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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畔吟》序[1]

《澤畔吟》者,逐臣崔公之所作也。公代業文宗[2],早茂才秀[3]。起家校書蓬山[4],再尉關輔[5],中佐于憲車[6],因貶湘陰[7]。從宦二十有八載,而官未登於郎署[8],何遇時而不偶耶[9]?所謂大名難居,碩果不食[10]。流離乎沅、湘[11],摧頽於草莽[12]。

【注釋】

[1]《澤畔吟》:是崔公的一本詩集,今已不傳。據此文所叙,崔公“起家校書蓬山,再尉關輔,中佐於憲車,因貶湘陰”,當即崔成甫。按國家圖書館藏拓片《有唐朝散大夫守汝州長史上柱國安平縣開國男贈衛尉少卿崔公(暟)墓誌》重刻時有崔祐甫附記叙崔成甫仕歷曰:“安平公之次子沔,字若沖,服闕,授左補闕,累遷御史、尚書郎……薨贈禮部尚書、尚書左僕射,諡曰孝。僕射之長子成甫,仕至秘書省校書郎,馮翊、陝二縣尉,乾元初年卒。”又《有唐通議大夫守太子賓客贈尚書左僕射崔孝公(沔)墓誌》重刻時亦有祐甫附記,其中有關成甫之事曰:“孝公長子成甫,服闕授陝縣尉。以事貶黜。乾元初卒於江介。成甫之長子伯良,仕至殿中侍御史;次子仲德,仕至太子通事舍人;少子叔賢,不仕;並早卒。今有伯良之子詹、彦,並未仕。仲德之子,未名。”此外,今李白集附有崔成甫《贈李十二》一詩,具銜為“攝監察御史”,與此文中所具崔公經歷相符,故知此崔公必為崔成甫。序,指為《澤畔吟》詩集所寫的序言,與贈序之“序”不同。

[2]“公代”句:謂其家世代從事文學並且廣受宗仰。文宗,備受尊崇的文章宗伯。《後漢書·崔駰傳贊》:“崔為文宗,世禪雕龍。”按:崔成甫之父崔沔、祖崔暟,皆為當時文章大家,故云“代業文宗”。

[3]“早茂”句:謂崔公早年就顯示出美秀的才華。茂,與“秀”同義,優秀,卓越。

[4]“起家”句:起家,出身。謂從家中出來,開始接受官職。《晉書·杜預傳》:“文帝嗣位,預尚帝妹高陸公主,起家拜尚書郎。”蓬山,指秘書省。《後漢書·竇章傳》:“是時學者稱東觀為老氏藏室,道家蓬萊山,(鄧)康遂薦章入東觀為校書郎。”李賢注:“蓬萊,海中神山,幽經秘録並皆在焉。”後即以“蓬山”為秘閣代稱。按崔成甫最早官職為秘書省校書郎,故有此語。

[5]“再尉”句:關輔,指關中與三輔。關,宋本作“開”,據他本改。《文選》卷二八鮑照《昇天行》:“家世宅關輔。”李善注:“關,關中也。《漢書》曰:‘右扶風、左馮翊、京兆尹是為三輔。’”吕向注:“關輔,謂關中三輔也。”崔成甫曾先後任馮翊縣尉、陝縣尉,其地都在京畿和都畿,故稱“再尉關輔”。

[6]“中佐”句:憲車,《通典·職官·御史臺》:“漢謂之御史府,亦謂之御史大夫寺,亦謂之憲臺。大唐皆曰御史臺,龍朔二年,改為憲臺。”又古代御史臺官員常乘車巡察郡縣,故亦稱“憲臺”為憲車。崔成甫曾攝監察御史之職,故云“佐于憲車”。

[7]湘陰:縣名。唐時屬岳州,今屬湖南。崔成甫《贈李十二》詩云:“我是瀟湘放逐臣。”

[8]郎署:指尚書省各部曹。唐代尚書省各部曹官稱郎、員外郎,故稱其官署為郎署。《文選》卷三七李密《陳情表》:“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張銑注:“郎署,尚書郎。”

[9]“何遇”句:謂為何遭逢聖明之時而不見重用?不偶,不遇,不合,指命運不好。

[10]“所謂”二句:大名難居,《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勾踐以霸,而范蠡稱上將軍。還反國。范蠡以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勾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為書辭勾踐。”碩果不食,語出《易·剥》:“剥之上九,碩果不食。”果,宋本作“菓”,據他本改。二句謂盛名容易招致災禍,故難以久居。大的果實因其太大就不被人食用。比喻崔成甫才大名高而被人嫉妒。

[11]沅湘:指沅水、湘水流域。沅水源出貴州省霧山,東北流經辰溪、沅陵、常德等縣市,入洞庭湖。上游稱清水江,自湖南省黔陽縣黔城鎮以下始名沅江。湘水源出廣西靈川縣東海洋山西麓,東北流貫湖南東部,經衡陽、湘潭、長沙等市到湘陰縣浩河口入洞庭湖。二水皆流經岳州,後人因以沅湘為岳州代稱。

[12]摧頽:困頓;失意。頽,宋本作“顇”,據他本改。曹植《浮萍篇》:“何意今摧頽,曠若商與參。”

以上為第一段,叙崔成甫的家世、仕歷及被貶的不幸遭遇。

同時得罪者數十人[13],或才長命夭,覆巢蕩室[14]。崔公忠憤義烈,形于清辭[15]。慟哭澤畔,哀形翰墨[16]。猶《風》、《雅》之什,聞之者無罪,覩之者作鏡[17]。書所感遇,總二十章[18],名之曰《澤畔吟》[19]。懼奸臣之猜,常韜之於竹簡[20];酷吏將至,則藏之於名山[21]。前後數四,蠹傷卷軸[22]。

【注釋】

[13]“同時”句:指因韋堅案而被株連之事。《舊唐書·韋堅傳》:“天寶元年三月,擢(韋堅)為陝郡太守、水陸轉運使。……於長安城東九里長樂坡下、滻水之上架苑牆,東面有望春樓,樓下穿廣運潭以通舟楫,二年而成。……及此潭成,陝縣尉崔成甫以堅為陝郡太守鑿成新潭,又致揚州銅器,翻出此詞(指《得寶歌》),廣集兩縣官,使婦人唱之。……五載正月望夜,堅與河西節度、鴻臚卿皇甫惟明夜游,同過景龍觀道士房,為林甫所發,以堅戚里,不合與節將狎昵,是構謀規立太子。玄宗惑其言,遽貶堅為縉雲太守,惟明為播川太守。……至十月使監察御史羅希奭逐而殺之,諸弟及男諒並死。……連累者數十人。”按崔成甫既與韋堅交接至深,其被貶湘陰,當即為韋堅案“連累者數十人”之一。

[14]“或才”二句:謂有的人很有才華,却短命夭折;有的人又被害得傾家蕩産,全家被殺。《世説新語·言語》:“孔融被收……融謂使者曰:‘冀罪止於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尋亦收至。”

[15]清辭:指詩句。

[16]哀形翰墨:《全唐文》作“哀形於翰墨”。翰墨,筆墨,指文章。

[17]“猶風雅”三句:《風》《雅》之什,指《詩經》。《詩經》有《風》、《雅》、《頌》三部分,後人多以“《風》《雅》”代指《詩經》。什,《詩經》中《雅》、《頌》部分多以十篇為一組,稱之為“什”,如《鹿鳴之什》、《清廟之什》等。後用以泛指詩篇、文卷,猶言篇什。聞之者無罪,《詩·周南·關雎序》:“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作鏡,作為鑒戒。鏡,照鑒。聞之者,《全唐文》無“者”字。

[18]總:宋本作“惣”,總的異體字,郭本誤作“物”,今據王本改。

[19]澤畔吟:戰國時楚國大夫屈原被流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見《楚辭·漁父》、《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後人常稱謫官失意時所寫作品為澤畔吟。李白《流夜郎至西塞驛寄裴隱》詩:“空將澤畔吟,寄爾江南管。”

[20]“常韜”句:韜(tāo),掩藏。韜之於竹簡,謂在竹簡上所寫的文辭隱晦深奥。

[21]“則藏”句:古人因恐著作丢失或遭其他意外之禍,往往置之石函而藏之名山。《史記·太史公自序》云:“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

[22]“前後”二句:前後數四,謂前後隱藏多次。蠹傷卷軸,謂詩集已被蛀蟲所蝕。蠹,書蛀蟲。卷軸,指書籍。古時書籍都裱成長卷,有軸可舒卷,故稱。

以上為第二段,叙崔成甫與同時被害人的遭殃,成甫在被貶後之忠憤義烈寫於二十首詩中,名為《澤畔吟》。為避奸臣酷吏,將詩集多次隱藏。

觀其逸氣頓挫,英風激揚,横波遺流,騰薄萬古[23]。至於微而彰,婉而麗,悲不自我,興成他人,豈不云怨者之流乎[24]?余覽之愴然[25],掩卷揮涕,為之序云。

【注釋】

[23]“觀其”四句:逸氣,超脱世俗的氣概。曹丕《與吴質書》:“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頓挫,謂聲調抑揚。《後漢書·孔融傳贊》:“北海天逸,音情頓挫。”李賢注:“頓挫猶抑揚也。”英風,英武傑出的風度和氣概。阮籍《詠懷詩》其四七:“英風截雲霓,超世發奇聲。”激揚,激越昂揚。揚,宋本作“楊”,據他本改。江淹《恨賦》:“及夫中散(嵇康)下獄,神氣激揚。”横波遺流,指詩境廣闊,如波奔流。騰薄,上下起伏。《文選》卷一八嵇康《琴賦》:“洶涌騰薄,奮沫揚濤。”張銑注:“騰,上;薄,下。”騰薄萬古,指崔成甫詩可以奔馳萬古,雄視百代。

[24]“至於”五句:謂崔成甫詩發語雖微而意思顯明,詞氣閑婉而語言華麗,雖滿腔悲憤而又含而不露,由讀者披覽體味而得其旨趣,豈非所謂哀而不傷,怨而不怒那樣的作品?怨者之流,《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25]愴然:悲傷貌。

以上為第三段,稱贊崔成甫之詩具有英風逸氣,微而彰,婉而麗,深得《風》《雅》、騷人之旨,詩人深為感動,渾淚而作序。

按:序云:“從宦二十有八載,而官未登於郎署。”又按崔祐甫附記謂成甫卒於乾元元年(七五九),則此文必作於乾元元年或稍後。時成甫已死,李白正流放夜郎途經湘陰或遇赦歸游瀟湘之時。詳見拙著《李白叢考·李白詩中崔侍御考辨》。全文結構嚴密,層次井然,感情深摯,沉鬱頓挫,字裏行間充溢着對友人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和對奸臣迫害的刻骨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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