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对四家邻舍曰:“小人为哥哥报了冤仇,虽死不怨。小人此去,存亡未保。我哥哥灵席,就今日烧化。今去县里首告,休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寔证明。”即带王婆并两颗头,引众人到县里来。此时阳谷县里看的不记其数。
知县【听】得,先自骇然,随即陞厛。武松押那王婆一干人在厛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堦下。武松取出写的口词,告说一遍。知县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县官念武松是个义勇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一遭,便唤该吏商议,把这招状假作:“武松因祭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将灵席推倒。一时閗殴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杀死。”写了招文,将这干人犯觧送东平府来。府尹陈文招,把申文及各人招拟看过,将武松换了轻枷。把婆子换一面重枷,禁在牢里。陈府尹哀怜武松有义气烈汉,将招稿改轻,差人赍了公文东京投下。刑部官看了公文并招词,会过省院官,议下罪犯:“拟王婆生情造意,啜诱通奸,主谋武大性命,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其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武松系报兄仇,閗杀奸夫西门庆人命,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其余干证,释放宁家。”陈府尹看了回文,随即取出武松,开了长枷,脊杖四十。钉枷,脸上刺两行金印,送配孟州牢城。其余人犯,各放回家。取出王婆,推上木驴,拥出长街,剐死示众。
武松上了行枷,有旧邻姚二郎,将银两送与武松作盘缠,各自别去。两个公人知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小心伏侍。武松见两个小心,但遇酒店,便买酒肉相请。行了二十余日,来到十字坡前,见个酒店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头插钗环,鬂插野花。那妇人便起身迎接。武松看那妇人,但见: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奔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原涂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两颊胭脂直侵乱发。红裙上班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钿镯牢笼魔女臂,红纱照映夜丫精。
那妇人迎曰:“客官歇脚去?”公人和武松入到店里坐下。公人曰:“且与都头宽枷,好吃酒。”那妇人曰:“客官打多少酒?”武松曰:“酒打一桶,肉切五斤。”妇人曰:“有好肉包馒头。”武松曰:“也把二三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托出一桶酒,两盘肉来,一笼馒头放在桌上。公人拿起馒头便吃。武松取个剥开看曰:“酒家,这馒头馅是人肉的?是牛肉的?”那妇人笑曰:“清平世界,那有人肉馒头?我家馒头是牛肉的。”武松曰:“我听得江湖人说:‘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过?肥的切馒头,瘦的去填河。’”妇人曰:“休要取笑!并无此话。”武松曰:“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似人下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便问曰:“娘子,你丈夫怎的不见?”妇人曰:“我丈夫做客未回。”武松曰:“你独自一个须冷落。”妇人答曰:“客官要歇,便在我家不妨。”武松听了寻思:“这妇人不怀好意。”便曰:“娘子,你家这酒淡薄。还有好的,烫几瓶来。”妇人曰:“有上等好酒,便奉来。”武松曰:“却好!只宜热烫。”妇人自忖:“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把来筛做三碗,便曰:“客官,试尝此酒。”两个公人只顾拿起来吃。武松便曰:“娘子,你去切些肉来过口。”哄那妇人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曰:“好酒!”停了一会,妇人拍手叫曰:“醉倒,醉倒!”那两个公人望后便倒。武松也诈侄在櫈边。那妇人笑曰:“着手!”便叫火家快出来。里面走出两个火家来,先把两个公人扛进去,又来杠武松,却搬不动。妇人喝曰:“你这两个只会吃饭,全没些用!”亲自动手,脱了绿纱衫儿,便把武松提将起来。武松就势将手抱住胸前,却把两只腿挟住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大叫起来。那两个火家欲待向前,武松大喝一声,都惊呆了。妇人叫曰:“好汉饶我!”那里敢挣挫。只见门前一人,跑进将来劝曰:“好汉息怒,且饶恕,小人有句话说。”武松把那妇人脚踏在地,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巾,身穿白布衫,生得三颧骨格脸儿,微有几根髭须,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问曰:“愿求好汉大名。”武松曰:“都头武松便是。”那人曰:“莫非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曰:“是了。”那人纳头便拜曰:“闻名久矣!今幸拜识。”武松曰:“你是这妇人丈夫麽?”那人曰:“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颜,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拳头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只因义勇真男子,降服凶顽母夜丫。
武松听说,放了妇人。那人便教妇人:“穿了衣服,快来拜都头。”武松曰:“冲撞阿嫂,休怪。敢问高姓大名?”那人曰:“小人姓张名青,原是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事故,一时性起把僧杀了,举火将寺烧做白地。后来小人迯出无归,却在这大树坡下剪径。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抢出和他并閗二十余合,那老儿见小人手脚活便,却带小人回家,把这个女儿招赘。在此实是图些客商过往,做些勾当。小人好结交江湖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的武艺,都唤他做母夜丫孙二娘。小人曾分付浑家,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云游僧道,他是出家的人。日前争些坏了一僧,原是延安府提辖,姓鲁名智深。为因打死人,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唤做花和尚鲁智深,也在这里吃酒,中了汗药,小人归来,见他一身花绣,把解药救醒,契为兄弟。近日和青面兽杨志占了二龙山宝珠寺。二人在那里落草。”武松曰:“我也闻他名字。”张青曰:“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往何处?”武松把杀人缘由,说了一遍。张青夫妻,称赞不已。且听下回如何分解。
注:
鬂:同鬓。
櫈:同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