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美听得有人在外面叫李小姐,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却看不见甚么。揉揉眼睛,四面一望,方知身子还坐在那旅舍的交椅上,原是一场噩梦。却还听得门外有人在那里叫:“李小姐,李小姐!可进来么?”凤美听那声音,不像主妇,以为是叫别个住客,就不去理他。歇了一会,又听得敲门声音,叫道:“李小姐,请开门!”凤美此时听出是楼下那女子的声音,不知他因甚事来访我,他既来了,似乎不好不招接他。因开口道:“请进来,请进来。”说犹未了,只见推门进来的,正是那楼下的女子,满脸堆着笑容道:“妾来得冒昧。妾就住在楼下,名唤采莲。日夕看见姐姐,很想结识结识,因为素昧生平,不敢造次。今日更耐不住了,失礼得很。”凤美到得英国,还没几时,一切风俗人情,都不知道。以为英国的风俗,同住一个旅舍的人,可以胡乱到别人房里去,互通姓名的。但是自家欢喜静坐,并不想交朋结友。然而他既有心相问,也未便不理会他。因勉强笑道:“多谢盛心,妾还没有过来拜望呀。”采莲道:“姐姐太谦了。妾知道姐姐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怕寂寞么?屡次想上来拜望,解解姐姐的闷,又怕造次了。以后望姐姐不要怪妾荒唐暴躁,大家结个朋友。”又连连笑着道:“像妾这么个唐突拜访,还不知道人家愿意同自己结交不愿意,真是叫作仰攀呢。”
一席话滔滔汩汩的,说得凤美不知拿甚么话对答他的好,只得又说一句:“多谢厚意。妾是静惯了的,见了人倒觉得麻烦。”这句话明明是不愿同他结交的意思,怎奈采莲只作不知,又说道:“妾看姐姐终日都是面带愁容的,一定有甚么心事。这里的主妇也常说起,总说姐姐一定是有心事的。不然何以成天的闷坐在家里,寸步也不出去?照这么样,是要弄出病来的呀。本来这个是姐姐的事,不便多嘴。因为方才又同这里主妇谈起,妾忍不住了,才上来探望,姐姐不要见怪。”凤美听了,益觉疑惑:“怎么这里伦敦的风俗,头一次见面,就这么查根问底的?莫非要这样才算亲切么?”因懒懒的答道:“妾并没有甚么心事,不过初到这里,一切都不熟识罢了。”采莲乘势问道:“不知姐姐从那里到这里?”凤美顺口应道:“从爱尔兰来。”这是他一时的遁词,说出他母亲的故乡来。采莲那里得知,便道:“哦!原来从爱尔兰来,隔着海呢。离了家乡,自然总是思家的。这里伦敦地方很好的,不到几时,姐姐就惯了。”凤美见他说到别处,方才放心。
采莲又问道:“姐姐在伦敦没有相识的么?怪不得这么寂寞。但是成天的闷坐,不出去走走,散散心,总不是事。姐姐没事,请常常到妾房里去谈。姐姐这里,妾也是要常来的。”凤美道:“多谢厚意。以后或者也来拜访。”采莲道:“姐姐莫说‘或者也来’的话,是必要常来的。一个人总要自己寻快活,何苦天天一个人坐在房里想心事呢?妾有一瓶威士忌酒,还没有开瓶,取来开了,同姐姐对饮几杯。”凤美道:“不必,不必,妾不能吃酒。”到了此时,凤美不觉的厌烦起来。采莲不去理会他,说道:“姐姐量广,就吃香饼酒罢,香饼也是现成的。”凤美道:“妾委实一滴酒也不能吃,望姐姐不要拿来。”采莲道:“香饼酒是人人能吃的,何必过虑?如果姐姐执意不吃,妾就独酌起来。”说罢,就伸手在叫人钟上,当、当、当的狠力打了三四下。
不一会,那主妇来了,见了采莲,便道:“唔!”采莲忙道:“我房里架子上有一瓶香饼酒,请你同我开了来,还带些饼干来,还有酒杯也带了来。”主妇听了,只管不动身,望望采莲,又看看凤美。采莲催着道:“疯婆子,快些罢,我的酒虫在嗓子里乱爬呢。”主妇并不答他,只看着他道:“好快,好快!”一面说着去了。一会取了来。采莲道:“疯婆子,你也吃一杯罢。”一面就灌了一杯,递给凤美。凤美推说不会吃。主妇道:“香饼是不会醉的,吃点不要紧。”凤美急的要哭。采莲已是啯啯啯的自家灌下一杯去,对主妇说道:“奶奶,这位李小姐是爱尔兰人。到了这里,不多几时,没有相识的人,所以常常思家。”主妇道:“原来如此。初离家乡的人,自然总有些难过,何况没有熟人呢。过两天住惯了就好了。”凤美也不对答,只点了点头。说话间,采莲又吃了两杯,饧起了一双荡眼看着凤美,问主妇道:“奶奶,你看李小姐还是那么拘执,说话也不多一句,真是没趣。”主妇道:“这个自然。谁像莲姐这么倜傥?又谁像我这疯婆子这么成天都是疯疯颠颠的呢?况且,你两位又是初次见面,人家不像你,自然要拘着点礼了。”又对着凤美问道:“小姐,你说是不是呢?”凤美也对答他不来,只笑了一笑。采莲又拿起酒杯来劝凤美道:“请姐姐赏个脸,再吃一点儿。”凤美道:“多谢得很,妾委实不能吃了。”采莲道:“那么就吃些饼干。”又对主妇道:“奶奶,我们斗牌玩罢。”主妇道:“好,好,李小姐不吃酒,斗牌也好,这也是个解闷法儿呀。李小姐,我们就这么着罢。”凤美被他两个人闹的厌烦到极了,那里肯答应,因说道:“妾不会斗牌。”采莲笑道:“姐姐谦得太过了,那里连牌都不会斗?就是不会,妾来教姐姐。”凤美道:“妾非但不会,也不喜欢这些顽意儿。”采莲觉得没趣,说道:“那就不弄罢。”
主妇见采莲讨了没趣,便假装着想起一桩事的样子,站起来道:“妾那边还有事,被莲姐叫了来,就忘记了。”又对采莲道:“莲姐,莲姐,不要坐的太久了,打搅着李小姐。况且李小姐懒得说话,不见得欢喜听你的嚼舌头呀。”一面说着,一面做鬼脸下楼去了。采莲带怒道:“谁要这疯婆子多嘴!”又对凤美道:“姐姐,你看他不是多事么?姐姐,妾要关照你一句话,那个东西不是个好人,不可不留心提防他。妾本来不好多嘴,因见姐姐孤身在外,怪可怜的,恐怕姐姐上他的当,所以关照一声。姐姐不要看不起我这放荡的样子,其实妾是第一等爽快耿直的人,将来相处惯了,姐姐就知道了。今日冒冒昧昧的来拜望,姐姐不可见怪。以后务必常到妾那边谈谈。”说罢辞了下去。
凤美送采莲去后,心中暗想:“这个人来的好不跷蹊!虽说是同住在一个旅舍里,但是平日绝不相识的,又没有个引进的人,就那么贸贸然走来,又拿甚么香饼酒来,闹个不了,全没一些顾忌,这是个甚么礼性呢?莫非伦敦的风俗,向来就是这样的么?”纳闷了一番,又想道:“他既然这么亲切,也不好全不理他。我搬到这里来,虽然是图养静,并不想结识甚么朋友,但是不好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如果再相见时,总要勉强应酬他才好。”
定了这个主意,第二天就下楼去回望采莲。采莲一见了,就十分亲热起来,姐姐长,姐姐短的,拉些不相干的话来说笑。凤美也强作笑容去应酬他。采莲道:“妾看姐姐已经多天没有出去逛了,我们同到公园里散散步罢。”凤美答应了。一同出了旅舍,步入公园,那一片明媚春光,花香鸟语,自不必细表。他两人步到一座茅亭里面坐下,凤美有心探问伦敦风俗,采莲便带真带假的告诉了一番。凤美又访问各种社会,采莲也是无论他自己知的不知的,随嘴乱说了一遍。又说自己是伦敦城里音乐会里女子部的会员。凤美便问他音乐会的章程,采莲道:“这音乐会时常开个合奏会,很能够赚钱。有时人家开茶会,开跳舞会,也来请去奏乐。入了会时,人家都晓得这个人懂得音乐,并且从中品评高低,也有指名要请那一位到家去做教习,教儿女学音乐的。就是妾也是靠着在这会里,多少赚些钱来开销。另外又教了几个学生,还不十分受困。”
一席话,不觉深入了凤美的心坎里,只因他从小学过歌舞,这音乐一道,更是平生极讲究的。想着采莲靠着这个就可以优悠度日,不觉十分歆羡。又想到:“自己被仲达弃了,久已无意人世,不过记着亡母的话,苟且偷生。后路茫茫,正不知要沦落到甚么地步。终日愁愁闷闷,自家也生怕闷出病来,势不能不寻个乐处,自己开解。今想着这音乐会的职业,最合我的身份。这奏乐又是个怡悦性情的事。但不知能入会不能?”又想:“幸得遇见了采莲,或者他肯引进我,亦未可知。”
想罢,便问采莲道:“姐姐所说的音乐会,不知就这么一个人,也可以入会么?”采莲笑道:“姐姐说的忒便当了,恁么就随便一个人也可以入会起来呢?别的不说,也要懂了音乐,才可以入会呀!”凤美道:“妾本来是这么一句话,不过没有说完全了。妾说的是,比方就这么有一个懂音乐的人,也可以入会么?”采莲道:“这也难说,会里的规矩极严,先要保证人,又要本人父兄签了字,还要试验过他的音乐是可以入会的,那才可以入会呢。”凤美道:“这就难了。”采莲道:“什么难不难?这话我不懂呀。”凤美道:“妾听了姐姐的话,打算也要入会。此刻听姐姐说要本人父兄签过字,才可以入得。妾远离家乡,父兄的字,从那里签起?这不是难么?”采莲惊道:“这么说,姐姐的音乐一定高明的了?”凤美道:“高明是不敢当,不过从小的时候也曾学过。想来姐姐的高明,是不消说的了。”采莲道:“这入会的事,本来甚难,既然姐姐要入会,妾当竭力设个法子。”凤美道:“虽承姐姐美意,怎奈妾没有父兄在这里签字呢。”采莲道:“不要紧,妾有一位堂房家兄,正是音乐会的干事,比会长的势力还大,妾去求他,必定可以想法子。”凤美大喜。
二人又坐了一会,仍回旅舍,到采莲房里坐去。房里本来摆着一张琴,凤美伸指调了一调。采莲道:“姐姐高兴,何不弹一套呢?”凤美暗想:“莫非他要试试我的技艺,才肯同我引进么?我且弹一套给他听。”因说道:“姐姐不嫌污耳,妾就弹一套,只不可笑我雷门布鼓呢!”采莲笑道:“姐姐不要过谦。这是一张琴,不是一面鼓,用不着说雷门布鼓,姐姐就说个对牛弹琴罢。”说的凤美也笑了。于是就座,调准了五音,弹出一套新曲来,道:
叹平生,被一缕情丝牵倒。莽天涯,回首家园,海天冥渺。辜负了光阴,只剩得个伤春怀抱。说甚么春光明媚好愁消,我见那鸟语花香,蜂忙蝶乱,都是愁材料。拚得那一些些的胆儿比天还大,销剩那一丝丝的魂儿比尘还小。灰已死,木将槁,也不望黄衫义侠,也不望张敞多情,也不望美满姻缘,酬嫦娥年少。相思债,从今了,只准备着絮迹萍踪水上漂。
弹罢,立起来道:“姐姐不要见笑。”采莲道:“弹的真好!这个曲妾还没有听见过呢,可是爱尔兰的调?”凤美道:“不是的,这是妾前两天偶尔诌出来的,从来没有上过琴。方才弹的是正宫,只怕换了商调,还可以悲凉点呢。”说罢,依了前曲,又弹一套商调。采莲大惊道:“姐姐竟是一把神手!妾即刻去见家兄,代姐姐绍介这件事。”说罢起身要去,凤美也辞了归房。采莲便匆匆去了。正是:
移宫换羽称能事,设网张罗逞毒谋。
要知采莲走到那里去寻他令兄,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