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美正在同龙马谈得高兴,忽然闯进一个人来,不由分说,抱着凤美就哭。凤美倒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韶安东明栈的主妇阿卷。凤美正欲开言,只见甄敏达也进来了。阿卷哭着道:“小姐,你是金枝玉叶的贵人,为甚么自己糟蹋得这么样?怎么会走到这里来?脸庞儿也消瘦了。我的小姐好可怜呀!”凤美也哭了,道:“妾几乎遭了奸徒毒手。自己想着没有生趣,要在花水桥投河自尽了,亏得这里的阿三哥救了回来。又因为受了风寒,病了好几天。”说到这里,指着阿宝道:“多亏了这位奶奶百般照应,方才好了。”阿卷对阿宝道:“妾是韶安埠东明栈主阿卷,今日来的冒昧,还求恕罪。多承奶奶照应林小姐,妾也在这里感激呢!”阿宝暗想:“这小姐自己说是李赛玉,怎么他却叫他林小姐?”此时不好细问,只得也跟着这么称呼,说道:“那里话,不周到得很呢。地方又肮脏,房子又小,屈了林小姐的驾是真的。”阿卷对敏达道:“林小姐不曾中那歹人的计,得在这里遇了这位奶奶照应,真是万幸!”
大家悲喜交集了一会。凤美道:“不知你两位怎样知道妾在这里的?”敏达道:“说来话长呢。”就把阿卷怎样来访,要托寻觅踪迹,怎样到来安旅舍问出头绪,怎样到花水公园旅舍查问,怎样到天香楼打听,一一说了。又道:“以后要寻小姐的踪迹更难了。那酒楼的丫头只知道小姐是九点半钟走的,出门之后是向右边行去。这时候我只知道一个出去的时候及一个方向,终是大海捞针似的,不知从那里下手。寻思没个方法,只得等到夜间,依了九点半钟的时候,在天香楼门首,依着右边一路慢慢的走去。走了十来码路,又有一条横街,也是向右首转弯的。此时我不知小姐是直去的,还是转弯的呀。忽看见路旁有一个小小卖面摊,一个老翁在那里卖面。我问他是常在这里卖面的么?他说是的。我想小姐从酒楼出来,一定在这里经过。因问他约摸十天以前,大风的那一夜,也是这个时候,可有一个女子在这里经过么?他想了一会,说:‘有的,是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子。那一夜我怕风大,本来要收摊了。见这女子走过,站在这角子上一会,好像想甚么似的。我当是要吃面的客人,还叫了一声请坐。谁知他回过脸来,倒把我吓了一大跳。’我问他为甚么吓,他说:‘在电灯底下,看见那女子双眼红肿,好像一路哭了来的。那脸色映着电光,又青又黄,好不害怕!’我料定就是小姐,因问他道:‘这女子是往那一条路上去的?’他道:‘起先是一直去的,后来来了一辆马车,央求他坐,他坐了上去。那马车夫拉转缰绳,往这横街去了。’”
凤美听了,想起当夜情景,也自觉得凄凉,不住的拿手帕拭泪。只有龙马在旁,听得呆了,也不知是甚么情节,要动了侦探来寻觅。方才说得好好的要去登台演戏,这会不要有甚变故起来,白糟蹋了我的一团高兴。提着心肝,耸着耳朵,在那里听。只听得敏达又道:“依了这条横街,是一直要到花水公园的。但小姐既然不回旅舍,又到公园做甚么呢?心里捉摸不定。只得别过那老翁,向这横街上一路查验过去。这条街上所有旁边的路都是小路,不能走马车的,是直去无疑,就一直走了过去。走到尽头处,仔细查看,若向右边转弯,是走回头的路,只有向左边去。又走了一百码路光景,又到了十字街口,恰好有个警察兵在那里。我便上前告诉了我的职业,问他大风那一夜,九点多钟时候,可有马车在这里经过。他说那一夜九点至十点的时候,马车可有三四辆经过,可是都走那一边的。我料内中有一辆是小姐坐的,也未可定,就依了那警察兵所指的方向走去。走到了花水桥,这明明是又到了花水公园了,若不是回旅舍去,何必走到此地?正想再到旅舍去查问,恰好又遇了一个警察兵。我又对他说明来历,要访这么一个女子,是坐了马车来的,不知是过桥去,还是到旅舍去的?他想了一想道:‘马车却不知道。大风那一夜,可有个女子在桥上呆呆的站着。我去问他做甚么,他说头痛得很,在这里纳凉呢,说罢便过桥去了。以后我转到那一边去巡察,不曾留心。约摸歇了两点钟工夫,我又转过来,看见他在桥上,同一个卖新闻纸的男子说话,后来就同那男子一同去了。’我听了此话,就知道小姐在这里了。这里近段卖新闻纸的,只有一个钝三。他虽然执了这个业不过一个月光景,然而他的钝名大著,近段没有人不知的。所以我连夜通知了奶奶,今日约会了同来的。”
凤美一面听,一面哭。只有龙马最听得出神,他心中究竟不知是甚么情节,又恐怕敏达逼着凤美到那里去,这演戏的事便一场没结果了。越听越担心起来,把一个心提到喉咙里面,几乎未被他吐了出来。直等敏达说完了,他还是看着凤美发睖。阿卷对凤美道:“此刻小姐住在伦敦,也没有事,可同妾回到韶安去罢,到底有照应些。”凤美一时回答不来。龙马更是急的没法,只呆呆的看着凤美。凤美想过一会道:“多谢奶奶厚意,感激不尽。但妾已定了主意在伦敦,不到韶安去了。奶奶回去时,请将妾寄存的东西寄了来罢。”阿卷大惊道:“小姐怎么要住在伦敦起来?这里面又有甚么道理?”凤美又回答不来。只有龙马心中是七上八下的跳个不住。歇了好一会,凤美方才有气没力的说道:“妾要做舞妃呢。”敏达听了这话,也不禁惊异起来。只有龙马却放心了些。阿卷更是惊奇道:“小姐要做舞妃么?这是戏子做的呀!”阿卷此时又好气,又好恼,又可怜,走近一步,执着凤美的手说道:“我的好小姐!你为甚么好端端的生起这个念头来?戏子不是好好出身的人做的呀!你是个贵族里的千金小姐,怎么做起这个下等事业起来?将来做了这个,是永无出头之日的呀!小姐你要再三想过,这件事关着你一生的名誉,千万不要造次呀!世界上谋生的事业多着呢,何苦要做这个?好在妾早到一天,小姐还没有投到班子里去,这明明是天意。小姐快点绝了这点念头,同我回韶安去罢。”说着滴下泪来。
阿宝一向只当凤美是平常的一个闺女,不过手边多几个钱罢了;今听了阿卷一席话,才知道凤美是个贵族千金。也明知做戏不是个事,他此时若插一把嘴劝劝,凤美未尝就执意到底。他只因龙马在旁边,不好开口,恐怕破坏了他的事,有碍交情。因此只袖手旁观,不发一言相劝。凤美道:“奶奶一番美意,妾自然感激,但妾这件事,已经同人家立了契约,势难反悔,任是千言万语,也说我不动。依妾说来,妾这番做舞妃,才是天意呢。”这一句话说出来,阿卷还没有回答,只乐得龙马心花大放,伸出手掌在大腿上狠狠的拍了一下,大声说道:“不错呀!是天意!真是天意!”说着,又连把大腿拍了一下。这一阵大惊小怪,把满座的人都吓了一跳,各人都对他望了一望。龙马觉得没趣,慢慢的低下头去。阿卷又苦苦的劝凤美回韶安去,凤美执意不从。阿卷无奈,只得再三珍重,怏怏而别。
凤美送过阿卷、敏达之后,一意托龙马设法预备登台。龙马欢喜不尽,乐得同他奔走。因为十家巷地方偏僻,房舍又小,居住不便。在适中的地方,租定了房子,凤美搬了过去。请了一位名师,专教凤美歌舞。凤美本来是学过的,加以生性聪明,教师稍为指点,他便闻一知十,融会贯通了。那教师也不胜欢喜,因对龙马说道:“我教了二十多年的歌舞,徒弟也差不多满百个了,从没有见过这等聪明女子,真是天生的妙手!”龙马听了,只是欢喜。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看看过了一个多月。凤美的技艺,一切都纯熟了。龙马就到各戏园里去揄扬他的技艺,加以那位教师因为他聪明,未免逢人夸奖。所以凤美虽然没有露面登台,那李赛玉之名,早就遍布梨园了。一日,龙马从外面回来,对凤美说道:“今日有人要聘小姐登台,叫我立个契约,每一礼拜,出五十元工价。他要立六个月契约,是我不肯。小姐这一出去,包管名震梨园。这五十元一礼拜,工价本不算贱,然而小姐上了台,他园中生意好了,戏价也要涨了。他只管赚钱,我们还是拿他五十元一礼拜,太犯不着。所以我只肯立一个月的契约。到了一个月后,看光景再说,将来怕没有三倍这个价钱么?小姐你看我这个办法妥当不妥当?”凤美也是欢喜,问几时登台。龙马道:“今日已经立了契约,明日就要登台了。”凤美听说,便抖擞精神,准备着登台献技。
到了次日早上,各种新闻纸上的告白,早登上李赛玉的大名,街上又遍贴了招纸,一时哄动了伦敦士女。到了晚上,凤美打扮登台。这台上才把门帘一掀,那台下的拍掌之声已是响动四壁。怎见得:
娇娇滴滴的芙蓉面,袅袅婷婷的杨柳腰。歌声似莺啭柳荫,舞态似蝶飞花底。翠眉侵鬓,黑发垂腰。态度蹁跹,不让天魔之舞;声音婉啭,如闻月府之歌。舞动时罗袖双飞,疑是轻云掩月;唱歌时珠喉一串,居然白雪阳春。浑疑天女下凡,共诧仙姬再世。
这一夜,凤美演的是亚洲情戏,凤美扮的是土耳其王妃,演出种种悲欢离合光景,神情逼肖。看客没有一个不赞赏的。等到戏散时,大家都纷纷议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登时伦敦城里,没有一个不知道新到的东亚美人李赛玉演好戏。到了次日,戏园里的座位,坐到十二分满足。到得迟的人,只好请他做个门外汉了。园主十分欢喜,登时就预备明日加涨戏价。凤美也是心满意足。龙马不必说,自是得意扬扬的了。
是夜回来,他又对凤美说道:“伦敦的戏园,久已没有这等好机会了。今日园主又同我商量,情愿加三十元一个礼拜,要立三个月契约。我没有答应他。再过几天,怕没有出一百元的么?一百元我还不愿意呢。我看这光景,可以望有人出到一百四五十元。那时再立个三个月或者六个月的契约也不迟。”凤美却不管这些,只任凭龙马去办。龙马却又甚是忠厚,样样事情都来同凤美商量,尽心尽力的办事,从来没有欺骗。拿了工价来,一齐都交给凤美,听凭凤美多少给他些余润,他就欢喜的了不得。
看看将近一个月了,那各家戏园,知道凤美契约将满,都争来聘。经这一争,自然把工价抬高了,慢慢的竟有出一百八十元一个礼拜的。这个却出于龙马意外,因对凤美商量道:“这会乐得拿腔做势,延捱点时候,等有出到二百元的才答应他。就是契约满了,空两天也不妨,乐得将息将息。”凤美点头答应。又过了两天,龙马忽然笑容可掬的带着一个人来见凤美。正是:
芳容已足惊尘俗,绝技还能动远人。
要知龙马带来的是甚么人,来见凤美有甚么事,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