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扬华夏古籍 传承国粹精华

PART 04 少年心 无处寻 忽尔今夏

还乡

还乡乐,还乡苦,难言也

半个世纪前,梁任公先生在清华学校讲演《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分三次讲完,讲到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他真动了感情。他用他的广东官话大声朗诵:“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读完之后,他落泪了。他取出大块毛巾揩泪,听讲的学生都愣住了。

任公先生说,这是一首七律,但哪里像是律诗?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又是喜,又是哭,一味地发泄情感,痛快淋漓之极。他这样的批评,前人也说过。例如王嗣奭《杜臆》:“说喜者云喜跃,此诗无一字非喜,无一字不跃。其喜在还乡,而最妙在束语直写还乡之路,他人绝不敢道。”究不若听任公先生之演讲,现场表演,令人心领神会。

此诗作于广德元年(公元七六三年)春,杜公在梓州,年五十二岁。公自乾元二年十二月(公元七五九年)入蜀,大历三年(公元七六八年)出峡,在川淹留实有九年,无时不思还乡。不但自己思乡,还劝别人早作归计。《夏夜叹》作于乾元二年入蜀之前夕,公在华州,劝告从军者“青紫虽被身,不如早还乡”。可是杜公自己知道官军收河南了,还在川中勾留了好几年,并未急急还乡。等到真个出峡了,又逢臧蚧之乱,辗转到了潭州,卒于耒阳。还乡之梦,空喜一场,其事亦大可哀。

依杜公之想,从巴峡到巫峡,从襄阳到洛阳(洛阳是杜公田园所在之地),这条路线直到如今仍是出峡到洛阳的一条最直捷的路。我走过这条路,不过我是倒转来走的,从洛阳到襄阳再到三峡。这是一条充满古迹名胜的路。杜公想到这一条还乡的大道,当然要手舞足蹈喜极而泣了。然而他时乖运蹇,未能北去踏上归途,最后是由他的孙子嗣业于元和中把他归葬于河南的,这是他死后三十余年才得还乡。

诗中“白首”,一作“白日”,均可通。我以为“白首”较胜。杜公大概是早衰,四十六岁时就已经有“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之叹。“青春”是指春季,春暖解冻之后正宜于行旅。杜公病肺气,早已停了浊酒杯,一旦还乡有望,便忍不住要破戒放歌纵酒了。耒阳令送他牛肉白酒,想来他可能纵酒,兴复不浅。然而他在还乡梦中一夕暴亡!

假使杜公还乡之愿得遂,顺利到达洛阳,大兵之后举目蒿莱,井畔生葵,甑尘釜鱼,不知当有何等感想?探亲访友,则“访旧半为鬼”,不知又是何等心情?想彼时杜公必定会深有所感,发为篇章,其一唱三叹,慷慨余哀,恐有甚于其“七歌”者。

还乡乐,还是还乡苦,难言也。

少年心 无处寻

完美人格的养成,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写《世界史纲》的H.G.威尔斯说:“我不相信人可以分为什么阶级,如果一定要分的话,可以按照年龄来分,青年、中年、老年。”这话是不错的,而且谁也逃不了要经过这三个阶段。每一阶段各有其不同的况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好羡慕你们,朋友们!因为你们正处在人生最快乐、最有希望的一段时间。我也经过你们现在的阶段,但是那青春快乐早已抛我而去了!

龚自珍初游北平法源寺,在海堂丁香丛中饮酒赋诗,意气敷腴,过了些年旧地重游就不胜感触,作了一首五古,结句是:“千秋万岁名,何如少年乐!”少年乐一去不可复得。

宋词人章良能有一首《小重山》,其中一阕:“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少年心情,一旦逝去到哪里去寻?

因此,“劝君惜取少年时”,珍惜这一段好时光。例如,有缘游览各处的名山大川,切莫等闲失去大好的机会。我曾在山东住过四年,竟未登泰山而小天下。我曾路过登封,而未一探嵩岳少林。我曾路过华阴,而未一窥华岳之险。我曾在四川八年之久,而未一睹青城峨眉之胜。诸如此类的遗憾,皆由于自己一时疏懒,妄以为来日方长,殊不知机缘稍纵即逝。

行万里路,究不若读万卷书之重要。知识无涯,而生命有限。既要博古,又要通今,时间实在不够用。所以,用功读书开始要早。青年不努力,更待何时?《三字经》有云:“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彼既老,犹悔迟,尔小生,宜早思。”二十七不算太迟,能早起步岂不更好?

现代知识发达,学贵专精,但是同时亦不宜忽略我国文化的传统。经史典籍的认识是每一个知识分子所应具备的条件。文学艺术的熏陶,也是每一个知识分子所不可少的趣味。专门技术是我们所需要的,但是更完美人格的养成,应该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曾有人要我开一个青年必读书目,我谢未能,因为我尚需要有人为我开一书目。提起书目,首先想到的是张之洞的《书目答问》,那是张之洞任四川学政时,委托缪荃荪为成都尊经书院的学生所开的阅读书目,当然全是所谓国学,列古籍二千余种,分门别类,条举目张,可为初学津梁,但是显然不合我们现代之需。

晚近胡适之先生应《清华周刊》之请,开过一个书目,梁任公先生也开过一个书目,内容较新,然亦嫌其过于庞大,令人望而生畏。最近我在一九八四年四月的《联合月刊》上,看到大陆北平《中国青年》杂志,刊有一个“代表中国文化的必读书目”,包括文学十种、史学六种、哲学思想二十种、科学四种。其中最有代表性应当先读的,有下列二十种:

《诗经》《李太白诗集》《杜工部诗集》《宋元戏曲史》《红楼梦》《鲁迅杂感选集》《史记》《史通》《徐霞客游记》《论语》《墨子》《孙子》《庄子》《韩非子》《明夷待访录》《太平天国文选》《孙中山选集》《五四运动文选》《梦溪笔谈》《本草纲目》

我不惮其烦把这二十种逐一列举,是要请大家看看大陆上的人,对于中国文化具有怎样的看法。也许这只是某一个人的看法,但是不容疑的带有十年浩劫之后犹未摆脱的一些见解,“鲁迅杂感”之被列入便是一例。时至今日,还有人奉鲁迅为“思想界之权威”!

现代青年除了读我国典籍之外,还需读外国名著,所以在本国语文之外,还有通晓至少一两种外国语文的必要。语文是求知的重要工具。如果不能甚通外文,在可能范围内读翻译作品,亦不失为一个良策。

青年有青年的烦恼,我知道,“不满于现状”是普遍的心理。须知感情需要节制,理想不能速达。凡是倡言革命,其结果往往是流于空疏,甚至促成反动。我们要独立、自由,却不要徒引纷乱,全盘破坏。凡是进步都是逐渐的改良,而且一切的改良,都应该从自身做起。我从前在一友人家看到一副对联,印象很深,至今不能忘。联曰:

特立独行有如此

进德修业在及时

是不是值得令我们警惕?

《新月》前后

《新月》的缘起和没落

《新月》创刊于民国十七年,距今已半个世纪。当初也不过是七八个人偶然聚会在上海,兴之所至,开一个书店办一个杂志。定名为“新月”,是因为徐志摩等此前在北平有过一个“新月社”,那是几个文人和政经方面开通人士组织的一个俱乐部,所以名之为“新月”者,大概是那时候来华访问的印度诗人泰戈尔有一诗集名为《新月》之故。在上海开书店办杂志总要有个名称,志摩对“新月社”尚未能忘情,提议沿用这个名字,大家也不反对,所以就这样定规了。最先是在法租界环龙路环龙别墅租下一栋二上二下的房子,楼上给余上沅住家,楼下办公。这是筹备时期。大概是胡适之先生的意思,醵资集股要有限制,大股百元,小股五十元,表示民主经营的精神,一共筹到了两千元。我是小股,只出了五十元。书店开张,先是在望平街,店面两间又窄又暗,旋即迁至四马路中市九十五号,虽是一间门面,进深颇为可观,地在闹区,店面遂微有模样。杂志的筹划,最初是胡先生、志摩、上沅负责在进行,有了成议之后,上沅到了闸北斯考特路潘光旦家,宣布杂志由胡先生任社长,志摩为主编。当时聚集在光旦家的闻一多、饶子离等表示异议。表面上是因为社长、主编未经同人推选,手续不合,实际上是“新月”一批人每个都是坚强的个人主义者,谁也不愿追随在别人之后。志摩是何等圆滑的人,立刻主张改为集体编辑,胡大哥根本不列名其间。我提起这一段小小的波折,是要说明“新月”一班人毫无组织,不能算是帮派。胡先生声名蚤立,而且在我们这一辈中齿德俱隆,不奉他为魁首,也自然是领袖。志摩风流蕴藉,才华冠世;一多热烈衷肠,学养深厚;光旦见识卓绝,外圆内方,其他各人亦无不风骨凛然,都是所谓特立独行之士。区区我养未深则忝附骥尾,最少建树,但于当世纷纭、左右夹攻之间,亦未敢不勉。胡先生尝说:“狮子与虎永远是独来独往,只有狐狸与狗才成群结队。”是他自负语,也是勉励我们的话,也是我终身服膺的箴言,虽然我知道这是一句譬喻。研究运动的人都知道狮虎出游并非是独来独往,胡先生一生超然,不堕俗见,他也以此期待别人。

《新月》的形式与众不同,是一多设计的。那时候他正醉心于英国十九世纪末的插图画家璧尔兹莱(Beardsley),因而注意到当时著名的《黄书》(The Yellow Book)。那是文图并茂的一种文学季刊,形式是方方的。《新月》于是模仿它,也用方的形式,封面用天蓝色,上中贴一块黄纸,黄纸横书宋楷“新月”二字。我不喜欢这个设计,因为《黄书》有浓厚的堕落色彩,我藏有五六本这个刊物。我没有反对,因为我想一般人未必知道这个刊物,不会联想到英国堕落主义的文艺,何况《新月》的内容绝不会有那样的趋向。方方的形式在当时出版界颇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创刊之初,照例要有一篇发刊词,我们几经商讨,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抒己见,最后也归纳出若干信条,由志摩执笔,事后传观通过,这便是揭橥《健康与尊严》那篇文章的由来。所说的话像是老生常谈,不过对于当时文艺界的现象也不无挑战的意味。

《新月》的内容以文艺为主,是因为同人中以文人为多。但是文艺以外的学术思想方面稿件也收。例如光旦,他是研究优生学的,对于我国的家谱之学亦甚有造诣,他的文字是很出色的。胡先生兴趣最广,举凡文学、政治以及一般文化思想,无不涉及,也许是后来罗努生的加入,使胡先生谈论政治思想的兴趣更浓。谈起政治思想,麻烦就多。有一阵子《新月》是由我主编的,一连收到胡先生好几篇稿子,非常精彩,为很多人所欲言而不敢言,我当然觉得是应该立即发表的,发表了一篇之后轰动一时。胡先生的几位朋友觉得忸怩不安起来了,其中有一位丁觳音老先生(中国公学秘书长)亲自向我要求撤回已经排好了的胡先生的稿子。我正告他:“除非是胡先生自己要求撤回,我碍难照办。”我知道他是善意,但是谈得不欢而散。紧接着努生也写了几篇文章,措辞很犀利,我也写了一篇《论思想统一》。这些篇文字辑为一小册,胡先生题“人权论集”四个字,并弁以短序,现已绝版。当时也有人讥笑我们,以为人权云云乃十八世纪思想,现在还谈这些陈腐的道理未免落伍。事隔半世纪,国内国外一片呼吁人权之声复洋洋乎盈耳,当时讥笑我们的人也还有健在的,不知此际,除了随声呐喊之外还有什么感想。

《新月》惹起另一桩麻烦就是关于普罗文学的那一场闹剧。普罗文学是奉行苏联的文艺政策而开锣,闹哄了一阵子又奉苏联的指令而收场,根本是鲁迅所谓“空头”,没有任何货色可言。所以以我看来,这一场小小墨仗算不得是文艺范围以内的论战,我没有想和任何人作对,我只是要说明文学的任务是发扬人性,而人性是普通的、永久的。古今中外的文学佳作如林,说这一部是资产阶级的,那一部是无产阶级的,这一部为贵族服务,那一部为平民服务,都没有干系,全无关涉。好的文学作品总是好的文学作品,谁也不能否认,自会为识者所欢迎,而且长久地流传下去。

到了民国十九年,《新月》的一伙人差不多都离开了上海。《新月》杂志改由罗努生编辑,内容逐渐变质,文艺学术的气氛少而政治评论的成分多,同时书店营业亦有亏累,所以书店就决定关闭,《新月》杂志亦告停刊。当初为《新月》出力最多的胡适之先生和志摩、一多、光旦、努生诸位,均已先后做了九泉之客,现在回忆,真是感慨万千。《新月》杂志共出四卷,在台湾很难看到,偶有私人庋藏,只是零册残篇。梅新先生,当代诗人,文坛健者,曾就商于余,有意翻印《新月》全部,余壮其举,唯恐全部旧刊不易求得。不料事隔未久,梅新先生欣然见告,已在海外摄得全部刊物之照片,计万余张,承嘱一言为序,因述其经过之大概如上。

六朝如梦——记六十年前的南京

六十年前南京的风景人物已如梦如烟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这是唐末五代前蜀诗人韦庄的一首七言绝句《金陵图》,咏的是一幅图画,有怀古感慨之意。金陵自古帝王州,明成祖迁都北京,金陵始有南京之名。龙盘虎踞,再加上六朝金粉,俨然江南文化重镇,历来文人雅士常有吟咏描述的篇章。韦庄的这一首是最著名的之一。

民国十五年秋,我在南京有半年的勾留,赁屋于东南大学大门对面的蔡巷。从海外归来,初到南京,好像有忽然置身于中古时代之感。以面积论,南京比北京大。从下关进入市内,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破旧的敞篷马车,路旁大部分是田畴草牧。南京的饮水要由挑夫或水车从下关取江水运到市内,江水是黄泥浆,家家都要备大水缸,用明矾澄清之后才能饮用。南京有电灯厂,电力不足,灯泡无光,只露丝丝红线,街灯形同虚设,人人预备手电筒。至于厕所,则厕列蹲坑,不备长筹,室有马桶,绝无香枣。每年至少产卵三次,每次至少产卵二百的臭虫,温热带地区无处无之,而“南京虫”之名独为天下所熟知,好像冤枉,不过亲自领教之后亦知其非浪得虚名。

因韦庄诗说起台城,我就先从台城说起。台城离我的学校和住处很近。一日午后课毕,偕友步行趋往。所谓台城,本是台省与宫殿所在之地的总称,其故址在鸡鸣山南乾河沿北。今习称鸡鸣寺北与明城墙相接的一段为台城遗址,实乃附会。但是台城太有名了,相传梁武帝萧衍于侯景之乱饿死于此。也有人说梁武帝并非饿死,实因老病于战乱之中死去。所有这些历史上的事实,后人不暇深考,鸡鸣寺附近那一段城墙大家认为是台城,我们也就无妨从众了。那一段城墙有个颇为宽大而苔藓丛生的墁砖的斜坡,循坡而上,即至墙头。这地方的景观甚为开廓,王勃《梓州福会寺碑》所谓“右萦层雉,左控崇峦”庶几近之。不过到处都是败壁颓垣,有一片萧索寂寥之感。我去的那一天,正值初秋,清风飒至,振衣当之,殊觉快意。想起台城在六朝的故事,由梁武帝想到陈后主,也不知那景阳井(即胭脂井)究竟在什么地方,只觉得一幕幕的历史悲剧曾在这一带扮演过,不禁兴起阵阵怀古的哀愁。这时节夕阳西下,猛听得远远传来军中喇叭的声音,益发凄凉,为之愀然,遂偕友携手踉跄而下。以后我们还去过许多次,凄迷的淑景至今不能忘。

南京有两个湖,一大一小。大的是玄武湖,小的是莫愁湖。玄武湖在南京城东北,周长约十五公里,面积约四平方公里半,其中有几个岛屿。本是历朝操练水兵和帝王游宴之所,后来废湖为田,又曾几度疏浚为湖,直到清末辟为公园,习称后湖。其间古迹不少,如东晋郭璞的坟墓等。萧统编《昭明文选》也是在这个地方。我曾去过后湖两次,匆匆不及深入观赏,只见到处是席棚茶座,扰攘不堪。莫愁湖小得多,在水西门外,周长仅约三点五公里。相传南齐时代,洛阳女子莫愁远嫁到此地的卢姓人家,夫君远征,抑郁寡欢,湖因此得名。此说似不可信,因六朝时此地尚属大江的区域,莫愁湖之名始见于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湖虽小,但有一段不平凡的历史。传说明太祖朱洪武曾在这湖上和徐达下过一局棋,赌注就是莫愁湖,徐达赢了,莫愁湖就成了他的别墅。后来好事者在此建了一座楼,名“胜棋楼”。大门口还有一副对联: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

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

倒也稳妥贴切,可借那局棋谱没有留下,无由窥测徐达的黑子棋怎样在白子中间摆出了“万岁”二字。我去游赏过一次,湖山仍旧,只是枯荷败柳,一片荒凉。

莫愁湖一度号称“金陵第一名胜”,而我最欣赏的地方却是清凉山下的扫叶楼。扫叶楼是明末清初高人画士龚贤(半千)的隐居之地,在水西门外,毗近莫愁湖。驱车至清凉寺,拾级而升,数转即可登楼上。半千是昆山人,流寓金陵,结庐于清凉山下,葺“半亩园”,筑“扫叶楼”,莳花种竹,远离尘嚣,以卖书鬻画自给。从游者甚众,编《芥子园画传》之王概即出其门下。我游扫叶楼,偕往者胡梦华、卢冀野,二君皆已下世。犹忆在扫叶楼上瀹茗清谈,偷闲半日。俯视半亩园,局面甚小,而趣味不俗。明末清初,江南固多隐逸,“金陵八家”以半千为首。其画“用笔厚重,用墨丰秾”,与时下泼墨之风迥异。半千不独以书画胜,人品之高尤足令人起敬。壁间中央供扫叶僧画像一帧,惜余当时未加详察,今已不复记忆是半千自画像的原本,抑是后人模拟之作。对半千其人,我至今怀有敬意,因而对扫叶楼印象亦特别深刻。

明初宫殿建筑几已完全毁于兵燹,惟孝陵木构殿堂之石基尚在,石碑翁仲以及神兽雕刻大体完好,具见其规模之宏大。陵前殿址有屋数楹,想系后人所筑,游客至此可以少憩。壁间悬朱元璋画像,不知何人手笔,獐头鼠目,长长的下巴,如猪拱嘴,望之不似人君。也有人说此像相当逼真,帝王之相固当有异常流。我对朱元璋个人的印象相当复杂,以一个平民出身的人而能克敌制胜位至九五,当然颇不简单,但其为人之猜忌残酷,亦历来所少有。他入葬孝陵,殉葬者有十余人,极人间之惨事。明清两代荒谬绝伦之文字狱,朱元璋实开其端。我凭吊其陵寝,很难对他下一单纯之论断,从陵门到孝陵殿基址,有一拱形墓门隧道直抵墓门,据专家言乃一伟大的建筑设计。

从明陵折返,途经一小博物馆,内中陈列若干古物之中有一块高与人齐的石头,上面血渍殷然,据云是方孝孺洒的血。我看了大为震撼。方孝孺一代大儒,因拒为明燕王棣篡位草诏而被判大逆,诛九族,方曰“诛十族亦无所惧”,于是于九族之外加上门生一族,八百七十余人死之!这是历史上专制帝王最不人道的暴行!这也是重气节的读书人为了正义而付出的最大的代价。我在小学读历史,老师讲起过诛十族的故事,即不胜其愤慨,如今看到这血渍石,焉得不为这惨痛的往事而神伤?

到了南京而不去秦淮河一游,好像是说不过去。东南大学外文系教授李辉光、畜牧系的教授罗清生,经常和我在一起游宴。有一天我提议去看看这“烟笼寒水月笼沙”的胜景,二公无兴趣,强而后可。在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们到了河畔。哇!窄窄的一条小河,好像是一汪子死水,上面还泛着一些浮沤,两岸全是破敝的民房,河上泊着几只褪色的游艇。我们既来则安,勉强地冲着一只游艇走去,只见船舱中走出一位衣履不整的老妪,带着一位浓妆艳抹俗不可耐的村姑出来迎客。我们不知所措,狼狈而逃,恐怕真是赢得李太白诗中所谓“两岸拍手笑”了。未来之前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明知这条传说中“祖龙”开凿的河渠,两岸有过多少风流韵事,都早已成为陈迹,不复存在,但是万没想到会堕落荒废到如此的地步。只能败人意,扫人兴,怎能勾起人一丝半点的思古之幽情?朱自清写过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人传诵,他认为当时的秦淮河上的船依然“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我不能不惊服佩弦先生的胃口之强了。

金陵号称有四十八景,可观之地当然不止上述几处,我课余得闲游览所及如是而已。友辈往还,亦多乐事。张欣海、余上沅、陈登恪和我,当时均无室家,如无其他应酬,每日晚餐辄相聚于成贤街一小餐馆。南京烹调并不独树一帜,江南风味,各地相差不多。我们每餐都很丰盛,月底结账,四人分摊,每人摊派三十余元,约合一般教授月薪六分之一。有一天,李辉光告我,北门桥有一西餐馆供应鹿肉,唯须预订,俟猎户上山有获,即通知赴宴。我为好奇,应允参加一份。不久,果然接到通知,欣然往。座客六七人。鹿惟两只腿可食。虽非珍馐,究属难得一尝的野味。其实以鹿肉供食,在我国古时是寻常事。《礼记·内则》:“春宜羔豚……夏宜腒鱐……秋宜犊麛……冬宜鲜羽……”麛,同麑,小鹿也。又提到鹿脯、麋脯之类。可见食鹿肉并不稀奇。

罗清生最善划拳,豁拳赌酒,多半胜券在握。我曾请教其术,据告并无秘诀,唯须默察对方出拳之路数,如能看出其中变化之格式,自然易于猜中,同时自己之路数亦宜多所变化,务使对方莫测高深。因思《孙子兵法·谋攻篇》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大概即是这个道理。我聆教之后,数十年间以酒会友拳战南北几乎无往不利。

图书馆主任洪范五先生亦我酒友之一,拇战时声调高亢,有如铜锤花脸。其寝室内经常备有一整脸盆之茶叶蛋,微火慢煨,蛋香满室。不独先生有此偏嗜,客来必定食蛋一枚。每蛋均写有号码,以志炖煮之先后。来客无不称美,主人引以为乐。

民国十六年春,革命军北伐,直薄南京,北军溃败,学校停课改组,我未获续聘,因而结束我在南京半载之盘桓。六十年前之南京,其风景人物,已经如梦,至若怀想六朝时代之金陵,真是梦中之梦了。

紧张与松弛

在动荡境遇里,保持身心松弛

《世说新语》有这样一段: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我每读到这一段,辄有所感。

晋室东渡,乃是历史上一大变局。随着政府迁到建邺的人很多,其中包括许多王公巨卿与名门缙绅,洛阳十室九空,中原田地无主。那种狼狈情形,我们可以想见。国破家亡之事,自古多有,而大规模的迁徙流动,在历史上究竟次数不多。那种丧乱流离的苦痛经验,我们由大陆来台的人乃于无意中得知,对于当年东渡诸公自然格外同情。有人善撰名词,说我们这时代叫作“大时代”。大在哪里,我还不大清楚;我只知道,我们有家归不得而已!我想那个“大”字应该不包含什么幸运的或任何值得骄傲的成分在内。若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个“末世”,我也不服,我们“中华民国”还不到半个世纪,尚未见其盛德,何来叔季之世?不过若硬说这是什么芝草见圣人出的时代,我觉得冤枉!

一个人处在动荡的境遇里,精神苦闷,最要紧的是保持心理健康,其方法之一是有时候要松弛。一味紧张是不行的。“西门豹性急,常佩韦以自缓;董安于性缓,常佩韦以自急。”身上带一根弦或一根皮绳,以收缓急调剂之功,法子虽笨,意思是对的。个人修养如此,担负国家大事亦然。过江诸人,包括当时的丞相王导在内,天气晴和的日子,相率到城南(今南京汉西门外)劳劳山上的新亭去皮克匿克一番,我觉得也无伤大雅。案牍劳形,偶尔宴游,亦可收调剂身心之效。犹之美国政要,周末度假,打高尔夫、钓鱼,未可厚非。江左诸公,虽在国难方殷之际,有此闲情逸致,亦不可视为丧心病狂。不过,如果游山喝道,那就大煞风景,至若广事铺张,点缀升平,那就近于无耻,不足为训了。

心中悲苦而强作欢颜,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提得起,放得下,那才是大丈夫。当年新亭之会,在座的那位周先生,并非等闲之辈,他就是周顗,字伯仁,官至尚书仆射,“有风流才气,少知名,正体嶷然,侪辈不敢媟也。”他虽然在浏览风景,而还是有他的心事在,所以才忽然兴叹,说出“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话。这句话说得真挚蕴藉,道出了伤心人的怀抱。那些相对唏嘘的人,也都是有心人也。“丈夫有泪不轻弹”,新亭泣泪不是轻洒的。他们是在怀念故国,他们不愿偏安,他们无意长久在那里做寓公。我们上阿里山,游日月潭,登赤崁楼,经太鲁阁,谁又能不在心旷神怡之际悲从中来呢?

王丞相的壮语是针对他们的哭泣而发的。如果他们不流泪,王丞相也不至于正颜厉色地说“戮力王室,克复神州”的冠冕堂皇的话。“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与在新亭藉卉饮宴并不冲突,在饮宴时哭泣倒是对于“戮力王室,克复神州”的事业毫无裨益的。

最近游狮头山,在峰回路转之处,见有巨幅标语“拥护领袖,反攻大陆”。这八个字本身在此时此地早已是家喻户晓的天经地义,可是在风景幽胜的地方突然出现还是够令人触目惊心的。对于朝山进香的客人们,这标语有什么效力呢?对于已经司空见惯了的成群结队的学生们,这标语有什么效力呢?对于想偷一日之闲来寻求一点松弛之趣的游人们,这标语又有什么效力呢?同时,为之触目惊心,也打消了不少寻幽探胜的兴致,其效力也许可以说等于是王巫相的一声吆喝“戮力王室,克复神州”罢?不过这里有一点分别,王丞相的吆喝是对付那一群相对流泪的楚囚,而我们只是斗筲小民,在苦闷中偶然出到郊外想吸一口新鲜空气罢了。

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这乃是健全身心之道。因此在工作时要认真,不懈怠,不偷油,有奖赏的鼓励,有惩罚的制裁,再加上一些标语的刺激也无妨事。游戏时也要认真,不欺骗,不随便,各随所好,各得其趣,这时节便不需要再把任何大道理插入其间。工作与游戏要分开,这一点道理好像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是没有的。小孩子的游戏,都要以陈列俎豆为能事,否则孟母不惜三迁。每饭不忘君的杜甫,漂泊西南,仍然“每依北斗望京华”。严肃是我们的文化的一个标识。所谓严肃,即是四维八德那一套大道理。殊不知人生除了这严肃的一面之外,还有轻松的一面,除了工作还要有游戏。任何想以一套大道理贯彻整个人生的企图,均是对人生并非完全有益的,抑且是不易成功的。

苦难的熬煎已使我们够紧张的了。有时候我们需要松弛一下,就让我们整个松弛一下,使神经获得休息以便迎接更多的苦难。

悲愤的心情不可没有,但只是悲愤也没有什么用。化悲愤为力量的不二法门即是在工作时认真努力。

气壮山河的话不是不可说,不要说多了变成口头禅。

不亦快哉

人生快意之事何其多

金圣叹作“三十三不亦快哉”,快人快语,读来亦觉快意。不过快意之事未必人人尽同,因为观点不同时势有异。就观察所及,试编列若干则如下:

其一,晨光熹微之际,人牵犬(或犬牵人),徐步红砖道上,呼吸新鲜空气,纵犬奔驰,任其在电线杆上或新栽树上便溺留念,或是在红砖上排出一摊狗屎以为点缀。庄子曰:道在屎溺。大道无所不在,不简秽贱,当然人犬亦应无所差别。人因散步而精神爽,犬因排泄而一身轻,而且可以保持自己家门以内之环境清洁,不亦快哉!

其一,烈日下行道上,口燥舌干,忽见路边有卖甘蔗者,急忙买得两根,一手挥舞,一手持就口边,才咬一口即入佳境,随走随嚼,旁若无人,蔗滓随嚼随吐。人生贵适意,兼可为“你丢我捡”者制造工作机会,潇洒自如,不亦快哉!

其一,早起,穿着有条纹的睡衣裤,趿着凉鞋,抱红泥小火炉置街门外,手持破蒲扇,对着火炉徐徐扇之,俄而浓烟上腾,火星四射,直到天地缊,一片模糊。烟火中人,谁能不事炊爨?这是表示国泰民安,有米下锅,不亦快哉!

其一,天近黎明,牌局甫散,匆匆登车回府。车进巷口距家门尚有三五十码之处,任司机狂按喇叭,其声呜呜然,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急,门房里有人竖着耳朵等候这听惯了的喇叭声已久,于是在车刚刚开到之际,两扇黑漆大铁门呀然而开,然后又訇的一声关闭。不费吹灰之力就使得街坊四邻矍然惊醒,翻个身再也不能入睡,只好瞪着大眼等待天明。轻而易举地执行了鸡司晨的事务,不亦快哉!

其一,放学回家,精神愉快,一路上和伙伴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尚不足以畅叙幽情,忽见左右住宅门前都装有电铃,铃虽设而常不响,岂不形同虚设,于是举臂舒腕,伸出食指,在每个钮上按戳一下。随后,就有人仓皇应门,有人倒屣而出,有人厉声叱问,有人伸头探问而瞠目结舌。躲在暗处把这些现象尽收眼底,略施小技,无伤大雅,不亦快哉!

其一,隔着墙头看见人家院内有葡萄架,结实累累,虽然不及“草龙珠”那样圆,“马乳”那样长,“水晶”那样白,看着纵不流涎三尺,亦觉手痒。爬上墙头,用竹竿横扫之,狼藉满地,损人而不利己,索性呼朋引类乘昏夜越墙而入,放心大胆,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饱餐一顿。松鼠偷葡萄,何须问主人,不亦快哉!

其一,通衢大道,十字路口,不许人行。行人必须上天桥,下地道,岂有此理!豪杰之士不理会这一套,直入虎口,左躲右闪,居然波罗蜜多达彼岸,回头一看天桥上黑压压的人群犹在蠕动,路边的警察戟指大骂,暴躁如雷,而无可奈我何。这时节颔首示意,报以微笑,扬长而去,不亦快哉!

其一,宋周紫芝《竹坡诗话》:“……有一人,极廉介,一日有家问,即令灭官烛,取私烛阅书,阅毕,命秉官烛如初。”做官的人迂腐若是,岂不可嗤!衙门机关皆有公用之信纸信封,任人领用,便中抓起一叠塞入公事包里,带回家去,可供写私信、发请柬、寄谢帖之用,顺手牵羊,取不伤廉,不亦快哉!

其一,逛书肆,看书展,琳琅满目,真是到了琅嬛福地。趁人潮拥挤看守者穷于肆应之际,纳书入怀,携归细赏,虽蒙贼名,不失为雅,不亦快哉!

其一,电话铃响,错误常居十之二三,且常于高枕而眠之时发生,而其人声势汹汹,了无歉意,可恼可恼。在临睡之前或任何不欲遭受干扰的时间,把电话机翻转过来,打开底部,略做手脚,使铃变得喑哑。如是则电话可以随时打出去,而外面无法随时打进来,主动操之于我,不亦快哉!

其一,生儿育女,成凤成龙,由大学卒业,而漂洋过海,而学业有成,而落户定居,而缔结良缘。从此螽斯衍庆,大事已毕,允宜在报端大刊广告,红色套印,敬告诸亲友,兼令天下人闻知,光耀门楣,不亦快哉!

时间即生命

若使生命有意义,不可浪费时间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一件事,是看着钟表上的秒针一下一下地移动,每移动一下就是表示我们的寿命已经缩短了一部分。再看看墙上挂着的可以一张张撕下的日历,每天撕下一张就是表示我们的寿命又缩短了一天。因为时间即生命。没有人不爱惜他的生命,但很少人珍视他的时间。如果想在有生之年做一点什么事,学一点什么学问,充实自己,帮助别人,使生命成为有意义,不虚此生,那么就不可浪费光阴。这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很少人真能积极不懈地善于利用他的时间。

我自己就是浪费了很多时间的一个人。我不打麻将,我不经常地听戏看电影,几年中难得一次,我不长时间看电视,通常只看半个小时,我也不串门子闲聊天。有人问我:“那么你大部分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呢?”我痛自反省,我发现,除了职务上的必须及人情上所不能免的活动之外,我的时间大部分都浪费了。我应该集中精力,读我所未读过的书,我应该利用所有时间,写我所要写的东西,但是我没能这样做。我的好多的时间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例如我翻译莎士比亚,本来计划于课余之暇每年翻译两部,二十年即可完成,但是我用了三十年,主要的原因是懒。翻译之所以完成,主要的是因为活得相当长久,十分惊险。翻译完成之后,虽然仍有工作计划,但体力渐衰,有力不从心之感。假使年轻的时候鞭策自己,如今当有较好或较多的表现。然而悔之晚矣。

再例如,作为一个中国人,经书不可不读。我年过三十才知道读书自修的重要。我披阅,我圈点,但是恒心不足,时作时辍。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我如今年过八十,还没有接触过《易经》,说来惭愧。史书也很重要。我出国留学的时候,我父亲买了一套同文石印的前四史,塞满了我的行箧的一半空间,我在外国混了几年之后又把前四史原封带回来了。直到四十年后才鼓起勇气读了“通鉴”一遍。现在我要读的书太多,深感时间有限。

无论做什么事,健康的身体是基本条件。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有所谓“强迫运动”,我踢破过几双球鞋,打断过几只球拍。因此侥幸维持下来最低限度的体力。老来打过几年太极拳,目前则以散步活动筋骨而已。寄语年轻朋友,千万要持之以恒地从事运动,这不是嬉戏,不是浪费时间。健康的身体是做人做事的真正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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