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后杀了庞氏,一心只望杨太后气死,谁知杨太后虽然气苦成病,却一时不死。贾后等得不耐烦,便典与程据商量,要行那鸩弑手段。程据曰:“若是显行杀害,恐怕人心不服。此时虽已除去汝南王及楚王,然诸王尚多,若得知此信,兴兵问罪,岂不费手?不如设法令其自死。”贾后怒曰:“前番我便欲杀却,汝等劝我听其自死;他至今不死,谁有耐心听其千秋万岁,寿终内寝耶?”程据曰:“皇后少怒,倘必欲置之死地,臣有一计,可以令其计日而死,又无杀害痕迹,诸王闭口无言,人心安靖如故。”贾后回嗔作喜曰:“卿有此妙计,何不早言。但不知计将安出?”程据走近一步,附在贾后耳边,说个如此如此。贾后不觉笑逐颜开曰:“惟卿所命。”程据即辞了出外,领了五十名禁兵,前去行事。
却说杨太后住在金墉城幽室之中,度日如年,真个日夕以眼泪洗面。幸得左右尚有十余个宫人,更番劝慰,因此强进饮食,视息偷生。虽不复望惠帝夫妇回心转意,复转尊号,只望安安乐乐,就在金墉城延过一生。原来这金墉城系魏明帝所筑,就在今河南省河南府洛阳县之东北隅地方。当筑造这金墉城时,本无甚用意,不过魏明帝性好土功,连年筑造无有已时,于建造宫殿之外,偶然及此。及后晋武帝司马炎篡魏,废魏主曹奂为陈留王,押往金墉城安置。当魏明帝筑此金墉城时,正不啻代自己子孙预营菟裘也。自此,晋朝即以金墉城为安置废帝、废后之地,闲话表过不提。且说金墉城虽非乐土,杨太后自迁居其地,处于幽室之中,已是愁苦万状;加以母亲庞氏被杀,其悲惨自不必言。何况以子废母,以媳废姑,为天伦之大变;更以母亲之故,上表贾后,自称臣妾,百般哀乞,以求保存母命,亦不可得。本来还有甚乐趣?左右人等,虽时时劝慰,终不免饮泣悲啼。
一日,忽报太医令程据请见。杨太后曰:“我殊无疾病,何用太医,彼来有何事故?”道言未了,程据已昂然而入,向太后起居毕,奏曰:“太后屈居于此,本非帝后之意,迫于廷臣公论,不得不然。今帝后眷念慈帏,特令某来省视,兼恐左右宫人伏侍不周,特旨取回洛阳去,另调妥当人来,听候呼唤。”杨太后曰:“此十余人,与我患难相随,为日已久,伺候一切,甚为妥协,可以无容更换。”程据曰:“皇后有旨,谁敢有违?杨太后曰:“虽承圣恩,更换宫人,我因为此十余人相随已久,不愿遣去,也不曾违甚旨。”程据变色曰:“帝后旨意,谁敢有违?”言罢,大叱:“武士何在?”喝声未了,门外早拥进数十员彪形大汉,听候指挥。程据喝令将十余个宫人,尽数拘押出去,不许遗留一人。众武士得令,即如狼似虎般,霎时拘拿净尽,连执爨老媪,亦驱逐出去,只剩下杨太后一人。程据始率领众人一哄而散,便在门外,前后守住,不放一人出入。可怜杨太后,从此身旁更无一人,门外又有程据率领众武士严密把守,饮食从此断绝。急得杨太后绕室号呼,直至力竭声嘶,倒仆在地,挨了八日,居然一命呜呼,时年仅三十四岁。
程据在外,不住使人窥探,探得已经气绝,即连忙飞马入洛阳,报知贾后。贾后大喜曰:“此卿之功也,必不忘报。”既而又愀然曰:“老婢虽死得并无伤毒痕迹,不畏人言,但是他魂到九泉,岂不要向先帝诉冤,如何是好?”程据笑曰:“此是巫觋之言,何足为信?其实人死即灭,何有阴魂。”贾后正色曰:“不然。倘阴魂之说为虚,何以师巫之辈历数千年不败?申生太子昼见,何以载在经传?【眉】此妇亦熟读《左传》,为之一笑。卿男子辈,多不信此,俟吾与师巫商之。”言讫,即命内侍往召师巫。须臾召至,贾后曰:“杨庶人已在金墉城病死,不知其阴魂如何?汝为我细心查探之,不惜厚谢。”师巫领旨,焚香作法,闭目张口,喃喃良久,呵欠而言曰:“杨庶人罪大恶极,死乃其分,惟彼阴魂不散,将往寻先帝诉苦。所幸彼初到泉壤,无引路之鬼,一时尚不得达也。”贾后顾程据曰:“如何?我固知老婢之心不死也。”又问师巫曰:“能以术禁制之否?”师巫曰:“藉皇后洪福,何术不可行?”贾后曰:“但不知当施何术?”师巫曰:“倘已殓葬,即颇费手脚;若未殡殓,妾当往视之,施术殊易易也。”贾后大喜,即命师巫与程据同至金墉城,监临杨庶人之丧。师巫既至,命取尸覆面入棺,又被散其发,将种种秽物,纳入棺内;盖棺之后,又削桃木为钉,钉棺之四隅,谓是魔胜之法,从此阴魂,永不得出。覆命贾后,贾后大喜,重赏师巫而去。此事廷臣中虽有知者,然皆畏贾后之威,不敢多言,自此洛阳连年无事。话分两头。
却说其时北荒之地,有一部落名曰鲜卑,追原其始,本是黄帝之后。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大约黄帝当日,是大同之治,不限华夷,战胜蚩尤之后,更无所谓华夷,所以诸子也随意分封。黄帝有一子名曰昌意,昌意之少子,受封于北土国,国境之内,有一座大鲜卑山,因取国号曰鲜卑。其后世之君,皆居于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国俗呼土为“拓”,呼后为“跋”。因其祖宗黄帝,以土德王,遂以“拓跋”为姓。至唐尧之时,其裔始均,曾入仕中国,此后不甚与中国往来,渐渐音信隔绝。其后传至第六十七世,其可汗【夹】北荒称君主之词。名“毛”,聪明武略,国势始大,统北方小国三十六。魏明帝时,其可汗力微,曾遣其子沙漠汗,至洛阳观风土,直至晋武帝受禅之后,始行归国。自此时时与晋往还,此时其可汗名禄官,国势愈大,禄官自分其国为三大部:自统一部,使其兄之子猗、猗卢各统一部,骎乎有进窥中原之势。
时有代州人卫操,字元德者,生本落拓不羁,颇有才学,欲求仕进,苦无援引,因此郁郁不得志。其同郡人姬澹,字世雅,向为莫逆,境遇亦复相同,时常互相推重,又互以不得用世为忧。一日,二人又复相对论心,姬澹曰:“目今淫后恣权,张华、裴等辈,徒负众望,毫无建树。诸王各就一藩,莫不眈眈注视朝柄,不久必有乱事。一班士大夫徒尚清谈,绝无实际。我辈纵使出仕,亦未必能尽所长,反不如老于田野,放着冷眼,旁观时局,正如看一场好戏剧也。”卫操曰:“诸王之中,岂但注视朝柄,以吾意测之,且有觑觎神器者。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古有明训。我辈自不宜出仕。但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岂可以任其投闲置散,以终此身?”
道言未了,忽一人大呼而入曰:“此时正有大好机会,叔父何忧投闲置散哉?”姬澹视之,盖卫操之侄卫雄也。卫雄字世远,生有万夫不当之勇,亦终日郁郁,以闲居为忧者。当下卫操问曰:“出仕机会安在?”卫雄曰:“鲜卑可汗分其国为三部,自统一部,而令其两弟猗、猗卢各统一部。今猗正在参合陂,【夹】今山西大同府阳高县东北。与此处代州,正是毗连之地,我等何不投奔前去,陈说利害,岂不即见大用?”卫操踌躇曰:“我此时虽是隐居,从前却在卫瓘处做了两年牙门将,说不得忠臣不事二主。”姬澹不等说完,即呵呵大笑曰:“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世远之言是也。”于是卫瓘操意决。即日三人同行,一径投奔猗。卫操说曰:“方今大国广拓疆土,雄视北方,天下之人,孰不震慑然?西方尚多未附之国,晋人不尽归心,非久远之图也。诚能西略诸国,南招晋人,俟天下归服,一举而定中原,非难事也。”猗大喜,即荐之于可汗禄官。禄官与之论天下大计,亦十分悦服,即令三人同秉国政。【眉】本国有人材而不能用,终使之为敌用而后已。此列强并峙,时所最宜注意者也。区区一卫操何足道,然天下岂一卫操已哉。一面招纳晋人,一面饬令猗、猗卢西略诸郡,降附者三十余国。晋朝边吏,闻报大惊,飞章奏报。不知朝廷得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读晋史者,莫不注目于十六国纷争;此却于未叙十六国之先,先叙入鲜卑,为北魏入中华作一导线,是作《两晋演义》未毕,已为《南北朝演义》作引子也,又妙在不离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