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搬到书院,只见小小一个院落,十分幽雅清静。因为夫人说过翌日来请赴宴,心想:“今天一定可以满心满意地圆成好事。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孙飞虎倒算得我的大恩人了。”那日天还未明,便起身梳洗,打扮得端端整整,只等红娘来请。
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方才听得窗户外面咳嗽声音。张生忙问:“是谁?”外面应道:“是我!”张生听得果然是红娘声音,连忙自己开门迎进,两下厮见。红娘道:“恭喜先生!奉夫人严命……”张生不等说完,忙道:“小生遵命便去。”红娘不觉一笑道:“席已设了,请先生便去。”张生道:“敢问红娘姐,此席为何而设?可有别客?”红娘道:“夫人此席,专为酬谢先生、许配小姐的事,并没一个外人。”张生道:“小生客中,没有点点财礼,却是怎生好见夫人?”红娘道:“先生请兵平贼,救了我们一家性命,这等大功,岂是区区财礼比得上的!请先生不必迟疑。”张生道:“既然如此,红娘姐请先走一步,小生随后便来。”红娘道:“那么,先生就要来的,红娘先去回报夫人。”说着,先自去了。
张生重复徘徊顾影,修饰了一回,方才进入内堂。夫人迎入,张生趋前拜见。夫人道:“前日若非先生,那有今日?我家一家人的性命,都是先生所赐。今日聊备小酌,非为报礼,莫嫌轻亵。”张生道:“一人有庆,兆民赖之。贼党败亡,都是夫人的洪福。区区微劳,何足挂齿!”夫人便请张生入席。夫人斟了杯酒,替张生把盏道:“先生满饮此杯。”张生躬身接过道:“长者赐,不敢辞。”立着干了,也斟了一杯,替夫人把盏。夫人道:“先生请坐。”张生道:“小子礼当侍立,焉敢与夫人对坐!”夫人道:“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张生只得告坐。夫人道:“红娘,你去请了小姐出来。”红娘答应,忙忙的奔到莺莺房中。
那莺莺自从昨天知道救命恩人就是张生,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侥幸,知道自己从今是张解元的人了。这天极早起来,梳洗好了,自己画了双蛾,点了樱颗,刚在房中坐着。只见红娘笑着进来道:“小姐,夫人请你堂上去哩。那张先生早已到了。我看小姐脸儿吹弹得破,真乃天生就的一位夫人。张解元好有福气呀!”莺莺微微一啐,便款款的站了起来,随着红娘出至堂前。
张生听得环珮声音,知道小姐来了。一面和夫人讲话,一面偷眼觑着外边。莺莺步至堂前,向内一望,两人四目恰好碰个正着。莺莺连忙低下了头,羞得脸红彻耳。夫人道:“我儿,近前来拜见了你哥哥。”张生、莺莺、红娘三人听了“哥哥”二字,个个都吃了一惊,心中暗想:“怎么变了兄妹称呼?敢是变了卦了?”正在大家着急,只见夫人又道:“我儿不要害羞,如今是自家兄妹了。红娘快斟热酒上来,我儿与你哥哥把盏。”莺莺又羞又恼,只得低头接盏,懒懒的捧到张生面前。张生连忙站起道:“不敢劳动,小生量窄,不能饮了。”莺莺见他不肯接饮,知道他有满腔心事,委实吃不下酒,便将台盏授与红娘。夫人道:“先生休得推辞,我儿是必把哥哥一盏才是。”莺莺无奈,只得重又把到张生面前。张生道:“说过小生量窄,其实不能饮了。”莺莺低声道:“你接了罢。”张生只得接了。心想:“这是小姐亲手把的盏,我若不饮,岂不辜负了他一片感情!我今饮了这酒,好比将他情意饮在心里一般。”想到这里,便举起酒来,一饮而尽。夫人命莺莺也入席坐了,叫红娘再斟上酒,道:“先生再饮一杯。”张生低着头儿,好像没有听见,心中辘轳也似的,想着夫人今日忽然变卦,把昨日面许成婚的事,竟然一句不提,却把兄妹称呼塞责,岂非笑话!心中又是烦恼,又是焦灼,不住的偷眼瞟着莺莺。莺莺斜签坐着,也屡屡的秋波微转,有时四目相值,大家却又低头无语。那旁夫人却还闲言闲语的敷衍着;张生勉强应酬,却不住冷笑;莺莺手弄衣带,眼波盈盈,早已满满的包着眼泪,只不敢哭,只好频频回面偷拭,又频频的瞅着红娘;红娘也在一旁着急,只不好说甚么。
夫人见席上三人冷清清的,个个不欢,心中明知尴尬,便叫红娘送了小姐先回房去。莺莺道不的一声,便立起娇躯,告辞张生,怏怏的回房去了。张生也站起来道:“小生醉了,就此告退。但在夫人跟前,意欲一言尽意,未知可否?”夫人道:“先生再请宽坐,有话但说不妨。”张生道:“前者变起仓卒,危如垒卵。夫人亲口宣说:‘有能退得贼兵的,便把小姐许他为妻。’这话有的么?”夫人道:“是有的。”张生道:“那个时候,是谁挺身而出,搭救夫人小姐的?”夫人道:“先生实有活命大恩。无奈先相国在日……”张生忙接说道:“夫人却请住着!当时小生疾忙修书,请得杜将军来,难道就为今日的吃喝么?今日红娘传命,呼唤小生,小生心想夫人是何等样人,自然一诺千金,再无更变。不料见了夫人,不知夫人何见,忽把‘兄妹’两字兜头一盖。请问小姐何用小生为兄?至小生真不用小姐为妹!常言算错非迟,还请夫人三思。”夫人道:“这个小女,先相国在日,实已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前日已经发信去唤他,他若来了却是怎好?如今情愿多将金帛奉酬,愿先生别拣豪门贵宅的千金,各谐秦晋,似为两便。”张生道:“原来夫人如此!只是当日怎么不说曾经许配?如果杜将军竟不前来,孙飞虎公然无礼,那时夫人又有何说?小生何用金帛?今日便索告别。”夫人道:“先生,你今日有酒了,红娘扶先生去书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别有话说。”张生见夫人不容再说,知道再说也是无益,只得随着红娘悻悻而出。
红娘扶着张生道:“先生少吃一盏,却不是好!”张生道:“哎呀,红娘姐!你也糊突,我吃甚么酒来?小生自从瞥见小姐,忘餐废寝,直到如今,受尽无限苦楚。不能告诉别人,须不敢瞒你。前日的事,小生这一封信,本何足道!只是夫人堂堂一品太君,金口玉言,面许婚约。红娘姐,这不是你我两人独听见的,两廊下无数僧俗,乃至上有佛天,下有护法,莫不共闻。不料如今忽然变卦,教小生心尽计穷,更无出路。此事怎生是了?”说着,已经到了书院里头。红娘随着张生走进里边,张生哭丧着脸道:“此事不成,小生也不想活了。就小娘子跟前,只索解下腰带,寻个自尽罢!”说着,真个解下腰带便要自缢。正是:
可怜闭户悬梁客,真作离乡背井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