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妃自从贿通张泓,代太子拟作判词,瞒过武帝之后,愈加骄纵。其对太子,尤不守妾妇之道,太子亦愈加畏惮之。一时偶有违言,妃辄恶声问曰:“汝之储位,谁代定者?”自此太子遂慑伏于雌威之下,武帝、杨后那里得知。外面是国丈杨骏总揽大权,大小百官有事,先启杨骏,然后敢奏知武帝,举朝侧目。诸王皆不自安,旦夕谋分其权。武帝此时,惟有极意声色,渐渐成疾,更不理朝政。
时杨骏颇忌诸王在侧,汝南王亮【夹】宣帝第四子。宣帝即司马懿。清警有才,骏忌之尤甚,请于武帝,拜亮为大司马,都督豫州诸军事,出镇许昌,【夹】今河南开封府许州。武帝准奏。因又想到太子呆劣,杨骏威权日甚,恐自己百年之后,或有他变,索性将各皇子都封了藩。徙封皇子南阳王柬为秦王,都督关中;玮为楚王,都督荆州;允为淮南王,都督扬州诸军事。以上三王,是太子同母弟,所以令其分镇要地,即日秉节就藩。又封皇子乂为长沙王,颖为成都王,晏为吴王,炽为豫章王,演为代王。更封皇孙遹为广陵王,皆以年幼,留居京师,俟及岁就藩。又封心腹王佑为北军中侯,典领禁兵。安排既毕,默念太子虽愚,有此一番布置,更兼皇孙遹人甚聪明,或者可以匡正其父,更兼他日承嗣大统,自然英明果断。看看杨骏,窃弄威权,心中迄自闷闷,又以碍于杨后情谊,不便奈何他,因此怏怏不乐,病势日增。
杨骏以内戚之故,不时进宫视疾。汝南王亮知武帝病甚,当未就藩,每思进内省视,奈宫门侍卫俱受了杨骏命令,不肯放入。延至次年四月,病势益加沉重,杨骏乘武帝昏迷不省时,将一切紧要官僚,纷纷更动,遍树私人。自己却入宫亲侍左右,名为侍疾,实则暗中监察,恐防有变。武帝偶然清醒,自知不起,命召中书监华,进宫草诏:“命汝南王亮及杨骏,夹辅王室。”就在御榻前钤过御宝。华捧了诏书,回到中书府,正要宣布,忽报车骑将军杨骏来拜,华连忙出迎。杨骏曰:“适所草诏书,似乎微有不妥,乞借一观。”华不知是计,即取诏书与之。杨骏略视一遍,即纳入袖内曰:“此等大事,尚容商量,明日再送还可也。”言罢兴辞。华目定口呆,不知所措。至明日日昃,不见送还,遂亲诣杨骏府索取。阍人回言,已进宫侍疾去了,只得怏怏而回。
且说杨骏赚了诏书,仍回宫中,与杨后私议:“若令汝南王亮共事,未免分权,并且陛下一旦宴驾,内亲之势即衰,我已赚得诏书在此,好歹将他没下,觑便再草一通,庶可独当一面。”杨后见是父亲之言,有何不依。过得三日,武帝又复昏沉不省。杨后乘间奏曰:“天佑晋室,陛下早瘳,社稷之福也。脱不幸,谁可辅政者?”武帝昏沉中,张目四望,见只有杨骏在旁,便闭目不语。后又奏曰:“妾父骏,年来尽心王室,可使辅政乎?”武帝此时,已不知人事,微微点首。杨后即矫旨召中书监华、侍中尚书何邵进内。二人应召入宫,时武帝已是仅剩一丝之气了。杨后命何邵口宣武帝遗诏,命华执笔书之。诏略曰:
昔伊、望作佐,垂勋不朽;周、霍拜命,名冠往代。侍中、车骑将军,行太子太保,领前将军杨骏,经德履喆,鉴识明远,毗翼二宫,忠肃茂著,宜正位上台,拟迹阿衡。其以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千人,移止前卫将军珧故府。若止宿殿中,宜有翼位,其差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给骏令得持兵仗出入。【夹】此等遗诏,真是千古仅见,末一语尤奇。(诏本《晋书》)
写毕,杨后当着华、何劭,呈与武帝。武帝只张目一看,旋即闭目不语。杨后即亲手用过御宝,交与、劭二人。又延了两日,武帝驾崩,太子率领百官,举哀哭临。杨骏遵奉遗诏,自称顾命大臣,率领百官,奉太子衷即皇帝位,是为惠帝,改元永熙,尊皇后杨氏为皇太后,加杨骏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封临晋侯,【夹】骏晋臣也,而封之曰“临晋”,不知当日何以出此?百宫总已。杨骏自是踞宿太极殿,以虎贲兵百人自卫。
汝南王亮,一向以武帝病重,未曾出都,至是知杨骏领兵,盘踞大内,其心叵测,遂不敢入内临丧,惟哭于大司马门外,上表请送葬之后,方始就藩。惠帝得表,不知就里,【夹】可笑。只教交与杨太傅。【夹】可笑。杨骏此时威权无二,恐人暗算,特命其心腹外甥二人,夹辅左右。一名段广,专管机密;一名张邵,使典禁兵,都同住在太极殿内。梓宫大殓时,六宫妃嫔集殿内哭送,杨骏亦不下殿。至是得汝南王表,即与段广商议。广曰:“汝南拥兵不行,其志叵测,宜慎防之。”骏曰:“吾先令张邵,密引兵擒之如何?”段曰:“先帝新丧,人心未定,如此,是召乱也。”骏曰:“倘彼图我,奈何?”段曰:“使彼偶露逆迹,则擒之有名矣。”骏曰:“汝何不探之?”段广领命,即密派心腹细作,到汝南王营中布散谣言,说太傅将讨汝南王矣。汝南王得此谣言,十分惊讶,即与廷尉何勖商议。勖曰:“杨骏弄权,神人共愤,闻先帝已草定遗诏,以王为顾命,诏被杨骏诓去藏过,后一诏,乃杨骏所伪者耳。今朝廷诸臣方倾心于王,王若率领所部,入清君侧,诛杨骏,辅嗣君,此不世之功也。”王不能听。又疑惧滋甚,遂连夜奔赴许昌。勖仰天叹曰:“己不讨人,而畏人讨,愚哉!惜哉!”
却说杨骏知汝南王已去,益无忌惮,其稍稍畏之者,惟贾妃一人。原来武帝崩后,惠帝既尊杨后为皇太后,百官进秩锡爵有差,独未册立正宫。一日惠帝退朝,贾妃便问:“今日外廷何事?”惠帝略举数事以对,无非是封赠百官之类。贾妃曰:“廷臣皆有封赠,内官当何如?”惠帝默然。原来惠帝生性呆劣,愚昧过于村童。尝一日游御苑,闻池沼中蛙鸣声,乃问左右曰:“此啯啯者,为公乎为私乎?”左右皆匿笑。又值岁饥,廷臣奏报荒歉,惠帝问:“荒歉何状?”廷臣不得已,以田畴失收,民不得食之状告。帝曰:“田畴失收,民所不得食者米麦耳;既无米麦,何不食肉糜?”【夹】遂成千古笑柄。诸如此类,其呆可知。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贾妃见惠帝默然无语,不觉怒曰:“陛下今日尊居九五,便忘当日。不知先帝在时,陛下得安储位,是谁之力?今老妪且上尊号,百官皆得进秩,偏我值不得一册?”惠帝嗫嚅曰:“廷臣亦曾议来。”妃曰:“议便如何?”帝呐呐曰:“廷臣谓尚在苫次,不宜册后。”妃唾曰:“上尊号便不妨苫次,进百官便不妨苫次,偏我便碍着苫次,莫非杨骏那厮阻挡?”帝摇首曰:“不。”妃曰:“不然,便是汝南。”【夹】言汝南王亮也。帝仍摇头。妃冷笑曰:“身为九五,乃不能庇一妻。”良久,帝乃曰:“惟卿所命。”妃曰:“区区一册,也不值如此张皇,你看我偏做不得主!”言罢便命侍臣召中书监来。内官领命,召华进内。朝见已毕,帝与妃皆默默无言。华偷眼觑视,见贾妃怒容满面,惠帝踧踷不安之状可掬,正不知为着何事,又不敢启问。良久,忽闻贾妃盛气曰:“偏是要我做主,我便做主。”半晌,惠帝谓华曰:“册立皇后。”华领旨欲退,贾妃大声叱曰:“偏是遗诏在宫内草得,这便使不得!”吓得华战栗请罪,然后请过笔墨,当面草诏。内侍素来逢迎贾妃,至此不等吩咐,早去请过御宝,当面钤印。事毕,华方才辞退,妃曰:“汝便去宣告廷臣,明日告庙。”华诺诺而出。贾妃逼着惠帝,次日吉服祭告太庙,册立贾氏为皇后。贾后也循例到杨太后及惠帝前谢恩,然后凤冠翠羽,吉服御鸾仪宫受六宫妃嫔之贺。自贾妃册立为宫之后,而宫廷之祸愈亟矣。不知宫廷之祸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杨骏之恣威弄权,于此时观之,甚似汉之曹操,魏之司马;及观至其失败处,则仅可拟之以董卓。盖无操、懿之才,而学为操、懿,未有不败者也。
册立贾妃一节,纲目书“帝崩,太子衷即位,尊皇后曰皇太后,立皇后贾氏。”遂昌尹氏言:“立后,国之吉礼,必有盛仪,若灭裂为之,则非尊祖承祧之意。若必备六礼,则国有大丧,岂宜行此?(中略)纲目上书‘帝崩’,次书‘尊皇太后’,次书‘立后贾氏’,比而观之,其义晓然在中。”(下略)云云,是以此为乱政之始也。故演义亦特书之,而故点染其辞,以为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