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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侧帽余谭》

(清)艺兰生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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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帽余谭》叙

侧帽余谭

《鸿雪轩纪艶四种》题词

 艺兰生以《纪艶四种》函索题词,各赋二絶句赠之

●《侧帽余谭》叙

夫炼京都之赋者,咸骋志乎繁华;删郑卫之诗者,尚采风于狂狡。是以乐府唱樱桃之曲,叛儿传杨絮之歌。燕入秦宫,锦袍铭夫旧宠;翰乘鄂渚,绣被挹其余音。莫不播诸篇章,抑且衍为稗说。吾友以四杰才名,就三征币聘。司马题桥之际,意气自豪;士龙入洛之年,声名藉甚。偶以退食余间,忽发游春雅兴。踏软红之土,犹是少年;披惨緑之衣,惯居末座。襟期自远,独携璧月登楼。垒块何消,时取金裘换酒。则有宜人婉娈,粉亸莲花;絶世聪明,香吟荳蔻。红笺一寸,迟来瑇瑁筵边;翠袖双垂,时值柘枝舞罢。闲倚东风之曲,燕语雕梁;偶游北部以归,马嘶金埒。固已手编芳谱,价长丰台矣。而乃季子上书,叹黑貂之徒敝;司勋乞郡,怅緑叶兮成阴。爰辞市骏之台,来作飞鳬之客。碧筒自劝,旧雨无多;红豆相思,春云如梦。谈挥麈尾,好趁月白风清;帽侧乌纱,真个金迷纸醉。推之乐坊善材,尽罗珊网;旗亭名胜,亦付瑶签。仿《酉阳杂爼》之编,踵《日下旧闻》之録,伸其雅愫,权当系树金铃;托诸寓言,卽是迷津寳筏。翳昔稽山修褉,壶觞成今昔之悲;邗水题襟,宾主兴去来之感。当良辰而共赏,慨胜事之不常。况乎花好月圆,芳痕易堕,珠温玉软,绮恨长盈。惟名士之风流,斯达观而放浪。笑看杭州,襟上酒有余香;顿教韦杜,城南春堪不老。仆自应甲科,预闻丁曲,未能遣此不忘。豪竹哀丝,何以为情,已是晓风残月。春深驿路,催归望帝之魂。夜半鲸声,敲醒春婆之梦。通观巨制,僭识弁言。深惭花管无灵,入梦久衰乎江令;所冀木天联武,观光重到夫皇州。

戊寅春仲铁笛生识于申江舟次

●侧帽余谭

杜门郄扫,悄焉寡欢。回忆匹马长安,六经寒暑。承平景象,窃幸躬逢。时与乡士大夫联襼游春,娱极视听,琴觚杂陈,履舄交错,致足乐也。倦飞知还,倐成陈迹。茶余酒后,意之所及,信手剳记,凡得若干条,颜曰《侧帽余谭》,不类厕者杂纪例也。岁月骎逝,今昔殊轨,悲夫!

强圉赤奋若橘冬苕溪艺兰生

都门酒肆,向推四大居。近年煤市桥头,新起泰丰楼。地甫三弓,室近十座,皆精雅有致。正厅尤胜,厅旁植竹数枝,颜其堂曰:『解虚心』。室中悬古画一、联一。置天然几上,供秘色瓷瓶一、镜一、垆,他物称是。旁室置博古厨,杯箸酒具及招友之简,悉贮其中。游春余兴,且住为佳。顾客常满,座非豫订不得焉。中有小楼甚湫隘,说者谓鄂君覆被处也。余情未之信。

戏园盛于大栅栏,栉比鳞次,博有十数。广厦甚旧,而无尠朽倾欹之形。各班数日一轮,不拘某园必演某班。三庆、四喜、春台三大班,为司坊所承值,亦于此轮演也。他若肉市之广和楼,间亦值之。至东西城内之景泰、泰华诸园,则单演杂耍。间有自宣南来者,皆山陜小班,脚色既蠢,砌末尤劣,不足登大雅之堂。

时下盛尚黄腔。黄腔起于湖北黄冈县,词意俚鄙,皆若辈随口诌成。不经文人笔墨,宜无当于大雅。其中亦具音节,使改窜稍顺,则歌者转觉聱牙。然亦有以调旧厌闻,新易一二句,便觉铿锵动听,但此非老协律不办。

昆腔曲谱,出自玉峰魏良辅。后遂盛行于苏。种种传奇,音律精细。豪贵妙选名伶,扮演惟肖,遂尔轶类超群。京师自尚乱弹,昆部顿衰。惟三庆、四喜、春台三部带演,日只一二出,多至三出,更蔑以加。曲高和寡,大抵然也。

子弟教成歌舞,将出应客。先输钱于菊部,按节出费,谓之搭班。搭班之首日,例演剧敬神,且以动坐客。子弟无论学昆与黄,必隶三庆等三部。故昆曲之于三部,藉延一线耳。

搭班之前,歌扇舞衫,预为自制。其间唱昆者十之五。而五之中,唱旦者居其三,唱生者居其二。大约生旦之曲,宜于浅斟低唱。雏伶喉气未充,仅能随箫管声依约附和。而观此等剧者,亦以色不以声也。

雏伶昆剧,惟四喜最多,三庆次之,春台几如广陵散矣。

自挂籍乐部后,日日进园,立于戏台之东西房,谓之『站台』。蝶使分巡坐间,似曾相识者通眉语,使侍坐,坐时久暂不等。大抵铮铮有声者,略一周旋卽便别去。护花尉故广交,每顾曲前后,左右纷然杂陈,艳之者拟于肉屏风云。

善材授徒,亦视其性之所近。如纯正明艳者宜旦,淡雅雄健者宜生,狡黠者宜贴、宜丑,顽蠢者宜净、宜末。习与性成,不可勉强。诸堂自配脚色,得成一戏者,向推岫云、春华、闻德。今则景和、瑞春、杏春也。

雏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好女子也。今讹为『相公』。按此名古惟宰相得而称之,至大家子弟及茂才亦膺是称,然已嫌其滥。今竟加之至贱之伶,致京官子弟,其仆转不敢以此相称。以同音之故,而使冠履倒置,正不独『伍髭须』、『杜十姨』之足资人笑柄也。

若辈向系苏、扬小民,从粮艘载至者。嗣后近畿一带尝苦饥旱。贫乏之家,有自愿鬻其子弟入乐籍者;有为老优买絶,任其携去教导者。妙珊言:『每一曲成,不知费多少心力,捱几许夏楚。人第见我辈赚人之易,而不知学歌之难也』。其言恳确,推之秦楼楚馆,何独不然。

乱弹中以青衫、须生为最难。盖上等脚色,唱处极多,非喉气充实则坐客不能动听。若辈之充是色者,往往于五更黎明时,面壁引吭,啾啾长啸。常止宿『五云深处』,东方未白,闻此声四起,远近响应,不知者几疑鬼啸。

以所部不竞,而迁地为良者,则改籍是也。试言其故:一因本人中材,而所部上材居多,未免为所凌轹而不能自振。一经改籍,既足新寻芳者之耳目,且他部或纯系中材,或参以下材,则斯人一出,大可啸傲其俦矣。一因所部以津贴细故不洽,故改弦易辙,以省费也。

明僮称其居曰『下处』,一如南人之称『考寓』。向羣集韩家潭,今渐扩广,宣南一带皆是。门外挂小牌,镂金为字,曰某某堂。或署姓其下门内,悬大门灯笼一。金乌西坠,绛蜡高燃,灯用明角,以别妓馆。过其门者无须问讯,望而知为姝子之庐矣。

觅醉花间,主人招邀胜侣五六人造之。仆辈入报,嘤然一声笑颜迎,侧足侍者不知几軰。寒暄数语,主人索纸笔。侍者磨墨隆隆然,坐者挥毫索索然,盖飞笺召各友所欢也。授急足去讫,须臾还报曰:『条子就来,请主人更室坐。』团栾位置,排比已齐。山肴海物,纷纷罗列。方就坐,则搴帘一笑,似曾相识来也。由是或行令,或猜拳,或挥麈清谈,或竹肉并奏,一视其主人之所好。所识中有膺重名者,酒数巡,登车径去。余稍留片刻亦去。伶既去,酒亦阑矣。呼双弓米啜少许,而席撤。主人出,赏京蚨十千以授。若辈转递仆辈,内传呼曰:『某老爷赏钱若干』。随有仆出磕头谢。于斯时也,主人微疲,客颜亦酡。一声呼灯,则已排班鹄立,各持其一以出。一席之费,除赏资外,计需京帖三十千,旧例也。无名氏有句云:『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颇雄劲。后有人更其意曰:『英雄末路拿稀饭,混沌初开灌米汤』,更觉声情激越。谚以若辈媚人赚取缠头为灌米汤。而于少年褦襶,初入京华者尤甚。

名誉稍起,卽声价自高。当其全盛时,红笺飞去,非亲昵不至,非权贵不至。卽至矣,而略叙寒暄,匆匆吿去。故寒士之游京师者,非深自谦抑,先意趋承,招之每托故不赴。某孝廉适值此,寻至其堂,大肆咆哮。堂主人为之泥首乞怜而后已。若辈虽近于狡,孝廉亦不免于戆也。呵!呵!

怡道人提倡风雅久矣。逢会试年,新进士胪唱后,品题羣英,定为及第花三枝。填写花榜,鼓吹送至其堂,一时传为佳话。岁丙子,道人宦游洱海,某公踵而行之。取景和霞芬为状元,次韵秀莱卿,三德春朶仙。且以景和啸云胪唱,时论翕然。间有不满于朶仙之为探花郎者,以品逊也。

蕊榜发后,不知者以某公与梅慧仙有旧,故独厚于景和焉。不知霞芬之冠冕羣芳,久已藉藉人口,虽欲置诸下乘,不可得也。至传胪一坐,本无足重轻。某公之意,殆以緑叶烘托牡丹耳。

菊部状头,例取旦脚,诚不欲负花榜之名也。如昆部不合式,则于乱弹中选之。榜探以次不论。霞芬榜出,闻有伧父谬加更易,以莱卿为首,非惟不洽众望,且不合例矣。

霞芬姓朱名霭云,小字恩子,景和诸云之翘楚也。多愁多病,弱不胜衣,咸以林黛玉称之。所居精舍二楹,为姑射仙人旧居。古雅絶尘,楸枰湘筦,亦复安排得当。院落树夹竹桃数枝,金笼立葵花鸟一。竹影横窓,灵禽唤客,殆不减潇湘逸致云。

娟好如早秋花者,则近信之如秋是也。如秋名金喜,靥衬朝霞,眼澄嫩水,嫣然一笑,使人之意也消。寿眉生最先识之,视为腻友而不近。于戏!因赠以联云:『如水雅宜君子淡,秋花怎比状元红』。秋以甲戌第二人登选,一时名下士争以玉轴投赠。

情犹水也,水无刻不流,情何时可阂。我辈志希风雅,安能如太上之忘情。然亦不宜涉于邪,如子朱子所谓得其情性之正者,斯可矣。吾友如平阳生、赋艳词人、香溪渔隐,披沙子、护花尉辈,皆能见得到此,故于秋菱、艳仙、妙珊、如秋,皆爱之重之而不忍亵之。夫亦谓彼既薄命如花,我虽不能供之几席,以恣赏玩,又不能遍护金铃,使不摧折。惟是兰之芳,菊之秀,莲花之清矫,芙蓉之淡艳,或生空谷,或寄东篱,或出淤泥而不染,或涉秋江而可采,而皆自成逸趣,对可忘饥。若有情若无情,而情乃弥永,何必褰裳涉洧,效狂且为?嗟乎!使秋菱辈情根牢固,亦如吾友之所以待之者,则热火坑中,讵必无青莲一朶哉。

夏鸿福,鸣于辛未、壬申间。歌声宏亮,直欲飞上九天。香溪始招之,以其性近和峤,稍稍厌去。洎重入都,知侍某达官出镇塞外。鸿飞冥冥,不少弋人之簒云。

余久耳景和梅主人名,意必皤然一叟。及觌面,知年逾不惑,犹少艾如二十许人。登场尤明艳,慕名者争招致之。顾主人颇自高,悉待以闭门羹。或贵介招饮,则以其徒塞责,善言谢却,使望之如天际真人,可望而不可卽。是可敬亦可恨也。惟旧相识招之卽来,晋接蔼然。

如松馆设自前明,相传其额为严分宜书,端正遒劲,不类其人。【严分宜书额,又有六必居。相传可以避火,店主秘之内室,以膺者悬门外。权奸死后手迹,祝融犹避其焰,可畏哉。】后以旧规湫隘,更辟雅座于对门。广厦数十间,每当春秋佳日,香车寳马,阗溢巷内。赋艳词人《竹枝词》云:『最是莺花撩乱后,如松馆里上灯初。』纪盛也!自泰丰楼出,而向之适馆者易而为登楼。以是问津者稀,日不满坐。盛衰之故,风气所趋欤。

京师于岁首例行团拜,以联年谊,以敦乡情,诚善举也。每岁由值年书红订客,饮食宴会,作竟日欢。是日盛聚,梨园若辈应召,谓之堂会。色伎俱优者,每点至多出,获缠头无算。遇所识,或于例赏外别有所赠。

以歌侑酒,欢场旧例也。而近时日下微有不同,必其可以奏技,方能强之。若仅熟口头语。不足入高人之听者,虽情有难却,亦终面赪音涩。其为乱弹名色,虽不吝其技,然亦视交之浅深,非贸然自献也。

同治辛未秋,初游京师,友人邀饮宝兴楼。为丽云所嬲而招梅卿。卿喜读谶及《三国演义》,与之谈,辄竟夜不倦。余秉觞政,有不胜酒者,许说掌故一则,以故梅卿恒不窘于欢伯。

香车一至,卽须出京帖二千。掷酒保转付,名曰『车饭钱』。其侑酒费,例取八千,则按节照算,不卽掷付,存体统也。博盛名者,卽车饭之资,日进百贯云。

若辈虽隶乐籍,亦喜观本人不隶之部,非特山陜诸班,有携玉人而至者。卽如隶三庆者往四喜,隶四喜者往春台皆是。其侍坐也较久,必视所喜之剧演毕乃去,所费一如侍饮。

车饭钱一项,惟于酒肆招饮时取之,而下处则否。亦惟午晚时一取,而连局则否。如午时相招,已出此资,随携之观戏或赴下处,则无须重出。惟再赴酒楼,则仍须照付。初疑窒碍不通,询之老白相,谓各酒馆于车饭资皆有抽费,故应尔也。午时不招,仅约观剧,则此资仍付,以是日始相见也。至夜间跻堂欢饮,卽是日并未一面,连应数条,亦不索此费。间有索者,乃充其仆私橐,非定例也。余之为是琐琐者,乃为问津人作武陵之棹。若挥霍自豪者,谅不屑例此。

三五同人雅座清饮,所欢卽为他座所招,不能不入室周旋,谓之『飞座』。坐次窥主人意旨,如主人别有所属,故尔屏叶者,则冷语侵肌,酸风扑鼻。主人情难割舍,出车饭资慰藉之,名曰『留条』。果无他好,如主人之色不馁,若辈有以觇察,而亦径去。然仍须留条以安其心,否则谓之『挑眼』。挑眼,京谚。犹言吹毛求疵也。倘请尊客,而以若辈为嫌者。一闻履声橐橐,亟招其仆而告之故,则亦絶迹不来。

『飞坐』非主人所招之人,卽友人所欢,亦略来酬应。其时留条与否,若人不计较也。惟留之,益见屋乌之爱耳。

花间小醉,雅趣极矣。顾繁华之地,难免尘嚣。且数见不鲜,味同嚼蜡。赋艳词人于风清月白之宵,偕胜友访艳仙于梧桐庭院。或品茗、或赌棋,或闻香,或读昼,各寻乐事。词人自拍昆曲,艳仙按笛和之。于时璧月壁人,争相辉映。庭中木樨,拂拂吐香气,与雅韵相间发。似此清游,窃谓如水如龙。碌碌长安市上者,皆念不及此。

山阴道人矜慎物色,游都年余,赏识者寡。观剧三庆,见林春喜《打樱桃》一出,道人似心许。其友某约往垆头小饮,卽代传笺,不可强之。次日以书寄某曰:『昨由白云乡见端正寳相于无忧林中,作平等观,未能说无上法,尚不足以帖道人之心也。贫道枯坐,守庚申有年矣!坚定历炼,只此入道第一大关键。今请放开眼界,穿上芒鞋,历观大千世界。如未遇大自在菩萨,结欢喜缘,卽与把臂入林,共证絮果何如。』后遇郑芗乔郎,遂结兰契。佛家因缘之说,殆亦不可勉强欤。

景和子弟以『云』名,犹春华以『芷』名,瑞春以『寳』名也。而人材之盛,未有若景和者。计自湘云以至啸云,已逾十数。湘云辈次第脱籍,翛然尘外,余未之见。得与周旋者,惟紫云、瑞云、霭云、福云、啸云五人而已。而紫云、瑞云又各能自立,福云班虽次,亦能自强。盖巧玲久享重名,爱之者波及其余,故子弟辈以门第重。优游自在,不若他家之落寞。霭云特出,异日立名成业,当更可观。闻主人培植后秀,不遗余力。识其微者,以为方兴未艾也。

余之交霞芬,平阳生之蹇修也。甲戌入都,兴致已阑。朋辈招集,勉修旧好,符例而已。时霞方新进,身材似燕,雅艳可人,亟叹为非凡品。会酒酣,平阳生从容请曰:『我辈及时行乐,称意实难。但得俊才,何妨罗致。樊川薄幸,不系此也。』余笑颔之。生遂为余置酒,且代折简,寻赠联订交。

集句云:『明月分林霭,晴天养片云。』

品花寳鉴》一书,为记明僮滥觞。所载皆干嘉时人,承平歌舞,称为极盛。主持风雅者,又多名公巨卿,王孙公子。其所叙者,虽不能无溢词,然尚不失雅人风范。今惟所推及第花,差堪嫓美,余则自桧以下。夫若辈出处,既非清流,使无骚人雅士为之先后,尘寰龌龊,何处得佳趣来。

岫云歌僮亦以云名,一如景和。自蓉秋以次,凡五辈,故其斋额曰『五云深处』。尝戏题其壁曰:『五铢摇曳侣仙羣,一气双烟自不分。借问神山来往客,岫中日岀几多云。』

露香貌仅中人,而性絶灵慧。登场时粉亸香酣,亦极妖冶。与朶仙比肩,或谓过之。尝观其合演《双沙河》,风情骀宕,同曲同工。『寳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彷佛似之。

杏林春燕,久传艺林韵事。小福寿居于韩家潭,颜其堂杏春。蓄双雏,曰:燕秋、燕香,秀外慧中,并皆佳妙。余招燕秋,而以香属山阴道人。一时王谢子弟,亦争致之。燕秋字喜林,小名五儿。

曾绘《杏林春燕》扇赠燕秋,并题其上云:『杏雨吹残,春云梦晓。睠枝头之小鸟,犹自依人;散帘外之轻红,几经过眼。偶因薄醉,辄惹闲愁。聊倚金缕新声,以赠玉楼旧识。』词曰:『一夜廉纤雨。怕匆匆、几声啼鴂,唤春归去。别院虾须刚半卷,帘外闹红无数。正燕子双双飞处。比似桐花,雏凤小试,清声隐约雕梁度。还爱作,掌中舞。聪明未必输鹦鹉。最怜渠、半襟红浅,背花偷觑。软语商量浑不定,意欲留将春住。又只恐、流莺相妒。别有翩翩轻絮影,趁东风飞傍差池羽。任缱绻,等萍聚。』

余非不爱燕香,顾迫以势耳。蒙山樵子不识此意,思作双雕之射。余戏谓曰:『此赵家姊妹也。后果妒宠,不免左右做人难。』然樵子自招双燕,连掇巍科,讵杏林之预兆欤。

都门鲜作泛舟游,盖御河湮塞,未能鼓枻自如。惟暮春之际,竞传逛二闸。二闸在安定门外二里许,运河之通道也。小舟三两,■〈舟羲〉岸相待。游人投之钱,卽欸乃行至三闸而止。好事者携花载酒,驾言出游。维彼舟子,视掷果之车一至,争招招焉。

岫云主人徐小香,精音律。向以昆生著名,评曲者必首屈一指。顾自矜异,园主几聘请而未肯轻出。兼善黄腔,尝于堂会观《羣英会》一剧,时主人演周郎,王九龄演诸葛,张喜演鲁肃,赶三演蒋干。须眉毕现,凛凛如生。就中主人与九龄尤出色当行,真所谓一时瑜亮。

歌僮学曲,必择乐坊名优。如程长庚、王九龄、张喜、马六、长寿、常四、刘五、赶三等,皆若辈师资也。若昆剧,则另有一种曲师,不甚著名。惟有杨三者,吴人,善昆丑。游京师久,往往与雏伶合演。惜年已迈,近来小演。喉音微塞,直亦憾事。

赋艳词人甞拟联贻艳仙,迁延未果。余为振笔直书曰:『其人若斯之艳,到此飘然欲仙。』词人颇首肯。后会于绮春,见壁上新补是联,方疑词人书赠。细阅欵识,则非也。会心巧合,大奇大奇。

雪舫既去,继起者乃有蕙芳。其人所演都须眉丈夫,貌亦相称。多材多蓺,足与雪舫埒。某豪贵亟赏之,时召充家乐,旋为脱籍。惜本领既大,心计转粗。黄钟之音,移而瓦缶。选声者正无讶辍歌之速也。

霞芬既占首选,游黄金台者争以一见颜色为幸,不啻夷光之在姑苏也。平阳生谓余曰:『此好消息也』。未几,闻有某公子携多金为出籍,主人溪壑难填,事亦寖寐。惜哉!

朱郎疾,问讯者、馈药者日登其堂,主人恶其喧扰,属诸其家。余与桃花潭主往访之,见其杏靥含红,柳眉锁翠,强起酬答,状极疲惫。余不忍束之,温慰而去。潭主有问讯辞一章。

有精岐黄之术者,与霞芬略一识面,争先毛遂,亦护惜名花意也。乃翁虑人多绪乱,独延某医诊视,数月而愈。其时有为霞置酒者,以啸云代,日犹数十席云。

『清尊旅馆沈残梦,歌板天涯怨少年。』长洲李丽农下第诗也。客藏毷毵而归,解鞍杨村,薄醉假寐,恍惚与同人聚于姑射旧居。斗酒征歌,欢若往日。正豪饮间,剥啄一声,仆夫促起,而荒鸡报晓矣。兀坐车上,冥思残梦,意有所咏。偶忆及此,语意己尽,直为辍吟。

燕秋工小剧,明姿憨态,光艳射人,性灵慧解人意。秋波流媚,词旨便巧,四坐欢然。尝拟联云:『歌艳殢人娇,正燕子来时,杏花开候;夜阑留客醉,况秋波一翦,春色三分。』后以秋改名,未果赠。

陆太史赠福云联云:『神仙家世传梅福,京洛才名愧陆云。』福云貌不扬,名亦亚于诸云。徒以门第故,不致冷落。顾性英爽,善技击,所演《卖艺》《三岔口》诸剧,兔起鹘落,矫捷絶伦。公孙大娘舞剑器不得专美于前。

出西便门里许,有天宁寺,浮图高矗,梵宇深沉。禅房花木亦饶明瑟,而塔射山房尤胜。入寺者鲜事随喜,惟野眺以涤烦襟。春秋佳日。姝子集焉。老僧烹调肴菽,亦多适口。若饮酒茹荤,须挈行厨。寺出熏烟,游客必市一二瓶,归以馈亲友。但为花气所掩,真味全失。而若辈廋词,輙以天宁寺闻鼻烟为恶谑,亦奇。

若辈自相为语,率多廋辞。非久在罗绮丛中,不能得其隐。大约用本字转音,而字句之间,又间以闲字。口角伶利者,舌战相尚,至有发语至数十字,陆续一串,如莺歌、如燕语,听者瞢然。用此语者,非互相嘲笑,卽讥讪本主之意。

香溪之南也,同人饯于瑞春。酒阑灯炧,凄然有怀,作诗以赠妙珊,末云:『涩囊愧乏千金赠,握手临歧只有诗。』嗣为岭南太史激赏,采入所著丛话中。妙珊有知,当胜于千金之赠矣。

赶三以乱弹小丑擅名,谐诙成趣,不顾时忌。某公以大吏入觐,同乡觞之。三登场,以隐语中某公阴事。某公怒杖之。既脱,犹时以撄逆鳞自诩。有堂曰保身,蓄徒二,不甚佳,旋废。正月琉璃厂有出灯谜者,以『保身闭歇』射戏名,识者谓『赶三关』云。

我辈及时行乐,本无成见。值可意者,招之何妨,然亦不宜太滥。如泛月客,客游京师久,花天酒地,履迹殆遍。但与之善,辄不计妍媸,皆罗致之。每饮必拥羣花,燕妒莺嗔,讫无专主。余恒戒之,弗听也。性好客,和易近人。惟灌夫醉后,在坐者殊觉难堪耳。

度云素丰艳,为怡道人所赏,至推为探花郎,时论颇非之。自岫云谢客后,诸伶星散,度云亦沦落他所。乙亥冬,遇于文昌馆,玉容憔悴,愁病交侵,不禁有风流顿尽之叹。

绮春主人以唱青衫名震一时,而酬应温文,吐属风雅,尤非后起所及。故年逾而立,门前车马未尝偶稀焉。

飘茵堕溷,今古同悲。公暇顾曲梨园,见有衣衫褴褛,充场上下脚者;有为人送淡巴菰者;有胁肩谄笑,呈献戏单者,虽春蚕半老,而眉目之间,犹露一种柔媚之气。酒家佣保,皆得指而名之。且缕缕述其轶事甚详。又前门桥头一丐,有识者曰:此《明僮小録》之某也,与小福齐名,闻小福时周恤之。

秀芳与尧封善,临别辄澘然垂泪,谆谆订再集时。咸以为情之所锺,伉俪弗若也。迨尧封东归,泛月客继之,亦殷殷惜别,一如待尧封。始知其虑所欢有他好,故作此伎俩以固宠者也。尝戏拈《红楼梦》语嘲之曰:『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秀芳冁然笑。

艳仙初入梨园,名不甚噪。鬒发颇寡,佥以『小辫』呼之,又呼为『小和尚。』面庞常带笑涡,吴门戴君题其小象有云:『翩然一笑,何来沙弥。』可谓善于形容。

某太守谒选都门,眤于艳仙,以画兰自炫。有贻香溪以槟榔叶扇,香溪珍之,移赠艳仙。翌日,见其雨叶风葩,挥洒殆遍,并録钱裴山句。艳仙问诗书画何者为长?余曰:『诗固佳』。艳仙点首曰:『唉』!

雏伶尤好蝈蝈,形如络纬,以羽作声。饲以丹砂,腹赤有光。能耐寒,恒以葫芦贮之。葫庐以色似蜜蜡者佳,雕刻花鸟,精致絶伦,有贵值数十金者。每当酒热香温,诸伶出自绣襦,比较优劣。或口作琤琤细响,蝈蝈卽应声欢鸣。吁,是殆可怜虫乎!

寳剑赠人,金貂换醉,此燕赵间游侠所为,乃不意于弱伶见之。忆甲戌冬,夜宴于近信堂。于时朔风舞雪,重裘不温。会苕生招饮急,既命驾矣,而情殊瑟缩。如秋知之,卽解狐腋裘以衣曰:『且服此,不必遽効蔺生故事也。』嗟乎!炎凉世界,谁复念范叔一寒至此耶。

如秋美丽自喜,而媚人处尤在秋波。披沙子曾调《眼儿媚》一阕赠之,且副以联云:『如花解语,秋水为神。』用紫笺屑金作飞白书。如秋常悬之花幡下。

渔隐向疑招邀小史者,皆具断袖癖。入都后,始知为村学究见解,不尽其然。非特我辈,卽有沉沦不返,亦惟性情融洽,极友朋之乐,真不自知其所以然者。时人戏脱胎李延年句云:『一顾竭其绵,再顾竭其薄。非不知竭绵与竭薄,相公丢弗落。』

春华朱主人,吴产也。年逾花甲,若辈望之如鲁灵光。喜用羊毫作擘窠字,故人称之曰『羊毛笔』。其徒张芷馨辈,咸丰间负重名。已离绮障,得及见者,为芷荪、芷湘、芷荃,亦驰名菊部,厚获缠头。主人久厌嚣尘,徒以三芷年幼,未能恝忘。后三芷寖衰,乃不责身价,各为削籍。已遂翩然一舸泛五湖。去时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之羡。

郑芗癖嗜文字,涂鸦泼墨,恂恂如书生。所居镜室,鸦乂蟾滴,丛杂其间。时复呶呶,读高头讲章,作酸秀才态,闻者笑之。与毘陵太史过从甚密,珍珠百琲,不惜贻赠。已订三生约。无何,太史殁于南,郑芗得耗,终日饮泣,自悲运蹇。曾向余切切道故,犹泪数行下。忽一旦脱籍,从某公去,不禁愕然。

素芳以昆生占甲戍首选,乃怡道人破格之举。芳沈挚寡言,雅淡絶俗。酬对间,自有一种清气扑人眉宇。论者以花中水仙推之。与江左孙郎洽,郎自捷南宫后,兴采遄发,坐间无芳不欢,芳非郎亦不卽赴也。莫厘山人娴昆曲,于教坊少所许可。惟芳则誉不絶口,艺可知矣。

素芳眉目如画,好事修饰,而不屑作浓艳妆。曾见其月夜披白袷衣,坐桃簟,调《梅花三弄》。翩翩风致,彷佛张绪当年。

余因周三而识芷馨,盖亦梨园之翘楚者。性格温柔,絶无忤色对坐客。周三素放诞,馨事之维谨。与艳仙齐名,而皆早折,护花香尉能不惘然。

有无业游民,略熟几句盲词,于傍晚时,挟鼓鼙弦索,度曲巷而作声焉。小家眷属,性尤笃好。每一延至,期必达旦。尝于绮春、近信夜饮,一聆其声,悲壮肃杀,酷近伊凉。妇人帷而听之,无懈骨,无倦容,而坐上客殊觉聒耳也。

朶仙以演荡妇擅名,观者识与不识,佥谓无出其右也。惜花老人曰:『壬申之秋,朶仙始自津门来。齿尚穉,而登场度曲,颦笑皆工,略无羞涩态。余目为后来之秀,今果然矣。』

醴泉有故源,嘉禾有旧根。曩者,余不钓徒以范镜仙为殿春花,甚叹惜之。自香溪缔交芷湘,风晨月夕,辄复造饮其庐。间尝询其家世,知卽镜仙之子,故字曰亦仙云。

香国楹联,率多好句。惜过目辄忘,惟记艶侬云:『艶如西子湖边水,侬是扬州梦里人』。琴香云:『琴心留太古,香草赋《离骚》』。素香云:『素心何如天上月,香意不减春前花。』莲卿云:『管甚莲似郎,好郎似莲好;为问卿怜我,多我怜卿多。』

妙珊初隶春台,学旦脚,无誉之者,盖丰韵欠也。后改青衫,珠喉浏亮,音节谐和,每一登场,观者同声赞叹。由是芳名大噪,门盈车马,几无厕足处。近年嗜阿芙蓉,声色顿减。钟爱如香溪,且因之割爱矣。色固足恃哉!

刘寳玉有玉环之肥,当其阔步氍毹,演李青莲『醉写』,风流跌宕,真神仙中人也。性素戆,言貌质朴,颇近率真。同堂如妙珊辈,芳誉寖衰,而玉仍颠扑不破。顾空负虚名,谁以怡红贮之。

或曰:『寳玉之言貌质朴,正其巧以逢迎,非率真也。』余曰:『若然,玉不足贵矣。然玉贵乎灵,玉而朴等于顽。顽则近于石,亦非足贵。石耶?玉耶?顽耶?灵耶?还以质诸爱玉者。』

蕙香本无字,曰妙仙者,披沙子所命也。与纫仙同师,皆工昆剧。顾沉默尠灵趣,或以『泥美人』诮之,正非苛论。其师种桃道士爱之,时加蜾蠃之咒,致纫仙颇有怼言。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厥占在家人之睽矣。

壬申子月,既望之夜,同人大会于寳兴楼上。人月争辉,履舄交错。坐中芷荃善笛,小芬善箫并胡琴,楞仙、蓉秋皆工昆曲。使各奏所能,一时歌声、笛声、管弦声,次第间作。天风缥缈,仙乐悠扬,想当年李三郎作月宫游,亦不过尔尔。

芙秋纤小柔媚,余以『女儿花』称之。善学百禽鸣,隔坐听之如百灵雀,断不料出自彼口者。又尝以葡萄空其中,距口寸许吹之,宫商毕具。同坐者百计效之不能也。同时如秋善鸟鸣,艶仙善吹樱桃,而皆不及芙秋之工。惜为师兄玉祥所浼,不得盛名鼎鼎。抗手时流,趋向所关,古人所以重息阴之戒也。

艶仙瘗玉后,都人士悼之者众。藕香谱《蝶恋花》吊之,余亦效颦以《金缕曲》,词曰:『花事秦宫了。问东君、香桃艶骨,摧残何早。潭水清清深千尺,惟有愁丝乱绕。看满地红英谁扫。唤作瞿昙原自误,到如今果脱诸烦恼。云易散,天难老。燕台旧事休重道。遍天涯、寻消问息,影儿都杳。剩有多情斜汉月,依旧寒光清皎。又照激愁人怀抱。鹦鹉前头伤心语,愿生生但祝花长好。墨和泪,挥残稿。』外如赋艶词人、平阳生、香溪渔隐皆有作,曩欲都为哀艶词而未果。

橓花谢艶,相赏者稀。强者自立家室,弱者逡廵而下天津。故天津之优,较京都为逊。大抵若辈享盛名不过十二三年,过此以往,憔悴日增,飘茵堕溷,有立见其成败者。

所恶于『跟兔』者,为其拘束之,使不得尽欢也。『跟兔』,卽若辈随人之号。名为随人,实其师之羽翼,若辈畏之如虎。侍坐稍久,其人壁衣微嗽,卽闻声而出。或互相口角,以致用武。一经知觉,面斥不少假借。甚且告于其师而夏楚之。

东、西四牌楼之隆福、护国两寺,月各得六日为赶会期。届时商贾麕集,珠玉锦绣,充牣其中。游人如入五都之市,目不暇接。豪富常携小史往,谓之逛庙。值当意之物,一诺千金,不吝其偿。

出师后,厚积余资,则娶妇不容缓也。同类自为婚姻,可谓门当户对。间有脱然畦封,竟以厚币聘小家碧玉者。亲迎之日,鼓吹喧阗,香车寳马,烂其盈门,所费或过中人产。风流喜事者,醵金集饮其家。方谈笑间,玉人双双出拜,金玉罽锦,各有所赠。

北地风沙极多,旋拂旋生,窗牖几案,日积寸许,致足厌也。惟登彼姝之堂,则窗明几净,一如琉璃世界,几忘其在软红尘土,诧叹不置。坐定,移时卽有仆辈持麈尾处处拂拭去。其力众我寡,无惑其然。

程长庚掌三庆班,规例严整,明僮之隶其下者,必使尊之曰爷。且不许站台,免蔽座客。故隶三庆部者,到园后祗在帘内隐约偷觑。顾曲周郎,未免欲眼滋馋耳。

距永定门不远,有亭曰陶然,为汉阳江水部所建。亭基颇广,护以木栏。春秋佳日,微雨初过,槐柳滴翠,葱蒨可爱,亦红尘中清凉世界也。好游者预飞笺订客,招邀小史,携具前往,征歌斗酒,作半日欢。迨日影西逝,牛羊下来,陌上游春者亦歌缓缓归矣。

《扬州竹枝词》云:『看他呼吸关情甚,步步相随云雾中』。咏俊仆装烟句也。此风天津盛行,若京师高品,则不屑也。不谓近日竟亦有之。余始见者为夏鸿福,继者纷纷。吹气如兰,侥幸不少君子,病其过于和易焉。然以视余桃,为之犹贤。

割友人所爱曰『割靴页』,其义未详。意以京师偷儿,常割人靴页,以靴页喻歌僮,以偷儿戏窃玉者。因是,二人同招一僮曰『同靴』。竟有形之草扎,类于同年同寅,一何可哂。

以若辈喻靴页,亦自有故。兄弟曰手足,时下常呼若辈为弟,曰侬弟、曰爱弟、曰小弟、曰我弟。弟者,足也。足不足云,若足旁至要之物如靴页者,其庶矣!且例诸『妻子衣服』之说亦通。

艶仙之殁也,上舍生某哭之哀,诣绮春焚纸帛无算。且为之请于主人,取其生平所临得意帖及玩好尽焚之,涕洟而去。噫!生真多情种子哉。

余初不识艶秋为何等人,会上巳日,与护花尉、香溪渔隐、泛月客修褉,饮于如松馆。客绳艶秋以语尉,强招致之,始知隶三庆部与世浮沉者。后余凡观剧,秋必殷殷垂睐,侍良久去,得非前因欤。茹福儿步如秋后尘,而无脂粉气,风流端正,酷类大家子弟。闻系出古香殿撰,都人士之有年谊者,曾欲为脱籍而未果。尝细叩之,则默不置是否。或好事者以姓僻傅会,亦未可知。其及第也,余赠以诗曰:『珠冠翠珥绣裈裆,绮阁争看白玉郎。一骑红尘来报捷,榜花犹带旧时香。』

如秋既享艶名,兼修慧业。性柔善,好佞佛,头陀沙弥恒多相识。庄严寳相有所募化,常装潢缘册,先求秋转恳诸檀越。诸君既愿结欢喜缘,且嘉秋之能证凈业也,争先布金,不日盈册以去。与艶仙尤善,仙怛化后,秋尝向人言:渠为天上护花童子。优昙一现,殆有自来欤。

若辈亦尚结盟,以小红笺写名字,诹吉拜盟,呶呶私誓,亦颇不苟。然往往以所事一主,互相嫉忌而絶交者。呜呼!士君子风雨一室,以信义自期。及出而处世,所谓如兄如弟者,四海皆是。一旦以微故相凌轹,非特不能自返,且下井中石焉。交道之衰久矣,亦何有于弱伶。

旗亭赌酒,每以点将为令。举宏量者二人为大将,赌酒几觥,任指坐客各一人为小将,相将猜拳,以先胜决雌雄。由是彼此对敌,胜者以筯加琖作记,负卽撤去。至两下俱尽,则将与将敌,败者自灌巨爵,略分饮麾下诸败军。山阴道人曰:『酒令伙矣,而若辈必取此者,以其雅俗共赏。且阅时多而费酒少,喧闹特甚,兴致易阑』。人以为知言。

绮春、佩春则有劝酒之法:宾主方入座,艶仙辈卽以玲珑骰子进,以一枚自掷定令。如得幺点将,二打通关,三贴翠,四飞花,五藏花,六催花。一人一摇,一人一令,行爵无算,令未毕而酒阑矣。

盖堂主人皆善饮,不琐琐为杯中物计。登其堂者,不醉无归。『贴翠』者何?以粉定碟儿,写暗数其内,如八数则写饮中仙,十二数则写阑干,廿四数则写花信之类。写毕覆于案前,先自一呼起,飞至某座,某座又飞至他客。辗转相递,如数而止。恰中则饮某客,越过则呼者饮。

试再揭『藏花』、『催花』之义。『藏花』以大盘覆大小杯数四,暗于其一置花一朶,使坐客轮揭。不中,则坐客卽以其杯引满自饮。中则视盘中尚留几杯,咸饮主人。此必豪量而有机警者,方能为之不窘。『催花』仿羯鼓催花意,一人出座挝鼓,或代以击案,词史辈又戏以帕蒙其目。坐上客传递花枝,俟传至某手,鼓声截然而止,则觞某而大相谐笑。

伶伦氏耽文字者,首推景和、春熙两主人。景和主人梅慧仙,自号『梅道人』,善八分隶,轶事具载《明僮续録》。钱秋菱新赁居于珠帽胡同,堂曰春熙,善行楷,与道人后先辉映。曾为余书扇一角,笔力遒劲,酷似董香光,署曰钱青学书。

郑芗、艶仙,书法不逮二主人。然初写黄庭,亦饶秀韵。席间恒以飞花为令,传至十数,娓娓不穷。意有所属,故故飞来,淹博者弗如也。余酒囊颇宽,亦为所困。

郑芗有飞花之癖。罗列唐宋诗句有花字者,自一至七,排比匀称,用蝇头小楷书之扇头。尝见有琅琊太史书赠者,尤精工无匹,可拟于王铎《燕子笺》抄本。

文安主人老矣,癖耽烟霞,且有『半闲』之好。每秋获一二头,与游荡者博,博辄负,子弟所得缠头尽掷虚牝,支持惟梅卿一人。自辛未以来,堂中食指七八,皆仰给于梅。二年已及时且蓄徒双庆,犹不使之自立门户,以数梅向人唶唶索赎金。主人之负梅多矣!辛亥夏,双庆出应客,梅卿始自立锦雯堂,寄居佩春。双庆轻灵儇巧,常现宰官身而说法,口角清利,其将为异日之钱树子乎。

范铜为干约二尺许,空其中,缀以环。杂剧有《打连厢》者卽此。盖一二雏伶乔扮好女郎,执檀板且歌且拍,先置干于指尖,旋转自如,铮铮作响。继移置眉宇间,仰面注目,不稍欹侧。复作势一耸,跳至鼻端,技至此为入神。于时翘足望、凝神睨者不知凡几。稍不谨细,卽铿然掷地,而恶声随之矣。方在眉宇间旋转时,左手敲板,右手旋扇,口唱《红绣鞋》曲,五官并用,汗出如浆。熟此技者,向推昆寳、艳侬,今则多云、亦云也。

寳云,『瑞春三寳』之一也。形貌纤小,可十三余人,其实已近弱冠。乔作老媪,颇得神似。惟声价远逊其侪,每预文宴,同辈咸揶揄之。乙亥间,声誉忽起,上计车者尤多招之,若辈戏谓之老运亨通云。『最难调护花情性,只合楼台远处看。』麋月楼主赠楞仙句也。楞仙性孤洁,见俗子辄冷面相向,恒不得人欢,色衰后竟无过问者。夫如脂如韦,滔滔皆是,楞而由此,谁其责者。乃以孤僻见絶,余未尝不笑其愚而悲其志也。

楞仙知色之不足博也,又知昆曲之非时尚。当隆盛时,潜受学于某教师。忆癸酉秋夜饮于闻德,酒酣,楞拔剑起舞,英姿飒爽,振采欲飞,故朱颜雕谢,犹能以技自存。

同治末,小游仙馆主人辑《菊部羣英》一书,于若辈里居姓氏,详哉言之。看花长安者,按谱征。麋月楼主择其尤者,订为续增一册。加以品题,赞以诗句。惜有以文害辞,以辞害意之病。

都下例,于中秋家家祀月中之兔,尊之为『兔儿爷』。逐利者肖其像如人状,有泥塑者、布扎者、纸绘者,堆积市上,几于小山。家人携小儿女购归,陈瓜果拜之。常问蓉秋,汝家亦祀此否?默不答。讵以语近于谑耶。

司坊称所爱者曰『老斗』,未详所释。或强作解人曰:『老者尊称。如元老、大老之类。斗者,望如泰山、北斗之意也』。细译其义,似非寒郊瘦岛所能堪此。卽若辈亦不易出之口,故《都门竹枝词》有曰:『身无百万黄金锭,老斗名难买到家』。尝质之琴香。琴香曰:『不然,俗传我辈赚人缠头,必以斗受之,名曰金斗。富者输予多金,其斗当如绰楔上之大。贫者竭其绵薄,其斗如薙发担上之小。至若清贵名流,则如魁星所踢之斗。硕腹贾人,又如粟米所量之斗。此乃通称,非专指也』。琴香从事乐坊久,谅非妄言,姑记之。

乐坊至今日,滥竽极矣。梨园子弟赚得缠头数百金,卽倩人为赎身,谓之『出师』。出师后,同辈尊之曰『老板』。优游岁月,甚自适也。欲世其业者,蓄雏伶二三,己则推尊为师父。教之度曲三五出,为置衣饰,使出应客。面首稍佳,不匝月已有羣空冀北之势。其困盐车者,师父扑责纂切,若辈计无所出,不能自秘,葳蕤然颇自文饰。坐间或述及某某效襄成故事,辄羣相诽笑,则耻心犹存焉。每值令节,必具衣冠,袖芳版,乘车往老斗家敬贺。然接见者寡。一缘是日适值主人亲出贺节,一缘有所费也。其接见者,叩贺起,命坐谭。须臾随赏以红封,多寡一视主人云。

芳诞将逢,先约所亲爱者赐临,或饮一酒,或嬲一饭。名盛者,三四日前卽有客往,亦祝花长好意也。若人衣冠出,遍叩主客。受赏讫,随更衣入坐,各各举觞为寿,尽欢而散。至邀其摆饭者,亦预期订明,以备罗列珍错肴核,维旅烹饪亦调。所需约倍何曾一食之费。故除其诞日外,卽甚膺重名者,胡麻亦不易设。慷慨为之,咸称豪举。于靡费之中寓撙节之道,犹古风也。

国丧例禁演戏,在词史辈各有其主,而倚此营生者不无仰屋之嗟,且有流为匪类。故剏为说白清唱名目,登场服时式衣冠,脚色不缺。武剧无刀鎗箭戟,空拳徒抟,殊堪一哂。期月后,渐而借箸击案,以节繁音,渐而旦脚戴花,渐而老生带须,渐而丑净涂面。期年以后,顿还旧观,惟不敢大鼓大吹而已。嗣为某侍御奏禁,稍稍杀其场面。演剧不在大栅栏著名各园,而于西城外之文昌馆、浙绍乡祠、财神馆。风景不殊,亦掩耳盗铃之举。尤可异者,内城向不凖开场演剧。逢国孝,各大班转入城演之,得毋谓说白清唱在不禁之例乎?

词史辈虽有主者,然期月间生计较窘,发且种种亦不雅观。当此之时,惟有闭门学曲,无所于及。卽艶播宣南者,亦不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矣。

相君之面,虽不能尽似六郎,然白晳翩翩,鲜见黝黑。孟如秋言:『凡新进一伶,静闭密室,令恒饥,旋以粗粝和草头相饷,不设油盐,格难下咽。如是半月,黝黑渐退,转而黄,旋用鹅油香胰勤加洗擦。又如是月余,面首转白,且加润焉』。此法梨园子弟都以之。余笑曰:『卿之得有今日,亦正洗伐功深耳。』

粉郎一至,正如荀奉倩熏衣入坐,满室皆香。盖丽质出于天生者少,不得不从事容饰。芳泽勤施,久而久之,则肌肤自香。更佩以麝兰,熏以沉速,宜无之而不香矣。买香之肆,其施之膏沐者,别推桂林。余赁以佩带者,则数花汉。冲用以熏焚者,则有合香楼,皆著名老店也。

窄窄蛮鞾,小步花砖面上,亦殊可观。小史例着乌靴,正所以昭其敬。盖羔裘退食,吉莫常拖。彼童也纳履而登,转邻于亵。此例不革,良有由也。惟出师后,则挖云鞋子任其曳蹑。

一笑搴帘,卽宜遍敬坐客酒,次及主人及所识,去亦如之。今皆不拘形迹,入座时只以手提壶曰:『斟酒、斟酒!』座客卽羣止之。及其去也,惟举碟示意而己。觚不觚,圣人所以叹也。

鸟啼花落,輙唤奈何。杏春主人遇其下素虐,嗜阿芙蓉,短榻横陈,一灯相对,晏如也。燕秋辈侍宴归,恒令侍夜,非达旦弗得寝。一夕过醉,主人斥之,各褫其衣,令长跽通宵。秋等私相谓曰:『为人若此,不如死』。燕香曰:『请先之。』乘主人鼾睡,取芙蓉膏吞之,苦甚复吐。秋曰:『尔等碌碌无能为,余视死如归耳』。以膏和水,仰不复吐,喁喁泣诀,向晨疾作而逝。主人觉,亟解之,已晚矣。延阴阳生批殃榜,诡言暴疾。生廉得其情,上其事于有司,详鞫香等得状。系主人狱。耗闻,凡与秋有旧者,咸致书有司,属穷治。主人惧,厚赂秋父金。所司以尸亲既罢,遂寝其事。嗟乎!身轻似燕,飞去乌衣。命薄如花,飘沉黄土。从来彼美,祸肇龙蛇。谓主人偏是佳人,宫临磨蝎。情缘遽断,长依兜率之天。哀艶未忘,惯唱懊侬之曲。诗曰:『鼍鼓沉沉虬箭急,玉人斜背银釭泣。烟绡雾縠不胜寒,一瓯香露兰膏湿。金铺密鏁真珠房,雕檀夜蓺铜鳬香。重重寳帐双栖燕,于菟间卧绣墩旁。春泥香雨杏花醉,锦蜂翠蝶恣游戏。罡风蓦地送春归,落红凝就灵英泪。夜半无人各自悲,先教花影暗中移。飞飞遁入梨云里,正是梁园雪满时。兰房画烛飘金烬,碧纱私语脸波润。可怜红艶比芙蓉,谁知身以芙蓉殉。飞香入云春诉哀,文儒青绮沈郎来。化蝉寃魄空呜咽,门外碧桃无主开。蒙山寄我尺素鲤,背人剖读泪如水。天风缥缈迓羊车,远道凭谁荐芳芷。抱月飘烟一捻腰,当年欢向掌中销。而今绮障消磨尽,忉利仙宫度玉箫。绵绵此恨何能已,痴云间逐芳魂起。红楼一角带斜曛,愁煞梁间双燕子。』

《侧帽余谭》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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