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近日中,约11点左右。寺里的妇人,这时已从菜园里回来,将举行她中昼的经课。她方举起木鱼的棰儿将敲第一下,而瑀突然颠跌冲撞地从外面跑进来。他的脸孔极青,两眼极大,无光。她一见惊骇,立刻抛了棰儿,跑去扶他,一边立刻问,
“朱先生,你怎样了?”
而他不问犹可,一问了,立刻向她冲来,一边大叫,
“唉!”
他跌在她的怀中,几乎将她压倒。她用两手将他抱住,一边又问,
“朱先生,你究竟怎样了?”
他又闭着眼,“唉!”的一声,什么没有答。
这时,他精神的母亲将他全身扶住,他的头倚在她的肩上,慢慢的扶他到了房内。房内的一切静默地迎着他,床给他睡下,被给他盖上。她又将他的鞋子脱了,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守他。一边又轻轻地问他,
“朱先生,你到底怎样了?”
这时他才开一开眼,极轻地说,
“死了!”
她非常疑惑,又问,
“什么死了呢?”
他又答,
“什么都死了!”
“什么?”
“什么!”
她的两眉深锁,惊骇又悲哀地问,
“清楚些说罢,你要吓那一个呵?”
于是他又开了一开眼,喘不上气地说,
“清楚些说啦,她已经死了!”
她这时稍稍明白,不知道那个同他有关系的人死去。剧烈的发生,会使他这样变态。一边她蹙着额想,
“变故真多呀!人间的变故真多呀!”
接着又极轻的说,
“恐怕又要一个人成了废物!”
这样约15分钟。他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好似遍体疼痛。他一息叫一声“唷!”一息又叫一声“哟!”
一时,却又乱七八糟地念起,
红色也死了,
绿色也死了,
光也死了,
速度也死了,
她已死了,
你也要死了,
我正将死了!
接着,他又叫,
妈妈,你来罢!
于是她又向他陆续问,
“你说些什么呀?”
“叫你妈妈来好么?”
“你究竟那里痛呢?
“清醒一下罢!”
但他没有答一句。停一息,又念,
一切同她同死了,
菩萨也同死了,
灵魂也同死了,
空气也同死了,
火力也同死了,
活的同死了,
死的亦同死了,
看见的同死了,
看不见的也同死了,
微笑同死了,
苦也同死了,
一切同死了,
一切与她同死了!
她听不清楚他究竟说点什么话,但她已经明白了这多少个“同死了”的所含的意思。这时她用手摸着他的脸,他的脸是冰冷的;再捻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冰冷的。她还是静静地看守他,没有办法。
一时,他又这样的向他自己念,呓唔一般的,
我为什么这样?唉!
我杀了一个无罪的人!
虽则她是自愿地死去,
微笑而尊贵地死去。
我见她的脸上有笑窝,
可是同时脸上有泪痕!
冰冷冷地接过吻了,
这到底还留着什么?
什么也没有,空了!
惟一的死与爱的混合的滋味,
谁相信你口头在尝着!
从外边走进三个人来,——清,瑀,和他的母亲。瑀的中饭在他们的手里。他们走进他的房内,立时起一种极深的惊骇,各人的脸色变了,一个变青!一个变红!一个变白!他们似乎手足无措,围到瑀的床边来,一边简单而急促地问,
“怎样了?”
寺里的妇人答,
“我也不知道,方才他从外边跑回来,病竟这样厉害!此刻是不住地讲乱话呢。”
她极力想镇静她自己,可是凄凉的语气夹着流出来。
谁的心里都有一种苦痛的纠结,个个都茫然若失。
寺里的妇人就问他母亲,约九时瑀有没有到家过。而他的母亲带哭的嚷,
“有谁见他到家过?天呀,王家婶告诉我的消息他听去了!正是这个时候!但又为什么变了这样?”
接着她又将他的妻的死耗,诉说了几句。他们竟听得呆呆地,好像人间什么东西都凝作一团了!
瑀还是昏沉地不醒,一时又胡乱地说。他不说时眼睛是闭着的,一说,他又睁开眼睛,
死不是谣言,
死不是传说,
她的死更不是——
一回的梦呵!
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们又何必狐疑。
且我已去见她过,
见过她的眼,
见过她的唇,
见过她一切美丽的。
还在她冰冷的各部上,
吻,吻,吻,吻,吻,
吻,吻,吻,吻,
听清楚,不要记错了。
唉!微笑的人儿呀,
她现在已经去了!
于是这寺里的妇人说,
“是呀,他一定为了他的妻的死。但他莫非到了他的妻的那边去过么?李先生,你听他说的话?”
“是,还像去吻过他的妻的死唇了!”
清恍怫的说。一息,他又问,
“瑀哥!你那里去过?你又见过了谁?”
这样,瑀又叫,
见过了一位高贵的灵魂,
见过了一个勇敢的心,
也见过了一切紧握着的她自己的手,
无数的眼中都含着她的泪!
可怕呀,人世间的脸孔会到了如此。
但她始终还是微笑的,
用她微笑的脸,
向着微笑的国去了!
这时清说,
“他确曾到他的妻的那里去过。”
但他的母亲说,
“什么时候去的呢?他又不会飞,来回的这样快!”
停一息,又说,
“他又去做什么呢?像他这样的人,也可以去见那边不成呀?而且姑娘的死,正因他要离婚的缘故。他又去做什么呢!”
可是房内静寂的没有人说。
一时他又高声叫了,
谁知道天上有几多星?
谁知道人间有几回死?
自然的首接着自然的脚,
你们又何苦要如此?
你们又何苦要如此?
什么都用不到疑惑,
也用不到来猜想我,
终究都有他最后的一回,
我们知道就是了。
“我的儿子疯了!”
他母亲哭泣的说。
“朱先生,你到底怎样了?你假如还有一分知觉,你不该拿这九分的糊涂来吓死人?瑀呀,你知道眼前是谁站着呢?”
他的精神的母亲这样说。
可是瑀什么都不响。清又愁着似怒的说,
“瑀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死不过死了一个女子,你自己承认有什么关系?你要这样的为了她?”
接着,瑀又和缓些说,
一个寻常的女子,
要羞死偷活的丈夫呀!
踏到死门之国又回来了,
她是怎样高贵而勇敢呀!
她的死可以使日沉,
她的死可以使海沸,
虽则她永远不是我的——
可是她的死是我的,
我的永远理想的名词。
景仰!景仰!景仰!
我现在是怎样地爱她了,
这个使我狂醉的暴动!
天地也为她而掀翻了!
一个寻常的女子,
要羞死偷活的丈夫。
他们个个眼内含着泪,他们不知怎样做好。以后,他们议论要请医生,一回又议论要去卜课,甚至又议论先问一问菩萨。但都不是完全的议论。一种苦痛压住他们的心头,喉上,使他们什么都表不出肯定的意见来。他们有时说不完全的句子,有时竟半句都没有说。瑀却不时的含着眼泪叫,
“哥哥!”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