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废太后为庶人,送往金墉城安置之诏,实系贾后逼胁惠帝所降。既遣东安公押送去后,忽报诸路藩王,纷纷带兵入朝,汝南王亮,首先赶到,现在只离洛阳十里。贾后太惊曰:“诸王未曾奉诏,纷纷带兵入朝,不知何意?”董猛曰:“诸王皆思在朝揽政,今就藩封,非其本意。想各人都有细作在京,探得诛杨骏消息,知道朝中有事,故纷纷以带兵入卫为名,其实争夺政权,不可不防。”贾后曰:“似此,为之奈何?”董猛曰:“不如择诸王之威望素孚者,畀以政权,即藉其力,遣散诸王,然后徐图之,大事可定矣。”贾后曰:“即以畀楚王如何?”董猛曰:“楚王年轻性躁,恐不足以服诸王;汝南已到,不如先授以职。则后来者见大势已定,徒争无益,自然解散矣。”贾后大喜,即逼着惠帝降诏,封汝南王亮为太宰,录尚书事;又恐汝南王一人独秉大权,难以制伏,又封太子少傅、司空、侍中令卫瓘为太保,录尚书事,共秉朝政。令黄门赍诏先驰赴汝南王营中,征之入朝。汝南王得诏,即率领亲兵,即日入洛阳面君,商议大事。惠帝又降诏,太宰、太保两府,皆得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椽属,及大车、官骑、麾盖、鼓吹诸威仪。太宰亮、太保瓘,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履剑上殿。又论功晋封东安公繇为东安王,与楚王玮及贾后之从兄弟贾模、贾谧,贾后从舅郭彰等,并预朝政。
汝南王初掌大权,欲取悦众人,论诛杨骏之功,封侯者一千八十一人,黄门董猛亦封武安侯。御史中丞傅咸谏曰:“无功而获厚赏,则人皆乐国之有祸,祸原将无穷矣!”汝南王不听。楚王玮自以功劳最高,为入清君侧之第一人,而封赏不及,颇致怨望,因暗揽兵权,默示威福。东安王繇亦自以为诛杨骏之首功,虽已晋爵为王,得预朝政,然而随人进退,绝无事权,心中也不免怨望。一日乘马来访楚王,楚王留共饮酒,既醉,二人皆露不平之意。东安王曰:“吾等伯叔兄弟,都就藩封,在朝者寥寥无几,汝南伯父【夹】汝南王亮,为宣帝之子;东安王繇,为琅琊王仙之子。仙亦宣帝子,则繇于宣帝为孙,故称亮为伯父。宣帝即司马懿。虽秉朝政,然专市私恩,殊少建树。皇上仁慈,后宫弄政,整肃宫帏,贤侄【夹】楚王玮为惠帝同母弟,于宣帝为曾孙,故与繇为叔侄。岂无意乎?”楚王愕然,不知所对。盖楚王年少气盛,惟知刚愎嗜杀,宫帏琐事,向不在心故也。东安王怫然曰:“杨太后虽是继立,然于皇上贤侄,皆有母子之谊,今无端被恶妇所废,岂竟漠不关心乎?”楚王曰:“以伯父之见,当如何?”东安王此时被酒已深,遂大声曰:“即以彼处太后之法处之,有何不可?”楚王曰:“伯父禁声。此事重大,容再商量。”言下各散。
不料贾后向来多疑,于各执政大臣处,皆密布心腹细作,楚王等又是亲藩,左右如何无贾后之人?是以二人之言,早有人飞报入宫去了。贾后闻报,又惊又怒,适太医令程据在旁,后问之曰:“此事当如何?”程据曰:“楚王刻拥有兵权,除之非易。且据所报,起意者仅东安王,不如借故将东安王贬徙出去,则楚王势孤,不足为患矣。”贾后怒犹未息,程据又曰:“纵贬东安王,亦宜坐以他罪,不宜宣明此事。一则恐兴旁人议论,二则稳住楚王,以免启其疑虑,又生他变。”贾后大喜,执程据之手曰:“卿真我知己也。”于是定下计策,只坐了东安王繇一个小小风流罪过,削去王爵,贬去带方【夹】郡名,在辽东。居住。
自从东安王贬去后,郭彰、贾谧之权愈大,党羽愈多。贾后亦谋自固之策。汝南王比惠帝长两辈,每每老气横秋,惠帝见他,也带几分畏惧。卫瓘当惠帝为太子时,曾佯醉讽武帝易储,此二人皆非贾后所喜,只因初诛杨骏,人心惶惶,所以借重此二人老成,为镇压人心之计。楚王玮本为贾后所喜,又因东安王醉后之言,犯了疑心,恐怕楚王亦有此意,因此日夜不安,要设法去此三人。乃令董猛召太医令程据进宫,密议此事。程据曰:“一时欲尽除此三人,殊非易事。不如设计,使之互相吞并,则彼此必有一败,然后徐图除之,此为上策。”贾后曰:“计将安出?”程据曰:“臣与楚王府舍人岐盛【夹】周文王迁丰,其支庶留岐者,为岐氏。相善,岐盛向来跟随杨骏,杨骏事败,始投楚王。汝南王素知此人,谓其反复无常,屡劝楚王杀之。楚王未听,因此岐盛甚恨汝南王。此人足智多谋,臣往与之商量,必有妙策。”贾后从之。
程据即径往访岐盛。盛问:“何来?”程据曰:“特来吊公。”岐盛愕然曰:“吊我何事?”程据曰:“汝南屡劝楚王杀公,楚王不从;今闻汝南将罗织公罪,自来取公,如何不吊?”岐盛曰:“此事确乎?”程据曰:“何敢相戏?”岐盛怒曰:“老奴专权恣威,犹自以为未足,前日欲图楚王不遂,更欲图我乎!我不过一王府舍人,何碍于彼?”程据急问曰:“何事欲图楚王?”岐盛曰:“前日老奴委裴楷来,要分领楚王之兵,楚王大怒,以印绶兵符掷堂下曰:‘若领我兵,可都领去,分领何为?’吓得裴楷面如土色,曰:‘此系汝南王之命,臣本不敢。’楚王叱曰:‘孤之兵符,受自天子,汝南王乃可夺天子之命耶?’裴楷闻言,始抱头鼠窜而去。此非老奴欲分楚王之兵权,以图之耶?”程据曰:“然则楚王亦不自安矣!何不说王,求自固之策;楚王既固,则公亦安矣!”岐盛曰:“自固之策安在?”程据曰:“此时政出自禁内,人所知也。楚王于皇后有叔嫂之分,劝王亲近之,则位自固矣。”岐盛曰:“王少年气盛,未必肯求亲近于妇人。”程据曰:“是在足下,善为词令以说之耳。”岐盛领诺,言下各散。
一日,楚王出外射猎,大获而归,置酒称贺,门下吏皆称觞上寿,同呼千岁,岐盛独默然。楚王问故,岐盛曰:“适有心事,偶忘怀耳。”王问:“有何心事?”岐盛前席曰:“耳目众多,殊不便言。”楚王默然。酒阑后,王忆岐盛言,召问之。盛顿首曰:“诸臣皆为殿下贺,臣敢为殿下吊。”楚王骇曰:“何谓也?”岐盛曰:“殿下知东安王获罪之故乎?”王曰:“不知。”岐盛曰:“殿下宴东安于第,东安醉后失言,言为皇后所闻,是以得罪也;皇后既怒东安,岂有不疑及殿下者?前日汝南王使裴楷来,分领殿下之兵,殿下又辱骂之,皇后疑于内,汝南王怒于外,臣窃为殿下危也!”王沉吟曰:“然则当如何?”岐盛曰:“殿下于皇后有叔嫂之谊,以臣愚见,当勤觐皇后,以示亲昵,则皇后必不疑殿下,而反信任之,皇后既信任,更何惧汝南王哉?”楚王大喜。次日即入觐贾后。贾后早得了程据回报,故相见之下,格外亲密。
从此楚王三五日即入宫一次。贾后便嘱惠帝,授楚王领北军中侯,加侍中,行太子少傅,楚王大喜。贾后又召程据商议,欲使楚王杀汝南王及卫瓘,程据曰:“此事重大,须从长计议。”董猛曰:“前者李肇能说得楚王入朝,今何不再用此人?”贾后即召李肇入宫问计,李肇曰:“若行此事,非有诏书不可。”贾后曰:“诏书易事,但不知如何措词,方办得得手?”李肇曰:“只要诬他二人一个重罪,若有了此诏,一切都包在臣身上。”贾后大喜,即命李肇草诏,略曰:
太宰亮、太保瓘,将不利于朕,欲为伊、霍之事,特诏尔楚王玮,宣朕诏书,免亮、瓘官,屯兵宫门,以备不虞。
贾后用过御玺,李肇曰:“此时且宜机密,待夜来使黄门赍授楚王。臣当先到楚王处,随机应变,助楚王举事。”奏罢辞出。
捱至黄昏时,借故往谒楚王,恰遇黄门赍诏书到。楚王奉诏,大惊曰:“二人如此不臣,孤敢不尽力?但当面见天子,请示机宜,然后行事。”黄门曰:“事情已急,若再谒天子,恐有泄漏,反为不美矣。请殿下三思之。”言罢匆匆辞去。楚王便与李肇商量,又请长史公孙宏,舍人岐盛,共议此事。李肇曰:“王既奉诏讨贼,先宜飞檄行知京师内外各营,俾尽知此事,为第一要着;不然,太宰假兵符,调集众兵自卫,便难措手矣。”岐盛曰:“两府官属众多,先宜设法解散其官属,则擒二人,如捉一鸡耳。不然,徒绝其援兵,彼尚能闭门拒守,急切不能下,天子意或中变,为之奈何?”楚王曰:“解散之法安在?”岐盛曰:“此时事出权宜,只可拟一道诏旨,敕令解散。”楚王曰:“矫诏岂不有罪?”岐盛曰:“殿下已奉诏讨贼,虽矫此诏何妨?且不如此,必至大扰乱;设或惊及宫禁,则殿下之罪,较矫诏更重矣。”楚王从之。即令李肇草檄,及拟诏旨。李肇即先草檄文,略曰:
天祸晋室,凶乱相仍,间者杨骏之难,实赖诸君,克平祸乱。而太宰司马亮、太保卫瓘潜图不轨,欲废天子,以绝武帝之嗣,今辄奉诏,免二人官。孤今受诏,都督中外诸军,在直卫者,皆严加警备,其在外营,便相率领,径诣行府,助顺讨贼,天所福也。悬赏开封,以待忠效,皇天后土,实闻此言。
楚王此时,已调集本部兵马,一面抄写檄文数十张,遍檄京师内外三十六军。李肇只推帮助楚王调拨兵马,却教公孙宏草伪诏。宏即援笔草定,略曰:
太宰司马亮,太保卫瓘,二人潜谋,欲危社稷,今免还第;【夹】言免其官,使还居私第也。官属以下,一无所问,各宜解散。若不奉诏,便军法从事;能率所领,先出降者,封侯受赏,朕不食言。
草诏已毕,恰好清河王遐得此消息,亲来探问。楚王便命公孙宏、李肇,领兵去围汝南王府;命清河王遐同岐盛,带兵往围卫瓘府,便擒二人;楚王亲自领兵,屯扎宫门之外,以备不虞。一时京城百姓,纷纷惊扰,正不知朝廷又出了何事。顷刻之间,谣言蜂起。楚王忙命急草榜文,声明朝廷诛讨贼臣,与百姓无涉,各宜安静,毋得张皇。此榜文张挂出去,百姓方知朝廷又要诛戮大臣,不涉民间之事,始渐渐散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