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扬华夏古籍 传承国粹精华

卷一

无名氏

《文选》李善《注》曰:“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马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乘作,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编在李陵之上。”

古诗十九首

王士祯曰:“《文选》作二十首,分‘东城高且长’、‘燕赵多佳人’为二首。”天闵案:“方东树亦断为二,甚当。”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玉台》作枚乘)

《楚辞》:“悲莫悲兮生别离。”《广雅》:“涯,防也。”《毛诗》曰:“溯洄从之,道阻且长。”《韩诗外传》曰:“《诗》曰‘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古乐府歌》曰:“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李善曰:“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毁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顾返也。《文子》:‘日月欲明,浮云盖之。’陆贾《新语》曰:‘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鄣日月。’《古杨柳行》曰:‘谗邪害公正。’‘浮云蔽白日’,义与此同也。”郑玄《〈毛诗〉笺》曰:“顾,念也。”《楚辞》:“日月忽其不掩兮,春与秋其代序。”

方东树曰:“此只是室思之诗。起六句追述始别,夹叙夹议,‘道路’二句顿挫断住。‘胡马’二句忽纵笔横插,振起一篇奇警,逆摄下‘游子不返’,非徒设色也。‘相去’四句,遥接起六句,反承‘胡马’、‘越鸟’,将行者顿断,然后再入己今日之思,与始别相应。‘弃捐’二句,换笔换意,绕回作收,作自宽语,见温良贞淑,与前‘衣带’句相应。‘衣带’句,如姚姜坞据《穀梁传》解作优游意,则是指行者,连下二句作一意,然无理无味。如解作‘思君令人瘦’意,则为居者自言,逆取下‘浮云’句,含下‘思君’、‘加餐’,文势突兀奇纵。”“‘白日’以喻‘游子’,‘云蔽’言不见照也,兴而比也。班姬《自悼赋》曰:‘白日忽已移光。’亦此意,而温厚不迫。与杜公‘在山泉水清’同一用意、用笔,怨而不怒。一则‘加餐’,一则‘倚竹’,真是圣女性情。凡六换笔换势,往复曲折。古人作书,有往必收,无垂不缩,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以此求其文法,即以此通其词意,然后知所谓如无缝天衣者如是,以其针线密,不见段落裁缝之迹也。旧解云:‘首言行行,远也。次言行行,久也。(天闵案:吴伯其说《选》诗如此。)自起至越鸟八句言远,完上行行二字。相去以下八句言久,完下行行二字。(天闵案: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如此。)噫!如此解诗,而世方且信而传之,可叹也!”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细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玉台》作枚乘)

郁郁,茂盛也。《广雅》:“嬴,容也。”“盈”与“嬴”,古字通。《方言》:“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韩诗》:“纤纤女手,可以缝裳。”薛君曰:“纤纤,女手之貌。”毛苌曰:“掺掺,犹纤纤也。”《史记》:“赵王迁母,倡也。”《说文》:“倡,乐也,谓作伎者。”《列子》:“有人去乡土,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谓之为狂荡之人也。”

方曰:“此诗以叠字为奇,凡三换势。笔法极佳,而义乏兴寄,无可取。”

沈德潜曰:“用叠字。从《卫·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一章化出。”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庄子》:“仲尼曰:‘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常青青。’”《楚辞》:“石磊磊兮葛蔓蔓。”《字林》曰:“磊磊,众石也。”《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故归。《列子》“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郑玄《〈毛诗〉笺》:“聊,粗略之辞也。”《广雅》:“驽,骀也,谓马迟钝者也。”《汉书》:“南阳郡有宛县。”洛,东都也。贾逵《〈国语〉注》:“索,求也。”蔡质《汉宫典职》:“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崔豹《古今注》:“阙,观也。古每门树两观于其前,所以标宫门也。其上可居,登之则可远观,故谓之观。人臣将至此,则思其所阙,故谓之阙。”《楚辞》:“居戚戚而不可解。”

陈沆曰:“东汉始以南阳为南都,洛为东都,宛县在南阳,故有宛、洛之称。有王侯第宅、宫阙之事,故知此东汉之诗也。首以柏石之可久,反兴人生之如过客;以斗酒之足乐,反刺富贵者之无厌求。故推之冠带,又推之王侯,又推之两宫双阙,莫不盛满荣华,穷娱极宴。而我乃独忧戚于其间,果何所迫而云然乎?毋亦狂且愚乎?时梁鸿亦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曰:‘涉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此诗亦《五噫》之旨也。”

方曰:“言人不如柏石之寿,宜及时行乐,极其笔力写足。然今日已为陈言,后人拟之,无谓也。”

今日良宵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哭辛。

毛苌《诗传》:“良,善也。”《广雅》:“具,备也。”善《注》:“陈,犹说也。”《〈急就篇〉注》:“筝,瑟也。本十二弦,今则十三。”《集韵》:“秦俗薄恶,有父子争瑟者,各人其半,当时名为筝。”善《注》:“所愿,谓富贵也。”《方言》:“奄,遽也。”善《注》:“高,上也。亦谓逸足也。”颜师古曰:“轲,不遇也。”

陈曰:“前八句皆合乐之通词,其寄意在后六句,故曰‘识曲听其真’。恐听曲者但知声词,不知其心意也。后皆反言之而益明,乃代齐心者申含意也。杜子美诗‘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子美岂羡富贵者哉!反言若正,则言之者无罪。此所望于识曲者之难也。”

方曰:“起四句平叙,‘令德’四句倒装,豫摄通篇,精神入化矣。所谓‘高言’、‘曲真’者,即上之‘新声’也,即下‘人生’六句也。‘令德’,曲之情;‘高言’,曲之文。以求富贵为‘令德、高言’,愤谑已极,而意若庄,所以为妙。而布置章法,更深曲不测。言此心众所同愿,但未明言耳。今借‘令德’、‘高言’以申之,而所申乃如下所云云,令人失笑而复感叹,转若有味乎其言也。此即申上‘青青陵上柏’一篇,而飘渺动荡,凭空幻出蜃楼海市,奇不可测。”

沈曰:“‘据要津’,乃诡词也。古人感愤,每有此种。”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善作“鸣鹤”),奋翅起高飞。(《玉台》作枚乘)

薛综《〈西京赋〉注》:“疏,刻穿之也。”《说文》:“绮,文缯也。此刻镂以象之。”《尚书》中侯曰:“昔黄帝轩辕,凤凰巢阿阁。”《周书》:“明堂咸有四阿,然则阁有四阿,谓之阿阁。”郑玄《〈周礼〉注》:“四阿,若今四注者也。”薛综《〈西京赋〉注》:“殿前三阶也。”《琴操》:“杞梁妻叹者,齐邑杞梁殖之妻所作也。殖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宋玉《长笛赋》曰:“吟清商,追流徵。”《说文》:“慷慨,壮士不得志于心也。”贾逵《〈国语〉注》:“惜,痛也。”

方曰:“此言知音难遇。一起无端妙极,五六叙歌声,七八硬指实之,以为色泽波澜。‘清商’四句顿挫,于实之又实之。‘不惜’二句乃本意,反似从上文生出溢意,收句深致慨叹。此等文法从《庄子》来。”(“支”、“微”、“齐”、“佳”、“灰”为一部,于此可见。)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玉台》作枚乘)

《楚辞》:“折芳馨兮遗所思。”郑玄《〈毛诗〉笺》曰:“回首曰顾。”

方曰:“节短而托意无穷,古今同慨。‘涉江’、‘旧乡’,意用屈子。‘远道’之人,与我同居旧乡者也。今乃离居如此,故终老忧伤也。”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春秋〉考异》邮曰:“立秋促织鸣。”宋均曰:“促织,蟋蟀也。立秋女工急,故促之。”《春秋运斗枢》曰:“北斗七星,第五曰玉衡。”李善曰:“《淮南子》曰:‘孟秋之月,招摇指申。’然上云‘促织’,下云‘秋蝉’,明是汉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汉书》曰:‘高祖十月至灞上,故以十月为岁首。’汉之孟冬,今之七月矣。《礼记》:‘孟秋之月寒蝉鸣。’又曰:‘仲秋之月玄鸟归。’郑玄曰:‘玄鸟,燕也,谓去蛰也。’”《韩诗外传》:“盖桑曰:‘夫鸿鹄一举千里,所恃者六翮也。’”《毛诗》曰:“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国语》:“楚斗且语其弟曰:‘灵王不顾于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毛诗》曰:“惟南有箕,不可以簸扬。惟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睆彼牵牛,不以服箱。”善曰:“言有名而无实也。”《〈周礼〉疏》:“轭者,厄马颈使不得出也。”《声类》:“磐,大石也。”

陈曰:“诗作于汉武太初以前未改秦朔时,既在苏、李之前,当与枚叟同辈。盖吴、楚叛,改节附逆之人,无久要磐石之固,非仅《谷风》弃子之怨也。以《玉台》止录枚叟九篇,固不敢必为乘作。秋蝉玄鸟,托兴深微。寒苦者留,就暖者去。‘玉衡’、‘众星’,赋也。‘箕’、‘斗’、‘牵牛’,比也。交无磐石之固,名同箕、斗之虚矣。实用枵然,何益之有?”

方曰:“感时物之变,而伤交道之不终,所谓感而有思也。后半奇丽,从《大东》来。初以起处不过即时即目以起兴耳,至‘南箕’、‘北斗’句,方知‘众星’句之妙。古人文法、意脉如此之密。‘秋蝉’喻友之得志居高,‘玄鸟’兴己失所,下四句点明之。‘虚名’即指箕、斗、牛之名,写时景耳,而措语高妙。”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乐府》载此。《文心雕龙》曰:“《孤竹》一篇,傅毅之辞。”)

《说文》:“冉冉,徐曰‘弱也’。”毛苌《诗传》:“女萝,松萝也。”《〈毛诗〉草木疏》曰:“今松萝蔓松而生,而枝正青。菟丝草蔓联草上,黄赤如金,与松萝殊异。此古今方俗名草不同,然是异草,故曰附也。”《仓颉篇》:“宜,得其所也。”《说文》:“陂,阪也。”《〈尔雅〉翼〉》:“一干一花而香者,兰;一干数花而香不足者,蕙。”《广韵》:“萎,蔫也。”《韵会》:“蔫,物不鲜也。”《尔雅》:“亮,信也。”

方曰:“何义门曰:‘孤竹是兴,菟丝是比。’余谓此诗即孔子《沽玉待价》、孟子“周霄问”章之旨。‘菟丝生有时’二句,言两美宜合。然古之人未尝不欲仕,又恶不由其道,所谓‘高节’也。二句正言,反对下文,以顿断之。下‘千里’二句,乃纵言之。‘思君’二句,交代晚而不遇本意,为一篇枢轴。‘蕙兰’喻中之喻、比而又比也。四句又顿断。‘君亮’二句,逆挽‘会有宜’,结出‘高节’,收束通篇。不言己执高节,却言君亮非不执高节,弃贤不用者,此等妙旨,皆得屈子用意之所以然。”

陈曰:“刘勰谓‘《孤竹》一篇,傅毅之词’。《后汉书》言毅少作《迪志诗》,又以显宗求贤不笃,士多隐处,作《七激》以讽。此诗犹言是旨也。孤竹托根泰山,自植之高也。生有时,会有宜。宜,以礼也。阳不倡则阴不和,上不求则士不往。轩车不来,则会好无期。《楚辞》曰:‘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又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过时不采,将随草萎之谓也。怨思切矣,而犹曰‘君亮执高节’,慎重之、又迟难之耳。然则余之迫不可待,奈何为哉!”

天闵案:毅,字武仲,茂陵人。博学能文。以明帝求贤不笃,士多隐处,尝作《七激》以讽。章帝以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文雅显于朝廷。永元初,窦宪请为主记室。及宪为大将军,复以为司马,早卒。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善作“贡”)?但感别经时。(《玉台》作枚乘)

王逸《楚辞注》:“在衣曰怀。”《毛诗》曰:“岂不尔思?远莫致之。”《说文》:“致,送诣也。”

邵子湘曰:“与《涉江采芙蓉》一首意同。前曰‘望乡’,此称‘路远’,有行者、居者之别。”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玉台》作枚乘)

焦林《大斗记》:“天河之西,有星煌煌,与参俱出,谓之牵牛。天河之东,有星徼徼,在氐之下,谓之织女。”《毛传》:“河汉,天河也。”五臣注:“‘迢迢’,远貌。‘擢’,举也。‘札札’,机杼声。”《说文》:“杼,机之持纬者。”《毛诗》曰:“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尔雅》:“脉,相视也。”郭璞曰:“脉脉,谓相视貌也。”何义门《读书记》曰:“‘脉’,当从‘见’、从‘目’,亦可通。从‘月’则乖其义。《广韵》‘嗼’字下笺列此,作‘嗼嗼不得语’。”

方曰:“此诗佳丽。只陈别思,旨意明显。收四句不着议论,而咏叹深至,托意高妙。(郑《笺》:“东病而西不报,故不成章。”)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回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毛诗》:“驾言出游。”《说文》:“迈,远行也。”又:“具车马曰驾。”王逸《楚辞注》曰:“茫茫,草木弥远,容貌盛也。”《庄子》:“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方曰:“此言人生不常,忽与草木同尽,疾没世而名不称之意。气体高妙,语质而豪宕,更胜妍词丽色。”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天闵案:此与下篇向连为一首,今依《文选纂注》。)

王逸《楚辞注》曰:“逶迤,长貌也。”《说文》:“属,连也。”《尔雅》:“晨风,鹯鹞属。”《汉书》:“景帝曰:‘局促效辕下驹。’”

方曰:“局意与前篇相似,但此云‘放志’,彼言‘立名’,相反不同。《十九首》诗非一人所作,故各有归趣也。‘回风动地’六句,与‘东风摇百草’,各极其警动。陶公《饮酒》第二、三章亦如此。”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玉台》作枚乘)

李善注:“中带,中衣带。整带将欲从之。”《说文》:“踯躅,住足也。踯躅,与蹢躅同。”

方曰:“断为另一首。‘音响’以下情词警策遒紧。此篇兴喻明白,同《迢迢牵牛星》,而此无甚精美。”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窹。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乐府》载此,作《驱车上东门行》)

《续汉书·百官志》:“洛阳城十二门,一曰上东门。”《河南郡图经》曰:“东有三门,最北头曰上东门。”《白虎通》曰:“庶人无坟,树以杨柳。”仲长统《昌言》曰:“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庄子》曰:“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也。”郭象曰:“陈,久也。”《神农本草》:“春夏为阳,秋冬为阴。”《庄子》:“阴阳四时运行。”《韩非子》曰:“虽与金石相獘,兼天下未有日也。”《范子》曰:“白纨素,出齐。”

方曰:“此诗意激于内,而气奋于外,豪宕悲壮,一气喷薄而下。前八句夹叙夹写夹议,言死者。‘浩浩’以下十句,言今生人。凡四转,每转愈妙,结出归宿。汉、魏亦有尚气势者,如此诗及下二篇是也。与《行行重行行》等篇,又是一副笔墨。《西北有高楼》,又另是一副笔墨。《十九首》非一人作也。此诗及下二篇,已开陶公。”

陈沆曰:“《〈文选·咏怀诗〉注》引《河南郡图经》云:‘东有三门,最北头曰上东门。’故李善谓‘词兼东都,非西汉之诗’,是也。其意盖疾没世而名不称,而无一语正言其意。故一推之圣贤莫能度,再推之神仙不可求,三推之酒食聊快意。夫既知命如朝露、寿无金石固矣,则美酒、纨素果足乐乎?盖言放意达观,无复念此。其无复念此者,正不能不念也。正言若反。”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吕氏春秋》曰:“死者弥久,生者弥疏。”方曰:“去者,死者也。疏,远也。”

方曰:“气格略与上同。意谓睹此当思息机,勿妄逐世味。但苦未能归耳,意更悲痛。颜子‘不远复’,屈子‘及行迷之未远’,庄子惜‘以有涯逐无涯’,去人愈远,则不能归矣。喻意逐世味者同归于一死,而不知反身求道。只此二篇,古今之人不能出其意度之外矣。末二句突转勒住,如收下坡之骏。”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吕氏春秋》高诱《注.曰:“兹,年也。”《说文》:“嗤,笑也。”《列仙传》:“王子乔者,太子晋也,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

方曰:“万古名言。即前《驱车》篇意,而皆重在饮酒,及时行乐。起四句笔势飞动,收句逆接反掉,另换笔势。”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说文》:“凛,寒也。”《方言》:“南楚或谓蝼蛄为蝼。”《广雅》:“蝼,蝼蛄也。”王逸曰:“宓妃,神女,盖伊、洛之水精。”善《注》:“良人念昔之欢爱,故枉驾以迎己。”《礼记》:“婿出御妇车,而婿授绥,御轮三周。”《注》:“绥,所以引车者。”《正字通》:“眄睐,眷顾貌。”

方曰:“前六句叙因由游子念其夫也,‘锦衾’句以宓妃自比,言其初与游子相结也。‘同袍’句点别,‘独宿’二句章法,以一‘梦’字摄下,顿叙交代。下六句接承说‘梦’。‘亮无’六句,因梦而思念深,杜公《梦李白诗》所从出;‘眄睐’,寻梦也,即‘落月满屋梁’意。思妇之辞,深妙如此。”

陈曰:“君恩难久,君心中变也。《九章·抽思》云:‘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憍吾以其美好兮,览予以其修姱。与予言而不信兮,盖为予而造怒。’”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凛慄。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文选》作“詹”)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毛诗》:“二之日栗冽。”毛苌曰:“栗冽,寒气也。”《礼记》曰:“地秉阴窍于山川,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生月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缺。”“蟾兔”,蟾诸与兔也。张衡《灵宪》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奔月宫。盖托身于月,是为蟾诸。”《礼记》:“兔曰明视。”陆佃曰:“兔,吐也。明月之精,视月而生,故曰明视。”《五经通义》:“月中有兔,与蟾蜍同。兔,阴也。蟾蜍,阳也,而与兔并明。系阴阳也。”案:《文选》,“蟾”作“詹”。善《注》:“‘詹’,与‘占’通。古字通。”《说文》:“札,牒也。”《广雅》曰:“区区,爱也。”

方曰:“与前篇大略相同。‘三五’二句,言日月易迈,以起下久要不忘。而后半即承此意,言诚素不忘久要。正与《明月皎夜光》篇虚名不固者相反。此孟冬,夏令也。”

陈曰:“孟冬而北风惨慄,则非七月矣。此汉武已改秦朔、用夏正后之诗乎?与苏、李同时也。既有书札,且言相思,则彼此同情,何又言惧不识察乎?旨归全在末句,故知通篇皆寄托之词也。北风,时气衰变也。月盈而缺,情谊亏于中路也。设使君子思旧见还,心衔恩遇,而亦惧谗谤及之矣。(汉武末年,至于刘屈厘涕泣辞相印,则固有此情事矣。)今虽不敢凿于事实,而要之君臣夫妇皆可通。不可以交游、问讯之恒词,蔽是诗也。”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掌吕反)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说文》:“绮,文缯也。”赵德麟《侯鲭录·文选·古诗》云:“‘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注》:‘被中著绵,谓之长相思,绵绵之意;缘被四边,缀以丝缕,结而不解之意。’”《韩诗外传》:“子夏曰:‘实之与实,如胶投漆,君子不可不留意也。’”

方曰:“此亦与前篇相似,即‘彤管’之贻意也。‘想去’二句,后人必置于‘胶漆’句上,而文势平矣。”

陈曰:“君子之交难遘也。心尚尔者,不易尔也。‘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久要不忘之谊也。果若胶漆,则谁能离之矣;果非胶漆,则谁能合之矣。”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玉台》作枚乘)

《玉篇》:“彷徨也。”《正韵》:“彷徨,犹徘徊也。”

方曰:“客子思归之作,语意明白。以‘客行’二句横著中间为主,与前篇‘相去万余里’二句正同。若移作结句,以为有余音,其味反短也。

陈曰:“《古诗十九首》,《文心雕龙》曰:‘古诗佳丽,或云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其两汉之作乎?’李善亦以‘驱车上东门’、‘游戏宛与洛’,词兼东都,非尽乘作。然徐陵《玉台新咏》录枚乘古诗止九篇,两语皆不在其中。则十九首固非一人之词,惟九章则为乘作也。《本传》‘两上吴王之书’,其谏显。九诗多出去吴之日。其谏隐。乃知屈原以前无《骚》,枚乘以前无五言。若非宗国、故君之感,乌能迫其幽情,激其变调,下启百世,上续四始之乎!自《文选》滥竽,后人接响,郢书燕说,无病呻吟,不有论世阐幽,曷以诵词逆志,以为古之作者,亦将有乐于斯也。”又曰:“《玉台新咏》录此九首,次第迥异。《西北有高楼》第一,《东城高且长》第二,《行行重行行》第三,《涉江采芙蓉》第四,《青青河畔草》第五,《兰若生春阳》第六(《兰若》一诗,《文选》不录。天闵案:渔阳选本亦未录入。)《庭前有奇树》第七,《迢迢牵牛星》第八,《明月何皎皎》第九。以史证诗,则《玉台》次第大胜《文选》。考《汉书》本传,枚乘字叔,淮阴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之初怨望谋逆也,乘奏书谏,吴之不纳,乘与邹阳等皆去之梁,从梁王游。景帝即位,吴王举兵以诛错为名。汉闻之,斩错以谢诸侯。枚乘复说吴王罢兵,吴王不用乘策,卒见破灭。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宏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词赋,乘尤高。孝王薨,乘归淮阴。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拜其子皋为郎。今以诗求之,则《西北》、《东城》二篇,正上书谏吴时所赋。《行行》、《涉江》、《青青》三篇,则去吴游梁之时。《兰若》、《庭前》二篇,则在梁闻吴反,复说吴王。《迢迢》、《明月》二篇,则吴败后作也。”

天闵案:《古诗十九首》,盖非一人或一时之作。昭明以失其姓氏,疑莫能明,题曰古诗,编于李陵之上。用意极为矜慎。孝穆《玉台新咏》乃以《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庭前有奇树》、《迢迢牵牛星》、《明月何皎皎》八诗(加《兰若生春阳》为九篇),属之枚乘。当时似有所据,决非虚构。蕲水陈太初《诗比兴笺》、无锡丁仲祜《全汉诗》均从徐氏。特陈氏必指某篇为某时所作,则用意虽勤,终嫌穿凿,故于其笺释枚乘之作,悉未采取。古诗有本事可考者详为考证以释诗,自较亲切有味。若疑莫能眀,妄为傅会,捕风捉影,大类痴人说梦。诗有因注而意转晦者,此类是也。两汉去《风》、《骚》未远,诗多比兴。温厚典则,莫之与京。贤士大夫或不得志,君臣朋友往往托物引类,发兴无端,然亦实有室思之作、弃妇之篇。若视为寄托,则诗意荒芜。要当静求文理,一扫拘牵,庶能以意逆志、心领神释也。(读阮公《咏怀诗》,尤须注意此旨。)

方曰:“汉、魏诗,陈义古,用心厚,文法高妙。浑融变化,奇姿雄峻。用笔离合转换,深不可测。古今学人多不识,如颜延之、沈休文之解阮公,尚多误会乱道,何况流俗!《十九首》,须识其‘天衣无缝’处、‘一字千金’处、‘惊心动魄’处、‘冷水浇背,卓然一惊’处。此皆昔人甘苦论定之言,必真了解证悟,方能得力。大抵古诗皆从《骚》出,比兴多而质言少。及建安渐变为质,至陶公乃一洗为白道,即所谓去陈言也。杜、韩宗之,以立其极,其实《三百篇》本体,固如是也。”

苏武

字子卿,京兆人。武帝天汉二年以中郎将使匈奴,十九年不屈节。会昭帝与匈奴和亲,得归汉,拜为典属国。宣帝神爵二年卒,年八十余。甘露三年,图形麒麟阁。

古诗四首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亲。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乖离,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善《注》:“‘骨肉’,谓兄弟也。”《汉书》:“帝谓燕王旦曰:‘今王,骨肉至亲。’”《论语》:“子夏谓司马牛曰:‘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毛诗》:“鸳鸯于飞。”郑玄曰:“言其止则相偶,飞则为双。”《〈尚书〉大传》曰:“书之论事,离离若参辰之错行。”宋衷曰:“辰,龙星;参,虎星也。我不见,龙虎俱见。”《淮南子》曰:“肝胆,胡越也。”许慎曰:“胡在北方,越在南方。”李善《注》曰:“‘胡秦’,犹‘胡越’也。”《毛诗》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毛诗〉传》曰:“苹也。”郑氏《笺》云:“苹,籁萧也。”孔《疏》曰:“苹是水中之草,非鹿所食,故郑不从毛氏。观下‘食蒿’、‘食苓’,皆陆草,可知。则苹当依《经疏》‘籁萧’。萍是浮萍,绝然二物。字可通借,义不相通。”

方曰:“起十二句,宾主往复,峥嵘跌宕,后惟杜公有此。‘昔’为昔者,以拙钝重复,愈见朴厚。‘鹿鸣’二句横入捩接,本非宾而可借喻宾矣。以其远行,搴起下‘尊酒’,文笔变换生动。此诗向来解者穿凿强说,皆不可通。题曰《古诗四首》耳,而必以前二首为子卿初出使时,别兄弟,别妻子;后二首为自匈奴回,别少卿,皆形似之喻、影响之谈。夫曰‘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远人’自指行者。而王元美谓是自称,固不可通。何义门以为指少卿,亦未谛。此只为居者送行者之辞。观次句、三、四句,则明指兄弟,宾主分明。‘况我连枝树’,承上‘四海皆兄弟’,言此密友亲交当为兄弟,况真兄弟乎!‘愿子留斟酌’,稍留而饮此酒。此只饯饮事,意甚明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玉台新咏》作《留别妻》)

善《注》:“‘结发’,始成人也,谓男年二十,女年十五时,取笄、冠为义也。”《毛诗》曰:“燕婉之求。”《传》:“燕,安;婉,顺也。”陈奂《〈毛诗〉疏》曰:“《〈谷风〉传》:‘宴,安也。宴,本字。燕,假借字。燕安婉顺,言人有安顺之德者。’《文选》引《韩诗外传》,引《韩诗》‘燕婉之求’云‘燕婉好儿’。”《毛诗》:“夜如何其!夜未央。”《传曰》:“其,辞也。”李善《注》:“参辰已没,言将晓也。”春华,喻年少也。《书》曰:“树德务滋。”滋,长也、益也。

方曰:“起四句总叙,次四句叙事,‘行役’四句顿住。以下情至之语,笔力写到十分,最为沉郁,后惟杜公有之。此行者赠居者之词。”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得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韩诗外传》曰:“田饶谓鲁哀公曰:‘夫黄鹄一举千里。’”善《注》:“‘依依’,思念之貌。‘双龙’,喻己及友也。”《琴操》曰:“《楚引》者,楚游子龙丘高出游三年,思归故乡,望楚而长叹,故曰《楚引》。”王逸《〈楚辞〉注》曰:“‘厉’,烈也,谓清烈也。”《说文》曰:“怆,伤也。”《增韵》:“摧,挫也。”五臣《注》:“‘泠泠’,音韵,清也。”《尔雅》曰:“挥,竭也。”郭璞曰:“‘挥’,振,去水亦为竭。”

方曰:“此似为客中送客,非行者留别,乃居者送行者之词。观明远《赠傅都曹别诗》,可见。若如何杞瞻滞解,作别少卿,则末句‘送子’语‘送’字,终强纽不通。”

烛烛晨明月,馥馥我(《补注》曰:“当作‘秋’。”)兰芳。芬馨良(一作“长”)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一作“言”)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苍颉篇》曰:“烛,照也。”薛君《韩诗章句》:“馥,香貌。”善《注》:“《汉书》:‘武帝太初元年,改从夏正。’此或改正之后也。”

方曰:“明是在家送人,岂虏庭之景耶?况云‘江汉’,虏庭安得及之?善《注》‘太初改元,改从夏正’,此十二月,乃改正后也。何云:‘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则别在五年冬也。’按:始元上距太初二十三年,然李何亦强傅之于武耳。苏、李诸篇,东坡辨其伪,而又以为非曹、刘以下所能办。须识此意,盖与《十九首》同其高妙。”

天闵案:苏、李诸篇,与《十九首》同为圣品,杜、韩极为推服。杜诗云:“李陵、苏武是吾师。”韩诗云:“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东坡乃以李陵《答苏武书》为齐梁间小儿拟作,讥萧统不能深辨。(案:李陵《与苏武书》,文辞不类西汉,苏氏辨之甚当。盖文章自具时间性也。)因而疑及苏、李诗篇,然迄无左证。而此诸篇,实为五言冠冕,谁能揜没?乃谓非曹、刘以下所能办,因亦自悔其失言也。(丁福保曰:“东坡晚年《跋黄子思诗》云:‘苏、李之天成。’尊之亦至矣。”)《文选》于李诗,题曰《与苏武三首》,而于苏武诗,则题曰《诗四首》,殊有深意。李诗除有“盈觞”、“酒盈”字,稍有疑窦外,终难觅其破绽。况李陵已降匈奴,用惠帝讳,复何所忌耶?(案:此意本诸方氏。)至于苏诗,其第二首(《文选》列在第三,次序与王小异),《玉台》认为别室家之作,自为可信。若一、三、四三首,历来解者必以第一首为出使时别兄弟之作。(陈氏指为别李陵,尤为荒谬。)三、四两首,则为归汉留别少卿之作。遂至穿凿附会,拘滞难通,令人疑为伪作也。方氏所解,实能通其辞意,一扫望文生义、影响、形似之谈,特亦迷信东坡,认为伪作。余录方氏解说,复为辨之于此。

李陵

字少卿,广之孙也。为骑都尉,天汉中,将步卒五千击匈奴,軽斗矢尽,遂降虏。单于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在匈奴二十余年卒。有集二卷。

与苏武诗三首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仪礼》:“寡君有不腆之酒,请吾子与寡君须臾焉。”郑《注》:“须臾,言不敢久。”《〈后汉书〉注》:“屏营,彷徨也。”《玉篇》:“踯躅,行不进貌。”《礼记》郑《注》曰:“‘斯须’,犹须臾也。”李善《注》:“‘晨风’,早风也。”闵案:此与《古诗十九首》“晨风怀苦心”、“亮无晨风翼”之“晨风”同,旧《注》非。“晨风”《注》已见前。

方曰:“四句叙题事。‘仰视’八句,句句转换,顿挫沉郁,后惟杜公有之。”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一作“恨恨”)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五臣《注》:“‘河梁’,桥也。”《博雅》:“蹊径,道也。”《广雅》:“悢悢,恨也。”刘熙《释名》:“弦,月半之名也。其形一旁曲,一旁直,若张弓驰弦也。望,月满之名也。月大十六日,月小十五日,日在东,月在西,遥相望也。”毛苌《诗传》曰:“崇,终也。”《声类》曰:“颢,白首貌也。‘皓’与‘颢’古字通。”

方曰:“‘游子’,自谓行人,指行者。‘安知’二句如惊鸿脱兔,矫尾掉首。政古人用笔绝胜处,与子建‘忧思’、‘疹疾’同。‘弦望’,犹言圆缺,以喻会别耳。本言月而挟句言日,言安知不再有会时。‘努力’二句,忽又放笔,作无可奈何哀慰之词。盖自悲无奈何,而祝故人以崇德,此情曷有极耶?”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一作“别”)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王《选》作“樽”)酒,与子结绸缪。

《毛诗》曰:“绸缪束薪。”《毛传》曰:“绸缪,缠绵之貌也。”

方曰:“洪容斋据‘盈’字断为伪作。然陵已降匈奴,偶用惠帝讳,容或有之,未足为证。要之此诗非少卿作,证不必以此一字为断耳。”

天闵案:方氏既认“盈”字为不足证,又以此诗为伪作,殆信东坡之过也。或疑“三载为千秋”句,谓武与陵同居匈奴十余年,何得谓之“三载”?此尤为不考事实。据史载武牧羊海上凡十九年,陵降匈奴,立为右校王,两人贵贱殊途,果十余年同居,时时唔对耶?吾疑武将归汉最后数年,匈奴当稍加礼遇,虽不可证之于史,或为事实也。

班倢伃

倢伃,左曹越骑校尉况之女。少有才学,成帝选入宫,以为倢伃。从赵飞燕谮其咒诅考问之,上善其对,遂求供养太后长信宫。有集一卷。

怨歌行

一作《怨诗》,并序。丁福保曰:“此诗,《文选》作《怨歌行》。李善《注》曰:‘《歌录》曰:《怨歌行》,古词。然言古者有此曲,而班倢伃拟之。’则此题作《怨诗》似误。然善注谢朓《和王主簿怨情诗》,江淹《拟班倢伃诗》,并作《怨诗》。盖相传有此二本。又江淹杂拟题为《班倢伃咏扇》,则栝其意而命题,非旧有此目。”姜夔《诗说》曰:“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螿曰‘吟’,同乎俚俗曰‘谣’,委屈尽情曰‘曲’。”天闵案:《汉书》:“为鼓一再行。”“行”,盖乐阕也。姜氏云云,未悉所据,殊为望文生义。录之聊以备一说也。

昔汉成帝班倢伃失宠,供养于长信宫,乃作赋自伤,并为《怨诗》一首。

新裂(一作“制”)齐纨素,皎(一作“鲜”)洁如霜雪。裁成(一作“为”)合欢扇,团团(一作“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一作“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汉书》曰:“罢齐三服官。”李斐曰:“纨素为冬服。”范子曰:“纨素出齐。”荀悦曰:“齐国献纨素绢,天子为三官服也。”《方言》:“自关而东谓之箑,自关而西谓之扇。”《苍颉篇》曰:“怀,抱也。”闻人倓曰:“‘常恐’,未然之辞。此诗盖倢伃未见弃时虑远之作。”《〈仪礼〉注》:“隋方曰箧。”《疏》:“隋谓狭而长也。”《〈礼记〉注》:“方曰笥。”《说文》:“夺,强取也。徒活切。”《尔雅》:“扶摇谓之飚。”

王船山曰:“说到‘常恐’便止,但堪作今人半首古诗耳。汉人有高过《国风》者,此类是也。”陈胤倩曰:“是未见弃时作。夙有是虑,故供侍长信,安之若命。士仕女容,皆当每以自虞。”

天闵案:此诗当是见弃以后之作。“常恐”云者,盖追忆当日未见弃之时已预虑有今日,故曰怨诗也。

卓文君

《史记》:“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相如以琴挑之,文君夜亡奔相如。”

白头吟

《乐府》作古辞。天闵案:《玉台新咏》题作《皑如山上雪》。《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乐府解题》曰:“《白头吟》疾人相知以新间旧,不能至于白首。鲍照辈自伤清直而遭谤,亦出于此。”

皑如山上雪,皓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说文》:“皑,霜雪白也。”《诗·毛传》:“皓,皎月光也。”《周礼·考工记》:“广四尺、深四尺谓之沟。”《韵会》:“蹀躞,行貌。”《六书故》:“嗜进连步貌。”《〈汉书〉注》:“苏林曰:‘王渠,王宫家渠也。犹今御沟也。’”《广雅》:“嫋嫋,弱也。簁簁,动摇也。言不相及,将何以得鱼耶?”黄节曰:“‘簁簁’,亦鱼尾长貌。”《史记·平准书》曰:“龟贝金钱刀币与焉。”《索引》曰:“刀,钱也。如淳曰:‘名钱为刀者,以其利于民也。’”王引之曰:“‘为’,语助也。”

王船山曰:“《谷风》叙有无之求,《氓》蚩数复关之约,汉人乐府如此篇,何让《三百》?”

丁福保曰:“《白头吟》,各选本均以为卓文君作,其实非是。”冯默庵曰:“《宋书》大曲有《白头吟》,作古辞。《乐府诗集》、《太平御览》亦然。《玉台新咏》题作《皑如山上雪》,非但不出文君,并题亦不作《白头吟》也。惟《西京杂记》有文君为《白头吟》以自绝之说,然亦不著其辞。或文君自有别篇,不得遽以此诗当之也。宋人不明其故,妄以此诗实之,如黄鹤《〈杜诗〉注》、《合璧事类引》、《西京杂记》之类,并入此诗。《诗纪》因之,《诗删》选之,今人(指谭元春而言)遽云‘有此妙口妙笔,真长卿快偶’,可笑、可怜!”(天闵案:此与陈太初说政同,特加详耳。)

孔融

字文举,鲁国人。孔子之后,少有重名,举高第。为侍御史,迁虎贲中郎将。以忤董卓,转议郎,出为北海太守,累迁太中大夫。数以书争曹操,为操所害。与刘桢、王粲、陈琳、阮瑀、徐幹、应玚为建安七子。有《〈春秋〉杂议难》五卷、集十卷。

杂诗

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高明曜云门,远景灼寒素。昂昂累世士,结根在所固。吕望老匹夫,苟为因世故。管仲小囚臣,独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厝?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

《诗·毛传》:“岩岩,极石貌。”《广雅》:“岩岩,高也。”《诗·毛传》:“赫赫,显盛貌。”《十洲记》:“钟山在北海。”《淮南子》曰:“南方曰炎天。”天闵案:“云门”,犹言“天衢”,非黄帝云门之乐舞也。《说文》:“灼,炙也。”方曰:“‘累世士’本汉武诏‘士有负俗之累’者。《〈古诗〉解》曰:‘积几世。’直是可笑。’”晋灼曰:‘负俗,谓被世讥弹也。’”《韩诗外传》:“吕望行年五十,卖食棘津,七十屠于朝歌,九十乃为天子师。”闵案:“苟”,诚也。言吕望诚能因世之变故,以扶周灭殷也。《左传》:“鲁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请囚。”《〈汉书〉注》:“厝,置也。”《史记》:“武王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殷既灭,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遂饿死。”

方曰:“起四句以势位言之,喻操之盛。‘昂昂’言己不移节。‘吕望’以下十句,寄托非常。由不慎小节,言人不知我,谓我志大才疏耳。结出本旨。‘小节’即夷、齐苦身也。不为夷、齐小节,亦不取吕之扶兴,而取管仲,托意切至。此诗与刘琨《赠卢谌》,同一激昂慷慨。讽咏之久,自使气生。”

天闵案:东坡诗曰:“孔融不肯下曹操。”此诗其表现也。方氏解释极精确,《诗比兴笺》未得其旨。“老匹夫”、“小囚臣”对举,盖谓吕老、管囚犹能有所建树,故曰“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也。结句又谓“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者,意谓使我有所树立,则当匡救汉室,如管仲之尊周,不取吕之扶兴。至于夷、齐,则是计无复之,今我尚未至其时,岂足慕哉!意志俊伟,莫之与敌,宜乎不能见容于曹氏君臣也。又曹氏挟天子以号令天下,北海犹事汉帝,虽志匡汉祚,而意志不白,人莫之谅,故曰“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方谓“小节”即指夷、齐,尤确。

蔡邕

字伯喈,陈留圉人也。性笃孝。建宁中,辟司徒桥玄府,出补河平长。召拜郎中、校书东观,迁议郎。灵帝崩,董卓为司空,辟邕,迁尚书侍中。及卓被诛,王允收邕付廷尉,遂死狱中。有《月令章句》十二卷、《独断》二卷、《劝学》一卷、集二十卷。

饮马长城窟行

《文选》作古辞。《玉台》作蔡邕,蔡集亦载此。郭茂倩《乐府诗集》曰:“一曰《饮马行》。长城,秦所筑以备胡者。其下有泉窟,可以饮马。古辞云:‘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言征戍之客至于长城而饮其马,妇人思念其勤劳,故作是曲也。”郦道元《水经注》曰:“始皇二十四年,使太子扶苏与蒙恬筑长城,起自临洮,至于碣石;东暨辽海,西并阴山,凡万余里。民劳怨苦,故杨泉《物论》曰:‘秦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无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其冤痛如此!今日北道谷口有长城,自城北出有高坂,旁有土穴出泉,挹之无穷。《歌录》云:‘饮马长城窟。’信非虚言也。”《乐府解题》曰:“古辞,伤良人游荡不归。或云蔡邕之辞。若魏陈琳辞云:‘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则言秦人苦长城之役也。”

《广雅》曰:“长城南有溪坂,上有土窟,窟中泉流。汉时将士征塞北,皆饮马此水也。”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上竟何如?上有加餐饭,下有长相忆。

丁福保曰:“‘河边’,《文选》五臣《注》:‘本作河畔,按六朝拟作,凡题青青河边草者,皆拟此篇。题青青河畔草者,皆拟枚叔之作。’然则五臣误矣。”善《注》:“良人行役,以春为期,期至不来,所以增思。”王逸《〈楚辞〉注》曰:“绵绵,细微之思也。”《广雅》曰:“昔,夜也。”《字书》曰:“辗,亦展字也。”《说文》曰:“展,转也。”《诗》郑《笺》曰:“转,移也。”善《注》:“枯桑无枝,尚知天风;海水广大,尚知天寒。君子行役,岂不离风寒之患乎?但人入门咸各自媚,谁肯为言乎?言皆不能为言也。”《诗·毛传》:“媚,爱也。”黄节曰:“《聘礼》郑《注》:‘若有言’,谓若有所问也。《广雅》:‘言,问也。’‘谁肯相为言’,谓谁肯相为问也。”又曰:“《诗·桧风》‘谁能烹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烹鱼得书,古辞借以为喻。注者或言鱼腹中有书,或言汉时书札以绢素成双鲤,或言鱼沉潜之物,以喻隐密,皆望文生义,未窥诗意所出。”郑玄《〈礼记〉注》曰:“素,生帛也。”《说文》曰:“跪,拜也。”《古诗十九首》曰:“努力加餐饭。”

黄节曰:“前八句‘皓’、‘支’、‘阳’、‘霰’,一句一韵,两句一转。若《诗·大雅·常武》卒章‘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是也。‘元’、‘寒’,古通。《诗·大雅》‘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则‘元’、‘寒’通。”

吴旦生曰:“翰《注》谓枯桑无叶,则不知天风;海水不冻,则不知天寒,喻妇人在家,不知夫之消息也。善《注》谓枯桑无枝,尚知天风;海水广大,尚知天寒,喻夫在远不知妇之忧戚也。余意合下二句总看,乃云枯桑自知天风,海水自知天寒,以喻妇之自苦自知,而他家入门自爱,谁相为问讯乎?”

朱止谿曰:“白乐天云:‘诗有隐一字而意自见者。’‘海水知天寒’,言不知也。”

何义门曰:“桑常知风,虽枯犹知之;水常经寒,到海犹知之。若新少年不通人情,各自媚悦于君子,谁为我言离思之苦乎?”天闵案:“枯桑”二句,解释纷纭,参合吴、何二家之说,其义自明。

沈曰:“通首皆思妇之词,缠绵婉转,篇法极妙。前面换韵,联折而下,节急。‘枯桑’二句,用排偶接。急者缓之,乃古人神妙处。”

黄节曰:“《文选》李善《注》云:‘此辞不知作者姓名。’案:郦道元《水经注》云:‘余每读《琴操》,见琴慎《相和雅歌录》云饮马长城窟,及其扳涉斯道,远怀古事,始知信矣。’《琴操》为蔡邕所作,而有是篇名。《乐府解题》谓‘或云蔡邕之词’,于此盖可证也。”

秦嘉

字士会,陇西人。

留郡赠妇诗三首并序

嘉为上郡计(王《选》作“掾”),其妻徐淑寝疾回家,不获面别,赠诗云尔。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念当奉役时,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省书情凄怆,临时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周易》:“蹇,难也,险在前也。”《说文》:“省,视也。”《史记》:“若循环终而复始。”《毛诗》:“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禄。伤我与尔身,少小罹惸独。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念当远离别,思念叙款曲。河广无舟梁,道近隔丘陆。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属。

《史记》:“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说文》:“禄,福也。”《毛诗》:“哀此惸独。”《笺》:“惸,独也。”《疏》:“单独之民穷而无告也。”惸,一作“茕”。《类篇》:“罹,遭也。款曲,犹委屈也。”《说文》:“毂,辐所凑也。”《〈汉书〉注》:“针,所以刺病也。”按:古治病之法,按病者经脉腧穴用针刺之。《广韵》:“数,频也。叶苏谷切。”《韵会》:“促,迫也。”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清晨当引迈,束带待鸡鸣。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何用叙我心?遗思致款诚。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

《毛诗》:“肃肃宵征。”《传》:“肃肃,疾貌。”《毛诗》:“八鸾锵锵。”《笺》:“锵锵,鸣声。”《毛诗》:“和鸾雍雍。”《传》:“在轼曰和,在镳曰鸾。”《疏》:“和亦铃也,以其与鸾相应和,故载见曰‘和铃央央’是也。”《毛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又:“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方曰:“此诗叙述清婉,开公幹、惠连。诵之久,自得一种旖旎葱倩之致。”

古辞

陌上桑

《宋书》作大曲。一作《日出东南隅行》,一曰《艳歌罗敷行》。崔豹《古今注》曰:“《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十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乐府解题》:“古辞,言罗敷采桑为使君所邀,盛夸其夫婿为侍中以拒之。”与前说不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一解)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二解)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三解)

《说文》:“系,繋也。”《方言》:“笼,南楚、江、沔之间谓之‘篣’,或谓之‘笯’。”《注》:“亦呼‘篮’。”又:“钩,宋、楚、陈、魏之间之鹿觡,或谓之钩格。自关而西谓之钩,或谓之‘’。”《注》:“悬物者。”《古今注》:“长安妇人好为盘桓髻、堕马髻,今无复作者。”倭堕髻,一云堕马之余形也。《汉书》:“武帝时,使人入海市明月大珠,至围二寸以下。”《释名》:“缃,桑也,如桑叶初生之色也。”《说文》:“缃帛,浅黄色也。”又:“绮,文缯也。”《六书故》:“织素为文曰绮。”《说文》:“襦,短衣也。”又:“担,负荷也。背曰负,担曰荷。”又:“髭,口上须也。”《释名》:“绡头,绡钞也,钞发使上从也。”《两汉博闻》:“帩头,一作‘绡头’。”《仪礼》郑《注》:“帩头,自项巾而前交额上,却绕颈也。”《〈汉书〉注》:“犁,耕也。”《释名》:“锄,去秽助妙长也。”《古诗源》:“作,缘也。”吴兆宜曰:“《后汉·郭伋传》:‘伋前在并州,行部到西河美稷,有儿童数千,道次迎拜曰:闻使君到喜,故来奉迎。’此诗云‘使君从南来’,其为后汉人无疑。《〈汉官仪〉注》:“驷马,加左骖右,二千石有左骖以为五马。”《诗》:“孑孑干,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郑《注》谓“《周礼》‘州长建’,汉太守比州长,法御五马,故云。”《诗·毛传》:“姝,美色也。”晋灼《〈汉书〉注》:“以辞相告曰谢。”《尔雅》:“女之夫曰婿。”闻人倓曰:“《〈毛诗〉笺》:‘在前,上处者。’‘在前’,列上头也。”《诗·毛传》:“纯黑曰骊。”《说文》:“骊,深黑色。”何承天《纂文》:“马二岁为驹。”《说文》:“羁,络马头也。”《汉书·隽不疑传》晋灼《注》:“古长剑首以玉作井鹿卢形,上刻木作山形,如莲花初生未敷时。今大剑木首,其状似此。”《周礼》:“凡官属皆有府史,春官小史掌邦国之治,秋官朝大夫掌邦家之国治。”《汉书·百官公卿表》应劭《注》:“侍中入侍天子,故曰侍中。”《〈潘岳诔〉注》:“专,擅也。专城,谓擅一城也,守宰之属。”《说文》:“皙,人色白也。”又:“鬑,鬋也。一曰长貌。”王逸《〈楚辞〉注》曰:“冉冉,行貌。”黄节曰:“‘鱼’、‘虞’、‘尤’,古通。王逸《九思》‘嗟嗟兮悲夫,散乱兮纷拏’,则‘鱼’、‘虞’通;《易林》‘周流其墟,无有咎休’,则‘鱼’、‘尤’通;《诗·小雅·小旻》‘民虽靡,或哲或谋’,则‘虞’、‘尤’通。”

沈曰:“铺陈秾至,与辛延年《羽林郎》一副笔墨。此乐府体,别于古诗者在此。末段或称夫婿,若有章法,若无章法,古人入神处。篇中韵脚,三‘头’字、二‘隅’字,二‘余’字、二‘夫’字、二‘须’字也。”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并序

汉末建安中,庐江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郭茂倩《乐府诗集》,“时”下有“人”字,末句作“而为此辞也”。)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丁福保曰:“‘贱妾’二句,乃后人添入。宋刻《玉台》、《艺为类聚》、《乐府诗集》皆无之,宜删。”)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一作“丈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三二(一作“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为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一作“之”)慎莫留!”府吏长跪告(一作“答”),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一作“赴”)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无违吾语。”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艺文类聚》作“金缕”)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箱帘”四句,《艺文类聚》作“交文象牙簟,宛转素丝绳”;《太平御览》簏部引此二句,又作“交文象牙簏,宛转青丝绳”。)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人贱”二句,《艺文类聚》作“鄙贱虽可薄,犹中迎故人”。丁福保曰:“‘不足迎后人’句,似与‘留待’句语意不应,不及此二句之谐适。惟‘故人’字不可解,当是‘后人’之讹。”)留待作遗(一作“遣”)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丁福保曰:“‘腰如束素’虽本宋玉赋,然‘着我绣夹裙’六句,皆言装束。‘指如削葱根’四句,乃言姿态。此处‘腰若’一句未免叙述夹杂。疑‘若’字当作‘著’字。”)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谢(一作“拜”)阿母,阿母怒不止(宋刻《玉台》、《乐府诗集》、《古乐府》皆作“母听去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丁福保曰:“‘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二句,乃后人添入。宋刻《玉台》、《乐府诗集》皆无之,宜删。”)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丁福保曰:“‘誓违’二字,义不可通。疑是‘諐违’之讹。諐,古‘愆’字。《诗》:‘不愆于仪。’《礼·缁衣》篇引之,作‘諐’。颜延年《秋胡》诗‘百行愆诸己’句,李善《〈文选〉注》本亦作‘諐’,可互证。”)汝今无(一作“何”)罪过,(丁福保曰:“‘无’,《诗乘》诸书并作‘何’。按,‘无罪过’不似问词,作‘何’为是。然皆不言所本,盖明人推求文意以改之。”)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含(一作“衔”)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丁福保曰:“‘奇’字义不可通,疑为‘宜’字之讹。”)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纪容序《〈玉台新咏〉考异》曰:“‘请还’二字未详。”又《序》有云:“‘刘氏’,此云‘兰家’,二字之讹也。此二句文义不属。‘说有’,云‘有’亦复。疑此句下脱失二句,不特字句有讹也。”)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丁福保曰:“‘义郎体’三字未详。《乐府诗集》从‘即’,亦不可解。”)其住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骆驿(丁福保曰:“‘骆驿’,诸本多作‘络绎’。按:《后汉书·郭伋传》‘骆驿不绝’字,正从‘马’。宋刻《玉台》犹是古字,明人误改也。”)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一作‘用’)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如青庐。菴菴(丁福保曰:“前作‘晻晻’,此作‘菴菴’。按:《广韵》‘晻,乌感切’。晻蔼,暗世。而左思《蜀都赋》‘丰蔚所盛茂,八荒而菴蔼焉’,正作‘菴’字。李善亦‘音乌感切’。然则二字本通,非讹异也。”)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黄节曰:“北宋本蔡质《汉仪》曰:《‘河南府掾’出考》,案:‘与从事同。’‘府吏’,犹府掾之属也。”司马相如《长门赋》:“孔雀集而相存兮。”《乐府·艳歌何尝行》:“六里一徘徊。”陈祚明曰:“用《艳歌何尝行》语,兴彼此顾念之情。”《小尔雅》:“缟之粗者曰素。”《风俗通》:“箜篌,一曰坎侯,或曰空侯,取其空中。”按:箜篌,乐器名,详曹植《箜篌引》。《汉书·食货志》:“四丈为匹。”《增韵》:“施,用也。”《集韵》:“关中呼夫之父曰‘妐’,或省作‘公’。”“姥”与“母”同。王符《潜夫论》:“骨法为禄相表气。”焦氏《易林》:“禄命苦薄。”闻人倓曰:“‘薄禄相’,言禄命、骨相俱薄也。”《玉篇》:“斜,不正也。”闻曰:“‘致不厚’,谓致母之不厚也。”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按:罗敷,见《陌上桑》。《集韵》:“槌,击也。”按:“哽咽”,悲塞也。《礼记》郑《注》:“‘报’,读为‘赴’。”闻人倓曰:“‘以此下心意’,将有后图,聊复容忍也。‘勿复重纷纭’,言不必复为迎取之说也。”吴兆宜曰:“《诗》:‘岁亦阳止。’”郑《笺》:“十月为阳。时用事嫌于无阳,故以此月为阳。”《说文》:“谢,辞也。”《集韵》:“竛竮,行不正,亦作‘伶俜’。”《释名》:“腰襦,形如儒,其腰上翘、下齐腰也。”东方朔《七谏》《注》:“葳蕤,盛貌。”《释名》:“小帐曰斗,帐形如覆斗也。”《楚辞》:“又欲充夫佩帏。”《注》:“帏,谓之幐,香囊也。”《广韵》:“箱,笼也。”《释名》:“帘,廉也。自障蔽为廉耻也。”《广韵》:“夹,同‘袷’。”《史记·匈奴传》:“服绣袷绮衣。”《急就篇》:“衣裳施里曰袷。”《释名》:“裙,下裳也。”又:“裙,里衣也。古服,裙不居外,皆有衣笼之。”李子德曰:“妇人衣饰将毕,然后著裙,则妆成将出矣。‘事事四五通’,乃要其终言之。见自初妆以至妆成,每加一衣一饰,皆著后复脱、脱而复著,必四五更之,数数迟延,以捱时刻也。盖著毕则去矣。”陈祚明曰:“严妆‘事事四五通’,谓极意状束。”《异物志》:“玳瑁如龟,生南海,大者如籧篨,背上有鳞,鳞大如扇,有文章。将作器则煮其鳞如柔皮。”陈祚明曰:“纨素亦服饰耳,而‘腰若流’之,轻躯洋洋,衣与翩翻也。”《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广韵》:“珰,耳珠也。”《杂事秘辛》:“莹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宋玉《神女赋》:“朱唇的其若丹。”《后汉书》:“大秦国有珊瑚、琥珀、琉璃、琅玕,珠丹、青碧。”陈祚明曰:“‘初七’、‘下九’,应是节序,或七夕、重九也。”《西京杂记》:“戚夫人侍儿贾佩兰,后出为扶风人殷儒妻。说在宫内时,见戚夫人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爱。”《琅嬛记》:“九为阳数,古人以二十九日为上九,初九日为中九,十九日为下九。每月下九,置酒为妇女之欢,名曰阳会。盖女子阴也,待阳而成。故女子于是夜为藏钩诸戏,以待月明,有忘寝达曙者。”崔骃《东巡颂》:“隐隐辚辚。”《苍颉篇》:“,众车声也,省作‘甸’。”《汉书·灌婴传》:“灌贤方与程不识耳语。”师古曰:“附耳小语也。”《〈公羊传〉注》:“录,取也。”王逸《楚辞注》:“纫,索也。”《广韵》:“纫,合丝为绳。”《唐韵》:“蒲,水草。”《说文》:“苇,大葭也。”又:“拊,击也。”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曰:“‘誓违’二字,义不可连,疑是‘諐违’之诡。‘諐’,古‘愆’字。《诗》:‘不愆于仪。’《礼·缁衣篇》引之作‘諐’。”黄节曰:“《说文》:‘誓,约束也。’《孟子》:‘女子之嫁也,母命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无誓违’,谓无违约束也,当是用《孟子》义。”闻人倓曰:“兰芝,仲卿妻名。”《广韵》:“摧,伤也,忧也。”《尔雅·释训》:“便便,辩也。”《注》:“便,婢緜切。”令,善也。《汉书·谷永传》:“师古曰:‘丁宁,谓再三告示也。’”纪容舒曰:“‘恐此事非奇’,‘奇’字义不可通,疑为‘宜’字之讹。”陈祚明曰:“言暂还复迎,人间多有,此不足为奇也。‘断来信’,是谢绝媒人;‘徐徐更谓之’,言再与府吏言也。”黄节曰:“广,旷也。始还不得一问便许,欲其稍旷时日也。”天闵案:“幸可广问讯”,幸其广为问讯,盖请渠向他处求婚也。黄说稍迂。闻人倓曰:“县令因事而遣丞请于太守也。‘籍’,户籍也。‘丞籍有宦官’,言继承先人户籍而世有宦学蒞官之人也。”《汉官仪》:“主簿掌县之簿书,凡民租之版、出纳之会、符檄之要狱讼之成,总而出之,以赞令治。”《汉书·百官表》:“郡守秦官,掌治其郡,秩二千石景帝更名太守。”黄节曰:“‘《易》:‘天地交,泰;天地不及交,否。’‘否’谓先嫁也,‘泰’谓后嫁也。‘不嫁义即体’,‘义’即卦义,‘体’谓卦体也。《诗·卫风》:‘尔卜尔筮,体无咎言。’《毛传》:‘体,兆卦之体。’此言不可荣以禄者,否也。由否而泰,可以荣身。若不嫁,则卦义即兆所谓无往不复者,何云也?此并用泰六五‘帝乙归妹’‘其住’,陈祚明、闻人倓皆作‘其往’。‘理实如兄言’,谓阿兄所言《易》理也。”天闵案:“义即体”当是“义郎体”之误。黄引《易》、《诗》附会,颇嫌迂曲。闻人倓曰:“‘其往’,犹言过此以往。”沈德潜曰:“‘否泰如天地’一语,小人但慕富贵,不顾礼仪,实有此口吻。”陈祚明曰:“‘义郎’,反于府吏不义。”《博雅》:“‘要’,约也。”闻人倓曰:“‘渠’谓府吏。”张荫嘉曰:“‘登即’,犹‘当即’也。‘许和’,谓许与和好也。”天闵案:“登”、“当”,一声之转。“和”,应也。“许和”,犹言许应也。闻人倓曰:“《说文》:‘床,安身之坐者。’‘尔尔’,应辞也。”《南齐书·礼志·五行说》:“十二辰为六合,月建与日辰合也。”《楚辞》:“吉日兮良辰。”张嘉荫曰:“‘交语’,谓太守遣人交相传语急速装束行聘诸事也。”《尔雅》:“舫,舟也。”《释名》:“旛,幡也,其貌幡幡也。”《韵会》:“婀娜,弱态貌。”《说文》:“骢马,青白杂毛也。”《西京杂记》:“武帝时身毒国献白光琉璃鞍,自是长安始盛饰鞍马。或加以铃镊,饰以流苏。”《〈东京赋〉注》:“流苏,五彩毛杂之以为马饰,而垂之。”黄节曰:“《汉书·地理志·苍梧郡》:‘武帝元鼎六年开莽曰:新广属交州。’”《论衡》:“鲸肝死人。”案:即河豚也。《礼·王制》:“八十常珍。”《注》:“珍,味也。”《集韵》:“鲑,音鞵。吴人谓鱼菜总称。”《一统志》:“广州百越,汉置交广。《楚辞》:“日晻晻而下颓。”闻人倓曰:“‘晻晻’,日无光也。‘摧藏’,自抑挫之貌。‘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谓死也。母前不敢直言,故隐约其辞。”黄节曰:“‘贵贱情何薄’句,‘贵’谓大家子宦台阁也,‘贱’谓妇也。贵贱相悬,遣妇不为薄情。‘何薄’,言何薄之有也。‘乃尔’者,作计已决之貌。‘立’,谓起立,欲行其自经之计。‘转头向户’,不遂行也。”闻人倓曰:“‘牛马嘶’,如《诗》所云‘牛羊下来’也。”段成式曰:“北方婚礼用青布幔为屋,谓之青庐。”《古今乐录》:“宋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黄节曰:“西岳华山相去庐江甚远,合葬事当从《乐录》‘南徐华山畿’为是。”

黄节曰:“篇首至‘及时相遣归’,以上二十二句为‘灰’、‘鱼’、‘支’通。中介以‘织’、‘息’二字为‘织’与‘支’通。《楚辞·招魂》:‘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则‘支’、‘虞’、‘灰’、‘尤’通。《诗·小雅·四月》:‘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则‘支’、‘微’、‘灰’通。《诗·大雅·行苇》:‘以引以翼,寿考维祺。’则‘职’与‘支’通。‘府吏得闻之’至‘慎勿违吾语’四十八句,为‘有’、‘虞’、‘尤’、‘麌’、‘语’通。韦孟《讽谏诗》:‘正遐曲近,殆其兹怙。嗟嗟我王,曷不斯思?’则‘麌’与‘支’通。《诗》‘有周不显,在帝左右’,则‘支’与‘有’通。‘虞’、‘尤’通,见《陌上桑》。《诗·大雅》‘敦弓既句,既挟四。四如树,序宾以不侮。’则‘尤’与‘语’通。‘新妇谓府吏’至‘精妙《楚辞·九辩》:‘怆怳兮,去故而就新。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则‘真’通‘庚’、通‘先’。《诗·大雅·皇矣》:‘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则‘庚’通‘文’。《诗·大雅·抑》‘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则‘庚’通‘元’。《诗·大雅·笃公刘》‘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则‘元’通‘阳’。《汉饶歌》:‘上陵何美美,下津风以寒。问客从何来?言从水中央。’则‘阳’、‘寒’通。《诗·大雅·笃公刘》‘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则‘寒’通‘先’。《诗·小雅小·弁》‘莫高匪山,莫浚匪泉’,则‘先’通‘删’。《易·象传》‘鸣豫志穷,凶也;盱豫有悔,位不当也;豫大有得,志大行也’,又屈原《卜居》‘寸有所长,智有所不明,神有所不通’,则‘东’、‘阳’、‘庚’通。《楚辞·大招》‘短狐,王虺骞只,魂乎无南,蜮伤躬只’,则‘先’、‘东’通。《诗·大雅·皇矣》‘王此大邦,克顺克比,比于文王’,则‘江’、‘阳’通。‘青’、‘烝’、‘鸣’,一音。屈原《远游》‘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隆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则‘庚’、‘青’通。《楚辞·天问》:‘吴光争国,久予是胜。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则‘烝’、‘文’通。《易林》:‘禹招诸神,会稽南山。执玉万国,天下安宁。’则‘蒸’与‘删’通。《参同契》‘七八道已讫,曲折低下降,日月气双明,九六亦相应’,则‘烝’与‘江’通。‘上堂拜阿母’至‘泪落百余行’二十句,为‘纸’叶‘阳’。刘向《列女传》‘安贱甘淡,不求丰美。尸不掩蔽,犹谥曰康’,可以证此。‘府吏马在前’至‘不得便相许’六十三句,为‘有’、‘语’、‘佳’、‘灰’、‘支’、‘微’、‘尾’通。内‘吾今且赴府’句,叠句用韵。‘兰芝惭阿母’,三句一韵。‘尔实无罪过’,及‘幸可广问讯’句,非韵。‘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二句,为‘江’通‘阳’、‘阳’通‘灰’。(天闵案:下云“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才”与“郎”韵。故黄氏谓为“阳”通“灰”也。)《诗·唐风》:‘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监,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则‘语’、‘麌’通。’《诗·邶风》:‘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则‘麌’与‘马’、与‘微’通。若‘麌’与‘尾’通,求之古籍,颇难举例。惟班固《西都赋》‘窈窕繁华,更盛迭贵。处乎斯政者,盖以百数’,则‘遇’与‘未’通,‘尾’、‘未’、‘麌’为一音,可以借证。《豳风·东山》‘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则‘微’与‘支’通。《诗·商颂·长发》:‘圣敬日跻,昭假迟迟,上帝是祇,帝命式于九围。’则‘支’与‘微’通。《小雅·出车》:‘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狁于夷。’则‘支’、‘微’、‘齐’与‘佳’通。《邶风·终风》:‘曀曀其阴,虺虺其雷。窹言不寐,愿言则怀。’则‘佳’与‘灰’通。《古乐府》:‘行胡从何方,列国持何来?氍毹五木(《御览》作“五味”)香,迭迭艾及都梁。’则‘阳’通‘灰’。‘媒人去数日’至‘郁郁登郡门’六十二句,为‘删’、‘元’、‘寒’、‘真’、‘文’、‘元’通。而在阳韵,应在烝韵,亦与‘删’、‘元’、‘寒’、‘真’、‘文’、‘先’通。并见上文。‘誓’字、‘尔尔’字、‘内’字、‘七’字不为韵。‘阿母谓阿女’至‘摧藏马悲哀’二十二句,为‘语’、‘马’、‘歌’、‘齐’、‘微’、‘灰’通。‘晚成单罗衫’句,疑仍以‘罗’字为韵,‘衫’字与‘晻晻’音相连并。否则,‘衫’在咸韵,不通‘歌’、‘齐’矣。《诗·卫风》:‘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则‘齐’与‘支’通。《大雅·抑》:‘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则‘支’通‘麻’、‘歌’。余并见上文。‘阿母谓阿女’。单句为韵。‘手巾掩口啼’,不为韵。‘新妇识马声’,至‘勿复怨鬼神’四十三句,为‘庚’、‘阳’、‘先’、‘删’、‘元’、‘寒’、‘真’通。‘知是故人来’句,‘来’字为‘灰’叶‘阳’。并见上文。‘上堂拜阿母’,不为韵。‘命如南山石’,至‘渐见愁煎迫’十七句,为‘陌’、‘职’、‘药’、‘缉’通。汉《莋都夷歌》:‘荒服之外,土地硗确。吏译传风,大汉安乐。父子同赐,怀抱匹帛。’则‘觉’、‘药’、‘陌’通。《尧时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则‘药’与‘职’通。《诗·小雅》‘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则‘职’与‘缉’通。‘长叹空房中’句,不为韵。‘其日牛马嘶’,至‘自挂东南枝’十二句,为‘鱼’、‘尤’、‘支’通。《左传》伯姬繇‘车脱其幅,火焚其旂,不利行师,败于宗丘’,则‘支’与‘尤’通。余并见上文。‘两家求合葬’,至‘戒之慎勿忘’十四句,为‘阳’、‘东’、‘庚’通,亦见上文。”

陈祚明曰:“历述十许人口中语,各各肖其声情,神化之笔也。凡长篇不可不频频照应,否则散漫。篇中如‘十三能织素’云云,‘吾今赴府’云云,‘磐石’、‘蒲苇’云云,及前后两默无声,皆是照应法。然用之浑然,初无形迹,乃神化于法度者。”

李子德曰:“阿母云‘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则公姑之遣兰芝,征邑发声,非一日矣。兰芝知其势不能挽回,始向府吏言之。诗人叙事,先后互见耳。钟伯敬乃云新妇不合先自求去,真强作解事也。”

《汉诗说》云:“此诗乃言情之文,非写义夫节妇也。后人作节烈诗辄拟之,更益以纲常名教等语,遂恶俗不可耐。”

沈德潜曰:“共一千七百四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长诗也。淋淋漓漓,反反覆覆,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长篇诗若平平叙去,恐无色泽,中间须染点华缛。五色陆离,使读者心目俱眩。如篇中新妇出门时,‘妾有绣罗襦’一段,太守择日后,‘青雀白鹄舫’一段是也。别小姑一段,悲怆之中,复极温厚。风人之旨,故应尔耳。唐人作《弃妇篇》,直用其语云:‘忆我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别小姑去,小姑如我长。’忽接二语曰:‘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轻荡无余味。故君子立言有则。”

曹操

字孟德,沛国谯人。汉举孝廉,为郎。历位丞相,封魏王。后其子丕代汉,追谥曰武皇帝,庙号太祖。有《孙子略解》一卷,《兵书接要》十卷,《兵法接要》三卷,《兵书要略》九卷,《兵法》一卷,集三十卷,逸集十卷。

薤露

崔豹《古今注》曰:“《薤露》、《蒿里》,并丧歌也,本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于蒿里。至汉武帝时,李延年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谓之挽歌。”《乐府解题》曰:“《左传》‘齐将与吴战于艾陵,公孙夏命其徒歌虞殡。’杜预云‘送死《薤露歌》’,即丧歌,不自田横始也。”

惟汉二十世(《乐府诗集》作“惟汉二十二”),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执(一作“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黄节曰:“前汉高、惠、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后汉光武、明、章、和、殇、安、顺、冲、质、桓、灵为二十二世。此篇作于汉献时,故不数献帝也。《诗纪》、《诗乘》,首句作‘二十世’,惟《乐府诗集》作‘二十二世’。《乐府正义》云:‘考世系,当从《宋志》。’但全诗五言句,作‘二十世’者,亦举成数,未为不可也。”《史记·项羽本纪》:“人言楚人沐猴而冠带,果然。”《〈毛诗〉疏》:“楚人谓猕猴曰沐猴。”《说文》:“犹,玃属。”《集韵》:“犹在山中,闻人声,预登木,无人乃下。”世谓不决曰犹豫。《〈史记〉注》:“犹豫,二兽名。多疑,故借以为名。”《战国策》:“唐雎谓秦王曰:‘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黄节曰:“《后汉书·献帝纪》:‘初平元年二月,白虹贯日。’”《左传》杜《注》:“播越,迁逾也。”黄节曰:“‘且行’,徂行也。《诗》:‘出其东门,匪我思且。’《释文》:‘且,音徂。’王引之曰:‘徂,通作且。’故‘且’亦通作‘徂’。《书·费誓》:‘徂兹淮夷,徐戎并兴。’‘徂’读为‘且’。”《〈尚书〉大传》:“微子朝周,过殷古墟,见麦秀之蕲蕲、禾麦之蝇蝇也,曰:‘此故父母之国。’乃为《麦秀之歌》,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仇。’”天闵案:“狡童”,谓纣也。《史记》“微子”作“箕子”。

朱穆堂曰:“前言何进犹豫不断、自贻害也,后言董卓弑逆、宗社丘墟也。《后汉书》:‘何进拜大将军,谋诛宦官,太后不从。进外收大名,不能断,故召四方豪杰向京城以胁太后。陈琳谏之,不听。遂召董卓屯关中,谋泄,张让、段珪等斩进于嘉德殿。袁术烧南宫,欲讨宦官。珪等劫少帝、陈留王夜出,卓引兵急进,闻帝在北邙,因往奉迎。帝见卓,恐怖涕泣。卓与言,不能辞对。与陈留王语,遂及祸乱之事,卓以为贤,遂废少帝为弘农王,立王为天子,是为献帝。并杀太后,卓迁太尉,领前将军事。闻东方兵起,乃鸩杀弘农王,徙都长安。洛阳数百万口,步骑趋蹙,更相蹈藉,积尸盈路,悉烧宫庙官府,二百里内,无复孑遗。’”

陈祚明曰:“禾黍之思,不须摹写而悲戚填胸。”

沈德潜曰:“借古乐府写时事,始于曹公。”

方曰:“此用乐府体写汉末事。所以然者,以所咏丧亡之哀,足当挽歌也。而《薤露》哀君,《蒿里》哀臣,亦有次第。此诗气势奋迈,古直悲凉,音节词旨,雄姿真朴。一起雄直,收尤哀痛深远。‘犹豫’句,结上所任何进也。‘因狩执君王’,张让、段珪也。‘己亦先受殃’,何进为宦者所杀也。‘贼臣’,董卓也。读此,知潘岳《关中》、谢瞻《张子房》之伤多而平弱。”

蒿里行

黄节曰:“《汉书·武帝纪》‘太初元年,禅高里。’《注》伏俨曰:‘山名,在泰山下。’师古曰:‘此高字自作高下之高,而死人之里,谓之蒿里,或呼为下里者也,字则为蓬蒿之蒿。’或者见泰山神灵之府,高里山又在其旁,则误以‘高里’为‘蒿里’。案:《玉篇》:‘蒿里,黄泉也,死人里也。’《说文》:‘呼毛反。’《经典》为‘蒿’字。《〈内则〉注》:‘蒿,干也。盖死则槁枯矣。以蓬蒿字为蒿里,乃流俗所误耳。今泰安城西南三里有高里山,山极小,上有塔,其东北有庙,内供阎罗、酆都阴曹七十二司等神像。盖即沿蒿里丧歌之误,直以蒿里为高里。’《元和郡县志》曰:‘高里山在兖州,亦曰蒿里山。’”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力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书·大誓》:“惟四月,天子发上祭于毕,下至于孟津。”《水经注》:“河南有钩陈垒,世传武王伐纣八百诸侯所会处,河水至斯曰孟津。‘盟’、‘孟’,古通。”天闵案:“盟”、“孟”,一声之转。今河南有孟津县。黄节曰:“‘乃心在咸阳’,即沮受所谓‘迎大驾于长安,复宗庙于洛邑也’。”《博雅》:“踌躇,犹豫也。”《礼记》:“兄之齿,雁行。”天闵案:“踌躇而雁行”,言踌躇不进,而又不肯相下也。黄节曰:“‘嗣’,犹言‘继’也。‘还’,音‘旋’。《〈汉书〉注》:‘转旋’,言须臾之间也。’《汉书·地理志》:‘九江郡,秦置。高帝死年,更名淮南国。武帝元狩元年复,故有寿春邑。’《通鉴》:‘袁术称帝于寿春。’《后汉书》云:‘术以九江太守为淮南尹。’盖又改九江为淮南治寿春也。韦昭《吴书》:‘汉室大乱,天子北诣河上,六玺不自随,掌玺者以投井中。孙坚北讨董卓,顿兵城南,使人浚井,得汉国玉玺。’故曰‘北方’。”《说文》:“铠,甲也。”《〈周礼·司甲〉疏》:“古用皮谓之甲,今用金谓之铠。”《汉书·严安传》:“介胄生虮虱。”《说文》:“虮,虱子。”《诗》:“周余黎民,靡有孑遗。”

闻人倓曰:“《通鉴》:‘初平元年春,关东州郡皆起兵以讨董卓,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董卓在洛阳,袁绍等诸军皆畏其强,莫敢先进。曹操曰: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是时关东州郡务相兼并以自强大,袁绍、袁术亦自离贰。术既与绍有隙,各立党援以相图谋。术结公孙瓒而绍连刘表,豪杰多附于绍。术怒曰:群竖不吾从而从吾家奴乎?建安二年,术称帝于寿春。’《后汉书》:‘术有僭逆之谋,闻孙坚得传国玺,遂拘坚妻,夺之。’诗盖咏此也。”

钟惺曰:“汉末实录,真诗史也。亦道尽群雄病根。惟玄德、伯符可免。成败鼎足,局自此定。本初、公路、景升辈,落其目中、掌中久矣。”

方曰:“此言袁绍初意本在王室,至军合不齐,始与孙坚等相争,而绍弟亦别自异心。‘铠甲’以下,极言乱离之惨。真朴雄阔,远大极矣。”

苦寒行

《艺文》、《乐府》作魏文帝。《歌录》曰:“《苦寒行》,古辞。”《乐府解题》曰:“晋乐奏魏武帝《北上篇》,备言冰雪溪谷之苦。或谓之《北上行》。《宋志》同。《艺文类聚》作文帝辞,误。”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一作“道”)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天闵案:今地学家以汾河以东,碣石以西,长城、黄河之间诸山为太行山脉。山西晋城县南有太行山,乃山脉之主宰也。此诗所云“太行”、“羊肠”,乃怀、泽间太行坂道。详黄所说。“诘屈”,屈曲也。“怫郁”,忧滞也。《释名》:“糜,煮米使糜烂也。”《〈毛诗〉序》:“《东山》,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也。诗曰:‘我徂东山,慆慆不归。’”黄节曰:“《汉书·地理志·河内郡·山阳》下云:‘东太行山在西北。’《壄王》下云:‘太行山在西北。’案:山阳,今河南怀庆府修武县西北三十里;壄王,今河南怀庆府河内县治,山阳在壄王之东,故曰东太行。盖太行之支峰也。《汉志·上党郡·壶关》下云:‘而羊肠坂,而《太原郡·晋阳》下无之。’据《读史方舆纪要》,羊肠坂有三:一在太原西北九十里,即晋阳之羊肠坂。李善引高诱《〈淮南子〉注》是也。一在潞安府壶关县东南百六里。《汉志》所言壶关之羊肠坂是也。一在怀、泽间,即太行坂道。《括地志》云:‘河内县北有羊肠坂道。’《元和志》云:‘太行泾在怀州北,阔三步,长四十里。羊肠所经,瀑有悬流,实为险溢。李善引高诱《吕览》:‘太行山在河内野王县北。’则羊肠坂当即怀、泽间之太行坂。《括地》、《元和》两志所举是也。然李《注》又云:‘坂在太行,山在晋阳。’则是以太原之羊肠坂当之,误矣。何义门以此诗为征高幹时作,张云璈据《魏志》‘建安十年,高幹以并州复叛,执上党太守,举兵守壶关口,公征幹,围壶关拔之’,谓诗中所言羊肠坂宜指壶关,则又与太行不合。窃谓此盖征高幹时从河内以窥上党取道怀、泽间,所上者河内之太行,所经者河内之羊肠也。‘东归’,指谯郡而言。”

朱止谿曰:“《苦寒行》歌北上,志王业之艰难也。或曰:‘献帝初平之元,公举义兵,与董卓战于荥阳,不克,还屯河内。是诗作于其时耶?’”

方曰:“起十句夹叙夹写,‘延颈’以下始入己行旅之苦。收句拓开远抱,与前‘微子’同。《乐府》以此为文帝作,余以结句断为武帝作。子桓,溺豢乐之犬豕耳,无此志意矣。武帝诗沉郁顿挫,凝重蟠屈,不一平顺。读之使人意满,后惟杜公有之。”

魏文帝

讳丕,字子桓。太祖长子,八岁能属文。建安十六年,为五官中郎将。二十二年,立为魏太子。太祖薨,嗣位为丞相魏王,受汉禅,遂即帝位。有《列女传颂》一卷,集三十卷。

芙蓉池作

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溉灌,嘉木绕东川。卑枝拂羽盖,修条靡苍天。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

《广韵》:“辇,人步挽车也。”天闵案:天子之车曰辇,不以马挽,以人步挽,取其轻安也。《说文》:“渠,水所居也。”《列仙传》:“赤松子,神农时师。”王乔,即周灵王太子晋。已见前。

方曰:“首二句点题,三四写景如画。‘卑枝’二句,承‘嘉木绕’。‘惊风’句,极写人所道不出之景。子建衍之,更极详尽。(天闵案:子建《公燕诗》云:“神飙接丹,轻辇随风移。”)‘丹霞’四句是人君语,收四句意祖前人。此诗可谓浑穆沉厚,精深华妙。然语无多味,盖欢娱之辞难工也。”

曹植

字子建,太祖子,文帝同母弟也。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寻徙封临菑。文帝即位,命诸侯并就国。黄初二年,贬安乡侯,改封甄城,二年立为甄城王,四年徙封雍丘。明帝太和元年,改封浚仪,二年复还雍丘,三年徙东阿,六年加封陈王,薨。年四十一,谥曰思。有《列女传颂》一卷,集三十卷。

箜篌引

《汉书》“塞难越祷祠于太乙后土”,作“坎侯”。“坎”,声也。应劭曰:“使乐人侯调作之,取其坎坎应节也,因其姓曰‘坎侯’。”苏林曰:“作‘箜篌’。”崔豹《古今注》:“朝鲜津卒霍里子高,晨起刺船,有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堕河而死。妻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曲,声甚凄惨,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语其妻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以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

置酒高殿上,亲友(《宋书》作“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琴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曾国藩曰:“气势。”)

《声类》曰:“宰,治也。”《楚辞》曰:“挟秦筝而弹徽。”《史记》:“苏秦说齐王曰:‘临淄其民无不鼓瑟也。’”《汉书》:“孝成赵皇后及壮,属阳阿主家歌舞。”《礼记》曰:“君子之饮酒也,一爵而色洒如,二爵而言言斯,三爵而油油以退。”《〈周礼〉注》:“羞,有滋味者。庶羞,谓各种滋味也。”《史记》:“平原君以千金为鲁连寿。”《毛诗》曰:“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论语》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注》:“久要,久约也。”《列子》曰:“或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周易》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礼记〉疏》:“带佩于两边,臣则身宜缕折如磬之背,故曰磬折。”毛苌《诗传》曰:“遒,终也。”《左传》:“子产曰:‘人谁不死?’”《周易》曰:“乐天知命,故不忧。”

方曰:“此不必拘《乐府解题》,及诗内‘久要’语,指为结交当有终始义也。曹氏父子,皆用乐府题自作诗耳。此诗大旨,言人姑及时行乐,终归一死耳。故己之谦谦自慎,只求保寿命而已。子建盖有忧生之嗟,常恐不保而又不敢明言,故迷其词。所谓寄托非常,岂寻常摘句者所能索解耶?起十二句以为如此之欢洽,似可以万年矣,而终恐不能保,故下以‘久要’要之。而言己之小心敬慎,只求保性命而无他也。此四句乃本意,却作凭空突转,为前后过结。‘磬折’句,言知足也。‘惊风’六句,与上‘万年’作两对。乐极则悲来,人之常理,况怀深感者邪?‘先民’二句,作自宽语收。”

又曰:“陈思天质既高,抗怀忠义,又深以学问,遭遇阅历,操心虑患,故发言忠悃,不诡于道。情至之语,千载下犹为感激悲涕。此诗之正声,独有千古,不虚耳。同时惟仲宣,局面阔大,语意清警,差足相敌。伟长、公幹,辅佐之耳。”

“子建乐府诸篇,意厚词赡,气格浑雄。但被后人盗窃熟滥,几成习见陈言,故在今日不容复拟,政与《古诗十九首》同成窠臼。究其真精妙蕴,固分毫未损,亦分毫未昭。盱衡今昔,子美、退之而外,恐真知其所至之境,不数觏也。”

怨歌行

《技录》、《乐录》、《乐府解题》,皆以为古辞。《艺文类聚·乐部》论乐、真西山《文章正宗》、郭茂倩《乐府诗集·相和歌辞》、《楚词曲》、晋乐所奏,皆作曹植辞。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音“又”)见疑患。周公佐成王,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室,二叔反流言。待罪居东国,泣涕常流连。皇灵大动变,震雷风且寒。拔树偃秋稼,天威不可干。素服开金縢,感悟求其端。公旦事既显,成王乃哀叹。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论语》:“为君难,为臣不易。”黄节曰:“《〈汉书·贾谊传〉注》:‘师古曰:患,合韵,音环。’”《尚书》:“公乃归,乃纳册于金縢之匮中,王翼日乃廖。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居东二年,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命之曰《鸱鸮》。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大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刘坦之曰:“‘刊’,削也。‘不刊’者,磨削不去之意。”黄节曰:“‘二叔’,管、蔡也。‘流言’,谓播为中伤之言,如水之流注也。‘居东’,本‘东征’,今曰‘待罪’”者,承郑玄‘避居’之说,亦作诗者自谦之辞也。‘流连’,犹言‘流滞’也。‘端’,事之萌也。”沈归愚曰:“末四句用成语,古人不忌。”

刘履曰:“子建在雍丘时,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明帝既不报。及徙东阿,复上疏言禁锢明时,兄弟乖绝,恩纪之违,甚于路人。愿入侍左右,承答圣问。其年冬召诸王朝。此诗之作,其在入朝之后、燕宴之时乎?子建于明帝为叔父,故借周公之事陈古以讽今,庶其有感焉!”

方曰:“起八句感慨沉痛,桓伊为谢安诵之,安为泣下。其感人深矣。后半衍周公事太多,虽陈思有托而然,后人宜忌学之。”

天闵案:乐府体稍衍,似不为病。

名都篇

《歌录》曰:“《名都》、《美女》、《白马》,并齐瑟行也。”郭茂倩《乐府诗集》曰:“‘名都’者,邯郸、临淄之类,刺时人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忧国之心也。”《杂曲歌辞》、左克明《古乐府》同载。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光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炮(《文选》作“寒”)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曾曰:“气势。”)

王逸《荔枝赋》:“宛洛少年。”《史记》:陆贾“宝剑值千(百)金”。《汉书》:“睢弘少时,妒斗鸡走马。”《楚辞》:“望长楸而太息。”《仪礼·司射》:“搢三挟一。”郑玄曰:“搢,捷也。”张铣曰:“捷,引也。”《汉书》:“匈奴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音义》曰:“镝,箭也。如今鸣箭也。郑氏《〈周礼〉注》:“凡鸟兽未孕曰禽。”毛苌《诗传》:“发矢曰纵。”善《注》:“‘两禽’,‘双兔’也。”《毛诗》曰:“鸢飞戾天。”郑玄曰:“鸱之属也。”刘履曰:“接,迎射之也。众工,善射之徒。归,许与也。”《〈毛诗〉传》:“善事曰工。”《方言》:“自关以西谓好曰妍。”《三辅黄图》:“飞廉观在上林,武帝作。后明帝取飞廉、铜马置之西门外,为平乐观。”《野客丛书》:“《典论》云:‘灵帝末年,有司湎酒,一斗直千文,今云一斗十千。盖诗人寓言耳。’”《毛诗》:“炮鳖脍鲤。”《苍颉篇》曰:“臇,少汁臛也。子兖切。”《〈说文〉长笺》:“,同‘蝦’。”廖氏曰:“蝦子在腹外。”《左传》:“宰夫胹熊蹯不熟。”《洛神赋》:“命俦啸侣。”《汉书》:“霍去病在塞外尚穿蜮踧鞠。”如淳曰:“域,鞠室也。”郭璞《“三苍”解诂》:“鞠毛丸可蹋戏。”《三才图会》:“击壤,故野老之戏。以木为二壤,前广后锐,形如履。先置一壤于地,遥于三四十步外,以手中壤掷之,中者为上。”

朱兰坡《〈文选〉集释》曰:“‘脍鲤臇胎,炮鳖炙熊蹯’,李善注引《〈苍颉〉解诂》曰:‘臇,少汁臛也。’案:《广雅》:‘臇、膹、、也。臇,俗臛字。’《说文》:‘臇,臛也。臇,肉羹也。’《尔雅》:‘肉谓之羹。’郭《注》:‘肉,臛也。’段氏云:‘羹有二:实于者用菜芼之谓之羹。实于庶羞之豆者,不用芼亦谓之羹。’《礼经》:‘牛、羊臐、豕膮。’郑云:‘今时也,是今谓之,故谓之羹。’余谓《说文》:‘雋,肥肉也。’‘雋’与‘臇’声义相近。后《七启》云:‘臇,汉南之名鹑。’是以鹑为。《楚辞·招魂》云:‘鹄酸臇。’是以为。又云:‘露鸡、蠵。’蠵乃大龟,则龟亦可为。《七启》又云:‘寒芳苓之巢龟。’彼《注》谓‘今之寒也。与鯖同,酱类也。寒鳖正与《七启》语相似。酱称寒者。’《广雅》:‘,酱也,与凉通。’《周礼》:‘酱人。’郑《注》:‘凉,今寒粥。’‘膳夫’注:‘凉作。’寒,正凉之义。善《注》谓‘寒’、‘韩’,古字通。引《释名》‘韩羊、韩鸡本出韩国所为’,盖失之。‘寒’与‘脍’为对文,若作‘韩’,则不称矣。杨升庵曰:‘五臣妄改作炰,盖炮鳖脍鲤,《毛诗》旧句,浅识者孰不以为寒字误而从炰字耶?不思寒与炰字,形相近远,音呼又别,何得误至于此?’”天闵案:以陈思好用成语推之,似当作“炰”字。

陈祚明曰:“‘白日’二句下,定当言寿命不常,少年俄为老丑;或欢乐难久,忧戚继之,方与作诗之意有合。今只曰‘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而已,万端感慨,皆在言外。”吴伯其曰:“寻常人作《名都诗》,必搜求名都一切事物,杂错以炫博,而子建只推出一少年以例其余。于少年中只出得两件事,一曰驰骋,一曰饮宴,却说得中间一事不了又一事,一日不了又一日。只是牢骚抑郁,借以消遣岁月。一片雄心,无有泄处,其自效之意,可谓深切著明矣。”

天闵案:郭茂倩《乐府诗集》,谓此诗为刺时人,吴伯其谓借以写牢骚抑郁。以《美女》、《白马》两篇之意推之,则吴说近是。然而此篇尤深隐难识矣。

美女篇

郭茂倩《乐府诗集》曰:“美女者以喻君子,言君子有美行,愿得明君而事之。若不遇时,虽见征求终不屈也。”《杂曲歌辞》、左克明《古乐府》同载。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荣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曾曰:“气势。”)

《说文》:“闲,雅也。”《上林赋》:“妖冶闲都。”善曰:“‘闲’,幽闲也。”吕向曰:“‘冉冉’,动貌。‘翩翩’,飞貌。”善曰:“‘攘袖’,卷袂也。‘环’,钏也。”《释名》:“爵钗,钗头上施爵。”《尚书》:“厥贡惟球琳琅玕。”《传》:“琅玕,石而似珠。”刘良曰:“‘交’,络也,南方草木状。‘珊瑚’,出大秦国,有州在涨海。”天闵案:今动物学家言,暖海中有一种圆筒形小虫结合营生,其所分泌之石灰质即为其共同之骨干,形歧出如树枝,故自昔称珊瑚树,实非树也。有红色、白色及黑色者,多为印章及扇坠之用。《南越志》曰:“木难,金翅鸟沫所成。碧色珠也,大秦国珍之。”吕向曰:“‘还’,转也。”《神女赋》:“吐芬芳其若兰。”《慎子》曰:“毛嫱、西施,衣以玄锡,则行者止。”杜笃《禊祝》曰:“怀秀女,使不餐。”李周翰曰:“‘休’,止也。”善曰:“‘南端’,城之正南门也。”《列子》:“虞氏,梁之富人,高楼临大路。”《古乐府》曰:“大路起青楼。”《神女赋》:“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韩诗》:“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薛君曰:“诗人言所说者颜色盛也,言美如东方之日也。”《周礼》:“媒氏掌万民三判。”《尔雅》:“安,定也。”吴兆宜曰:“《仪礼·士婚礼》:‘纳徵、玄、束帛、俪皮,如纳吉礼。’贾公彦《疏》曰:“士大夫乃以玄、束帛,夫子加以榖圭,诸侯加以大璋。”《说文》:“嗷,众口愁也。”苏武诗:“盛年行已衰。”案:“盛年”,谓盛壮之年也。

刘履曰:“子建志在辅君匡济,策功垂名,乃不克遂,虽授爵封,而其心犹为不仕,故托以处女寓怨慕之情焉。其言妖闲皓素,以喻才质之美;服饰珍丽,以比己德之盛,至于文彩外著,芳誉日流,而为众所雅慕如此。况谓居青楼高门,近城南而临大街,则非疏远而难知者,何为见弃,不以时而幣聘之乎?其实为君所忌不得亲用,今但归咎于媒荐之人,盖不敢斥言也。且古之贤者必择有道之邦然后入仕,犹佳人之择配而慕夫高义者焉。惟子建以魏氏至亲,义当与国同其休戚,虽欲他求,其可得乎?此所以为求贤独难,而其所见亦岂众人之所能知哉?夫盛年不嫁,将恐失时,故惟中夜长叹而已。”

方曰:“《名都》、《美女》二篇,今皆习为陈言,不得再拟。”“美女如此容华而安于义命,不轻于求遇,以喻士不求达也。”

徐经纶曰:“‘佳人’以下三折,愈折愈深。”

白马篇

郭茂倩《乐府诗集》曰:“《白马》者,言人立功、立事,尽力为国,不可念私也。《杂曲歌辞》、左克明《古乐府》同载。”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一作“胡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五臣作“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罗敷行》:“黄金络马头。”《说文》:“羁,络头也。”《汉书·地理志》:“周既克殷,分冀州之地以为幽、并。”闻人倓曰:“自古言勇侠者,皆推幽、并。”《说文》:“汉北方,流沙也。”黄节曰:“‘垂’,边陲也。”《家语》:“孔子曰:‘肃慎氏贡楛矢。’”《汉书》:“控弦贯石,威动北邻。”邯郸淳《艺经》:“马射左边为月支三枚、马蹄二枚。”黄节曰:“破左的者必从右发。月支,即左边之的也。《典书》:‘尚书令荀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赭白马赋》:‘经玄蹄而雹散,历素支而冰裂。’善《注》:‘玄蹄’,马蹄也;‘素支’,月支也,皆射帔名也。凡物飞迎前射之曰‘接‘。‘猱’,猿。《方言》:‘剽,轻也。’欧阳《〈尚书〉说》:‘螭,猛兽也。’《说文》:‘檄以木简为书,长尺二寸,用徵召也。’魏武奏事,若有急则插以鸡羽,谓之羽檄。”闻人倓曰:“《汉书》颜师古《注》:‘厉,疾飞也。’吕延济曰:‘厉,策也。《汉书》:‘匈奴其先,夏侯氏之苗裔也。’又曰:‘燕北有东胡山戎,或曰鲜卑。’《苍颉篇》曰:‘凌,侵也。’吕向曰:‘怀,惜也。’《〈前汉·元帝纪〉注》:‘籍者,为尺二竹牒。记其年纪、名字、物色。’《吕氏春秋》:‘三军之士,视死若归。’”

朱秬堂曰:“此寓意于幽、并游侠,实自况也。子建《自试表》云:‘昔从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伏见所以用兵之势,可谓神妙。而志在擒权馘亮,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篇中所云‘捐躯赴难’,‘视死如归’,亦子建素志,非泛述矣。”

方曰:“此篇奇警。杜公《出塞》诸什,脱胎于此。明远《代出自蓟北门》、《结客少年场》、《幽并重骑射》,皆模此,而实出自屈子《九歌·国殇》也。”

远游篇

《楚辞·远游篇》曰:“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郭茂倩《乐府诗集》曰:“王逸云:‘《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困于谗佞,无所告诉,乃思与仙人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至焉。’陈思此篇所自出。”《杂曲歌辞》、左克明《古乐府》同载。

远游临四海,俯仰观洪波。大鱼若曲陵,承浪相经过。灵鳖戴方丈,神岳俨嵯峨。仙人翔其隅,玉女戏其阿。琼蕊可疗饥,仰首吸朝霞。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将归谒东父,一举超流沙。鼓翼舞时风,长啸激清歌。金石固易敝,日月同光华。齐年如天地,万乘安足多?

毛苌《诗传》:“曲陵曰阿。”《列子》:“渤海之东有壑焉,其中有山无所连著,常随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史记》:“海中有三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按:“神岳”即指方丈。“嵯峨”,高貌。《释名》:“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汉武内传》:“帝闲居承华殿,忽见一女子,曰:‘我墉宫玉女王子登也,至七月七日,王母暂来。’言讫,不知所在。”《尔雅》:“大陵曰阿。”《西京赋》:“屑琼蕊以朝餐,必性命之可度。”《甘泉赋》:“噏青云之流霞。”《渤海十洲记》:“昆仑山有三角,其一角正干北辰,名曰阆风巅。其一正西,名玄圃台。其一正东,名昆仑宫。有五城十二楼。”《十洲记》:“扶桑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也。”《列仙传》:“老子西游,关令尹喜知真人当过,物色而得之,与老子俱至流沙之西,莫知所终。”《楚辞》:“俟时风之清激兮。”《毛诗》:“其啸也歌。”《传》:“啸,蹙而出声。”《楚辞》:“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朱秬堂曰:“读曹植《五游·远游篇》,悲植以才高见忌,遭遇艰厄。灌均之谗,仪、廙受诛,安乡之贬,幸耳。时诸侯王皆寄地空名,国有老兵百余人,以为守卫。隔绝千里之外,不听朝聘。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法既峻切,过恶日闻,惴惴然朝不知夕。所谓‘九州不足步’,(案:此《五游》咏句,渔洋亦未选。)‘中州非我家’,皆其忧患之辞也。至云‘服食享遐纪’、‘延寿保无疆’,(案:二语亦《五游》咏句。)则有忧生之心为己蹙矣。”

方曰:“气体宏放,高妙恢阔。‘曲陵’、‘时风’,用字法,非饾饤所知。‘金石’四句,总咏歌之,若继《大人赋》而言。”

赠丁仪

《魏略》:“仪字正礼,太祖辟为掾。”善《注》:“《集》云‘与都亭侯丁廙’,今云‘仪’,误也。”天闵案:廙,字敬礼,仪弟。兄弟皆善陈思。太祖欲立植为嗣,仪、廙力赞其说。文帝受禅,兄弟皆伏诛。

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子其宁尔心,亲交义不薄。(曾曰:“情韵。”)

《说文》:“除,殿阶也。”《左传》:“凡雨自三日以往曰霖。”《广雅》:“八月浮云不归。”王逸《〈楚辞〉注》:“弃,委也。”《说文》:“畴,耕治之田也。”《晏子春秋》:“齐景公之时,雨雪三日,公被狐白之裘坐于堂侧,谓晏子曰:‘雨雪三日,天不寒何也?’晏子曰:‘贤君饱知人饥,温知人寒。’公曰:‘善!’遂出裘发黍。”《楚辞》:“无衣裘以御冬。”按:“狐白”,谓集狐腋之白毛为裘也。《新序》:“延陵季子将西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不言而色欲之,季为有上国之事,未献也,然心许之矣。致使于晋,顾反,则徐君死,于是以剑带徐君墓树而去。”

方曰:“起写霖潦,以起丁之困。‘在贵’四句逆接。此诗清警而自具沉雄。大约子建皆中锋,学之不能得其厚重,雄关高峻,而得其陈意陈言,则失之板实。”

赠白马王彪并序

《集》云《于圈城作》。

《序》曰:黄初四年正月,白马王、任城王(《魏志》:“彪字朱虎,初封白马王,后徙封楚。任城王彰,字子文,并武帝子。建安中为北中郎将,伐乌丸用功,文帝初三年为任城王,四年朝京师,不得即见,忿怒暴薨。”《世说》:“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后阁共围棋,并噉栆。文帝以毒置枣蒂中,自选可食者以进,王弗悟,遂中毒卒。”天闵案:《世说》与《魏志》异,殆陈寿为文帝讳也。)与予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一作“旷”)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曾曰:“情韵。”)

陆机《洛阳记》:“承明门,后宫出入之门。吾尝怪‘谒帝承明庐’,问张公,公云:‘魏明帝作建始殿,朝会皆由承明门。’”《毛诗》:“逝将去汝。”王引之曰:“逝,发声也,不为义。”善《注》:“‘旧疆’,甄城也。时植虽封雍丘,仍居甄城。”陆机《洛阳记》:“首阳山在洛阳东北,去洛二十里。”《山海经》:“熊耳之山,伊水出焉。南入于洛。”《楚辞》:“道壅塞而不达,江河广而无梁。”《国语》:“秦泛舟于河。”《西京赋》:“起洪涛而扬波。”《毛诗》:“顾瞻周道。”又:“在城阙兮。”《左传》:“引领西望,曰:‘庶几乎?’”《楚辞》:“永怀兮内伤。”

天闵案:起四句叙朝阙归藩,“伊洛”六句写将归恋阙之情,词意凄警。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曾曰:“情韵。”)

薛综《〈东京赋〉注》:“太谷在洛阳西南。”刘履曰:“太谷,东路所经行之山谷也。善《注》:‘在洛阳西南。’非是。”《风俗通》:“泰山松树,郁郁苍苍。”《魏志》:“黄初四年,七月大雨,伊洛溢流。”《左传》:“凡雨自三日以往曰霖。”《毛传》:“行潦,流潦也。”《毛诗》:“肃肃兔置,施于中逵。”《广雅》:“轨,迹也。”《毛诗》:“陟彼高冈,我马玄黄。”《传》:“玄马病则黄。”

方东树曰:“写艰苦行路之情,喷薄而出。”

天闵案:《艺苑卮言》曰:“陈思王《赠白马王彪》诗,全法《大雅·文王》之什,以故首二句不相承耳。后人不知,合二为一,良可笑也。”余谓“顾瞻”二句,悠然不尽,确是收语;“太谷”二句,尤突兀雄奇。此为当然两章,政不必以其法《文王》之什而断其为二也。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明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曾曰:“情韵。”)

《楚辞》:“志纡郁其难得。”王逸注:“纡,屈也。郁,愁也。”《楚辞》:“将以遗兮离居。”《毛传》:“偕,俱也。”吴琪曰:“二王初出都,未有异宿之命。出都后,群臣希旨,中途命下,始不许二王同路。‘鸱枭’云云,总归咎于有司等,若不出于文帝之意者然。”善《注》:“‘鸱枭’、‘豺狼’,以喻小人也。”《毛诗》:“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庄子》:“加之以衡轭。”《汉书》:“杜文谓孙宝曰:‘豺狼当路,不宜复问狐狸。’”《公羊传》:“楚庄王伐郑,放乎路衢。”《注》:“‘路衢’,郭内衢也。”《毛诗》:“营营青蝇,止于樊。”郑玄曰:“蝇之为虫,污白使黑,污黑使白,喻佞人变乱善恶也。”《广雅》:“间,毁也。”《楚辞》:“揽腓辔而下节。”郑玄《周礼注》曰:“蹊,即径也。”何焯曰:“‘欲还绝无蹊’,言欲还诉而不可得也。”

方东树曰:“起四句乃及彪,点题。‘本图’以下,叙述本事,至痛无隐。”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叹息。(曾曰:“情韵。”)

《汉书》:“息夫躬《绝命词》曰:‘嗟若是兮欲何留?’”蔡邕《月令章句》:“寒蝉应阴而鸣,鸣则天凉,故谓之寒蝉也。”《楚辞》:“山萧条而无兽。”又:“日杳杳而西颓。”《毛诗》:“翩翩者鵻。”善《注》:“厉,疾貌。”《尚书》:“不遑遐食。”《广雅》:“戚,伤也。”《古诗》:“感物怀所思。”《列子》:“师襄乃抚心高蹈。”《楚辞》:“长太息以掩涕。”

刘履曰:“方将自释,而又感物如此。是则索群之念虽切,而归赴之程莫稽,安得不伤怀而太息耶?”

方东树曰:“感物伤怀,已明道之。”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郑玄《〈周易〉注》:“命,所受于天也。”《楚辞》:“属天命而委之咸池。”王逸曰:“咸池,天神也。”《古诗》:“同袍与我违。”《毛传》:“违,离也,谓不耦也。”《魏志》:“武皇帝卞皇后,生任城王彰、陈思王植。”《左传》:“郑罕、驷、丰,同生。”杜预曰:“罕,子皮;驷,子皙;丰,公孙段也,三家本同母兄弟也。”又:“往,死者。”《释名》:“往,暀也,归往于彼也。”黄节曰:“故域,任城也。”《汉书》:“贡禹上书曰:‘骸骨弃捐,孤魂不归。’”黄节曰:“《太玄》范望《注》曰:‘过,去也。’‘存者’,谓己与白马也。‘忽复遇’,谓须臾亦与任城同一往耳。‘亡没身自衰’句,倒文,谓身由衰而没耳。”天闵案:黄说未确。“存者”,谓白马王也。盖谓死者已死,生者又去,弟兄辈既有亡没,则我身自衰耳。《汉书》:“李陵谓苏武曰:‘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薤露歌》曰:“薤上露,何易晞?”《毛传》:“晞,干也。”《东观汉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善《注》:“日在桑榆,以喻人之将老。”《尚书》:“惟影响。”闻人倓曰:“言年将暮,如影响之不可追也。”《古诗》:“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说文》:“咄,叱也,丁兀切。”《声类》曰:“唶,大呼也,子夜切。”善《注》:“言人命叱呼之间,或至夭丧也。”

方东树曰:“此兼念任城之亡,以及存者,愈见深痛。”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至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疹,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曾曰:“情韵。”)

《毛诗》:“洽比其邻。”陆氏《音义》曰:“比,毗志反。”《汉书·孙宝传》:“入舍祭竈请比邻。”《邓析子》:“远而亲者,志相应也。”善《注》:“‘分’,犹‘志’也。”《毛诗》:“抱衾与稠。”《毛传》:“衾,被也。”郑玄曰:“‘稠’,床帐也。‘帱’与‘稠’,古字同。”《毛诗》:“心之忧矣,疹如疾首。”《毛传》:“疹,犹病也。”《史记》:“吕公谓吕媪曰:‘非儿女之所知。’”又韩信谓汉祖曰:“项王,所谓妇人之仁也。”李陵《书》:“前书仓卒。”善《注》:“‘骨肉’,谓兄弟也。”苏武诗:“骨肉缘枝叶。”《古诗》:“轲长苦辛。”

方东树曰:“此伤痛无可如何,转作自宽语。收二句又倏转,言终不能自宽。回环往复,愈见深痛。解者谓此为慰彪之词,于理曲纡难通。”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曾曰:“情韵。”)

善注《楚辞》,序曰:“帝阍、宓妃,虚无之语。”《论衡》:“传书称赤松、王乔好道为仙,度世不死,是又虚也。”魏武帝《善哉行》:“痛哉世人,见欺神仙。”《汉书·谷永传》:“三郡所奏,皆有变故。”郑玄《〈周礼〉注》曰:“故,灾也。”《吕氏春秋》:“人之寿,久不过百。”《古诗》:“生年不满百。”闻人倓曰:“‘变故’二句,即《序》所谓‘大别在数日’也。”蔡琰诗:“念别无会期。”《毛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七发》:“太子玉体不安。”《〈左传〉注》:“享,受业。”《尚书》:“询兹黄发。”《韩诗外传》:“孙叔敖治楚,三年而楚国霸,楚史援笔而书于策。”苏武诗:“援笔从此辞。”

朱绪曾曰:“‘变故在斯须’,此因任城暴薨而叹人生变故之速。更忧谗惧祸,期于别后克己慎行而免于刑戮也。语极融浑。”方东树曰:“只是放声长号,生离死别,尽此须臾。千载读之,犹为堕泪,何况当日!此真不愧《三百篇》兴观群怨之旨。”

送应氏诗二首

朱绪曾曰:“《魏书》曰:‘汝南应字德琏,太子辟为丞相掾属,转为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将文学。弟璩。’”

刘良曰:“此送应、璩兄弟也。时董卓迁献帝于西京,洛阳被烧焚,故诗中多见荒芜之事。”

步登北芒坂,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五臣作“平生亲”),气结不能言。(曾曰:“情韵。”)

郭缘生《述征记》:“北芒,洛阳北芒岭。靡迤长阜,自荥阳山连岭修亘,暨于东垣。”《说文》:“寂,无人声也。”《后汉·献帝纪》:“车驾至洛阳,宫室尽烧。”《汉书》:“伍被曰:‘臣今见宫中生荆棘。’”《〈孟子〉注》:“太山之高,参天如云。”《礼记》:“六十曰耆。”《东观汉纪》:“马援曰:‘隗嚣侧足无所立。’”《国语》:“田畴荒芜。”贾逵《注》:“一井为畴。”《风俗通》:“南北曰阡,东西曰陌。”刘歆《遂初赋》:“野萧条而寥廓。”《东观汉纪》曰:“北夷作寇,千里无烟火。”《古诗》:“悲与亲友别,气结不能言。”

何焯曰:“亦无甚新奇可喜,而思深言远,一气团结,此为建安风调。”

方东树曰:“先写本乡乱离之惨,苍凉悲壮,与武帝《苦寒行》、仲宣《七哀》,同其极至。明远、杜公,皆尝拟之。末二句乃逗将远适之意,极章法伸缩之妙。‘平常居’,托应自言所见。”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亲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阳。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曾曰:“情韵。”)

李陵《书》:“策名清时。”又《诗》:“嘉会难再遇。”《庄子》:“天与地无穷,人死各有时。”《毛诗》:“燕婉之求。”《毛传》:“燕安,婉顺也。”《毛诗》:“我友敬矣。”又:“城彼朔方。”《尔雅》:“昵,近也。”《周易》:“在中馈。”王弼曰:“妇人职中馈。”《汉书》:“杜邺说王音曰:‘爱至者其求详。’”《尔雅》:“鹣鹣比翼。”又:“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注》:“似凫,青赤色,一目一翼,相得乃飞。”

何义门曰:“前首写去路之荒凉,次首言流怀之难极。‘山川’一句,收转前首,其情一片。”

方东树曰:“起五句言人生离别,不可常保,故愿得展情。‘我友’三句,实点‘送’字。‘中馈’四句,义深文曲,言不能答其深望,故以为愧。‘山川’四句,又致其款恋不忍离别之忱,用笔变化,不可执著。鮑、谢且不能窥,后惟杜、韩二公有此耳。‘愿得展嬿婉’,所谓‘口前截断第二句’也。”

三良诗

《〈诗〉疏》:“文六年,《左传》云:‘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残。生时等荣乐,既没同忧患。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揽涕登君墓,临穴仰天叹。长夜何冥冥,一往不复还。黄鸟为悲鸣,哀哉伤肺肝。

《吕氏春秋》:“功名之立,天也。”善曰:“言功立不由于己,故不可为也。”天闵案:功名由天,故曰“不可为”也。忠义可以自勉,故曰“我所安”也。应劭《〈汉书〉注》:“秦穆与群臣饮酒,酒酣,公曰:‘生共此乐,死共此哀。’奄息等许诺。及公薨,皆从死。”《说文》:“捐,弃也。”《毛诗·黄鸟篇》:“临其穴,惴惴其慄。”

方曰:“一起破空而来,‘秦穆’二句点,‘生时’二句承。峥嵘飞动,雄迈无比。‘谁言’二句倏转,出余意。以下但停蓄感叹,沉痛之至。”

杂诗

天闵案:原诗六首,渔阳选三首,兹选一首。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曾曰:“识度。”)

《新语》曰:“‘高台’喻京师,‘悲风’言教令,‘朝日’喻君之明。‘照北林’言狭,比喻小人。”《尔雅》郭璞《注》:“方舟,并两船也。”《〈毛诗〉传》:“极,至也。”《广韵》:“任,堪也。”善曰:“‘翘’,犹‘悬’也。”

曾国藩曰:“《易·小过》:‘飞鸟遗之音。’谓欲托之寄音讯于故乡也,转瞬而雁之行影已不见矣。‘之子’,远人,似当有所指,若徐幹之类。”

方曰:“‘高台多悲风’二句,兴象自然,无限托意。‘之子’四句,文势与上忽离。‘孤雁’二句,横接。‘翘思’句,接‘离思’。‘形影’句,双接雁与人,作收。文法高妙,与《十九首》、阮公等同其神化。”

七哀诗

《玉台》作《杂诗》。《乐府》作《怨歌行本辞》。《韵语阳秋》:“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之七哀。”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七哀》起于汉末。”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曾云:“情韵。”)

吕向曰:“月行疾,其光如流。‘正’,谓当其时也。‘徘徊’,谓终夜月光回转、四面迁照也。”善《注》:“夫皎月流辉,轮无辍照,以其余光未没,似若徘徊。前觉以为文外旁情,斯言当矣。”刘良曰:“‘逾’,过也。”黄节曰:“‘清路尘’与‘浊水泥’是一物,‘浮’为尘,‘沉’为泥。故下云‘浮沉’‘异势’,指尘、泥也。亦喻兄弟一体,而荣枯不同也。《乐府》改作‘高山柏’,则二物不伦矣。‘君怀不开’,则虽欲入君怀,不可得矣。诚如是,则何行依也。此逆料必然之辞,其怨极深。”《尔雅》:“谐,和也。”

朱止蹊曰:“此曲疑作于文帝时。《怨歌行》,作于明帝初立也。”

刘坦之曰:“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异势,不相亲与,故以‘孤妾’自比。首言月光徘徊,喻文帝恩泽流布,而独不见及也。”

朱述之曰:“胡应麟《诗薮》云:‘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李陵逸诗也。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全用此句,而不用其意,遂为建安绝唱。”

方曰:“起八句叙题,‘君若清路尘’以下,语语紧健,妙绪不穷,收句忽转一意。古人收句,往往换意换势换笔,或兜转,或放开,多留弦外之音、不尽之意。”

王粲

字仲宣,山阳高平人,有异才。汉献帝西游,因徙居长安。以西京扰乱,乃之荆州依刘表。表卒,曹操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拜侍中。建安二十二年卒,年四十二。有《去乏论集》三卷、《汉末英雄记》十卷、集十一卷。

咏史诗

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文选》作“共所知”)。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妻子当门泣,兄弟哭路陲(《文选》作“垂”)。临穴呼苍天,涕下如绠縻。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同知埋身剧,心亦有所施。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黄鸟作哀(《文选》作“悲”)诗,至今声不亏。

《礼记》:“陈乾昔寝疾,命箕子曰:‘如我死,则必大为我棺,使二婢子夹我。乾昔死,其子曰:‘殉葬,非礼也,况又同棺乎。’”《〈毛诗·秦风·黄鸟〉疏》:“服虔曰:‘杀人以葬,璇环其左右,曰殉。’”郑玄《〈礼记〉注》:“尔,语助也。”贾逵《〈国语〉注》:“訾,量也。”《毛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说文》:“绠,汲井绠也。縻,牛辔也。”《玉篇》:“剧,甚也。”《广韵》:“剧,艰也。”案:言三良殉秦穆,同知死祸甚烈,然其心固亦有所施用也。包咸《〈论语〉注》:“施,行也。”《毛诗》:“惟此奄息,百夫之特。”郑玄曰:“百夫之中最雄俊者也。”《〈毛诗〉序》:“《黄鸟》,哀三良也。”《〈楚辞〉注》:“亏,负也。”

方曰:“起四句先言不应杀良臣,‘结发’以下,却转出当殉意来,而以子建收处哀叹意置于此。‘人生’以下,却以子建起句为收,而加清警。通首文势浩瀚,似胜子建作。其意亦本屈子。谢、鲍尝拟其词意,而气格之高妙,则远不逮也。”

天闵案:此似与子建同时唱和之作,用意政同。五臣《注》谓:“魏武好以己事诛杀贤良,故托言三良以讽。”盖仅就起四句而为之说,未得本诗之要旨也。诗意仍视殉死为当,“人生”四句,即子建所谓“忠义我所安”也。特子建别具苦心,故言之尤觉深痛,仲宣乃人臣客气语耳。方氏乃谓此篇较胜,似为失言。

七哀诗

天闵案:原诗三首,《文选》选一、二两首,王选一、三两首。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文选》作“远”)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老子》:“执大象,天下往。”河上公《注》:“象,道也。”《汉书》述张耳、陈余“据国争权,还为豺虎”。善曰:“‘遘’,与‘构’同,古字通。”天闵案:“象”,法也。二句盖谓吕布杀董卓、李傕、郭汜之乱。《毛诗》:“蠢尔蛮荆。”《传》:“蛮荆,荆州之蛮也。”天闵案:此盖往荆州依刘表时所作,故曰“适荆蛮”。善《注》:“言回顾虽闻其子号泣之声,但知挥涕独去,不复还视也。‘未知’二句,妇人之辞。”《诗文》:“完,全也。”《汉书》:“文帝葬霸陵。”按:在陕西长安县东,其西北为霸陵县,北周废。即霸上也。《〈毛诗〉序》:“《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贤伯也。”闻人倓曰:“沈约称仲宣《壩岸之篇》,指此。”

方曰:“起六句点题,而沉雄阔大,气体骞举。‘出门’以下,以中道所见言之,情词酸楚,至不忍闻。《小雅》伤乱,同此惨酷。‘南登’以下思治,沉痛悲凉,寄哀终古。”

边城使心悲,昔我亲更之。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王注:“与‘治’同,平声。”)?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蓼虫不知辛,去来无与咨。

《玉篇》:“更,历也。”《说文》:“截,断也。”《后汉·西羌传》:“障塞亭燧出长城外数千里。”按:谓设亭障、举烽火以为守望也。《尔雅》:“戍,遏也。”《注》:“戍守,所以止寇贼。”《〈尔雅〉疏》:“囚敌曰俘。”《汉书》晋灼《注》:“生得曰‘虏’。”《毛诗》:“逝将去汝,适彼乐土。”《楚辞》:“蓼虫不徒守葵藿。”闻人倓曰:“言蓼辛葵甘,虫各安其故,不知迁也。以比人之久留兹者。”《集韵》:“咨,谋也,问也。”

方曰:“起二句文法双绾。‘冰雪’四句言地,‘登城’六句言人,笔势苍莽浩荡,后惟杜公有之。‘天下’二句,逆转反掉。‘蓼虫’二句,本怨恨之辞,却庄言之,悲慨尤深。此诗直嗣二《雅》,昭明之选,乃逸此篇,选择殊失当也。”又曰:“苍凉悲慨,才力豪健,陈思而下,一人而已。”

钟嵘《诗品》曰:“魏侍中王粲,其源出于李陵。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

何焯曰:“仲宣最为沉郁顿挫,而钟记室以为文秀而质羸,殆所未喻。”

天闵案:仲宣《七哀诗》三首,均依荆州刘表时作。一首写出西京时乱离之惨,二首写羁旅忧思,即《登楼赋》之意,三首写边城虏氛甚炽。盖汉末中原多故,匈奴、乌桓、鲜卑、氐羌诸族,侵凌边地,无人过问。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真惨痛也。然豺虎构患,白骨蔽野,天下滔滔,岂真有所谓乐土哉?卒至无可如何,而以蓼虫不知辛为解,用意尤为悲愤。又案:公幹诗,王氏竟未入选,而伟长、德琏,仅选其一二,无甚精彩,悉为节去。

繁钦

字休伯,文才机辨。少得名于汝颖,为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二年卒。有集十卷。

定情诗

《解题》:“言妇人不能以礼从人,而自相悦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结绸缪之志。若臂环致拳拳、指环致殷勤、耳珠致区区、香囊致叩叩、跳脱致契阔、佩玉结恩情,自以为志。而期于山隅、山阳、山西、山北,终而不答,乃自悔伤焉。”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一作“投”)?金簿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欣?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叹息。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尅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毛诗》:“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黄节曰:“《诗·陈风》:“东门之枌。”《毛传》曰:“国之交会,男女之所聚。”《郑风》:“东门之枌。”《毛传》曰:“东门,城东门也。男女之际近而易,则如东门之,据此则陈、郑东门皆男女相聚之地。”《毛诗》:“邂逅相遇。”《玉篇》:“邂逅,不期而会也。”《楚辞·远游》:“闻赤松之清尘。”按:“清尘”,犹云“清徽”。《毛诗》:“期我乎桑中。”《左传》:“夫子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也。”《诗·毛传》:“媚,爱也。”《广雅》:“拳拳,爱也。”《说文》:“钏,臂环也。”《广韵》:“绾,系也。”《汉旧仪》:“宫人御幸,赐银指环,令数环计月也。”《〈汉书〉注》:“师古曰:‘区区,小也。’”《风俗通》:“耳珠曰珰。”《〈广雅〉释训》曰:“叩叩,诚也。”《说文》:“肘,臂节也,手腕动脉处。”《毛诗》:“死生契阔。”《传》:“契阔,勤苦也。”《字汇》云:“钏,古之跳脱金条,旋转数匝,浮贯臂间。古男女同用,今惟女饰用之。”《释名》:“缨,颈也。自上而下系于颈也。”黄节曰:“《礼·内则》:‘妇事舅姑衿缨綦履。’郑《注》:‘衿,犹结也。妇人有衿缨,示有系属也。’《尔雅·释器》云:‘佩衿谓之禐。’郑《注》:‘佩玉之带上属。’‘何以结中心’,谓佩衿也。”闻人倓曰:“谢氏《诗源》:‘昔有姜氏与邻人文胄通殷勤,文胄以百炼水精铁一函遗姜氏,姜氏启履箱,取连理线贯双针结同心花以答之,故《定情诗》曰‘素缕连双针’。”孔融《书》:“不得与足下岸帻广坐,举杯相于,以为邑邑。”《广韵》:“于,居也。”按:相于,犹云相依以居也。《邺中记》:“金薄薄打,纯金如蝉翼。”《西京杂记》:“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此自后宫搔头皆用玉画镂也。”《续〈汉书·舆服志〉》:“贵人助蚕戴玳瑁钗。”《释名》:“裙下,裳也。裙,群也,联接群幅也。缉下横缝,缉,其下也。”黄节曰:“‘三举’,其多也。盖即联接群幅在条也。”《释名》:“中衣,言小衣之外、大衣之中也。”《说文》:“旰,晚也。”《尔雅》:“东风谓之谷风。”又:“回风为飘。”又:“北风谓之凉风。又:“山小而高曰岑。”《吕氏春秋》:“风有八等:炎风、滔风、薰风、巨风、凄风、飏风、厉风、寒风。”又:“西南风曰凄风。”黄节曰:“《〈诗〉序》:‘《氓》,刺时也。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背弃。’”《广韵》:“尅,必也。”黄节曰:“‘密期’,犹‘密约’也。”《说文》:“褰,袴也。攐,抠衣也。从手。褰声则褰,乃攐之假借。”吴兆宜曰:“《释名》:‘厕,杂也,言人杂厕其上也。’”

朱秬堂曰:“《卫·氓》在被弃之后,此诗在负约之初,其为愧悔则一也。《氓》诗曰‘老使我怨’,可伤也。此诗曰‘厕其丑陋质,徙倚无所之’,尤可惜也。一不自检,遂不胜自失之悔。情之荡,可惧哉!定情者约之以礼,而不自失也。”

陈沆曰:“繁主簿有《咏蕙篇》云:‘蕙草生北山,托身失所依。植根阴崖侧,夙夜惧危颓。寒泉浸我根,凄风常徘徊。三光照八极,独不蒙余晖。葩叶永凋悴,凝露不暇晞。百草皆含荣,己独失时姿,比我英芳发。鸣已哀。’夫休伯在魏,书翰见优。宾僚燕好,未为不遇,何哀苦若此哉?观魏文《与吴质书》,历数存没诸人,不及主簿,得毋情好不终、骚怨斯作乎?彼甄后结发,尚致塞糠;子建连枝,犹泣煮釜。繁与二丁、德祖,俱摈七子之列,知此《定情》之作,必匪无病之呻。始合始睽,彼凉我厚,君臣朋友,千载同情。渊明《闲情》之赋,此导其前修;平子《四愁》之章,此申其嗣响。味斯比兴,遂等闺情。辄复举隅,以当论世。”

阮籍

字嗣宗,陈留尉氏人,司空记室瑀之子。容貌瑰杰,志气豪放。初辟太尉掾,进散骑常侍大将军。司马昭欲为其子炎求婚,籍沉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后引为从事中郎,籍闻步兵厨多美酒,遂求为步兵校尉。纵酒昏酣,遗落世事。又对人能为青白眼,由是礼法之士,深所仇疾,大将军常保持之。有集十三卷。

咏怀

天闵案:阮公《咏怀》凡八十二首,《文选》录十七首,陈沆《诗比兴笺》录三十八首,王选三十二首。颜延年曰:“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此咏耳。”又曰:“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

吴汝纶曰:“八十二章,决非一时之作。疑其总集生平所为诗,题之为《咏怀》耳。”

成倬云曰:“正于不伦不类中,见其块垒发泄处。一首只作一首读,不必于其中求章法贯穿也。”

黄节曰:“《晋书》本传云:‘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又云:‘籍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斯则《咏怀》之作所由来也。而臧否之情,托之于诗,一寓刺讥,故东陵、吹台之咏,李公、苏子之悲,园绮、北阳之思、高子、三闾之怨,诗中递见。此李崇贤所谓‘文多隐避’者也。”

陈沆曰:“阮公凭临广武,啸傲苏门,远迹曹爽,洁身懿、师,其诗愤怀禅代,凭吊今古,盖仁人志士之发愤焉,岂直忧生之嗟而已哉?”

《诗·大雅》:“仲山甫永怀。”“永”、“咏”,古通。《尚书》:“歌永言。”《汉书·艺文志》,引“永”作“咏”。师古曰:“咏者,永也。永,长也。所以长言之也。”《晋书》本传:“籍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文选》作“衿”)。孤鸿号外野,翔(《文选》作“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曾曰:“识度。”)

《释名》:“帏,围也。”《广雅》:“鉴,照也。”《尔雅》:“衿,谓之袸。”《注》:“衣小带。”吴琪曰:“鸟不夜翔,曰‘翔鸟’,正以月明故。即曹孟德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方曰:“此为八十一首(天闵案:《咏怀》八十二首,方氏谓为八十一首,未悉所据。)发端,总言所以咏怀不能已于言之故。而情景交融,含蓄不尽。虽其词意已为后人剿袭熟滥,然其兴象如新,未尝分毫损也。”

何焯曰:“籍之忧思,所谓有甚于生者,注家何足以知之。”(蒋师爚曰:“此刺善《笺》‘忧生之嗟’也。”)

徐经纶曰:“‘忧思’二字,为八十余篇之血脉。”

黄节曰:“诸家多以此篇为八十二首之发端,若蒋师爚诠次其先后辞旨,以类相次。陈沆乃刺取三十八首,分上中下三篇,曰悼宗国将亡,曰刺权奸,曰述己志。此皆强与区分,无当于阮公作诗之旨,窃不敢从。”

天闵案:黄说是也,然“忧思”二字确为八十余篇之主宰。又此诗但写情景,不著论议,谓为发端,似无不可。或阮公总集所著,特题一首于其端耶。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珮,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曾曰:“识度。”)

《列仙传》:“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交甫下请其珮,遂手解珮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去数十步视珮,空怀无珮,顾二女忽然不见。”《〈毛诗〉传》:“婉娈,少好貌。”《子虚赋》:“扶舆猗靡。”黄节曰:“案:《庄子·应帝王篇》:‘吾与之虚而委蛇。’《列子·皇帝篇》作‘猗移’。《礼记·玉藻》:‘疾趋则欲发而手足毋移。’郑《注》:‘移之,言靡迤也。’则‘猗靡’即‘猗移’,亦即‘委蛇’也。《毛诗》郑《笺》:‘委蛇,委曲,自得之貌。’”《汉书》:“李延年歌曰:‘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登徒子好色赋》:“臣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毛诗》:“焉得萱草,言树之背。”《传》:“萱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毛诗》:“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又:“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郑《笺》:“人言‘其雨,其雨’,杲杲然日复出,犹我言‘伯且来,伯且来’,则复不来也。”黄节曰:“‘萱草’三句,皆用《卫风·伯兮》诗义。”《汉书》:“楚王使武涉说韩信曰:‘足下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今为汉王所擒矣。’”

何焯曰:“此盖托朋友以喻君臣,非徒休文好德不如好色之谓。结谓一与之齐,终身不易,臣无二心,奈何改操乎?”

刘履曰:“初司马昭以魏氏托任之重,亦自谓能尽忠于国,至是专权僭窃,欲行篡逆,故嗣宗婉其词以讽刺之。言交甫能念二妃解珮于一遇之顷,犹且情爱猗靡,久而不忘。佳人以容好结欢,犹能感激思望,专心靡他,甚而至于忧且怨,如何股肱大臣,视大臣腹心者,一旦更变而有乖背之伤也?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故借金石之交为喻。所以文多隐避者如此,亦不失古人谲谏之义矣。须溪刘会孟谓从二妃来,不谓有此结语,盖所谓如截奔马者。此文词变化之妙,学者亦不可不知也。”

方曰:“如沈解颟顸,不能显出其真情,发露其真味。窃意此即‘初既与予成言,后悔遁而有他’,交不忠者怨长之旨。然不知其为何人而发。公必不苟为空言泛语、剿袭屈子也。‘膏沐’句,犹云‘我安适归矣’。”

天闵案:方说是也。“猗靡”四句,极言欢爱,即所谓“金石交”也。“感激”四句,乃言忧思,所谓“离伤”也。“如何”二句,总结。“感激”句折入“忧思”,令人不觉。“感激”生“忧思”,言欢爱之极,转忧其不可久也。刘氏云云,未得其旨。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址。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曾曰:“识度。”)

《汉书·李广传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博雅》:“蹊,径道也。”《说文》:“藿,豆之叶也。”《楚辞》:“惟草木之零落兮。”沈约曰:“风吹飞藿之时,盖桃李零落之日。华实既尽,柯叶又凋,无复一毫可乐悦。”《文子》:“有荣华者,必有憔悴。”张铣曰:“‘荆杞’喻奸臣,言因魏室陵迟,奸臣是生。奸臣,则晋文王也。”天闵案:“堂上生荆杞”,即麋鹿游于姑苏台之意,喻亡国也。即所谓“憔悴”也。张说非是。李善曰:“‘西山’,夷、齐所居。言一欲从之以避世患。”《楚辞》曰:“漱凝霜之雰雰。”《字书》曰:“凝,冰坚也。”《毛诗》:“岁聿云暮。”《苍颉篇》:“已,毕也。”沈约曰:“荣悴去就,此人并无保身之术,况复妻子者乎!”李善曰:“繁霜已凝,岁亦暮止。野草残悴,身亦当然。”蒋师爚曰:“‘凝霜’二句,谓无复羡来春之桃李云尔。”

刘履曰:“此言魏室全盛之时,则贤才者愿禄仕其朝,譬犹东园桃李,春玩其华,夏取其实,而往来者众,其下自成蹊也。及乎权奸僭窃,则贤者退散,亦犹秋风一起,而草木零落,繁华者于是而憔悴矣。甚至荆杞生于堂上,则朝廷所用之人从可知焉。当是时,惟脱身远遁,去从夷、齐于西山,尚恐不能自保,何况恋妻子乎?篇末复谓严霜被草、岁暮云已者,盖见阴凝愈盛,世运垂穷,朝廷终将变革,无复可延之理,是以情促词绝,不自知其叹息之深也。”

陈沆曰:“司马懿尽录魏王公置于邺,‘嘉树零落’、‘繁华憔悴’,皆宗枝剪除之喻也。不然,去,何必于西山?身,何至于不保?岂非周粟之耻、义形于色者乎?而不蹈叔夜非薄汤武之祸,则比兴殊于指斥也。”

方曰:“此疑初辞曹爽辟时作。‘桃李’盖以喻爽,忧其今虽荣华,旋即憔悴。‘驱马’二句言己欲上西山以避之,即乱邦不居之义。否则严霜岁暮,‘一身且不保’矣。二句倒装,笔势凌厉。”

沈德潜曰:“一结见否终则倾,有去之恐不速意。”

天闵案:诸家所说,大略相同,惟方氏谓指曹爽,亦自可通。但细玩此诗意旨,实有亡国之惧,不仅区区为曹爽忧也。“堂上”句即谓“憔悴”,文笔非常酣恣。“凝霜”二句,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昔人所谓“惊心动魄”者,此类是也。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美(五臣作“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曾曰:“识度。”)

《汉书》:“天马来,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来,历无草,经千里,循东道。”张晏曰:“马从西而来东道也。”沈约曰:“由西北来东道也。”郑玄《〈礼记〉注》:“托,止也。”黄节曰:“各本皆同。今《〈礼记〉注》无之。《考异》曰:‘此所引即《礼记·祭统》讫其嗜欲,《注》云讫犹止也。’作‘托’,但传写之误。”沈约曰:“春秋相代,若环之无端。天道常也,譬如天马本出西北,忽由东道,况富之与贫、贵之与贱易至乎?”李善曰:“‘清露’二句,迅疾也。”《楚辞》:“皋兰被径兮。”《古诗》:“白露沾野草。”吕向曰:“春露秋霜,互以相代。”

吴琪曰:“汉以后之诗,率多比赋,求之《选》诗,合兴义者,止此‘天马’二句。说者往往曲为之说,以求切于下文,则是比也非兴矣。不过以天马之出,引起‘春秋’云云耳,‘春秋’二字似泛论天时,乃人生所受之年光,《史记》所云‘富于春秋’也。‘春秋’既为人生所受之年光,最切于身者,犹非可止。(天闵案:此解颇为迂曲。)况富贵乃人所遇之幻境,非切于身者,又安能常保乎?‘清露’二句以下方是比义,言人当春秋鼎盛之时,何异清露之被皋兰,及当此衰落之时,何异凝霜之沾野草,然盛极必衰,曾不终朝。苟非仙人,犹且春非我春,秋非我秋,而乃谓富为我富,贵为我贵,岂不愚哉!”

刘履曰:“此特明乎理之可晓者以证之云尔。若夫言外之意,当潜心领会可也。”

方曰:“言世间万事无常,以兴盛衰之不常。‘春秋’取代谢义,‘清露’二句,即履霜坚冰意。(天闵案:此解甚确。)此与上‘桃李’皆言其危亡在即,决几之言也,而此首尤隐,止‘富贵’句露。”

徐经纶曰:“陈沆谓马出西极,由东道主人引之使来。司马氏本人臣,由魏帝致之使盛,马即典午之姓。其说近凿。”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曾曰:“识度。”)

《三秦记》:“地在九嵕之南、渭水之北。山水皆阳,故曰咸阳。”按:今陕西长安县东有渭城故城,即秦所都也。颜延年曰:“赵,汉成帝赵后飞燕也;李,武帝李夫人也,并以善歌妙舞,幸于二帝。”黄节曰:“‘赵、李’,自颜氏外有三说。顾炎武据《汉书·谷永传》‘赵、李从微贱专宠’,《外戚传》‘班倢伃进侍者李平为倢伃,而赵飞燕为皇后’,则以为‘赵、李’者,赵飞燕、李平亲属也。梁章钜据《佞幸传》,云:‘佞幸宠臣,孝文时宦者,则赵谈;孝武时宦者,则李延年也。’顾起元据《汉书·何并传》‘轻侠赵季、李款,多畜宾客,以气力渔食闾里’,并曰‘赵、李杰(原书为“杰”,误,应为“桀”)恶,当得其头,以谢百姓’,则与此诗轻薄意尤近。”《说文》:“蹉跎,失时也。”韦昭《〈汉书〉注》:“河东、河南、河内也。”黄节曰:“《咏怀》十三首,‘苏子狭三河’,《文选注》:‘沈约曰:河南、河东、河北,秦之三川郡。古人呼水皆为河耳。’‘河内’,即河北。嗣宗本陈留尉氏人,《通典》云:‘陈留故属秦三川郡。’则此云‘反顾望三河’者,盖指故乡之陈留也。’”刘履曰:“嗣宗所举陈留,在河南之东,故自西而望,概称三河也。”贾逵《〈国语〉注》:“一镒二十四两。”《战国策》:“魏王欲攻邯郸,季梁闻之,中道而反,衣焦不伸,头尘不去。往见王曰:‘今者臣来,见人于太山,方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臣曰:虽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虽多,此非楚之路也。曰:吾御者善。此数者愈善而离楚愈远。今王动欲成霸王,恃王国之大,兵之精锐,而欲攻邯郸以广地尊名,王之动愈数,而离王愈远耳,犹至楚而北面也。’”

李善曰:“少年之日,志好弦歌,及乎岁晚旋归,路失财尽,同乎太山之子,当如之何乎?”

蒋师爚曰:“此以少年蹉跎,终竟失路,为寓言也。驾反穷途,歌哭一致。”

刘履曰:“此嗣宗自悔其失身也,以喻初不自重,不审时而从仕,魏室将亡,虽欲退休而无计。故篇末托言太行失路,以寓懊叹无穷之情焉。”

吴琪曰:“‘生平少年时’,《选》诗中凡两见。嗣宗作俶傥不拘,开后来李太白一派;休文作清绝无尘,开后来孟襄阳一派。”

陈沆曰:“此借己以喻国也。首四句比魏之盛时,白日蹉跎比明帝之崩,失路比国家之失权。”(天闵案:陈说最为穿凿。兹录曾氏所节录者,非原文也。)

方曰:“此言为人之失,与失路同。疑以己托讽曹爽,不可荒淫失道,虽若裕如,而祸患忽来;虽悔失路,无如何也。‘黄金’二句倒装。”(天闵案:方说亦凿。)

姚范曰:“此为阮公自言事实耳。”(天闵案:此与刘说政同,而刘说尤为详尽。)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曾曰:“识度。”)

《史记》:“邵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时俗谓之东陵瓜,从邵平始也。”《三辅黄图》:“长安城,东出南头第一门,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因曰青门。”《说文》:“畛,井田间陌也。”孔安国《〈尚书〉传》:“距,至也。”《说文》:“南北曰阡,东西曰陌。”李善曰:“‘子母’、‘五色’,俱谓瓜也。”刘履曰:“‘子母’,言瓜之大小相连带也。”《述异记》:“吴桓王时,会稽生五色瓜。吴中有五色瓜,充岁贡。”《庄子》:“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汉书》:“疏广曰:‘愚而多财,则益其过。’”《左传》:“石碏曰:‘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又华元曰:‘不能治官,赖宠乎?’”

沈约曰:“当东陵侯侯服之时,多财爵贵,及种瓜青门,匹夫耳。实由善于其事,故以美味见称。连畛距陌,五色相照,非惟周身赡己,乃亦坐致嘉宾。夫得固易失,荣难久恃。膏以明自煎,人以财兴累,布衣可以终身,岂宠禄之足赖哉!”

刘履曰:“嗣宗知魏亡有日,不乐久仕,思得如秦故侯,种瓜于青门,则志愿毕矣,故咏其事以自见。按:《史记》‘世称东陵瓜从邵平始’,盖平所以垂名者,不以侯而以瓜。《诗》云‘诚不以富,亦只以异’,其是之谓乎。”

何焯曰:“言古人即易代失侯,可以种瓜食力,何事不可?固穷欲事二姓乎?此又为虽非党恶而依违者讽也。”

方曰:“此言爽溺富贵将亡,不能如邵平之犹能退保布衣也。旨意宏远,秘藏隐避,而用笔回转顿挫,变化无端。起六句先写瓜,极夸其美,写至十分词足。‘膏火’二句,凭空横来,与上全不接。‘布衣’句倏又截断,遥接前六句种瓜之安乐。‘宠禄’句倒接‘膏火’、‘多财’,以二句分结。如此章法,岂非奇观?休文解殊陋。”(天闵案:方说谓指曹爽,仍嫌无据。)

徐经纶曰:“此以邵平自比,‘膏火’二句,横空接入,章法妙绝。末谓即易代失侯,而种瓜食力,安我布衣,谁能颜二姓以蒙宠禄乎?”

黄节曰:“丘光庭《兼明书》云:‘此遭乱代,思深居远害,故以瓜喻之。言邵平种瓜,不能深远,近在青门之外,又色妍味美,遂为人所食也。’吴琪《选诗定论》云:‘东陵之瓜,近东门,而会宾客,言人不能高蹈远引而婴患害也。’二家之说,未会全诗,观‘布衣’二句之对于邵平,盖称之,非讥之也。”

灼灼西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如何当路子,罄折忘所归?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曾曰:“识度。”)

《楚辞》:“日杳杳而西颓。”按:“”与“颓”通。五臣作“颓”。张铣曰:“‘颓日’,喻魏也,尚有余德及人。‘回风’,喻晋武。‘四壁’,喻大臣。‘寒鸟’,喻小臣也。”《韩非子》:“鸟有周周者,重首而屈尾,将欲饮于河则必颠,乃衔羽而饮。”《尔雅》:“西方有比肩兽焉,与卬卬岠虚比,为卬卬岠虚,啮甘草,即有难。卬卬岠虚负而走,其名谓之蟨。”郭璞曰:“蟨,音厥。”綦毋邃曰:“‘当路’,当仕路也。”《吕氏春秋》:“古之人有不肯富贵者,由重生故也,非夸以名也,为其实也。”司马彪《〈庄子〉注》:“夸,虚名也。”郑玄《〈礼记〉注》:“名,令闻也。”胡绍煐曰:“五臣‘誉’作‘与’。”按:善引《吕览》,见《本生篇》。高注:“夸,虚也。”阮诗即本此。古“以”、“与”字通。此诗第三十首有“背弃夸与名”句,则作“与”是也。

沈约曰:“若斯人者,不念己之短翮,不随燕雀为侣,而欲与黄鹄比游。黄鹄一举冲天,翱翔四海,短翮退而不逮,将安归乎?为其计者,宜与燕相随,不宜与黄鹄齐举。”吴琪曰:“所归者何?乃生人安身立命之处也。”

方曰:“此疑亦辞爽辟时作。起二句喻爽之将亡,‘回风’八句,言天寒虫鸟尚知因依,求免颠仆,而彼昏不悟,惟知进趋忘归。而己不肯从之者,非矜夸名誉,乃重生,恐俱焦耳,故憔悴兴悲。章法笔势,奇矫浩迈。‘黄鹄’,言爽党何晏、邓飏辈也。”(天闵案:方氏谓指曹爽,似未可据。)

徐经纶曰:“‘岂为夸与名’二句,言磬折忘归之子,岂为虚名乎?然憔悴亦可悲矣。”

黄节曰:“二句盖言易姓之际,当仕路者,虽磬折忘归,而终不免于被弃之悲耳。”

天闵案:“岂为”二句,玩其文法,应属上“回风”八句为一段,“燕雀”四句,乃自谓。徐、黄二氏所说,较方氏为允。

曾国藩曰:“陈沆以‘磬折’、‘忘归’为讥党附司马氏者,未知然否?至谓末四句为阮公自命之词,鉴黄鹄之失路,宁燕雀以卑栖,则深得其本旨矣。”

黄节曰:“刘履、吴琪皆以末四句为嗣宗自谓,何焯从之,曰:‘末言己宁没身下位,不敢附司马氏尊显也。’陈沆、曾国藩亦皆取之,则与沈约说异。沈归愚曰:‘为知进而不知退者言,盖鄙之之词。’则仍以沈约之说为允。”

天闵案:“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宁与”、“不随”云云,确为自谓语气。黄未会归愚之情,仍取沈约之说,甚为无当。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发哀音。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曾曰:“识度。”)

戴延之《西征记》:“洛阳东北首阳山,有夷、齐祠。今在偃师县西北。”《史记·伯夷传》:“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又《龟传》:“无虫曰嘉林。”沈约曰:“夷、齐尚不食周粟,况取之以不义者乎?”曹大家《东征赋》:“选良辰而将行。”按:“许”,犹“所”也。张衡《南都赋》:“玄云合而重阴。”沈约曰:“‘良辰何许’,言世路险薄非良辰也。风霜交至,凋殒非一,玄云重阴,多所拥被,是以寄言夷、齐,望首阳而叹息。”《楚辞》:“恐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沈约曰:“此鸟鸣则芳歇也,芬芳歇矣,所存者腐耳。”《礼记》:“孟秋之月其音商。”郑玄曰:“秋气和则商声调。”沈约曰:“致此凋素之质,由商声用事于秋时也。‘游’应作‘由’,古人字类无定也。”黄节曰:“首阳山见之古籍凡三所:一据《水经注》‘河水东经平县故城北,南对首阳山’,则在今偃师县西北,即洛阳东北之首阳山。是为此诗所指之山。杜佑云:‘夷、齐葬于此。’然考河南旧志云:‘首阳山即邙山最高处,日出先照,故云。’以旧志考之,然则以其名同首阳,故立夷、齐庙,杜氏误以为夷、齐葬于此耳。阮瑀文曰:‘适彼洛阳,瞻彼首阳,敬吊伯夷。’及嗣宗《首阳山赋》,皆指此山无误也。”又曰:“嗣宗《首阳山赋》,作于高贵乡公正元年秋,其时魏尚未禅于晋。赋曰:‘惟兹年之末岁兮,端旬首而重阴。风飘回一曲至兮,雨旋转而纤襟。蟋蟀鸣乎东房兮,号乎西林。时将暮而无俦兮,虑凄怆而感心。振沙衣而出门兮,缨缕绝而靡寻。步徙倚以遥思兮,喟叹息而微吟。将修而欲往兮,众而笑人。聊仰首以广俯兮,瞻首阳之冈岑。树丛茂以倾倚兮,纷萧爽而扬音。’疑此诗及其三诗,皆当时作也。”

方曰:“因乱极而思首阳以寄慨。起四句为一意,言止此处人、地两佳。‘良辰’六句,空中发叹,起下二句,言太平必不可冀,而盛时将歇,结明上所以思首阳也。‘素质’结上六句,咏叹言之。”

徐经纶曰:“末谓怀此素质,游荡于商声之中,乌知所届哉!‘游’字不必作‘由’字解。”

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音。轻薄闲游子,俯仰乍浮沉。捷径从狭路,俛趋荒淫。焉见王子乔,乘云翔邓林。独有延年术,可以(五臣作“用”)慰我心。(曾曰:“识度。”)

《史记》:“纣使师涓作新声北里之舞。”《礼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曰:“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离骚》:“夫惟捷径以窘步。”李善曰:“轻薄之子,随时浮沉。弃彼大道,好从狭路。不尊恬淡,竞赴荒淫。言可悲甚也。”《山海经》:“夸父与日竞逐而渴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方言》曰:“延,长也。”《〈毛诗〉传》曰:“慰,安也。”李善曰:“子乔离俗一轻举,全性以保真。其人已远,故曰‘焉见’。其法不灭,故曰‘可慰心’。”

蒋师爚曰:“按:《三国志·魏少帝芳纪》,何晏有放郑声而弗听之奏。司马懿废帝,撰《太后令》,亦云‘不亲万几,日延倡优’,是必有闲游子,导以荒淫歌舞者。故起便以亡国之音,又结出好吹笙之王子乔。其登仙亦何可遽信?只延年之术,或有可采,荒淫则岂所以延年?”

黄节曰:“蒋说‘王乔’四句,盖从李善者。”何焯曰:“‘焉见’云云,言轻薄闲游者,不足以见之也。吴琪曰:‘趋捷径狭路’者,焉见千仞之上,有乘云而翔云者哉?’何焯之说,与吴琪同。吴琪曰:‘以当时之事证之,如贾充之张水嬉,以示夏统,盖闲游而趋荒淫者,岂知夏统乃乘云而翔之子乔哉?’”

曾国藩曰:“陈沆谓此章讥党附司马氏者,愚谓前六句似讥邓飏、何晏之徒,后四句则自况之语,言虽不能避世高举,犹可全生远害耳。”

吴汝纶曰:“后四句,倒语也,言生当乱世,独有求仙之一法,而仙人不可见也。”

方曰:“亦言曹爽之荒淫,不可久长,若得仙术乃可耳,用意深远。先言无仙,复思延年,开合入妙。”

天闵案:方说阮诗,多认为讽刺曹爽之作。按《晋书》本传,曹爽辅政,召为参军,籍因以疾辞,屏于田里。岁余而爽诛,时人服其远识。此盖方氏所指证者。余谓嗣宗亲见魏祚将移,深为痛惜,不仅区区为曹爽忧也。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曾曰:“识度。”)

《楚辞》:“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又:“皋兰被径兮斯路渐。”又:“青骊结驷兮齐千乘。”王逸《注》:“湛湛,水貌。”《毛诗》:“驾彼驷骆,载骤骎骎。”《毛传》曰:“骎骎,骤貌。”孟康《〈汉书〉注》:“旧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吕氏春秋》曰:“舜耕于历山,秀士从之。”李周翰曰:“‘秀士’谓宋玉之流。”《高唐赋》曰:“妾旦为朝云。”黄节曰:“‘朱华振芬芳’,殆犹《高唐赋》所云‘榛林郁盛,葩华覆盖。绿叶紫裹,丹茎白蒂’也。”《战国策》:“庄辛谏楚王曰:‘郢必危矣!王独不见黄雀,俯啄白粒,仰栖茂林,鼓翅奋翼,自以为与人无争,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以其颈为的。昼游茂树,夕调酸咸尔。黄雀,其小者也。蔡圣侯因是已。南游北陵巫山,饮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予发方受命乎灵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已。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封禄之粟,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知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刘履曰:“‘高蔡’亦楚地。”

刘履曰:“按:《通鉴·正元元年》‘魏王芳幸平乐观,大将军司马师以其荒淫无度,亵今倡优,乃废为齐王,迁之河内,群臣送者皆为流涕’,嗣宗此诗,其亦哀齐王芳之废乎。盖不敢直陈游幸平乐之事,乃借楚地而言。夫江水之上,草木春荣,其乘青骊驰骤而去,使人远望而悲念者,正以春气之能动人心也。彼三楚固多秀士,如宋玉之流,但以朝云荒淫之事导而进之,无有能匡辅之者,是其目前情实。虽如朱华芬芳之可悦,至于一遭祸,则终身悔之,将何及哉!故以高蔡、黄雀之说终之,亦可谓明切矣。”

黄节曰:“何焯谓此篇以襄王比明帝,以蔡灵侯比曹爽。嗣宗,爽之故吏,痛府主见灭、王室将移也。‘朱华’句,谓私取先帝才人为伎乐。‘高蔡’句,谓兄弟数出游也。蒋师爚曰:‘按《曹爽传》,有南阳何晏、邓飏、沛国丁谧。晏乃进之孙,飏乃禹后。《后汉·何进传》:‘南阳宛人。’《邓禹传》:‘南阳新野人。’是皆楚士,皆进自爽。’何、蒋二氏之说,陈沆、曾国藩从之,然未免事事附会,且解说‘朱华’、‘高蔡’二句,尤无理,不如刘履说耳。”

方曰:“此借楚王之荒淫以比爽,不知司马氏同乎穰侯,将以尔酸咸也。一起苍茫无端,直书即目。三四言乱象已成,方驰骋荒淫而不顾。五句将一‘望’字束上四句,又起下悲感。所悲为何?悲彼相与荒淫耳。‘朱华’正说荒淫,‘高蔡’三句借楚事为证,笔势雄远跌宕。义门、姜坞谓但指爽、晏,非谓明帝,得之矣。”

徐经纶曰:“因起用《招魂》,通篇便纯用楚事,打成一片。虽不足尽文章之妙,然亦可悟运古之法耳。”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集一作“世”)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令自嗤。(曾云:“识度。”)

《论语》:“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杜预《〈左氏传〉注》曰:“尚,上之耳。”《家语》:“子路问于孔子曰:‘有人于此被褐而怀玉何如?’子曰:‘国无道可也,国有道则衮冕而执玉也。’”吕延济曰:“‘褐’,布衣。‘珠玉’喻道德。”《史记》:“颜回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闵损字子骞,少孔子十五岁。”《方言》曰:“冢大者曰丘。”王逸《〈楚辞〉注》曰:“小曰丘。”蒋师爚曰:“《〈毛诗〉传》:‘山脊曰冈。丘,基蔽山冈者。’冈高于丘,故墓蔽于冈。”《战国策》:“楚王谓安侯君曰:‘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淮南子》:“死有遗业,生有荣名。”《史记》:“始皇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韦昭曰:“古仙人也。”《说文》:“嗤,笑也。‘嗤’,与‘蚩’同。”吕向曰:“乃悟羡门轻举而我负累,所以自嗤。籍忧生以此自释。”蒋师爚曰:“《庄子·自乐篇》:“噭噭然随而苦之。”刘向《九歌》:“声噭噭以寂寥兮。”《注》:“噭噭,呼声。思为屈原讼理冤结。‘噭噭’,今自嗤。”刘琨《答卢谌书》:“所谓破涕笑,勘不破者,珠玉怀于被褐,有噭噭而已耳。勘得破者,荣名悟于丘基,噭噭者适足以自嗤耳。起昔收今,转瞬之感,便非万代观。”黄节曰:“‘所思’,谓颜、闵之徒,然已成丘墓矣。虽有千秋荣名,不如羡门之长生耳。是以今日自嗤,嗤昔年之志于颜、闵也。”沈约曰:“自我以前,徂谢者非一,虽或税驾参差,同为今日之一丘,夫岂异成?故云万代同一时也。若夫被褐怀玉,托好诗书,开轩四野,升高永望,志事不同,徂没理一,追悟羡门之轻举,方自笑耳。”

何焯曰:“此言少时敦悦诗书,期追颜、闵,及见世不可为,乃蔑礼法以自废。志在逃死,何暇顾身后之荣名哉?因悟安期、羡门,亦遭暴秦之代,诡托神仙耳。”(黄节曰:“诗中无蔑礼之意,但籍尝曰:‘礼岂为我辈设哉?’则是昔思颜、闵,今悟羡门,有不欲为礼法束缚之意。”)

方曰:“起四句,求荣名也。‘开轩’四句,‘荣名安所之’也,却以二句横接顿注,乃悟为仙人所笑。夷犹咏叹。”(天闵案:“乃悟”二句,盖谓悟羡门之轻举,昔之‘噭噭’者,今适足自笑耳。方谓乃悟为仙人所笑,非是。“今”,《诗纪》作“令”。)

徐经纶曰:“此言少好诗书,期追颜、闵,及见世不可为,乃蔑礼法而不顾。‘开轩’四句,谓众生役役,行归于尽。‘千秋’二句,非谓荣名不足宝也。当魏、晋易姓之际,而欲攀附以求荣名,则必有不可问者矣,毋宁诡托羡门以仙自晦耳。”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曾曰:“识度。”)

《汉书·地理志》:“河南开封县东北有蓬池。或曰‘即宋蓬泽也’。”姜皋曰:“《汉·地理志》‘蓬’,作‘逢’。臣瓒《注》引汲郡古文‘梁惠王发逢忌之薮以赐民’,今浚仪有逢陂忌泽是也。《汉书·地理志》陈留郡有浚仪县,故大梁也。”何焯曰:“大梁,战国时魏地,借以指王室。”《楚辞》:“莽茫茫之无涯。”《毛传》:“茫茫,广大貌。”《左传》:“晋侯伐虢,公问卜偃曰:‘吾其济乎?’对曰:‘克之。’‘其九月、十月之交乎?’‘鹑火中,必是时也。’”杜预曰:“夏之九月、十月也。”《尚书》孔安国《传》:“十五日,日月相望也。”《尔雅》:“朔,北方也。”杜预《〈左传〉注》:“厉,猛也。”曾子曰:“阴气腾则凝为霜。”善注《孙卿子》曰:“天有常道,君子有常体。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沈约曰:“‘岂惜终憔悴’,盖由不应憔悴而致憔悴,君子失其道也。小人计其功而通,君子道其常而塞,故致憔悴也。因乎眺望多怀,兼以羁旅无匹,而发此咏。”

何焯曰:“嘉平六年二月,司马师杀李丰、夏侯太初等。三月,废皇后张氏。九月甲戌,遂废帝为齐王,乃十九日也,是月丙辰朔。十月庚寅,立高贵乡公,乃初六日也,是月乙酉朔。师既定谋,而后白于太后,则正日月相望之时。末言后之诵者,考是岁月,所以咏怀者见矣。初,齐王芳正始元年,改用夏正,则此诗正指司马师废齐王事也。”

方曰:“此诗,何义门解得之。”又曰:“此诗盖同渊明《述酒》,必非惜一己之憔悴也。沈解陋。”

徐经纶曰:“何说是也。六句喷薄而出,气激神变,对此茫茫,飞走失性,而以‘是时’二句倒煞醒意。‘朔风’四句,正言阴盛阳衰,权奸逼君,孤忠无与,重益哀伤。末四句,言小人逆节贪功,岂知君子守其常哉!激而发咏,不为一身憔悴惜也。”

县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朝为咸池晖,濛汜受其荣。岂知(集作“放”)穷达士,一死不再生。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君子在何许?叹息(集作“旷世”)未合并。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曾云:“识度。”)

《淮南子》:“日浴于咸池,是谓晨明。至于悲泉,爰息其马,是谓县车。”《广雅》:“日御曰羲和。”屈原《天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王逸《注》:“汜,水涯也。日出东方汤谷之中,暮入西极蒙水之涯。‘蒙’,一作‘濛’。”《玉篇》:“‘荧荧’,犹‘灼灼’也。”按:“何许”,犹言“何所”。《毛诗》:“陟彼景山,松柏丸丸。”《传》:“丸丸,易直也。”按:景山,今在河南偃师县南。

陈祚明曰:“日光西倾,大命遒尽。余光所被,岂乏沾荣?夏侯之属云亡,殉国之人不见,睹丸丸之松,犹幸宗社之未改耳。”

王阖运曰:“‘穷’、‘达’字并用始妙,‘达’固不永,‘穷’亦何失?”

方曰:“此‘朝阳不再盛’一句意耳。‘朝为’二句用逆笔,追忆盛时皆受其荣,及大命将倾,无论穷、达,与之俱尽。‘桃李’句随手指证,是行文恣肆处。”

吴汝纶曰:“末四句,望古遥集。”

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揖让长离别,飘摇难与期。岂徒燕婉情?存亡诚有之。萧索人所悲,祸衅不可辞。赵女媚中山,谦柔愈见欺。嗟嗟途上士,何用自保持?

《淮南子》:“杨朱见逵路而哭之,谓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谓其可以黄、可以黑。”《一统志》:“杨歧山在平乡县,世传杨朱泣岐之所。”《礼记》:“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易林》:“海老水干,鱼鳖萧索。”《〈左传〉疏》:“衅是间隙之名。”《战国策》:“昔赵王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其可以击人。与代王饮,而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歠。’厨人进斟羹,因反斗而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蒋师爚曰:“按:代在中山之北,嗣宗误以代为中山。”闻人倓曰:“‘嗟嗟’二句,言当途之人,以何自保。”

陈祚明曰:“‘歧路’、‘素丝’,无定者也,以比患至之无方。典午窃国深心,初似诚谨,信用之后,权在难除。丧亡孰不悲?而祸衅已成,乌能自保?将述赵女之喻,先以燕婉比之存亡,旨甚显矣。寻省用意,深切如斯。辞愈曲,而情愈明。”曾国藩曰:“‘歧路’、‘染丝’,言变迁不定,翻覆无常,不特燕婉之情如此,即国之存亡亦不过一反覆间耳。”(天闵案:“揖让”二句,曾氏未释,当从方说。详后。)

王阖运曰:“‘歧路’、‘染丝’,言变化于不觉。”

黄节曰:“按《孔丛子》曰:‘舜尚揖让,汤武用师。’《毛诗》曰:‘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此《鸱鸮》诗辞,传谓周公救乱作也。嗣宗诗意,盖谓后王取天下,藉口于汤武用师,揖让之风,相离既远,让王处此,求如诗所云‘予室漂摇’者,亦不可复期矣。(天闵案:此释“揖让”二句,穿凿特甚。)彼篡夺之人,貌为安顺,让王徒见其燕婉之情而已,岂知诚有关于国之存亡乎?故天下萧然,人皆知祸衅不可免。不见赵之图代,以谦柔而行其欺,亦犹篡夺者以燕婉而亡人国也。杀夺之机,自上启之,可欺如此。世途之人,何以自保乎?”

方曰:“起二句言毫厘千里,存亡几希。‘揖让’,交好也,而不可保。一别离后,岂徒交绝而已,存亡实有焉。‘萧索’二句,言已见其祸衅必然,虽为之悲,而无如何也。‘赵女’二句,言懿且为鬼为蜮,匿怨而友也。‘途上士’,谓当途之子,即指爽。此盖专指曹、马之交,危机如此,而爽不悟也。文法深曲顿挫,一波三折。”(天闵案:方谓指曹、马之交,危机如此,而爽不悟,未知确否。但其解说之辞,实较诸家为优也。)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魏都,大梁也。此借战国之魏,以喻曹氏。《〈水经·渠水〉注》:“陈流《风俗传》曰:‘县有仓颉、师旷城,上有列仙之吹台。北有牧泽,泽中出兰蒲,俗谓之蒲关泽,梁王增筑以为吹台。城隍夷灭,略存故迹,今层台孤立于牧泽之右矣。其台方百许步,世又谓之繁台。’”黄节曰:“案:《战国策》曰:‘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酒酣,请鲁君举觞,鲁君兴,避席择言曰:今主君之尊,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据此,则‘繁台’疑即‘范台’。‘繁’、‘范’音,同出奉母。《文昌杂录》云:‘繁台,梁孝王按歌吹之台,后有繁氏居其侧,黑人呼为繁台。’是为审《魏策》范台之所始耳。后人据《水经注》及《文昌杂录》,乃谓此诗‘梁王’即指汉梁孝王,殊误。如以梁孝王为‘梁王’,则‘秦兵复来’句,不可通矣。盖此诗之‘梁王’,用《战国策》梁王魏婴事也。”《史记·孟尝君传》曰:“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韩诗外传》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蒿莱。”《史记·魏世家》曰:“信陵君无忌卒,景湣王元年,秦拔我二十五城以为秦东郡。二年秦拔我朝歌,卫徙野王。三年秦拔我汲,五年秦拔我垣蒲阳。卫王假三年,秦灌大梁虏王假,遂灭魏。”“夹林”,地名,见上。《楚辞》曰:“紫贝阙兮朱宫。”《战国策·魏策》曰:“秦拜魏于华阳,王且入朝于秦。”黄节曰:“华阳、黑水惟梁州。”贾公彦曰:“雍、豫皆兼梁地。”《史记·魏世家》曰:“所亡良秦者,山南山北。”《正义》曰:“山,华山也。华山之东南,七国时,汝州属魏,华山之北同华、银绥,并魏地。”阮瑀《七哀》诗:“于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陈沆曰:“此借古以寓今也。明帝末年,歌舞荒淫而不求贤、讲武,不亡于敌国,则亡于权奸,岂非百世殷鉴哉!”方曰:“借梁王以陈殷鉴,而文笔雄迈,沉郁顿挫,意厚词醇。明帝末年,歌舞荒淫,不知求贤、讲武,以致司马窃国,故用古事叹之。”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一作“竟”)悠悠。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之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夫知世患,乘流泛轻舟。(曾曰:“识度。”)

蒋师爚曰:“《易》曰:‘日中则昃。’故云‘朝阳不再盛’。”《七启》:“九秋之夕,为欢未央。”闻人倓曰:“‘去此’,去魏盛时。‘九秋’,喻易代。”《晏子春秋》曰:“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班倢伃《自悼》曰:“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楚辞·远游》曰:“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汉书·地理志》:“京兆尹华阴县,注太华山在南。”魏武帝《气出唱》曰:“华阴山自以为大,高百尺,浮云为之盖。仙人欲来,来者为谁?赤松、王乔,乃德旋之门。”《史记·张良传》曰:“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楚辞·渔夫篇》曰:“渔夫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莞尔而笑,鼓枻而去。’”《鹖冠子》曰:“乘流以逝。”

方曰:“以‘朝阳’兴魏,言‘去此若俯仰’,犹言其亡也忽焉。前十二句为一段。‘愿登太华’二句,入已顿断,‘渔夫’另出一意。作文外曲致,指点入妙。”

曾国藩曰:“此亦汲汲自修之意。”(此与陈太初氏解说相同,方说较佳。)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扬雄《剧秦美新》曰:“震声日景,炎光飞响。”李善《注》曰:“炎光,日景也。”《楚辞》曰:“长濑湍流,沂江潭兮。”王逸《注》:“湍,亦濑也。”《楚辞》曰:“揔余辔乎扶桑。”王逸曰:“扶桑,日所拂木也。”宋玉《大言赋》:“长剑耿介倚天外。”又:“弯弓挂扶桑。”《史记·高祖功臣年表序》:“封爵之誓曰:‘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史记》曰:“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庄子·列御寇篇》曰:“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耶?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曾国藩曰:“此首有屈原《远游》之志、高举出世之想。”

方曰:“此以高明、远大自许。狭小河岳,言己本欲建功立业,非无意于世者。今之所以望首阳、登太华、从仙人、渔夫以避世患者,不得已耳。岂庄生枯槁比哉!语势壮阔,气体高峻,有包举六合之概。与孔北海同。”

黄节曰:“此诗犹《大人先生传》所云:‘本根挺而枝远,叶繁茂而华零,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者多少,又何足营意也?’‘雄杰士’,即指上挂弓倚剑、厉山带河,功名之辈。‘岂若’二字,有不与为伍意,亦犹《传》所云‘不与尧舜齐德、不与汤武并功’也。”

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随波纷纶客(集作“落”),汎汎若浮凫(一作“凫鹥”)。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列仙停修龄,养志在冲虚。飘飖云日间,邈与世路殊。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曾曰:“识度。”)

《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战国策》:“振六翮而凌清风。”《说文》:“掩,敛也。”《楚辞·卜居》:“将汎汎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按:“汎”、“氾”通。“纷纶”,众多貌。《周易》曰:“戒不虞。”《释名》曰:“停,定也,定于所在也。”《毛传》曰:“修,长也。”《礼记》曰:“古者谓‘龄’,年龄亦‘龄’也。”《列子》曰:“太冲莫朕。”又曰:“虚者,无实也。道德指归,盈而若冲,实而若虚。”《古诗》曰:“荣名以为宝。”《楚辞》曰:“羌声色兮娱人。”《史记·封禅书》曰:“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及至始皇并天下,至海上,使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说文》:“符,信也。”

黄节曰:“‘神仙志不符’,殆如魏文皇《折杨柳行》所云‘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也。《广韵》:‘逼,迫也。’‘逼此良可感’,谓随波相逐,则生命无常;志在神仙,而采药又不足信,二者相迫于中,踌躇不能自决,以是良可惑也。”

蒋师爚曰:“起二语咏浮凫,第四句顶‘随波客’以点之。”

陈祚明曰:“起句言世途逼窄,无可自展,随俗俯仰,可以苟容。然生命难期,颇欲遐举。末言荣名、声色既不足耽,而采药、神仙,又非事实。”

朱嘉徵曰:“伤乱世贤者或不免焉。前是何平叔一流,后是嵇中散一流。”

方曰:“此即屈子《远游》意,所谓心烦意乱也。起、结相为呼应,中分两种人。‘荣名’二句承‘随波’四句,‘采药’二句承‘列仙’四句。收语原本《卜居》,与杜公‘疑误此二柄’,语意不同。”

儒者通六艺(一作“义”),立志不可干。违礼不为动,非法不肯言。渴饮清泉流,讥食并(一作“甘”)一箪。岁时无以祀,衣服常苦寒。屣履咏南风,缊袍笑华轩。信道守诗书,义不受一餐。烈烈褒贬辞,老氏用长叹。(曾曰:“识度。”)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汉书》颜师古《注》:“六艺,六经也。”《说文》:“干,犯也。”《论语》曰:“非礼勿动。”《孝经》曰:“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礼记·儒行》曰:“并日而食。”郑玄曰:“并日而食,二日用一日食也。”《论语》曰:“一箪食,一瓢饮。”《礼记·王制》曰:“春荐薤,夏荐麦,秋荐黍,冬荐稻。”《易林》曰:“无以供祭。”《后汉书·崔骃传》曰:“宪屣履迎门。”李贤《注》曰:“屣履,谓纳履曳之而行,言忽遽也。”《礼记》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论语》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论语〉注》:“缊,枲者。”杜预《〈左传〉注》:“轩,大夫车。”谢承《后汉书》曰:“闻人统家贫无马,行则负担,卧则无被,连麕皮以自覆,不受人一餐之馈。”天闵案:“褒贬辞”,盖指《春秋》。

黄节曰:“‘烈烈’二句,蒋师爚以为即老子‘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皆知善之为喜,斯不善’之义。按:《庄子》曰:‘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道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耶?’《老子》曰:‘夫六经者,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也哉?’又《庄子》曰:‘老聃曰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以证本诗,所言似较蒋说为近。”

沈德潜曰:“儒者守义,老氏守雌,道既不同,宜闻言而长叹。魏、晋人崇尚老、庄,然此诗言各从其志,无进退两家意。”

方曰:“十三句说儒者,一句结收,章法奇绝。古人诗文,一意到底,又恐平钝,故贵妙有章法,此学诗微言也。”

陈沆曰:“此叹汉党锢诸儒,危行而不言逊。故末句以老规儒,乌用月旦之评、清流之目哉?”

秋驾(作“税驾”者误)安可学,东野穷路旁。纶深鱼渊濳,矰设鸟高翔。汎汎承轻舟,演漾靡所望。吹嘘谁以益,江湖相捐忘。都冶难为颜,修容是我常。兹年在松乔,恍惚诚未央。

《〈文选·魏都赋〉注》,李善引《庄子》:“尹需学御三年而无所得,夜梦受秋驾于其师,明日往朝于师,其师望而谓之曰:‘吾非独爱道也,恐子之未可与也,今将教子以秋驾。’”案:今本《庄子》佚。《汉书·礼乐志》:“飞龙秋,游上天。”苏林曰:“‘秋’,飞貌也。”师古曰:“《庄子》有秋驾之法者,亦言‘驾马腾骧,秋秋然’也。”《韩诗外传》曰:“颜渊侍坐鲁定公于台,东野毕御马于台下,定公曰:‘善哉!东野毕之御也。’颜渊曰:‘善则善矣,其马将佚矣。’定公不悦。颜渊退,俄而厩人以东野毕马败闻矣。公趋驾召颜渊,颜渊至。定公曰:‘不识吾子以何知之?’颜渊曰:‘臣以政知之。昔人舜工于使人,造父工于使马。舜不穷其民,造父不极其马,是以舜无佚民,造父无佚马。今东野毕之御马,历险致远,马力殚异,然犹策之不已,所以知其也。兽穷则啮,鸟穷则啄,人穷则诈。自古及今,穷其下能不危者,未之有也。’”《毛传》:“纶,约缴也。”《〈周礼〉注》:“高也,可以弋飞鸟。”黄节曰:“‘鱼’、‘鸟’二句,盖用《庄子·大宗师篇》‘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意,郭《注》言‘无往而不自得也’。”《毛诗》:“二子乘舟,汎汎其景。”《〈柏舟诗〉传》曰:“汎汎,流貌。”黄节曰:“‘演’,疑‘潢’之误。司马相如《上林赋》曰:‘灏溔潢漾。’《楚辞·九辨》曰:‘然潢洋而不可带。’《论衡》曰:‘瀇洋无涯。’‘潢洋’、‘瀇洋’皆与‘潢漾’同义,亦同为叠韵字。‘靡所望’,犹无涯也。若非‘演漾’,则双声字。《说文》曰:‘演,长流也。’‘吹虚’疑作‘吹呴’。《老子》‘或嘘或吹’,《河上》‘嘘’作‘呴’。《玉篇》引《老子》亦作‘呴’。《庄子·大宗师篇》曰:‘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有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注》曰:‘如其不足而相爱,孰若有余而相忘。’”蔡邕《青衣赋》:“都冶妩媚。”《小尔雅》:“都,盛也。”《说文》:“冶,女态也。”《司马相如传》:“修容乎礼园。”《汉书》扬雄《解难》曰:“历览者兹年矣,而殊不窹。”古曰:“‘兹’,益也。‘兹年’,言其久也。”宋祁曰:“‘兹’字当作水旁。”《毛诗》曰:“夜未央。”《释文》引《说文》曰:“央,久也、已也。”

方曰:“起二句往复开合,作一段。‘纶深’二句,言不轻身以入世,‘汎汎’四句衔承之。‘都冶’以下,乃入正意。言能不以身轻入,则可以保身而年比松、乔也。此诗意接而语不接。”

曾国藩曰:“‘秋驾’二句,言有才者终至蹉跌。”

方曰:“五言诗以汉、魏为宗。用意古厚,气体高浑,盖去《三百篇》未远,虽不必尽贤人君子之词,而措意立言,未乖风雅。惟其兴寄遥深,文法高妙,后人不能尽识,往往昧其本解,而徒摭其句格面目,递相仿效,遂成熟滥可厌。李空同、何大复辈且蔽于此,况其他乎!虽然,尝欲通其蔽,以为捧心、学步者诚失矣,而并西子、邯郸绝之,非徒使正色绝响,亦恐无以待天下豪杰之士。即李、杜之于汉、魏,岂不升其堂、哜其胾而又发挥旁达、益拓其疆宇乎?古今作者之心,原本流通万世而无间,亦在好学者立志苦研耳。方今且溯源于六经、三百篇,屈原、宋玉之所为,而顾谓汉、魏如天之绝人以升跻也,不几于因噎废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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