来,感情不是高兴、不是欢喜,只要是充实,觉得没白活了,不是空洞洞的白纸就行。“我现在生命中填的是干草,然尚比不填好”,可见充实之可贵。D氏是哲人,故重在思想;小杜是诗人,故重在写诗。小杜一派诗情,然其充实,则一也。
晚唐人最能欣赏自我。吾人不但要像宋人之用功在字句上、锤炼上,且须如晚唐诗人之修养诗情。然如此必须有闲,且为精神上有闲。(通常所谓有闲多为物质——不用奋斗扎挣去生活。)
清余集《梅下赏月图》
小杜的生活不是忧愁的,虽然他自己对他的生活不满意。而从旁观者看来,其生活至少是不愁衣食的。谈到此,老杜便不如小杜幸福,无论身体、精神皆难得有闲。吾人或不能得生活的有闲,何必读此等诗?且不能得生活的有闲,如何得精神的有闲?没饭吃,怎么能欣赏?有花月不如有窝头,此固然也。然既为诗人,便须与常人不同。一个诗人无论写什么皆须有一种有闲的心情,可以写痛苦、激昂、奋斗,然必须精神有闲;否则只是呼号,不是诗。如老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
这样的诗可以写,而太没有有闲之心情,快不成诗了。肉可臭,酒何能臭?且人可冻死,骨何能冻死?此种事可写成诗,而老杜写的是呼号,不是诗。可以写而不能如此表现,老杜写时,至少精神上不是有闲的。而又如韦庄之《秦妇吟》,写黄巢起义前后情形,事情尽管惨、乱,而韦庄写之总是抱有有闲的心情。虽非最好的诗,然至少不是失败的诗,比老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强。
诗人应养成此有闲心情,否则便将艺术品毁了。如绘画之画战争亦然。人无论在什么环境,皆可保有自我的欣赏,几乎不是自觉而是忘我。(颜回居陋巷,即是忘我。)
精神的有闲、欣赏,是人格的修养。“江西派”只是工具上——文字上的功夫。只重“诗笔”,不重“诗情”。无论激昂、慷慨、愤怒,要保持精神的有闲、欣赏的态度。
试看莱蒙托夫(Lermontov)的一首诗:
Only a snake
…………
Was rustling,for the grass was dry
And in the loose sand continuously
Idyl slid,and then began to spring
And rofled himself into a ring
Then as though struck by sudden fear
Made haste to keep dark and disapper
此首长诗盖写一个小孩儿到山中寻自由,到傍晚饥饿疲乏,仰卧于地,听水看山,忽见一蛇。对蛇(snake)有什么可欣赏?(外国文学好在音乐性,此段可译为散文,但无法译为诗。)当此境地,尚能写出诗,所以能成为诗人。
破坏了诗心的调和,便不能写好诗。一个诗人、文人什么都能写,只要是保持欣赏的态度、有闲的精神。最怕急躁,一急躁便不能欣赏。
五 小杜之“热衷”
小杜两首《念昔游》,和谐婉妙,是他的修养。不要以为他的动机如此,他的诗情也许不谐婉,他的动机绝不谐婉。小杜是“热衷”之人(做官心切),不为金钱势力,为的是事业功名的建树成就。小杜为人不但热衷,而且眼热。小杜有堂弟杜悰(小杜集中提及),才情、见识、学问皆不及小杜,而出将入相多年,小杜甚为不平,愤慨、抵触、矛盾,他的心情并不和谐婉妙。诗如:
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
(《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
“殳”,《诗》“伯也执殳”;《毛传》:“殳,兵器,丈二长。”诗系追悼一战死者,实叹自身功业无就。看了杜悰出将入相,甚为眼热,小杜此处正一例也。其饮酒、看花、颓废的生活,是牢骚不得志。“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小杜并不甘心闲游、半醉、倚楼,不要看轻他。
一个人对什么都没兴趣,便是表示对什么都感到失去意义,便没有力量;真的淡泊,像无血肉的幽灵。我们要热衷地做一个人,要抓住些东西才能活下去。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虽好,但不希望大家从此入手,也不能从此入手,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要热衷。
小杜诗《齐安郡中偶题二首》其一:
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象征一年过去得无聊,而诗之神情妙。其二:
秋声无不搅离心,梦泽蒹葭楚雨深。
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
时小杜为齐安太守,月二千石,仍甚不满。不愿在外省而愿在京内(外官富而不贵,京官贵而不富),“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亦此意。昭陵,唐太宗墓,太宗知人善任,雄才大略;小杜之意以为若是太宗在的话,我必能见用而出将入相也。或说是小杜爱国,非也。
《齐安郡中偶题二首》虽非绝佳亦好诗,“自滴阶前大梧叶”,粗枝大叶,别具风流。此或非小杜本意,但真好。热衷,但他写的诗仍和谐婉妙。
古来要事业功名就得做大官、做京官。再举小杜两例:
萧萧山路穷秋雨,淅淅溪风一岸蒲。
为问寒沙新到雁,来时还下杜陵无?
(《秋浦途中》)
镜中丝发悲来惯,衣上尘痕拂渐难。
惆怅江湖钓竿手,却遮西日向长安。
(《途中一绝》)
字句的修养不能不讲究,否则也写不出好诗。小杜想做官是诗吗?怎么写?但牧之有此能力,写得不显。“山路”、“秋雨”,一肚子心事;“来时还下杜陵无”(杜陵在长安),“下”字好,雁还能到京城,我不能到,可怜。“寒沙雁”,好,字句上很下功夫。“却遮西日向长安”,真好,到京城去吧,去也无官做!潦倒江湖,进京干吗去?感慨牢骚,然而永远是和谐婉妙地表现出来。小杜《念昔游》其二:
云门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
曾奉郊宫为近侍,分明羽林枪。
首二句似老杜。以前所举二首《念昔游》观之,似是心境很调和,其实不然,此首即可看出。“猛”,拗字;“”(sǒng),枪挑起貌。
小杜另有两首七律,末二句皆可见其热衷:
自笑苦无楼护智,可怜铅椠竟何功。
(《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其二)
江碧柳深人尽醉,一瓢颜巷日空高。
(《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其三)
表现其热衷之感情,而又最有诗味的,盖为“江碧柳深人尽醉,一瓢颜巷日空高”二句。热衷之情原难写为诗,而此写得好。再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赠张祜》),自言虽有千首诗,仍不能轻万户侯。又如《奉陵官人》,“奉”,供奉。奉陵时,朝夕具盥栉、治衾枕,视死如视生,比殉葬之葬,不下于殉葬。小杜写此诗不坏,而亦并不太好。若叫老杜写,当更好。小杜诗至少有潜意识作怪,并非为奉陵宫人写诗,而是为自己写,至少自怜之心胜过同情之心。诗曰:
相如死后无词客,延寿亡来绝画工。
玉颜不是黄金少,泪滴秋山入寿宫。
用典,因有含义而令读者觉得有隔膜,至少须将此种文字障打破,才能欣赏诗。陈后失宠于汉武帝,千金买得相如之赋。帝见赋,复幸之。毛延寿为宫人画像供汉元帝选择,故宫人多用黄金贿毛延寿。此虽为奉陵宫人作,实乃自写,想起自己境遇遭际,虽有玉颜而不遇亦徒然。奉陵宫人真惨,鲁迅先生说“虽生之日,犹死之年”(《朝花夕拾》小引),真是如此。另有《出宫人》二首:
闲吹玉殿昭华管,醉折梨园缥蒂花。
十年一梦归人世,绛缕犹封系臂纱。平阳拊背穿驰道,铜雀分香下璧门。
几向缀珠深殿里,妒抛羞态卧黄昏。
写得不甚沉痛,其事亦原不沉痛。
六 余论咏史诗
小杜诗“长空淡淡”二首最好,全写人生。
小杜诗一为人生之作,二为婉妙之作,三为热衷之作。小杜所有诗皆可归入此三种,若不能归入者,便不是好诗。此外还要说到其第四类——咏史之作。
此类作品,小杜见解不甚高,闲情又不浓厚,且稍近轻薄,不厚重,虽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轻、吝、薄,其余不足观也矣。如其咏杨贵妃: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过华清宫》三绝句其二)
“破”字用得损,曲到入“破”则紧张、精彩,“破”为音乐上名词;小杜“舞破”乃破坏之“破”。李义山亦犯轻薄之病,或因乱世人情薄。李义山咏东晋(东晋半壁江山)元帝(东晋第一皇帝):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南朝》)
徐妃原不可取,李义山更轻薄。讽刺可,讥笑不可。鲁迅先生讽刺,是讽刺普通大众的人性,若对一人而发,便是轻薄。
至如义山诗之富于梦的朦胧美,余将下次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