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自从那日普救寺中闹斋之后,各处烧香男女看见莺莺的不少,回到家去,个个夸说莺莺怎样美貌,怎样绝色,真个人间第一、世上无双。说得天花乱坠,一时哄传开来,大家都晓得了。这个风声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就传到丁文雅的部将孙飞虎的耳中。那孙飞虎本是一个酒色之徒,自从丁文雅失政,部曲星散,他带了五千人马驻扎河桥,相机行事。如今听得崔相国的女儿这样天姿国色,又是寡母弱女,毫无抵抗能力,可以手到拿来,好比探囊取物,不觉馋涎欲滴,欣喜若狂。当即下令五千人马拔队启行,人尽衔枚,马皆勒口,连夜进发,直向河中府来。心想此番掳得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做我的压寨夫人,是我平生愿足了。
转眼之间,兵抵普救寺前。只见寺门紧闭,就命半万贼兵把普救寺团团围住,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声声只喊:“快献莺莺出来,饶你合寺的性命!倘有半个不字,定把你们杀得鸡犬不留!”法本长老闻得这个凶信,吓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慌忙一跌一撞的奔到西院,报与夫人知道。夫人蓦然听得,吓得双脚乱跺,只是号哭,丝毫没有主意。还是法本长老说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如今小姐还没知道,我们快些报知小姐,大家商议一个办法才是。”一句话提醒了夫人,连忙同了长老奔到莺莺房中。那莺莺小姐自从那日赴斋回来,不知怎地茶饭不思,梳妆懒倦,只是恹恹闷闷,连自己也不知为了甚么。红娘见他这样,百般地引他玩笑,同他散闷,莺莺却只是懒懒的不大开口。这天莺莺正在茜纱窗下,支颐闷坐。红娘站在旁边劝他用些膳,莺莺只是摇头不语。正在这个当儿,忽然听得门外有人敲门,敲得很急很重。红娘忙去把门开放,只见夫人带着长老一步一撞,直跌进来,口中喊道:“啊呀!儿呀,不好了!”说着,又哭了起来。莺莺见了,大吃一惊,忙问何事,长老把飞虎围寺的话一一告知。莺莺听了,好似半空打了一个霹雳,吓得两泪直流,几乎晕了过去,幸亏红娘扶住。莺莺娇躯一扑,扑倒夫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夫人哭道:“老身年纪已在五十以外,就是死了,也不为夭。只是孩儿年纪尚小,未得从夫。目下遭了这样大祸,怎么是好?”莺莺呜咽着道:“孩儿想来,事已至此,没有别的法子,只把孩儿献与贼汉,免了一家性命。孩儿死也瞑目了!”夫人大哭道:“俺们家里没有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将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莺莺哭道:“妈呀,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还是把我献出,一则保全了母亲,二则保全了爹爹的灵柩,三则保全了弟弟,四则保全了寺院,也不至连累了长老和合寺的僧俗。不然,玉石俱焚,孩儿还是不能保全,孩儿的罪孽,却是重于泰山了!”说着,掩面痛哭,泪如雨下。夫人抚着莺莺的脸痛哭道:“你虽这样说法,只我那里舍得你去受那贼汉的糟蹋?将来也要被人笑话,永远是个话柄。还是想个别的法子才好。”莺莺道:“母亲既怕被人笑话,那么倒不如我自己寻个自尽,把尸体献与贼人。那贼见我已死,可也没的说了。”夫人搂着莺莺哭道:“我怎舍得看着你死,要死大家一块儿死。总是做娘的命苦,害了你了!”说着,母女相抱大哭。
法本长老在旁见了,慈悲方寸中,十分难过。忽然心生一计,忙道:“夫人小姐,且免悲伤,老生倒有一个计较在此。”夫人听了,忙道:“长老有甚计较?快些说罢!”长老道:“咱们同到法堂上去,问那两廊下的众人,不问僧俗,但能退得贼兵的,夫人重重赏他一赏。从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好在寺内人多,或者有个计较,退得贼兵,也未可知。”夫人道:“此计很好,我们快些一同去罢!”说着挽着莺莺,带着红娘,随着法本,一同来到法堂上面。夫人问莺莺道:“我的孩儿,却是怎的?你母亲有一句话,本来舍不得你,却是出于无奈。如今两廊下众人,不问僧俗,但能退得贼兵的,你母亲做主,倒陪房奁,便把你送他为妻。虽不门当户对,强如受那贼人的糟蹋。我的孩儿,只是苦了你了!”莺莺听了,垂头不语。夫人哭着道:“长老,就烦你把这番话向两廊众人高叫一遍罢!”
法本长老领了言语,即忙走到堂前,照着夫人的话高声宣布。话声未绝,只见西厢房的廊下,一个少年鼓掌而出,叫道:“我有退兵之策,你们何不问我?”法本看时,原来就是借房的张生。便领着他到夫人跟前道:“禀夫人,这就是十五那日附斋的敝亲。他说有计退得贼兵,所以领他来见夫人。”夫人道:“计将安出?”张生道:“启夫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自然有计。”夫人道:“恰才与长老说下,但有退得贼兵的,便把小姐与他为妻。”张生道:“既是恁的,小生有计,却先用着长老。”法本道:“老僧不会厮杀,请先生别换一个罢。”张生道:“长老休慌。不是要你厮杀,你但出去和贼头说:‘夫人钧命,小姐孝服在身,将军要做女婿呵,可按甲束兵,退一箭之地。等三日后功德圆满,拜别相国灵柩,改换礼服,然后方好送与将军。不争便送来呵,一来孝服在身,二来于军不利。’你去说来!”法本道:“三日后却怎样说?”张生道:“小生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号为白马将军,现统十万大军,镇守蒲关。小生和他八拜至交。我修书去,必来救我。”法本喜道:“若果得白马将军肯来时,便是一百个孙飞虎,也不怕他了。夫人但请放心,老僧便去打话。”夫人千恩万谢,便叫红娘先送莺莺回房,自己在堂上等着。
法本长老放大了胆,走到外边门楼上面,叫了那孙飞虎出来,把恰才的话一一向孙飞虎说了。飞虎叫道:“既然如此,限你三天。若不送来,我着你人人都死,个个不存!你对夫人说,恁般好性儿的女婿,教他招了罢!”法本见那贼头果然依言,把贼兵退了一箭之地,急忙进去对张生道:“贼兵退了,先生快些修书罢!”张生道:“书已修好在此,只是须得一个能人,冲出重围,送去才好。”法本想了想道:“我们这里厨房下有个徒弟,唤做惠明,最爱吃酒厮打,敢有千斤臂力。但他有个脾气,若央他去,他必不肯;若把话激着他,他却偏要去了。只有他可以去得。”
张生听说,便拿了书信,走出廊下,高叫道:“我有一封信,要着一个有本领的冲出重围,送与白马将军。只除厨房下的惠明只会吃酒,全没本领,去了一定误事,不要他去,其余僧众,谁敢去的?送到了信,重重有赏!”那惠明在厨房下听得贼兵围寺,正在技痒,如今听了送信的事,心想突围陷阵是最好耍子的事,那知张生偏说自己只会吃酒,没有本领,激得暴跳如雷。闯出庭心,厉声大叫道:“那个吃酒?那个误过甚事?你们不要俺去,俺偏要去,看俺有本领没有本领!什么鸟强盗,那个又有三头六臂,惹得俺的性发起来,把那五千人做一顿点心还不够哩!先生,你要送甚么信,叫俺惠明去!你便不叫俺去,俺却定要去,定要去!”法本对张生道:“这个就是惠明。”张生见那惠明,身高八尺,面如锅底,眼似铜铃,一股雄赳赳的威风杀气,真有辟易万人的气概。只见法本向着惠明道:“惠明呵,张先生不要你去,你偏生要去。我且问你,你真个敢去不敢去?”惠明叫道:“你休问俺敢去不敢去,只问你们要俺去不要俺去?”张生道:“你若敢去,还是一个人去,还是要几个人帮着你去?”惠明道:“要甚么人帮我!要人帮的,不叫惠明了。那厮耀武扬威,却弄了五千个鸟杂种帮着吓人。俺惠明只有一个伙伴帮着,再不要人帮了。”张生道:“你那伙伴是谁?”惠明指着手里握的一条齐眉铁棍道:“俺的帮手就是这个!”张生道:“他们不放你过去,你却怎样?”惠明圆睁两眼道:“他敢不放我过去,那就是他晦气到了。你宽心,快把信给我,惠明就此去了!”说着抢了书信,抡着铁棍,开了寺门,飞也似地直奔出去。法本等人连忙把门关上,依旧拴好,躲在寺中,只等外边白马将军的消息。正是:
鲤鱼连夜飞驰去,白马从天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