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京班后台。
〔左宝奎正扮《打渔杀家》里的大教师,对镜戏做打架的姿势。
〔新闻记者何景明上,从后捏住他的手,他动也不能动了。
何景明 怎么这一点本事也没有?
左宝奎 有本事就不做“大教师”了,您老。——哦呀,何先生!请坐,请坐。怎么老没有到后台来玩儿。
何景明 这一晌报馆里的事忙,前些日子到广州去了一趟……刘老板呢?……
左宝奎 他刚上,一会儿就下了。
何景明 他得罪了谁?怎么我在火车上见有人在报上骂他呢?
左宝奎 您看见哪一个报骂他?
何景明 这种无聊的小报多得很,我也记不起名字了。
左宝奎 是怎么骂的?
何景明 说刘老板现在的玩意儿不比从前了,又不肯卖力气……
左宝奎 你以为他骂得对不对?
何景明 我是知道刘老板的,不用说了。
左宝奎 何先生,咱们都是刘老板的好朋友,不是我说句袒护他的话,骂刘老板脾气不好,可以;骂他运气不好,更可以;可不能说他的玩意儿不好。说他不卖力气吗?那更加冤枉,我挺佩服刘老板的地方就在这一点,挺替他值不得的地方也在这一点。——他对玩意儿太认真了。因为认真所以他无论什么戏不肯不卖力怠慢观众,也不肯太卖力讨好观众。别瞧他外表一点也不火,但是骨子里他使了全身的气力,一下来里面衣裳总是潮的。他近来身体不像从前好了,医生劝他休息几个月,我也劝他带起凤仙儿走动走动,可是因为他欠的债太多,一时走不动,又因为合同的关系,老板一定不放他走,所以他总是带着病上台,一上台他又是一样地卖力,像今天这样他还唱双出哩。我劝他说:“老板你有病,马马虎虎过了场就得了,犯不上这样卖命。”他说:“宝奎,咱们吃的是台上的饭,玩意儿可比性命更要紧啊!”像他这样把玩意儿看得比性命还要紧的人,外边还要骂他不卖力,他要不要气得病上加病呢?
何景明 可是捧凤仙的好像很不少哇。
左宝奎 可不是。谁不愿台下人缘好啊,老板也挺希望凤仙儿成名的,可是她一成名就跟臭肉一样给苍蝇叮上了。老板被这事都气病了哩。
何景明 我好久不到后台来,究竟怎么一回事?难道报上说凤仙同一个什么姓杨的——
左宝奎 (急止之)嘘。
〔刘凤仙同杨大爷上。
刘凤仙 唷,左老板,辛苦辛苦。
左宝奎 辛苦辛苦,你打哪儿来?
刘凤仙 家里来。
左宝奎 咖啡馆里来吧?
刘凤仙 别瞎说了。先生上了吗?
左宝奎 上了。(见杨大爷,故作惊状)哦,杨大爷,老没见,您好吗?
杨大爷 这坏蛋!前天不是还见过的吗?
左宝奎 对,咱们前天还见过的哩,只有一天没有见,怎么好像长远没有见似的,这真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杨大爷,您昨天怎么不来。您每晚来捧我,昨儿个特为着您演了一出《化子拾金》,您没有来,您猜怎么着?我演得简直不得劲儿了。您昨天上哪儿去了?
杨大爷 (得意地)昨天我同她上吴淞去了。
刘凤仙 (扯杨大爷)没有的事。昨天不是待在家里吗?
杨大爷 (含糊)哦,不错,待在家里的。
何景明 (一直望着他们,低声问左宝奎)难道那……是真的吗?
左宝奎 咳,何先生,世界上的事在我们小丑的眼睛里面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真,也没有什么假。
〔内生唱《打渔杀家》的〔摇板〕:“他本江湖二豪家,大战辽寇也有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双双走天涯……”
何景明 刘老板的味儿真够,他好像改了词儿了。
左宝奎 是啊,他时常把一些不合适的词儿给改了,台底下年轻的观众很欢迎,守旧的先生们就不大赞成。坏蛋们就利用这些不明白的老先生们来反对他,说他不守规矩,破坏老戏。
何景明 是啊,听说还有人恐吓过他,有这事吗?
左宝奎 怎么没有,还说他跟进步分子有来往,要拿手枪对付他哩。可是老板没有向他们低头。
何景明 行。刘老板总算一条硬汉子。告诉他不要害怕,支持他的人也多着哩。
左宝奎 是啊,老板也时常接到年轻人的信,他给我看过好几封……
〔内旦唱:“昔日子期访伯牙,爹爹交游也不差。一叶渔舟往前驾……”生唱:“猛抬头!晚江上一片红霞。”
左宝奎 老板要下了。
杨大爷 (对刘凤仙)你得赶快扮戏了。
刘凤仙 是吓。阿蓉打水来。
杨大爷 (接过阿土送来的晚报,得意地指给刘凤仙看)瞧,戏照登出来了。念念这篇特写,你简直快红得发紫了。
刘凤仙 (媚笑)还不是您捧的吗? 杨大爷 这也是你的运气好,碰上了我。
左宝奎 对呀,凤仙儿要不是碰上了杨大爷,这会子恐怕还在那儿当小丫头,挨太太的揍呢。
刘凤仙 (生气)左老板这是什么话!这个前后眼儿非罚你不可。
左宝奎 罚,该罚,该罚。(拿出四毛钱来)阿福,快去买点什么东西来。
阿福 买什么东西好呢?
杨大爷 两毛钱良乡,两毛钱长生果。
〔萧郁兰扮桂英扶刘振声扮萧恩上。阿福下。
刘凤仙 唷,先生,辛苦辛苦。
〔刘振声点点头。
萧郁兰 老爷子休息会儿吧。刚才圆场的时候我担心您会摔倒的。
刘振声 郁兰,谢谢你照顾。(一面接过阿蓉的手巾拭汗)
萧郁兰 (笑着)客气什么呀,女儿不应照顾爸爸吗?
刘振声 (有感)你不讨厌我这个爸爸?
萧郁兰 哪儿啊,能跟您配戏我太光荣了。快休息会儿,回头还有一出重头戏哩。(扶他坐)老爷子您有病,以后别再演双出了。我去换行头。(她下去了)
何景明 刘老板,久违了。辛苦,辛苦。(伸手)
刘振声 (如发见亲人似的急握手)喔,久违了!好久没有见,我当您也把我忘了哩。
何景明 哪有的事。您近来怎么样?听说您身体不大好。
刘振声 还好。谢谢您关心。
何景明 您得保重保重……要是能够休息的话,简直就到什么地方休息几个月吧。我陪您上青岛去,好不好?
刘振声 何先生您知道咱们学上了这个玩意儿,一辈子就没有过休息的时候,好像命中注定了——他非得唱到死的那天不可!
何景明 您别把人生老朝着悲观的方面想。会有一天这世界变了,唱玩意儿的也翻了身,该唱的时候尽情地唱,该休息的时候舒舒坦坦地休息。
刘振声 真有那么一天吗?
何景明 真会有的。
刘振声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可是现在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此时杨大爷一直挨着刘凤仙细语。
〔左宝奎一直不安。
杨大爷 (好像在商量衣料)你还是要件红的呢?浅绿的呢?
刘凤仙 是料子不是?还是粉红的吧。可是我又喜欢那小蓝花儿的。
杨大爷 那么,回头我叫泰丰给你送几匹花绸来随便你拣得了。
〔刘振声愤然作色。
何景明 (对刘振声)您上次的信上不是说要上烟台去吗?
刘振声 一时还走不动。(但听得杨大爷的话气极了,意殊不属,以拳击桌)
左宝奎 (见机)杨大爷,谢老板在找您呢!(推去)
杨大爷 那么,我一会儿就来了。(由左下场)
〔内白:“晓得了,有请师父。”
〔管场:“左老板上了。”
〔左宝奎急下,在内白:“好吃,好喝,好睡觉,听说相打我先跑。徒弟们有什么事?……”
何景明 我好久没有看见您的戏了。今天很巧,碰上您的双出好戏。
刘振声 看看戏吧。阿蓉带何先生到前台去,关照案目一声。
何景明 那回头见。
刘振声 (点头)回见。
〔何景明下。
〔刘振声与刘凤仙对看。
刘振声 (愤怒的沉默)忘恩负义的东西!出卖自己的东西!
刘凤仙 我怎么出卖了自己了?
刘振声 你自己想一想。
〔刘凤仙哭。
〔杨大爷匆匆上场。
杨大爷 (独骂)左宝奎这个坏蛋,有什么谢老板找我!(急到刘凤仙前,见她哭)凤仙,你怎么哭?你为什么哭?(望望刘振声)难道谁还敢欺负你吗!
〔刘凤仙愈哭。
杨大爷 你说什么人敢欺负你?哪一个杂种敢欺负你?
刘凤仙 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心里难受。
杨大爷 刚才好好的,谁让你心里难受来着,快说!
刘振声 (击桌)什么东西!
杨大爷 (勃然)哈!你骂谁?
刘振声 我骂你!
杨大爷 你认得我吗?
刘振声 我认得你,你是浑蛋,你是孬种,你是我们梨园行的敌人!
杨大爷 你敢骂我!你……(伸出手杖要打刘振声)
刘振声 我不但是骂你,我,我还要揍你。(气极了,抢过手杖,很熟练地给他一推)
杨大爷 (摔在地下)好。你敢打我……好……
〔内四小教师白:“此话怎讲?”大教师白:“凑胆子走。”
〔左宝奎听得声音匆匆上,后台闻声者同上。拉住两人。
杨大爷 (再起要打)好,你敢打我……大不了一个臭唱戏的,好大的狗胆。看你还敢在我们这码头混。
左宝奎 (急劝止)有话好说,怎么动手动脚的,老板快上了,我们台上的人,犯不着和人家争台下的事,还是爱重自己的玩意儿吧,好的玩意儿是压不下的!
刘振声 好。(凝凝神,立归平静,勉强登场)
杨大爷 好。好的玩意儿是压不下的。(欲下)
〔刘凤仙拉着杨大爷的袖,杨大爷将刘凤仙一甩,急步下场。
左宝奎 真是怎么闹的。
〔大家紧张。
〔内刘振声唱:“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左宝奎 凤仙!你真能够离开你的先生吗?
刘凤仙 (自捶其胸)我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了。
〔内唱:“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左宝奎 (注意听刘振声的唱腔)嗳呀,刘老板的嗓子气坏了。
刘凤仙 (担心)怎么办!?
〔内刘振声唱:“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他劝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闲坐。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左宝奎 好。
〔大家很担心地听,仍有许多人叫好。大家安心。
〔刘振声唱到“清晨起开柴扉,乌鸦叫过……”嗓子忽哑。
〔台底下有人叫,倒彩连起。“好呀!”“通!”“滚下去!”之声。
〔内声:“嗳呀,不得了,刘老板倒了。”
〔后台的人都一齐拥到前台。
〔一时大家把面如白纸的刘振声扶到后台他的戏房。
刘凤仙 先生,先生!
左宝奎 老板,老板!
经理 刘老板,刘老板!
众人 刘老板,刘老板!
〔何景明急上。
何景明 刘老板呢?……(见刘振声)刘老板,振声!振声!
〔内闹声大起:“打死那喊倒彩的人!”“哪来的混账东西!”“打死这批坏蛋!”
〔经理急奔下。
何景明 振声!挣扎呀!挣扎呀!你犯得着这样牺牲吗?
〔萧郁兰戏装赶来。
萧郁兰 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啦?怕他们干吗?咱们跟那些坏蛋干到底。挣扎呀!挣扎呀!
〔刘振声慢慢有些转动。
刘凤仙 (哭)先生!先生!只要你转来,我以后随你把我怎么样!先生呀——
〔刘振声略睁眼睛望着大众,及见刘凤仙不觉泪下。
左宝奎何景明好了,好了。
众人 好了,好了,气转过来了。
〔经理又奔上。挤进来看的更多。“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好了,好了。”
杨大爷 (悄步上见刘振声,得意地)刘老板,你好呀。你可认得我?
刘振声 我认得你,我们唱戏的饶不了你!(挣起举拳头欲击之,但心脏已弱,不能支持,倒下了)
〔萧郁兰盛怒地走近杨大爷,抓住他的胸襟。
杨大爷 萧小姐,别开玩笑。
萧郁兰 谁跟你开玩笑。你这流氓头!你这丁员外!(打了他一个巴掌)
群众 打呀,打呀!
杨大爷 怎么,你敢打人,你这小娼妇!抓到巡捕房去!(与萧郁兰互相抓着,同下)
左宝奎 老板,老板,你怎么样了?何先生你是懂得医道的,你快来摸一摸脉吧!
〔何景明握着刘振声手腕,一直不响。
刘凤仙左宝奎 (同声)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何景明 (暂时紧张的沉默。猛然地叫出来)振声!难道你一代名优就这样下场吗?
左宝奎 老板,老板呀!难道我们活在台上的也要死在台上吗?你瞑目吧,我们跟那些鬼东西没有完!
刘凤仙 (良心发现地哭出来)先生呀!只要你醒转来,我什么事都依你。我一定听你的话,你你……你难道不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吗?先生呀!
〔杨大爷又悄悄上来,走近刘凤仙。
杨大爷 凤仙,走吧,(低声)车子在后面弄堂口。
〔阿福匆匆买花生米上。
阿福 (见状呆然,问)刘老板怎么样了?
〔众人不答。
刘凤仙 (不理,仍握刘振声)先生啊,先生啊。
杨大爷 凤仙,走啊。
阿福 (明白过来,无限气愤地走近杨大爷)怎么,是你把老板给气死了!?
杨大爷 把他气死了怎么样?你也想进巡捕房吗?
〔阿福举起花生米、良乡栗子向杨大爷掷去。
〔全后台的人站起来向着杨大爷。杨大爷溜下。
刘凤仙 (一直不理会别人,摇着刘振声,伏在他身上哭)先生,先生,先生啊!您转过来吧!
——幕落·剧终——
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