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烟花中有“四大金刚”之目。四大金刚为何?曰林黛玉也,陆兰芬也,金小宝也,张书玉也。四者之中,其最无事迹可纪者,惟张书玉。若必欲纪之,则“姘伶人”三字,已足概其一生,今日其踪迹且在仿佛间矣。其最著者为林黛玉,他不具论,即适人一事,其所适者乃至不可以数计,不亦异乎?其自称适人曰“浴”。盖其举止豪迈,而亏累随之,累既深且重,不复可弥缝,即作适人计,使所适者代偿其负。已而下堂求去,出理旧业。及逋解负而不得偿,又作前计。此其所以为“浴”也。
林黛玉本松江产,初就松江作倚门笑,无藉藉名。上海巨富子宋某,以郡考赴松江,识之,然仅一面缘耳。黛玉旋来沪,无知者。宋闻之,夜邀友就丹桂戏园观剧,飞笺招之。是为林黛玉在上海出局应客之始,扶一苏州佣媪姗姗来。媪闲尝与语苏州妓院规则,且曰:“上海竞行苏州派,不可不知也。”既至,就座,与宋话别绪,献殷勤。濒行,举案上所置瓜仁以敬客曰:“请用点。”座客为之哄然,黛王颊为之赤。盖苏州妓女应酒局,濒行,例以席上瓜仁敬客。彼其习闻苏媪言,竭力摹苏派,故误为之也。
既而居沪,久无问鼎者。乃赴津,隶南妓张家娘班。同辈有花春林、小金珍等,盖皆一时之彦云。黛玉与之处,相形见绌,过问者稀。于是多所迁就,客有盼之者,辄不敢拒。未几,中奇毒,广疮遍体,脓血淋沥,无复人状。既痊,犹为姊妹行齿冷。
无已,附海晏轮船南渡,而舟资无所出,大为买办陆某所窘。既抵沪,犹无以偿,陆屡使人索之不得。林黛玉曰:“是仅区区十五元三角之资耳,我辈作皮肉生涯者,当盛时且不以介意,陆君乃举以窘我。独不能稍留面目,为他日相见地耶?”使者无以难之。陆乃以嘱其友梅某,梅曰:“是不难。”即往以威恫之。黛玉惧,以金气通付质,得十五元归之。金气通者,似簪而中空,两端可贯气以达,饰于髻边,可使空气输入发内,尔时盛行之也。
林黛玉胡为而自字为“林黛玉”哉?则以彼时胡宝玉艳声噪甚,又畜雏姬数辈,实雄视夫姊妹行中,而胡宝玉先曾以“林黛玉”为字也,其志趣可想矣。今之谈林黛玉者,动谓其“剿袭”《红楼梦》,其误实甚,黛玉之志趣既大,而手段又足以副之。既自津返沪,念沪上为繁华薮,非豪奢不足以动人。于是广募外债,盛置衣饰,轮奂其居室,享用过于王侯。于是其名乃大噪。北里娼之所以噪其名者,以艳也。而黛玉实不艳,广疮初瘥,颊上疤痕俨然,乃故施浓脂以掩之。晚近上海娼之盛饰浓脂者,实自黛玉始。以广疮故,眉毛脱落,乃以柳炭浓画之,以泯其迹。晚近上海娼之盛饰浓眉者,亦自黛玉始。准此则黛玉之艳不艳概可想矣。顾其名乃能大噪者,非噪其艳,噪其奢靡耳。而一般逐臭之夫谈北里者,必曰“林黛玉”“林黛玉”,狺狺然如犬吠之声相继也。奢侈无度,逋负遂繁,外观虽壮,中其空矣,迫责者追呼无虚日。而局面既大,势不能骤节省,且即节省亦无及。使怯者处此,几何不窘迫以死耶!而黛玉处之怡然,盖其“浴主义”已预筹之烂熟矣。
时则有黄某者,父本以贩丝起家,至黄某乃改而营纱业。既拥巨产,复广交游,夤缘得寄前任粤督某尚书膝下为义子,其结纳可想矣。一时市侩之流,莫不钦羡而趋附之。黄某亦顾盼自豪。以林黛玉负一时盛名也,时临存之。黛玉初不过视之与诸狎客等耳。乃负债累累,不可终日,环顾诸狎客,惟黄独豪,乃窃窃然喜曰:“此我之浴盆也。”假以词色,故为倾倒,乘间请委身焉。黄以得娶时下名妓为妾,荣宠将等于王侯,遂大喜,为毕其积债而纳之。
黄虽实业家,而究出身纨袴,挥霍之豪,不可言喻。既拥有林黛玉,奢靡益甚,粪土金珠,藁壤锦绣。亲友窃议,路人侧目,皆所勿顾也。然当其时,黄之所进益者,日实五百金,苟长此以往。故不输邓氏铜山也。讵料好事多磨,盈虚有数,不旋踵而兴乐极生悲之感,夫岂林黛玉风尘之劫未盈耶?
上海有一种人,能操奇计赢,左右市面,握金钱之管钥,通实业之机关者,则钱侩是。钱侩之权如是之大,而钱侩之眼又非常大小,盖虏性然也。以故普通社会中人,皆目之曰“钱庄鬼”。钱庄鬼见黄之用金钱如泥沙也,咸栗栗危惧曰:“是必不可久矣!”相戒勿与往还。而黄乃大窘,名誉亦因之而毁,竟居于劣败之数。呜呼!鼠目寸光之辈,真误人哉!
于是黄父忿其子甚,商之于警察长,将捕治之,且将及于黛玉。警察长与黄交故厚,泄其事于黄,而促之行。黛玉自是复出矣。
黛玉复出,脱然无复债累,窃喜其计之得行也,曰:“语将以此为长法矣。”于是奢豪恣纵,靡所不为,尤喜与伶人狎。既又以负累过重,将行前法。会有南江令汪某,以事过沪,耳黛玉名,访之。黛玉窃自计曰:“此奇货可居也。”一醉留髠,与订白首。汪惑之,代偿其逋负,载之以去。而其所狎之伶人,亦随之行。既抵南汇,出入衙斋,恣无忌惮。汪不胜其扰,乃遣黛玉去。黛玉既出,税屋以居,与伶人共起卧,而苦资斧不继。既而机心忽生,大书特书而榜其门曰“南汇县正堂汪公馆”。己则乘二人肩舆,招摇过市,舆灯署衔亦曰“南汇县正堂”也。汪令闻之,恚甚,而无如之何。不得已,转使人为之关说,赂以巨金乃已。
黛玉既得赂金,挟之返沪,仍理旧业。不数年,归南浔邱氏。未几,不安于室,下堂求去。邱故富人,任其挟所有衣饰以行,遂返沪。方窃幸拥此多金,吃著不尽也。讵为胠箧者所乘,夜入其室,罄所有以去。及旦,黛玉始惊悉夜来事,懊丧欲死。奔赴于姊妹行,披发流涕,跣足踊,无复人状。至是而一双天然足,始宣布于众人之前也。
时有杨妃榻者,鸨而猾者也,瞰黛玉窘状,乃大喜曰:“此可借为钱树子也。”因劝之赴津门,而任覆翼之责。黛玉此时已空无所有,张皇失措,聆此言,亦无所可否。转念:“舍此之外,更无他策;且昔年在津,为姊妹行所不齿,此去重张艳帜,或可以一湔前耻也。”遂毅然从之。及抵津,而拳匪之祸作,欲南归,为杨妃榻所抑阻。祸亟,始有谭姓者挈之行,取道山左以返沪。好事者代撰《避难日记》附会之,谓其能诗,不知转以失其真也。
黛玉返自津门,日就憔悴。间或往来于长江各埠演髦儿戏,且由倡而入于优矣。然其张罗之手段,犹不减于昔年也。其至鄂也,会鄂中某显者曾召侑觞政,颇致青眼。乃乘二人肩舆,顶门投刺拜会。巡捕官骤睹大字名刺,犹以为翰林之抽丰者也。及见颜色,始大骇,不敢隐,执刺白显者。显者大眙愕,使人谓之曰:“此处非汝所可至者,速返寓候命可也。”旋使人赠之数百金。
其居留于沪也,会有某巨公将出洋过沪,招之至行辕,颇赏识之。黛玉乃委婉进言,乞临存其家。巨公将允之,为左右所谏止。黛玉乃叹曰:“事之不成,其命也夫!”或叩其说,黛玉曰:“彼衔命之人,乃可挟妓耶?余诱之来,将伏人于夹室,挟之以遂余求矣。”闻者莫不咋舌,为巨公危,复为巨公幸也。
陆兰芬,本名胡月娥,苏州赵氏女。秀色可餐,天然妩媚,故自雏时,即享艳名。既而适一轮船买办郑某,复私一伶人,为郑所知,遂摈绝之。乃出居别室,榜其门曰“冯寓”。未几,变姓名为陆兰芬。
兰芬秀媚独绝,洋贾曾摄其影,寄归本国,称之为“支那美妇人”云。名达海外,兰芬亦足以自豪矣。
兰芬天性独厚,自脱离郑氏羁绊之后,物色得其母若弟,使其弟习西文,学有成。时有庄某者,电局之总办也,眷兰芬甚。会局中招考学生,兰芬请于庄,使其弟应考。庄初不允,兰芬嬲不已,庄乃曲徇其意,使具身家清白保单,准予肄业。学成,调赴天津。同事中有知其事者,故购兰芬小像,悬座中以戏之。其弟果窘甚,驰函告兰芬,谓此间非乐土,不可居矣。兰芬复请于庄,设法调之至珲春,旋又调海兰泡。蛰居数载,兰芬念之甚,电促之返,为之娶妻,居于六马路潮阳楼后某里中,兰芬时归宁焉。嗣其弟夤缘得为军装买办。
陆兰芬虽与林黛玉并称,而黛玉性嚣张,兰芬性静穆;黛玉喜秾郁,兰芬喜雅淡。故风雅士多舍黛玉而就兰芬,宜夫兰芬平日无铺张扬厉之举动矣。孰知竟有大谬不然者。兰芬名既噪甚,厌福州路腹地之烦嚣,迁居于迤西胡家宅之洋房内。忽一日,开筵庆寿,门悬灯彩,雇警察兵为之弹压。至日,来祝寿者,或马车,或肩舆,红顶者,蓝顶者,晶顶者,盖无六品以下之冠服焉,入寿堂叩拜为礼。兰芬一子甫五六岁,居然衣冠回拜。复有短衣秃帽者数辈,亦来免冠鞠躬为礼。於乎盛矣!北里称觞,大人先生乃为之纡尊降贵,何物兰芬,乃能作此空前之举动?
兰芬旋称歇夏,迁居于德邻里,杜门谢客。仅一王姓客与同栖止。未几产一女,即病死。王为之发丧成礼,署其灵曰“先室”。呜呼!兰芬有所归矣。今之浮沉孽海者视之,其感情不知当何如?
金小宝来自七里山塘,盖灯船妓也。与林、陆并称,憨态可掬。后适马氏,未几下堂去。拥资颇厚,甲乙二客皆涎而欲饵之,互致谤语。小宝左右不知所可。已而赴苏,云将入学堂读书也。未几复来沪,居于逢吉里之对门,榜其门曰“曹第”。罗致旧日之客,作樗蒲之戏,藉以沾润焉。役一俊仆,字之曰“同胞”,跬步不相离。说者谓金小宝曾受文明教育,故其区区字一仆人,亦必以新名词云。
金小宝故与林黛玉、陆兰芬、张书玉同称四大金刚者也,而金小宝于三人为稍稚,时人许之为隽品。所居曰“天香阁”。或云能作墨兰,狎客所持素箑,多小宝款,然终未见其对客挥毫,不如李香之能诗信而有征也。
学生沈某,将出洋留学,而苦于资斧不足,小宝慨然分缠头三百金以赠之,一时有“侠妓”之称。斯举也,则不得不谓之风尘中之特色人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