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星儿》,也是我所想选的《尝试集》里的新诗:
一颗星儿
我喜欢你这颗顶大的星儿,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时,月光遮尽了满天星,总不能遮住你。
今天风雨后,闷沉沉的天气,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八年四月二十五夜。)
这样的诗,都是作诗人一时忽然而来的诗的情绪,因而把牠写下来。这个诗的情绪非常之有凭据,作者自己拿得稳稳的,读者在纸上也感得切切实实的。这样的诗在旧诗里头便没有,旧诗不能把天上一颗星儿写下这许多行的句来。我前次说旧诗是情生文,文生情的,好比关于天上的星儿,在一首旧诗里只是一株树上的一枝一叶,牠靠枝枝叶叶合成一种空气。“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这未必是作诗人当下的感兴,或者是前几天的事情今夜酝酿起来了,最重要的是牠还有上文,还要有下文。“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也是如此。“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都是如此。写到这里我记起一个故事,一天夜里唐朝诗人孟浩然同许多诗人在一个地方游玩,其时秋月新霁,大家联起诗来,轮到这位孟夫子头上,他得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大家叹息他这两句真写得好,群起而搁笔,这首诗乃不能完篇。我想如果要孟浩然一个人交卷,他总可以写些别的话头,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或者恰是他当夜的感兴,别的只是酝酿起来的,却又非酝酿一些别的话头不成其为一首诗。若《诗经》里《小星》二章,“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我们似乎可以说没有别的酝酿,因了天上的星儿当下便完成一个情绪了?这个情绪大约总是当下完成的,然而这里所写的也并不写的是星,在意义上说,星与肃肃宵征有什么关系呢?若胡适之先生的《一颗星儿》,便是写一颗星儿,诗的句子也写得好,清新自然,诗的情绪也是弓拉得满满的,一发便中,没有松懈的地方。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首诗是诗的内容。若如《鸽子》一首: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这里的句子也写得很好,然而不能同《一颗星儿》一样的看待,因为这一群鸽子虽然也使人抬头一望觉得好看,却至多只能写一篇散文,诗的内容则不够。我将《一颗星儿》同《鸽子》作比较,也是想使大家从例子上去体察我所说的“诗的内容”,这个内容确是与散文不同。我还想从《尝试集》里举出别的诗来说明我的意思。我读“一颗星儿”,总仿佛在这里感觉着一种灵魂的气息似的,能够吸引读者,即是能表现作者,若“一群鸽子”则一群鸽子转眼就飞了,人人可以有这一点“十分鲜丽”的感觉,要写诗人人都可以写一首诗,因此谁也不想写这一首诗。《一颗星儿》背后有一个作者,谁要照样来说这几句话一定是几句空话,那就同《老鸦》(也是《尝试集》里的诗)一样,虽然作者自己说是“具体的写法”,我总以为是照例的呼声。这回我重读《尝试集》,仍没有改变当初的印象,只是读到另外两首诗,我觉得与这《一颗星儿》都不无关系,我不免乃有一种叹息,一个灵魂真是随处吐露消息。我把这两首诗却抄引了来,一首是:
一颗遭劫的星
北京《国民公报》响应新思潮最早,遭忌也最深。今年十一月被封,主笔孙几伊君被捕。二十月四日判决,孙君定监禁十四个月的罪。我为这事做这诗。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好容易一颗大星出来;
我们知道夜凉将到了……——
仍旧是热,仍旧没有风,
只是我们心里不烦躁了。
忽然一大块黑云
把那颗清凉光明的星围住;
那块黑云越积越大,
那颗星再也冲不出去!
乌云越积越大,
遮尽了一天的明霞:
一阵风来,
拳头大的雨点淋漓打下!
大雨过后,
满天的星都放光了。
那颗大星欢迎着他们,
大家齐说“世界更清凉了!”
(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这首诗写得很好,如果要我举出“胡适之体诗”,这首诗便应算是真正的胡适之体新诗了,句子之好,那是不待说的,我所觉得有意义的,是这个诗的内容,作者非真有一个作诗的情绪不能写出这样的诗来。看作者叙他作这诗的原故,应该是一个很抽象的题目,何以这诗这么的真实逼人呢?第二节第四行“只是我们心里不烦躁了”一句,最现得切实,这不是因了叶韵的原故随便凑得起来的句子,这些地方最表现个性。这回我看了这首诗,我想我以前对于《尝试集》里的《一颗星儿》很有印象,大约是有一个道理,这“一颗星儿”一定是对于作者自己的印像很深,这里没有一点浮夸的必要,真是“我喜欢你这颗顶大的星儿,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因为这是灵魂的光点,在什么时候都可以偷偷的出现。我推想《一颗遭劫的星》便是这样非意识的写出来的,写出来乃能感人了。我还想说几句近乎穿凿的话,《一颗遭劫的星》,是作者在十二月写的,诗中景物却是“热极了!”的时候,而“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动也不动一动!”也决不是没有马缨花须打动过了的人所能在冬天炉火旁边描风捕影的,所以我们无妨硬派这“一颗遭劫的星”就是那“一颗星儿”,那时是夏夜,“今天风雨后,闷沉沉的天气……”。
还有一首我因了《一颗星儿》想连带说及的是《尝试集》(增订四版)最末一首:
晨星篇
(送叔永莎菲到南京)
我们去年那夜,
豁蒙楼上同坐;
月在钟山顶上,
照见我们三个。
我们吹了烛光,
放进月光满地,
我们说话不多,
只觉得许多诗意。
我们作了一首诗,
——一首没有字的诗,——
先写着黑暗的夜,
后写着晨光来迟;
在那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我们写着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钟山上的月色
和我们别了一年多了;
他这回照见你们,
定要笑我们这一年匆匆过了。
他念着我们的旧诗,
问道,“你们的晨星呢?
四百个长夜过去了,
你们造的光明呢?”
我的朋友们,
我们要暂时分别了,
“珍重珍重”的话,
我也不再说了。——
在这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努力造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十,十二,八。)
这是真正的“胡适之体诗”,句子好,音节也好,没有松懈的地方。第一节末四行:
我们吹了烛光,
放进月光满地;
我们说话不多,
只觉得许多诗意。
紧接着第二节:
我们做了一首诗,
——一首没有字的诗,——
先写着黑暗的夜,
后写着晨光来迟……
我们读者读之,也感觉着这里有“一首没有字的诗”,真是写得真实自然。“你们的晨星呢?”这些都不是虚夸的情感,作者的诗意里实有此质量,故我们读着能觉其质朴,不同《老鸦》一样只是空泛的比喻了。所以我觉得作者同那“一颗星儿”是老朋友,能够在无意之中遇见。大概喜欢在晚上用功的人常忽然看见月光,因而对于月光有我们所没有的缘分。喜欢半夜里回家的人或者早行人,对于“一颗星儿”有特别的缘分,我们只可以领略,至少我个人没有此经验了。“放进月光满地”,与“遮着窗儿,推出月光”,与“回转头来,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之句,最能说得“胡适之体诗”,倘若胡适之体诗极力发展。真的,这些句子最见作者的个性,在这里无须乎要旁人的枝叶,或者是“放进月光满地”,或者是一颗星“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不过我这段话里有点语病,仿佛我认清楚《尝试集》作者是喜欢在晚上用功,或者喜欢半夜里回家似的,这岂不是一个大笑话?然而在另一意义上说,我这段话或者也有趣味,我前次讲《尝试集》选了《四月二十五夜》一首诗,称赞这诗的句子好,才情好,而今天讲到《晨星篇》又碰到“放进月光满地”的句子,作者自己大约也不记得,只是重复的写了爱写的句子,动了爱写的诗情,我也不知不觉的在这里又提醒了一下,——这或者正是我所认定的“诗的内容”很是可靠罢?新诗首先便要看这个诗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