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宝玉来至宝钗房中,莺儿等伺候洗漱、添香、倒茶、卸妆。宝钗道:“你如今竟不比从前了,也会周旋应酬。”宝玉道:“我几时会周旋应酬?”宝钗道:“你自从去年回来,陪了我大半年。现在林妹妹来了才几天,你们生死缠绵,想来话也还没有说完,怎么就急急的到我这里来,这不是恐怕我有什么意思,特地的来周旋一回么?”宝玉道:“不瞒姊姊说,这几日忙忙碌碌,实在的话也没有好生的说。昨日妹妹催我到青棠那去的,今日又催我到姊姊这里来。我原晓得姊姊必不以为然,无奈妹妹不依,后来青棠又劝着,说他要同妹妹说话,“你且去几天回来,我再去与姊姊细谈。”我才来了,并不是我周旋应酬。”宝钗道:“不是你周旋,就是林妹妹周旋了。”宝玉道:“这也不是周旋。姊姊同林妹妹本来相好,林妹妹觉得撇了姊姊,心上不安似的,这也是出于至诚。”宝钗道:“青棠同妹妹天天在一块,有什么话一定要今儿说,你可晓得?”宝玉道:“略晓得点大谱儿,回来细细告诉姊姊。”两人宽衣睡下。莺儿放了帷幔,掩门而去。
天明,宝玉见宝钗尚未睡醒,悄悄起来,取床夹被替他盖好,穿衣下床,轻轻开门,走到麝月们房里。见麝月、莺儿都未起来,又到秋纹、五儿房里,见五儿将醒未醒,正在翻身。宝玉坐在炕沿上,五儿一翻身,见了宝玉,失惊道:“怎么二爷一早跑到这里?”宝玉道:“奶奶还未睡醒,我不爱睡,所以悄悄的起来。天还早,—你再睡一回儿。”五儿道:“我也睡醒了,二爷请出去,让我起来伺候。”宝玉道:“我坐一回子,你也躺躺。”五儿道:“二爷在这里,我也睡不稳,我要起来,”宝玉道:“我替你披衣。”五儿连忙道:“二爷使不得,我不起来。”说着,叫道:“秋纹姊姊!惫不醒!二爷都起来了。”宝玉道:“他还没“有醒,何苦吵醒他!”秋纹刚刚醒,看见宝玉,说道:“二爷几时来的,这么早!”五儿道:“你瞧瞧太阳多高了!”说着,坐起来。宝玉替他披上夹袄,下炕来。秋纹也跟着起来。五儿出来,叫了脸水。宝玉道:“就在这里罢,到那里去恐怕惊醒了奶奶。昨儿晚上奶奶不大舒服,今儿让他多睡一回儿,到底病绑还没大复原。”五儿道:“可不是!这几天劳碌着了。本来病了这么一大场,又好些时没有吃药,只怕还要吃些调补的药才好。”
宝玉盥漱毕,走到宝钗房里来。莺儿、麝月都已起来。到床上看时,宝钗尚自酣卧,遂坐在床头。一回儿,宝钗醒了,道:“你起来了。”宝玉道:“我起来好“回儿,姊姊身上觉得怎么样?”宝钗道:“觉得懒得很。”宝玉道:“姊姊今儿不要出去了,我替姊姊回一声,你养几天。我叫人把从前吃的药单子送去改改,再吃几、剂药。”宝钗道:“药是不去再吃他了。我依你,歇一天不出去就是了。”说着起来。宝玉挂起幔子,莺儿上来伺候。
宝玉吃了点心,到王夫人处请安。却值贾政起来,尚未出去。黛玉、、李纨、平儿都已到那里。宝玉请过安,回说:“宝姊姊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出来替老爷、太太请安。”王夫人道:“想是这几天又累着了,叫外头请大夫去。”宝玉道:“宝姊姊说r不过累着点子,不必请大夫吃药,过”天就好了。”王夫人道:“既如此,且等他歇一天。要是明儿还不好,再请大夫去。”宝玉答应着。王夫人道:“从来说新房不可空,你怎么就跑出来了?”宝玉道:“妹妹再三的叫过来的。”王夫人道:“你们姊妹原相好,但这新月子里,你。也不必太拘。”黛玉忙站起来道:“因为宝姊姊身上还没大复原,陪着说说话儿,到底好些。”贾政道:“今儿是柳二哥的姑娘要到不是?一切都料理妥当没有?”王夫人道:“都料理了。回来我带着珠儿媳妇同林丫头接待他在梨香院暂住,等他搬了新宅子,我再去拜他。”贾政点头,站起身,出外去了。
黛玉等退了出来,同到宝钗处。见宝钗倚枕靠在床上,徐徐起身。黛玉坐下,道:“姊姊身上不舒服,想是累着了。本来晚儿谈了一整天,我也觉得累了。”宝钗道:“妹妹如今身子竟比我好多了。我这一场大病,把人竟病钡了。我想青棠是个仙人,要请他使点仙法,替我治一治才好。”黛玉道:“我回来叫他来。是他一天的话,把姊姊听累了,罚他来治好了,不然不依他。”大家都笑了。宝玉道:“我去找他来。”走到潇湘馆,见紫鹃在堂屋里。宝玉道:“青棠呢?”紫鹃道:“我们两人一块儿陪着奶奶的。宝玉笑道:“说些什么?紫鹃一笑,晕红满颊,道:“你问他去。”宝玉笑道:“你难道没有听见?”紫鹃怔了一回,道:“我睡着了,我没有听见。”宝玉道:“姊姊不肯说罢了,何必哄我!”紫鹃道:“听是听见了,也不懂,也学不上来。”宝玉道:“姊姊聪明人,怎么说不懂?”紫鹃道:“老实告诉你罢!昨儿说了一夜,通没有睡,今儿人都困的很。他那些话忽然天上,忽然地下,怎么能懂!你们想来说过了的,尽着问我做什么呢!”宝玉道:“姊姊歇歇去罢,妹妹浑竖有人伺候,今儿有客来,要忙半天哩。”紫鹃道:“也不怎么困,姑娘真是大好了,竟一点不困倦。听说你晚上不睡觉的,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儿。”说着,微微一笑。
宝玉携着手来至后边。见青棠独坐室中,起来让坐。宝玉挨肩坐下,道:“昨儿姐姐同妹妹竟夕之谈,我问紫鹃姊姊,一句多不肯说。”青棠笑道:“紫鹃姊姊昨儿累了,我是省得一遍一遍的说,所以拉着他一块儿。小姐天分绝人,透彻了悟,紫鹃姊姊还似信不信的哩。”紫鹃道:“我是愚蠢凡人,怎能比姑娘!你不要嫌烦,我还要细细的问你,要好好的教我,我或者可以明白些。”青棠道:“不妨,我们早晚得空再谈。”向宝玉道:“昨儿是得意的。”宝玉道:“真不出姊姊所料。宝姊姊今儿身上不舒服,”妹妹说是姊姊昨儿一天的话说景了,要请你去治好了才罢。”青棠笑道:“这真该罚我,倒不是说多了话,倒是少说了一句话。不妨,我就去看—看。”紫鹃道:“我也同去。”青棠道:“屋里没有人,你也歇歇,我替你说请安就是了。”二人同着到宝钗处。刚要坐下,莺儿来回道:“外头说柳二爷到了,请二爷呢。”
宝玉即更衣出来,到贾政书房中。见贾琏、贾兰、贾环陪着湘莲说话,。宝玉与湘莲拉手问了好;宝玉道:“二哥来得甚快。”湘莲道:“我搬的日子已看定了,明儿恐怕错过,所以匆匆先将家姑母、舍表妹接来,再去料理一切。”宝玉道:“还要料理什么事?”湘莲道:“家姑丈在日,薄有田产,自己没有儿子,过继了个侄儿,娶了媳妇。这媳妇与家姑母不大合得来,所以家姑母不愿意与他同居。姑母亲生有个妹子,今年十六岁了—家姑母的意思,将田产房屋全交与嗣子执掌,但留住的卧房,预备姑母回去祭扫居住。此外,除随身衣服之外,一概不带,所有田产,酌量提出一分,为将来妹子出嫁之用。嗣子倒一一遵依,那媳妇竟不能依,费了许多口舌还未明白。我劝家姑母不消要他,将来妹子应怎样出嫁,都是我的。家姑母又不依,说“这女儿是我亲生的,怎么这家私我就一毫无分!”依那媳妇的意思,不但田产不肯提,连姑母妹妹的随身衣服行李都不许带才好,莲我也无从劝说。还是嗣子说“到亲戚人家去怎么连衣服铺盖都没有,成个什么样子!”族中又有几个长辈也说“这断使不得”,这才罢了。”贾琏道:“这东西如此可恶,何不告他?”宝玉道:“依我看来,二哥你的主意是的,还是劝姑母不要那点田产罢了。这媳妇想是十分不孝,嗣子不能正抬,”也不是个好人。将来不要理他就完了,何必累赘呢!”湘莲道:“原是如此。还要等家姑母气平了再劝他。”
贾琏道:“听说提学初三开考,老弟,你乔迁之后作连科哩!场期近了,我们要紧吃喜酒哩。不要紧的事,且撂开。”湘莲道:“这么快,连客都不能请了!”贾琏道:“这是向来没有这么迟的。因着学台病笔了,补放新学台接着考?这才压到这时候。你等高中了一块请客,岂不又省事又热闹!”正说得高兴,湘莲的人来说道:“姑太太到了,行李都来了。”贾琏派人招呼,请入梨香院。
宝玉同了湘莲等到梨香院门口,迎接进去,复又上去拜见。湘莲行着[礼]说道:“这是贾府的琏二爷、宝二爷、环三爷、兰哥儿,与侄儿骨肉至好。”宝玉跟着贾环一齐行礼。见一位四十多岁的太太,相貌与湘莲相像,甚是娴雅,还了礼,说道:“舍侄承各位老爷提携,我正要道谢,就过去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宝玉说:“家母已恭候多时;请姑母歇息一回,再请过去。”大家退了出来。”宝玉见湘莲忙忙碌碌的,不便久坐,便说道:“回来我们再谈。环兄弟,你帮着二哥料理。”贾环答应着。
宝玉回来到宝钗处,换了衣服。见宝钗与青棠在炕上促膝倾谈,便道:“姊姊吃什么没有?身上觉怎么样?”宝钗道:“吃了。我本不怎么,躲一天懒,省得陪客。这回儿也快要吃饭了,你吃饭没有?”宝玉道:“我就在这里吃罢。你们只管谈,我不打你们的岔。”宝钗[道]:“你来了,我们不谈了。”青棠微笑。宝钗道:“其实你还有什么不晓得的。”青棠道:“方才说的是二爷不晓得的。”宝玉道:“什么?”宝钗笑着向青棠道:“不要告诉他。”青棠含笑点头。宝玉道:“你们既不谈,倒不如吃饭罢。等我去了,你们谈一晚上。”宝钗道:“真个的,妹妹!你不嫌脏,今儿在这里歇。”青棠道:“我是不拘那里都好。二爷呢?”宝钗道:“二爷找新人去,今儿再不容他在这里了。”青棠笑道:“我就陪姊姊,姊姊你把莺儿姑娘也叫来,一块儿说话热闹些。”宝钗道:“也好。”
宝钗叫莺儿拿饭,两人同在炕上吃了。宝钗又奉了青棠三杯酒。宝玉道:“我去了,你们尽着畅谈罢。”走到五儿房里,五儿不在房中。刚欲出来,”见秋纹进房来,说道:“二爷你见那柳家的姑太太没有?好个大家模样儿;不像个屯里人。那位姑娘长得也好。”宝玉道;“我见了姑太太,没有见姑娘。来了几时了?”秋纹道:“来了好一会儿。太太、三姑娘陪着吃饭,二奶奶们都在那里伺候。”只怕还要到这里来哩。”宝玉道:“太太只怕还留吃晚饭罢?”秋纹道:“这回子多早晚才坐下;吃完怕不就晚了,还吃什晚饭呢!”
说着,五儿也来了,说道:“你们说知己话儿,我不该闯了进来。”宝玉一笑。秋纹道:“你又来嚼舌了!你听见了什么体己话?”五儿道:“听见了还好……”秋纹道:“早上你们在被窝里说了这半天,才是知己话哩。”五儿着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才在被窝里说知己话哩。”秋纹道:“我是你叫醒的。醒了就起来了,怎么倒说我呢!”宝玉连忙劝道:“玩笑不要认真。总是我来了,不是这个多心,那个多心。”五儿道:“你听秋丫头的话,说的这么好听。叫人家听见了,不知成了什么了!”宝玉道:“其实没有什么,他原是怄你玩。就依他那么说,也没有什么。我昨儿倒同奶奶在被窝里说了一夜的知己话,你们怎样不说呢!”两人都红了脸,笑道:“二爷这说得更好了。”宝玉道:“我告诉你,奶奶今儿邀了棠仙晚上说话,这才是体己话呢!你们何不去听听?”秋纹道:“棠仙同奶奶谈的什么仙人,什么圣贤,我们不懂,谁要听他!”宝玉道:“今儿不是那些话了,好听得很哩。”五儿道:“二爷怎么晓得?”宝玉道:“我听过的才晓得。我听奶奶说,叫莺儿去陪着,你们何不也去听所。”五儿道:“奶奶不叫我们,我们怎么去!”秋纹道:“我们等莺儿进去了,悄悄的在幔子外听,就怕听不明白。”宝玉道:“我同奶奶说,叫你们都去听就是了。麝月姊姊呢,你回来也悄悄的告诉他。”五儿道:“二爷今儿也在这里歇?”宝玉道:“奶奶要同棠仙谈说,所以不要我在这里。我回园子里去。”秋纹道:“潇湘馆地方虽好,到底不宽敞,不如这边好。”宝玉道:“那时候原因为奶奶没有全好,新奶奶又爱这屋子,所以暂时挤着。大约满了月就要搬过”来的。”说了一回,宝玉换了衣服,出去请柳湘莲,陪着吃饭。
席散进来,到王夫人处。贾政也进来,说了几句话,到姨娘房中去了。王夫人说:“柳姑太太为人甚好,那女儿长得也齐整。到底是大家出身,虽住在屯里,没有一点子屯里的气。”又说:“讲起他那儿子、”媳妇来,真可恨,竟有些像那蟠儿的媳妇。天下那里生这种人!”黛玉道:“柳姑太太说着很生气。其实,在这种人,不过贪这点子田产。随他去,不要他,就完了。”宝玉道:“可不是!我同柳二哥都是这么说。回来请太太劝劝,省得再闹些口舌。柳二哥场事忙得很,也没有功夫再闹这些。”
王夫人点头。又道:“宝丫头怎么样?”宝玉道:“好了,不怎么样。吃了饭同棠仙说着闲话,明儿就好出来的。太太明儿过梨香、院去不去?“王夫人道:“我打算等他搬过去了,再去拜他。明儿你们去送送,道个喜。后儿我带着媳妇们去。”李纨道:“后儿是林妹妹回九。”王夫人道:“林妹妹新媳妇,本可以不去。过了回九,提另走一趟就是了。平儿,回九的事都料理了?”平儿道:“都料理了。不知林妹妹还是当天回来呢,”还是要住几天?”工夫人道:“新月子自然要当天回来的。”又道;“我也乏了,你们各自歇去罢。”大家退了出来。
宝玉同了黛玉到宝钗处走了一走,又向青棠耳边说了几句话,青棠笑着点头。回到潇湘馆,紫鹃伺候黛玉卸妆更衣,各自散去,二人就枕。宝玉道:“妹妹谈了一夜,又忙碌了一天,倒不困倦么?”黛玉道:“这回子也觉有些倦了,我们睡罢。”宝玉道:“宝姊姊的身子竟不如妹妹多哩了。”黛玉蠓咙答应。宝玉便不再说话。看着黛玉的睡态,想起古人咏美人的涛来,竟无一句可以形容这态度。想自己做一首诗,也觉总难描写。合目凝神想了一”会,又细细赏鉴了一回,心中觉有万分得意。天明起来:宝玉到湘莲那边,送他搬人新宅。吃了酒,谈了一天。”
黛玉请安后,同宝钗到屋里谈了一回,说道:“我要找大嫂子说话去;”宝钗道:“说什么话?”黛玉道:“就是我兄弟要求亲的话。姊姊想来晓得的。”宝钗道:“恍惚听见说的是喜姑娘,这晌大家都不提了。喜姑娘近来也三天两天的不好,我正摸不着原故。”黛玉道:“原来姊姊还不晓得。喜姑娘有几天没见他,我们看他去。回来再找大嫂子。”说着同到王夫人对房,见喜鸾躺着,头也不梳,勉强起来让坠。黛玉道:“妹妹怎么不舒服?”喜鸾道:“想是凉着了。乍寒乍热,好几天不能吃什么,人也撑不住。”宝钗道:“吃药,没有?”喜鸾道;“太太说且养几天。”宝钗道:“前回瞧我的那大夫就很好,该请他来瞧瞧。今年天不冷,怕是时气。”喜鸾默然。黛玉见喜鸾懒待说话,便道:“妹妹躺着不要动,再来看你。”起身出来。向宝钗道:“这事我正要请教姊姊哩。”
二人同至李纨处,见李纨带着素云、碧月几个丫,头在那里翻箱子,宝钗道:“大嫂子忙得很,我这两天又没有能来帮忙。”李纨连忙让坐,说道:“也没有什么忙,总是些琐琐碎碎的事。”黛玉道;“本来吉期近了,我们不但不帮忙,还来打你的岔。新房想来收拾好了,我们瞧瞧。”李纨道:“就在那边。”三人过去看时,尚未铺设全备,复至李纨房中。
黛玉道:“我为我兄弟的事来求大嫂子,不知说过了没有?”宝钗道:“我还不晓得,大嫂子你先告诉我。”李纨道:“我这一向忙得忘前失后,总没有空同你谈。真是梦想不到的奇闻……”遂将宝玉所述琼玉的话,细细说了,道:“我要与四姑娘说。见于他,我就觉得难说,,所以还没有说。”宝钗道:“这真意想不到。这位兄弟的奇处,大约不在我们那个之下了。”李纨道:“宝玉就说“服了他”,他再没有这种心思。想来林妹妹的令弟,原应该迥不同人的。”黛玉道:“我的意思,就要请大嫂子同四姑娘说一说。我明日去,我兄弟必要缠我有个回信,也好叫他息了妄念。”李纨道:“妹妹!惫是你同他说得来些。”黛玉道:“是我自己兄弟,怎好自己说!“况且太太告诉过大嫂子,也要回太太的话的。”宝钗笑道:“大嫂子!我们同去说,去碰个钉子亦没有什么。天下事料不定,既有这意想不到的,恐怕还有意想不到的,也未可知。”李纨道;“我们把三姑娘,平丫头找了同去。”宝钗道:“也好。”李纨叫素云:“去请琏二奶奶同三姑娘,到四姑娘那里说话。我们都在那里。”说毕,同人园中,到栊翠庵来。
惜春迎着让坐,李纨道:“到这里竟是别一世界。”宝钗道:“今儿我们来替四妹妹道喜的。”惜春道:“宝姊姊说到那里去了!我有什么喜!”宝钗道:“你有合家梦想不到的大喜。”惜春道:“宝姊姊今凡那里这么高兴!”宝钗道:“你这大媒怎么不开口吓?“李纨道:“这倒不是玩话,我是奉太太的命,又是林妹妹的托,故而大家同来。”遂将“琼玉向老爷求亲,老爷同太太商量,太太叫问问你的意思”,以及宝玉所述的话,一气说了一遍,又道:“我是愚人,有一句说一句,并没有添一个字改半个字,也没有我半句在里头。姑娘意思怎么样,告诉我,我照样的回复太太去。”宝钗不等说完,笑道:“这不像做媒,倒像叙口供似的。”黛玉道:“这原是我兄弟的妄想,但念他却发于敬慕的至诚,并无一毫别念。四妹妹的高尚绝俗,我们大家都久已知道,所以大嫂子方才说话,原晓得四妹妹必不以为然。我因为你晓得我兄弟并无别念,却也是个绝俗的人,所以不得不把他的意思替他达到。”惜春默然不语。宝钗道:“四妹妹,你同林妹妹是最好的,他的话断不肯赚你的。若是别人,我断不敢恭赞一词,林妹妹说他兄弟既然如此诚求敬慕,岂是寻常世俗人才,似乎不必固执。”
正说着,入画报道:“三姑娘、琏二奶奶来了。”大家站起来让坐。平儿道:“我有点零碎事,耽搁了一回。那晓得走到这里,三姑娘还在我后头。”宝钗道:“今日媒人聚会,有这些人,想来不怕打断腿的了。”探春道:“你们说得怎样了?”宝钗道:“才做了个起讲哩。”平儿道:“我们多知道四姑娘立志要成佛的人,这红尘中的话,所以不敢来说。前儿太太吩咐了,我也没来。但这事不比别家,求得虔诚的很,不晓得四姑娘可肯通融?”探春道:“二哥哥要想成佛,:还是回来了。四妹妹也说他是的,二哥哥也说四妹妹不,必出家。,依我看来,。这佛不成他也罢。”惜春仍是默然。
黛玉见他心上沉吟,面无愠色,便道:“我也同兄弟说过,四妹妹不比别人,他的意向我是深知,不是浮慕清静的人,不如还是喜姑娘罢。他说四妹妹是仙佛中人,他要奉为师贤。或者能鉴他这番诚意,若竟不能,原是无可勉强,惟有终身虚此正室,谓之命薄缘悭罢了。妹妹,你意下如何?大家都是相好姐妹,不妨说了,省得再来搅你。况你既是仙佛中人,更不必拘世俗儿女态了。”
惜春停了一回,徐徐的说道:“我是自知命薄,生在这繁华富贵之中,又没有享受繁华富贵的福分。大凡人家所能的事,我没有一样能的。世间所争所好的事,我没有一样好的。我这个人真是无可安放,无可归束,所以只得乞怜仙佛,归人空门。若说成佛成仙,我何敢作此妄想。方才这些话,想来姊姊们不是同我玩,但我还不解琼兄弟何取于我;而忽作此想?”黛玉道:“我兄弟敬慕的意思,方才都已说了,难道妹妹还不信?别人不敢说,我这兄弟年纪虽小,却十分诚实。讲到他才分呢,不及宝哥哥。若讲情性至诚,比宝哥哥还要强些。至于识见议论、胸襟气度,却又与宝哥哥不同,别是一路。”宝钗道:“即如妹妹出阁。我听见说,琼兄弟苦苦的将田产分了一半,姐弟两个你推我让,哭了一天。这就不是寻常性情了。”黛玉道:“这是真的,我看他哭得可怜,只得依了他。“难为我那姨娘,也帮着苦苦的让。”李纨、平儿、探春齐道:“林姑娘的话,再不错的;他可以力保,四姑娘还有什么信不过!就这么定了罢。我们回太太去。”惜春道:“嫂子们想还没有吃饭?”李纨道:“真要吃饭了,你又不留客。”乎儿道:“大嫂子才做媒人,倒想诈酒吃了。”黛玉道:“都到我那里吃饭去。”说着,携了惜春道:“我帮你送客。”叫:“入画姑娘!你拿你们姑娘的碗箸去!”一同出来,到了潇湘馆。各人随意行坐,黛玉一转眼不见惜春,问翠篑道:“四姑娘呢?”翠篑道:“后面去了。”黛玉笑向宝钗道:“姊姊说的不错,这事真有几分呢。”李纨只是摇头。黛玉道:“四[姑]娘找青棠去了,我们都不要去听,让他们说话。”叫翠篑到后面,把紫鹃们都悄悄叫出来,不要惊动四姑娘。翠篑答应进去,紫鹃、翠篑几个人都陆续出来,黛玉叫传饭,问紫鹃道:?四姑娘同青棠说话不是?”紫鹃道:“四姑娘一进去,就找了棠仙,关上房门说话,一些儿声气没有。”黛玉点头。
李纨、探春、平儿都笑道:“我们都糊涂了,早该请棠仙说去,岂不省事!”黛玉笑道:“他如何能说!”这回子却用着他。我们说来说去,总说的是世上的话。他说几句虚无缥缈的话,只怕四姑娘倒爱听呢。。”宝钗点头道:“是的。”一回儿,摆了饭,还不见出来。黛玉道:“我们忍着饿,等他一等。”大家又说一回喜事的话。
青棠同惜春出来,李纨道:“你们好谈,把我们都饿坏了。”于是大家吃了饭,散坐吃茶。惜春道:“嫂嫂、姊姊们才说的话,依着道理,原没有问我的理。因为我执意出家,所以老爷、太太也问起我来。我这回子爽利要说句越理的话,嫂子、姊姊们不要笑我,怪我。并不是不信嫂嫂、姊姊们的,因着这关系自己,也关系人家,恐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向黛玉道:“竟要请你们琼兄弟来,我同他当面说几句话,等他同姨娘、太太也商量商量。不要年轻冒失,一时高兴,将来彼此无量…”李纨听了,摇着头,不开口。黛玉道:“这个容易,妹妹肯同他面谈,他正要求教。况且是个小兄弟,又见过的,又怎么妨碍!。我明儿回去,就带他来。但不知妹妹要说什么,可好先说我听听。”惜春道:“明儿总是大家听见的,何必先说呢!”宝钗道:“我们来揣摹揣摹,约莫着是什么。”青棠尽着笑。惜春道:“请嫂嫂们就回老爷、太太,就请琼兄弟在太太那里,我过去就是了。”
宝钗想了一回,道:“这竟无从揣摹。林妹妹绝世聪明,必能猜着。”黛玉道:“这个如何猜得着!连这话我也没有料得着,那里还能猜到那个话!””惜春道:“没有别的。依林姊姊说,.琼兄弟的意思,竟是明知我是个废物,一定要;他果然如此,必是有一定的缘法。琼兄弟必定有些根基。所以我问棠仙,棠仙虽说极有根基,但这根基的深浅,同那这辈子能够成就这根基不能够,”恐怕林姊姊也不能晓得。所以必要当面一谈,也顾不得叫人家笑话。那些俗人,他就笑话我,也于我无干。”宝钗道:“人家这么敬慕你那个还笑话你呢!要之,你们这两位,也是天生一对的奇人,有一无二的。我虽猜不着你要说什么,我倒能拿稳此事必成哩。”黛玉道:“这根基的话,连我也真不懂得。”惜春站起,告辞回去。大家又称奇道怪了一回,各自散了。
惟宝钗拉了青棠进黛玉房中,三人促膝谈心,丫头们倒了茶,到外间伺候。黛玉问青棠道:“四姑娘同你说了些什么?”青棠道:“四姑娘告诉我少爷求亲的事。四姑娘也诧异说:“天下那里有这种人!”我说:“天下人像少爷这样,原是没有的。稍差一点的,怎说没有!”我将少爷的情形细细说了,四姑娘说:“竟是真的?”我说:“我怎敢说谎!”四姑娘还是踌躇,我道:“四姑娘,因缘固不能逃。况且彼此功力根基合则两全,离则两散,你倒不要坚持太过了。,四姑娘才说:“根基到底如何?”我说:“四姑娘要不信,何不自己问问、瞧瞧!”四姑娘说“我是最信服你的,然这事关系、大了,我竟要问问。况且传述的怕有遮掩。”我们少爷还有甚说,同四姑娘一谈,这事就完了。”宝钗道:“这话我就不大很了了。”青棠道:“四姑娘的功力已很好了,将来要大成就的呢!”黛玉道:“这也是琼玉的造化。”向宝钗道:“姊姊昨儿谈到什么时候?”宝钗道:“三更天我便倦得狠了,棠仙同莺儿又谈了一回,妹妹是透彻的了。”黛玉道:“也没有细谈。”宝钗道:“我还没有头绪哩,今儿还要请他去。”青棠道:“过一天再去罢,今儿三爷恐怕要去呢。”宝钗道:“正是,妹妹我同你说,我们相好姊妹,把那些世俗周旋的故态要一概去掉才好。你这回子新月子才几天,怎么把他推出来!今儿我们说明白了,你且满了月再说。今儿我一定要请棠仙去,等我们把话说完了,才放他哩。”黛玉道:“姊姊向来待我亲妹妹似的,我有什么世故周旋呢!不过彼此轮着说说话儿。今儿姊姊身上想来还没大好,等青棠陪姊姊就是了。至于新月子的话,真是世俗的习气,姊姊也拘这些!”宝钗道:“棠仙!我们去罢。妹妹,你还出去不出去?”黛玉道:“我们同去。”同到王夫人上房。
王夫人道:“方才珠儿媳妇说的四姑娘的话,,真是谁都估不到。你明儿回去告诉琼哥儿,等请他会亲,顺便进采就是了。“黛玉道:“正要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老爷说是他哥哥既不管,我们只好依他。横竖至亲常来往的,内里说话,也传不到外头去。回来我同老爷、同你几个人在这里看他们说话,家人,媳妇通叫开,省得传说。”黛玉答应着。宝钗道:“我倒要听听。”王夫人道:“你们要听的,悄悄在屏后听就是了。你们早些歇歇罢,他们多叫回去了。”黛玉退出,与宝钗各自回房。
到已晚时,宝玉方进来说道:“今儿一日不见。”黛玉道:“今儿在柳二爷那里哩。”宝玉道:“整整吃了一天。他那里房屋倒很好,客人不多,倒不好就散;老爷都坐了半天。”黛玉道:“我们是说了一天。”宝玉道:“说什么?同那个说?”黛玉将日间的话一一告诉,宝玉道:“这连我也不懂。这好了,有些意思,大约可以望成了。几时来呢?”黛玉又告诉王夫人的话。宝玉点头,叹息一回,道:“棠仙在屋里么?”黛玉道:“你没有到宝姊姊那里去?”宝玉道:“没有。”黛玉道:“棠仙在那里哩。”宝玉道:“想是宝姊姊拉去的。”黛玉点头。宝玉道:“妹妹明儿回九,早些吃饭歇着罢。我是不吃饭了。”黛玉道:“今儿午饭吃迟…这回子还不觉饿,吃点稀饭算了罢。”叫紫鹃拿稀饭去。
紫鹃答应,将稀饭取来。黛玉又把宝钗的说话告诉,因说,道:“宝姊姊那里倒不可大意;譬如我们一天不见,我是惦着,宝姊姊也是惦着。你到宝姊姊那里去了,我断不怪你。你到我这里来,没有到那里走走,他心上惦着你,你反不拘着他,恐怕他说是你冷落他,也显得你心上分了厚薄。要晓得,宝姊姊待你的心与我一样,只怕还要切些。此时宝姊姊见你我因缘成就,他也欣然,既不妒我,又不怨你,这是宝姊姊的好处。然我估量着,那心上必有一种不熨贴、不悔洽、说不出的情形,你不可不体贴。为什么呢?他存了个我们的情意比他深的意思,他要防我把你的,心都笼络住了。你既心向于我,必不能再向着他。将来徒有夫妻之名,究无恩爱之实。他要争又不好,不争又过不去。近又不好,远又不好。这是大难为情的。丛前宝姊姊病了,,焉知不是为此!这回子身子总不大好,究竟还是心上这些缘故。你若能体贴着他,”他更心上安了,不至再生出别的猜虑来,身子也就好了。至于我与你,还有什么说的!不但心心相印,你便偏向着宝姊妹,我也只有喜欢,断没有别的意思的。想来你也知道,我们两个心久已并成了一个心。宝姊姊现在还是独是一个心,必要把他的心拉过来在咱们一块儿,化作一个心,这才是长久的道理。你往后务必在宝姊姊身上留点神,我这里倒不必留神。我不比从前的小性儿。你若是在我身上留神,倒反生分了。古人朋友相好,尚且彼此忘形,岂有我们连“忘形”两字多够不上么?”宝玉道:“妹妹这话,真是一番苦心。宝姊姊待我原是好的,他若是疑咱们有异心,那就是他糊涂了。”黛玉道:“这原是我估量着,就果然疑咱们,也怨不得他。我们平心而论,你到底是待我好,还是待宝姊”姊好?”宝玉默然。
黛玉道:“你既知道宝姊姊待你好,你也应该如分而偿。古人说的;得意一人是为永毕,失意一人是为永讫”,他也[好1容易才归了你,你若不一心向他,叫他[向]谁呢?你将来把我的心也要细细告诉他,”估量他也未必再疑我。能够三人一心,扶助着你,岂不是全美的事。就是将来姬妾丫头们,也就要拿实心对他,不然叫人家[怎]把真心向你?毋论十人百人,总要归并一个心才好。”宝玉叹息道:“妹妹这话,想来后妃的德行也不过如此。我先拜服了,依着妹妹留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