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有一首《夕暮》,是新诗的杰作:
一群白色的绵羊,
团围〔团〕睡在天上,
四圆〔围〕苍老的荒山,
好像瘦狮一样。
昂头望着天
我替羊儿危险,
牧羊的人哟,
你为什么不见?
不知诸位读了怎样,这首《夕暮》我甚是喜爱。新诗能够产生这样诗篇来,新诗无疑义的可以站得住脚了,不怕旧诗在前面威胁,也不怕新诗自己再生出别的花样来煽感。为什么呢?理由很简单,也很明白,这样的诗不明明是新诗吗?用旧诗的(体)裁不能写出这样的诗来,这首新诗也用不着什么新诗格律了。这首诗之成,作者必然是来得很快,看见天上的云,望着荒原的山,诗人就昂头诗成了,写得天衣无缝。这首诗真能表现一个诗人。
冰心女士的诗,当以前在报纸上零细发表的候时〔时候〕,我大致读过,郭沫若氏的诗我一直未曾读,这回才取了现代书局印行的《沫若诗集》读一遍。读完之后,我觉得这两位诗人很可以相提并论,他们的新诗都表现了第二期新诗的特点,他们做诗已经离开了新旧诗斗争的阶级,他们自己的诗空气吹动起来了,他们直有一个情的泛滥。这话用之于诗人郭沫若,读者大约容易同意,他的诗本来是乱写,乱写才是他的诗,能够乱写是很不易得的事。其实《冰心诗集》里的诗何尝不是乱写的,《离骚》的句子可以写在郭沫若氏的新诗里,苏东坡的词句自然也可以写(在)冰心女士新诗里了。我们再来看这两位新诗人的夸大狂,几乎是应有尽有,我们读着觉得很好玩,只不过一个是“无限的太平洋鼓奏着男性的音调”,所以说起话来“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要我这黑奴的胸中,才有火一样的心肠。”这是诗人郭沫若借了煤炭说话。冰心女士虽然高喊着:
旗儿举正了,
聪明的先驱者呵!
但先驱者到底是女诗人的身分,所以有时又说:
先驱者!
你要为众生开阔前途呵,
束紧了你的心带罢!
我推想这是十字街头女童子军的装束。这里的“心带”大约也就是诗人另外一首诗里写“罗带”的那个潜意识,即是说女子写的诗。那首诗说雨后虹的,我们且抄了来!
虹儿!
你后悔么?
雨后的天空
偶然出现,
世间儿女
已画你的影儿在罗带上了。
郭沫若《月下的故乡》一首诗云:
啊啊,大海已近在我眼前了。
我自从离却了我月下的故乡,那浩淼茫茫的大海,我驾着一只扁舟,沿着一道小河,逆流而上。
上流的潮水时来冲打我的船头,我是一直向前,我不曾回过我的柁,我不曾停过我的浆〔桨〕。
不怕周围的风波如何险恶,我不曾畏缩过,我不曾受过他们支配,我是一直向前,我是不曾回过我的柁,不曾停过我的浆〔桨〕。
我是想去救渡那潮流两岸失了水的人们,啊啊,我不知道是几时,我的柁也不灵,浆〔桨〕也不听命,上流(的)潮水,把我这只扁舟又推送了转来。
如今大海又近在我眼前了!
我月下的故乡,那浩淼无边的大海又近在我眼前了!
这一首《月下的故乡》,我们可以抄《冰心诗集》《春水》里头两首诗来响应,其一云:
先驱者!
前途认定了
切莫回头!
一回头——
灵魂里潜藏的怯弱,
要你停留。
又《春水》五九云:
乘客呼唤着说:
“舵工!
小心雾里的暗礁罢。”
舵工宁静的微笑说:
“我知道那当行的水路,
这就够了!”
这个舵工乃很有把握,而且船上正渡着人了。奇怪,在《冰心诗集》里的诗像比《沫若诗集》里的诗都更利害一点。郭沫若氏《立在地球边上放号》这个诗〈集〉里极力说“啊啊!力哟!力哟”,他只不过如诗人自己所说是力的诗歌,力的舞蹈,所以“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冰心女士一些豪放的诗作却更是夸大,《冰心诗集》里这种诗很多,如《春水》一九:
诗人!
笔下珍重罢!
众生的烦闷
要你来慰安呢。
又如《春水》一五二:
先驱者!
绝顶的危峰上
可曾放眼?
便是此身解脱,
也应念着山下
劳苦的众生!
这个“绝顶的危峰上可曾放眼”比起郭沫若氏“笔立山头展望”可谓一点也没有望见什么,那里还望见了“数不尽的轮船,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春水》二四云:
小岛呵!
何处显出你的挺拔呢?
无数的山峰
沉沦在海底了。
这种诗写得很好玩,因为无数的山峰沉沦在海底,所以显出小岛的挺拔,但小岛也似乎没有格外可以骄傲的道理,若小岛因此在诗人的眼里显出挺拔来,反不若沧海变为桑田给古时候的麻姑说得情理些。郭沫若氏《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只不过说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然而据我想无限的太平洋把地球推倒了,地球上也无非又来一个“洪水时代”罢了,太平洋自己也在滔天大浪之中,而冰心女士《春水》一〇一云:
我的朋友!
最后的悲哀
还须禁受。
在地球粉碎的那一日,
幸福的女神,
要对绝望众生
作末一次凄感的微笑。
这简直说到“地球粉碎的那一日”的事情了,不知成何景象。郭沫若氏是崇拜光的,“太阳万烛光,我是五烛光,”所以他有歌“日出”的诗,写得很是雄奇。冰心女士喜欢写夜里的星,如《春水》(九)二云:
星儿!
世人凝注着你了,
导引他们的眼光
超出太空以外罢!
又如《春水》三七:
太空!
揭开你的星网,
容我瞻仰你光明的脸罢。
这当然不是乡下女人抓破脸皮,而是摩登女子揭开面纱,是美丽的幻想,总很要有一个英雄的气魄才行。所以冰心女士的诗也实在是光芒万丈。
《沫若诗集》有《蜜桑索罗普之夜歌》云:
无边天海呀
一个水银的浮沤!
上有星汉湛波,
下有融晶泛流。
正是有生之伦睡眠时候。
我独披着件白孔雀的羽衣,
遥遥地,遥遥地,
在一只象牙舟上翘首。
啊,我与其学做个泪珠的鲛人
返向那沉黑的海底流泪偷生,
宁在这缥渺的银辉之中,
就好像那个坠落了的星辰,
曳着带幻灭的美光,
向着“无穷”长殒!
前进!……前进!
莫辜负了前面的那轮月明!
“二十世纪的亚坡罗!你也改乘了摩托车么?我想做个你的运转手,你肯雇我么?”这是诗人歌咏日出的话。在《蜜桑索罗普之夜歌》里又是一番情景,“我独披着件白孔雀的羽衣,遥遥地,遥遥地,在一只象牙舟上翘首。”因为孔雀的羽衣的原故,我好像记得《冰心诗集》里也有,在《春水》里翘〔翻〕得这一首,
我的心忽然悲哀了!
昨夜梦见
独自穿着冰绡之衣,
从汹涌的波涛中
渡过黑海
另外《冰心诗集》里有一首题作“解脱”,篇幅稍长,我们抄取一段:
珍惜她如雪的白衣,
却仍须渡过
这无边的黑海。
我的朋友!
世界既不舍弃你,
何如你舍弃了世界?
冰心女士美的诗句“沉思里拾起枯枝,慨然的鞭自己地上月中的影子”,也便是这首《解脱》里的句子。今天本是讲《沫若诗集》,却抄了不少《冰心诗集》里的诗,我对于这两位诗人很表示敬重,在中国诗体解放运动之后,应有这一番诗人的本色了。
现在我们撒开那一位诗人再来谈谈这两〔一〕位诗人。郭沫若在《创造者》一诗里说,“我唤起周代的雅伯,我唤起楚国的骚豪,我唤起唐世的诗宗,我唤起元室的词曹”,郭沫若的新诗里楚国骚豪的气分确是很重,大概因为诗体解放而有诗情解放,因为诗情解放而古代诗人的诗之生命乃在今代诗人的体制里复活,原是一个很自然的事情。我们且抄他一首《凤歌》来: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那儿来?
你坐在那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那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些甚么存在?
你若是无限大的完整〔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那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鸣〔呜〕唈。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这一首《凤歌》,可算是新诗的“天问”,自从楚国的骚豪屈原以来很少有诗人这样问过的。郭沫若在新诗坛上出现,楚国骚豪的空气在新(诗)里鼓动起来了。诗人自己宣言过,诗不是做出来的,只是写出来的。这大约是这一派诗人的特色。因为新诗而脱去了“做”诗的束缚,这一派的诗人乃自由滋长,结果是上下古今乱写,没直〔有〕一毫阻碍。这时候的阻碍又在于文字语言不听命令即是说感情有时写不出说不出,如郭沫若的《梅花树下醉歌》一首诗,从“梅花!梅花!我赞美你!”一直写到“破!破!破!我要把我的声带唱破!”,我觉得还是不中用的,读者当然也受到了一点影响,即是理会得作者有一种感情用语言文字唱不出来。又如《夜步十里松原》一首诗,一直写到“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虽然是把他的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都告诉我们了,我们还是觉得作者是写不出,故隔靴抓痒的说一句。又如《司春的女神歌》云:
司春的女神来了。
提着花篮来了。
散着花儿来了。
唱着歌儿来了。
“我们催着花儿开,
我们散着花儿来,
我们的花儿
只许农人管簪戴。”
红的桃花,白的李花,
黄的菜花,蓝的豆花
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花。
散在树上,散在地上。
散在农人们的田上。
沿路走,沿路唱:
“花儿也为诗人开,
我们也为诗人来,
如今的诗人
可惜还在吃奶。”
司春的女神去了。
提着花篮去了。
散完花儿去了。
唱着歌儿去了。
这一首歌真是唱得很好,只是唱到“如今的诗人可惜还在吃奶”大约也是唱不出,故勉强以吃奶二字了事,我读到这里真有点为诗人可惜,觉得一首好诗破坏了一角。这并不能说是作诗人幼稚的原故,白话新诗对于这一派诗人的天才,有时反而不能加以帮助,好比冰场上溜冰一样,本来是没有阻碍的,但滑就是阻碍,随便的滑一下自己觉着,别人也看着你滑一脚了,好像气力不够似的。郭沫若的诗在这一点上又与康白情的诗相似,两位诗人的天才都是音乐的。不过康白情的诗是描写的,诗人的感情与外界景物和在一起的;郭沫若的诗是直抒的,诗人的感情碰在所接触的东西上面。因为是诗人的感情碰在所接触的东西上面,所接触的如果与诗感最相适合,那便是天成,成功一首好诗,郭沫若的《夕暮》成功为一代的杰作,便是这个原故。这首《夕暮》,不但显出自由诗的价值,也最显出自由歌唱的诗人的个性,也最明显的表现着自由诗的音乐,可谓相得益影〔彰〕了。郭沫若还有一首《灯台》,也是一首杰作:
那时明时灭的,
那是何处的灯台?
陆地已近在眼前了吗?
转令我中心不快。
啊,我怕见那黑沉沉的山影,
那好像童话中的巨人!
那是不可抵抗的,
陆地已近在眼前了。
这首诗也是天成,诗人的感情与所接触的东西好像恰好应该碰作一首诗,于是这一首诗的普遍性与个性俱有了。若诗感与所碰的东西还应加一番制造,要有人工的增减,此事便出乎诗人郭沫若的能力之外,那么这一首诗便多少要不完全,诗人的个性自然还是有的,诗的普遍性乃成问题了。我们且从《沫若诗集》里提出几首诗来裁判一下。如《日暮的婚筵》一诗云:
夕阳,笼在蔷薇花色的纱罗中,
如像满月一轮,寂然有所思索。
恋着她的海水也故意装出个平静的样儿,
可他嫩绿的绢衣却遮不过他心中的激动。
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笑语娟娟地,
在枯草原中替他准备着结欢的婚筵。
新嫁娘最后涨红了她丰满的庞儿,
被她最心爱的情郎拥抱着去了。
这首诗大约是作者实写其所见,也就是作者好〔实〕写其诗情,第三段两句大约是在枯草原中确有几个小姑娘玩耍,所以诗人把她们写在《日暮的婚筵》之中了,然而这一段的情景在诗里反而没有一个必然性,以之构成一首诗,失却诗的普遍性了。
又如这一首《偶成》:
月在我头上舒波,
海在我脚下喧豗,
我站在海上的危崖,
儿在(我)怀中睡了。
这首诗的情景恐怕很好,但诗却写得不成功,因为第四句一件偶然的事情,不足以构成诗普遍性。所以诗有时还是要“做”出来的,不只是〈的〉写出来的。《扬鞭集》里那一首《母亲》,我想再抄在这里比较一下:
黄昏时孩子们倦着睡着了,
后院月光下,静静的水声,
是母亲替他们在洗衣裳。
这首诗所写的情景,读者自然不问是描写当时实在的情景或者不是的,即因为这首诗有诗的普遍性,这首诗也不能〈能〉不说是“做”出来的。郭沫若的《偶成》确是写出来的了。
又如《天上的市街》: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渺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怕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这首诗想总不能不说是做出来的,而且第四段四句做得很好,第三段牵牛织女骑牛过河却不能不说是“如今的诗人可惜还在吃奶”,远不如古典派“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做得好玩了。古典派虽然在那里“做”诗,却是很能了解诗的普遍性这个道理。郭沫若的诗是写出来的,写出来好就好,不好也就没法子好,有时想做也做不出来的了。
我再抄《西湖纪游·赵公祠畔》末二节:
草上的雨声
打断了我的写生。
红的草叶不知名,
摘去问问舟人。
雨打平湖点点,
舟人相接殷勤。
登舟问草名,
我才不辨他的土音。
汲取一杯湖水,
把来当作花瓶。
这两节诗情真是很好,而且很有点纷至沓来,作者奈何牠不得,好像黑旋风李逵大刀阔斧使惯了,斯文事有点干不来,所以“登舟问草名,我才不辨他的土音。”然而“汲取一杯湖水,把来当作花瓶”,写得恁地文秀。我(抄)这两节诗的意思是说郭沫若的诗可惜只是写出来的,他如果能做出来,这一首《赵公祠畔》,便是天上的街市,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沫若诗集》里有《江湾即景》,算是作者很特别的诗,我抄来做我这一篇的结束:
蝉子的声音!
一湾溪水,
满面浮萍。
郊原的空气——
这样清新!
对岸的杨柳
摇……摇……
白头鸟!
十年不见了!
柳阴下,
浮着一群鸭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