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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罡星起河北,豪杰四方场〖扬〗。五台山发愿,洗清辽国传名香。奉诏南收方腊,催促渡长江。一自润州破敌,席卷起钱塘。抵清溪,登昱岭,涉长江。蜂巢剿灭,京师衣锦还乡。堪恨当朝谗佞,不识男儿定乱。谁主降遗殃。可怜一场梦,令人泪两行。——右调《满庭芳》

且说柴进在京师,见朝廷追夺阮小七官职,寻思:“曾在方腊处做驸马。日后奸臣说佞,追了诰命,岂不受辱!不如推称风疾,纳还官诰,往沧州横海郡为民。”一日,因疾而终。関胜在北京大名府总管兵马。一日操练回来,因大醉坠马,得病身亡。呼延灼后领大军,破大金兀术四太子,阵中而亡。孙岳因勦山贼,中流矢身死。只有朱仝、唐斌、崔埜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府节度使。花荣带同妻小妹,前赴应天府到任。吴用去武胜到任。李逵自来润州到任。黄信乃任青州。孙立、孙新、顾大嫂依旧登州任用。邹润不愿为官,自回登云山去。蔡庆回北京为民。裴宣自与杨林同回饮马川。蒋敬思念故乡,愿为民。朱武自去投公孙胜出家。穆春自回揭阳镇。凌振仍受火药局,御营任用。旧在京师偏将五员: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坚、萧让、乐和在京为官,善终。

宋江自与卢俊义分别,各自去赴任。有蔡京、童贯、高俅、杨戩四个贼臣商议曰:“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我仇人,今日受朝廷恩赐,职掌军民。。我等省院官员,如何不惹人耻咲。”杨戩曰:“我有一计,唤几个庐州军汉,来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意在造反。我等便奏过天子。却令他来京师时,待上皇赐御食与他,于内下了些水银,却坠了那人腰肾,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却赐御酒与宋江吃。酒里也下了些慢药。只消半月之间,一定没救。”高俅曰:“此计大妙。”有诗为证:

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皇天若肯昭明报,男作俳优女作娼。

四个贼臣随即差人寻庐州土人,写与状子,教他去枢密院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结连楚州安抚宋江,通情起义,意欲造反。枢密院童告〖贯〗,即收了原告状子,便领蔡京、高俅,引领原告人入内启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卢俊义南征北讨,东荡西除,不生反心。今已去邪归正,哪肯反背寡人。其中未审寔,难以准信。”高俅、杨戩在傍奏曰:“必是卢俊义嫌官职小,复生反意。陛下可宣来京师,却将圣语抚谕之,亦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念。”上皇准奏。随即降旨,差一使命,迳往庐州,宣取卢俊义,还朝委用。天使奉命来到庐州,开读上皇圣旨已罢。俊义便仝使命来至东京。

次日朝见上皇,拜舞已毕,天子曰:“寡人欲见卿一面。”又问:“庐州可容身否?”卢俊义再拜奏曰:“托赖圣上洪福齐天,彼处军民亦皆安泰。”俄延至午。尚膳厨官进呈御膳,此时高俅、杨戩已把水银放在内中。天子将食赐与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食。上皇抚谕道:“卿宜出朝供职,勿生非意。”卢俊义谢恩出朝,回还庐州。高俅、杨戩相谓曰:“大事定矣。”有诗为证:

奸贼阴谋害善良,共为谗语惑徽皇。潜将鸩毒安中膳,俊义何辜一命亡。

再说卢俊义回庐州来,偶然腰肾疼痛,不能乘马。坐船行至泗州淮河,天数将尽。其夜,因醉立在舡头上消遣,不想水银坠下腰胯,站立不牢,失脚落于淮河而死。从人打捞起尸首,具棺椁殡于泗州高源深处。本州官员,动文书申复省院。蔡京、童贯、高俅、杨戩四个贼臣,设计谋害,奏闻天子:“卢安抚行至淮河,坠水而死。只恐宋江设疑,别生他事。乞陛下可差天使,赍酒往楚州赏赐,以安其心。”上皇无奈,遂降御酒二樽,差天使赍往楚州。这使臣亦是高俅、杨戩手下之辈,将御酒下了慢药,赍往楚州来。

且说宋公明自到任之后,惜军爱民,百姓敬之如父母。宋江闲时,当出郭游玩。见南门外有个蓼儿洼,其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峰峦秀丽,松柏森然,和梁山泊无异。宋江心中甚喜,自己想曰:“我若死时,此处堪为阴宅。”宋江到任,将及半载,时宣和八年首夏,忽听得朝廷降赐御酒到来。与众出城迎接,入到公厛,开读圣旨,拜罢,天使捧过御酒,教宋安抚饮毕。宋江亦将御酒回劝天使,天使推称:“自来不会饮酒。”却备礼馈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宋江自饮御酒之后,斍道肚腹疼痛,想被下药在酒里。急令人打听那{使}来时,于路驲中,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乃叹曰:“我自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欺心之事。今日天子听信谗佞,赐我药酒。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他若闻知朝廷行此意,必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忠义坏了。”连夜差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

且说李逵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听得楚州差人到来有请,李逵曰:“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仝来人下船,直到楚州拜见,宋江曰:“兄弟,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只有贤弟在润州较近,特请来商议一件大事。”李逵曰:“甚么大事?”宋江曰:“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厅,款待李逵,吃了半响酒食。宋江曰:“贤弟,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反了罢!”宋江曰:“军马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曰:“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楚州军马,尽反起来,再上梁山泊,强在这里受气。”宋江曰:“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我死去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忠义之名。因此请你来相见一面。酒中已与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你阴魂相聚。”言讫,泪下如雨。李逵亦垂泪曰:“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便觉身体有些沉重,洒泪拜别下舡。回到润州,果然药发。李逵临死分付从人:“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我哥哥一处埋葬。”从人不负其言,扶柩而往。宋江自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是夜,药发。嘱付亲随之人:“将我灵柩,殡葬南门外蓼儿洼高源深处,休负吾志。”言讫而逝。州人备棺椁,依礼殡葬楚州蓼儿洼。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来,葬于宋江墓侧。有诗为证:

宋江饮毒已知情,恐怀忠良水浒名。便约李逵仝一死,蓼儿洼里起佳城。

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什〖仆〗人报说:哥哥病故在楚州,葬于外蓼儿洼。只令得家人到来祭祀。

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吴用,自到任之后,每每思念宋公明。忽一夜,梦见宋江、李逵扯住衣服说曰:“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不曾负朝廷。今赐饮药酒,身亡,已葬于楚州蓼儿洼。军师若念旧日交情,可到坟茔看视一遭。”吴用要问备细,忽然觉来,乃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至天明,迳往楚州来。宋江果已死。吴用安排祭仪,到蓼儿洼坟前,哭祭曰:“仁兄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与仁兄仝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舡上飞奔到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用问曰:“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到此?”花荣将梦中之事说了,与吴用则同,因此星夜到此。吴用曰:“我得异梦,亦是如此,因来探看坟所。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正欲就此处自缢,魂魄与仁兄同聚一处。”花荣曰:“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之,亦与仁兄仝尽忠义。”乃死契合者也。有诗为证:

红蓼洼中客梦长,花荣吴用苦悲伤。一时义烈相思契,封树高悬两命亡。

吴用曰:“我今身又无家,同死却何妨。你有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曰:“此事不妨,自有囊箧,足以度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而死。舡上从人,久等本官不出,都到坟前看时,只见两人自缢身死。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椁,葬于墓侧。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建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却说道君皇帝自从赐御酒与宋江之后,累累忧疑,不知宋江消息。每日被高俅、杨戩议论奢华所获〖惑〗。忽一日,上皇想李师师,和两个小黄门,来到后园,拽动铃索。李师师慌忙接圣驾,向前山呼。天子曰:“近感微疾,安道全医治有十数日。今见卿,不胜悦乐。”诗云:

不见芳卿十日馀,朕心眷恋又踌躇。今宵得遂风流兴,美满恩情总不如。

李师师奏曰:“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房内铺设酒肴,与上皇取乐。”才饮过数盃,上皇神思困倦。忽然就房里起一阵冷风,上皇见个穿黄衫的立在面前,奏曰:“臣乃梁山泊{部下}宋公明部下神行太保戴宗。兄长宋江,请陛下车驾。”皇上曰:“卿请寡人车驾何往?”戴宗曰:“游玩景致。”上皇随戴宗出宫,乘马而行。但见白云似雾,耳听风雨之声,到一个去处。上皇在马上,见百余人俯伏在地,尽是披袍挂彩之将。上皇大惊,问其故:“卿等皆是何人?”只见为头一个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曰:“寡人已令卿在楚州为安抚使,却缘何在此?”宋江奏曰:“臣等请陛下到忠义堂上,容臣细诉衷曲。”上皇到忠义堂前下马,上堂坐定。看堂下拜伏着许多人。上皇犹豫不定,宋江向前垂泪启奏曰:“臣等虽曾抗拒天兵,素秉忠义。自从陛下招安,南征北讨,兄弟十损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来,陛下赐以药酒,与臣服讫。臣死无怨,但恐李逵知而怀恨,辄生异心,臣亦与药酒酖死。吴用、花荣,亦为忠义而来,在臣塚上,俱各自缢身死。臣等四人,仝葬于楚州南门蓼儿洼,里人怜悯,建立祠堂于墓侧。今臣等与众已亡者,各魂不散,俱聚于此,申告陛下,始终无异。乞陛下圣鉴。”上皇听了大惊曰:“寡人亲差天使,御笔印封黄酒,不知何人换了药酒赐卿?”宋江曰:“陛下可问来使,便知奸弊。”上皇看见三関险耸,惨然问曰:“此是何处?”宋江曰:“此是臣等旧栖聚义梁山泊也。”上皇曰:“卿等已死,当往受生阳世,何故相聚此地?”宋江曰:“天帝哀悯臣等忠义,颁赐符牒,勅命臣等为梁山泊都土地。”上皇曰:“卿等有此冤屈,何不诣九重深处,显告寡人?”宋江正待启奏,忽见李逵手把双斧,厉声叫曰:“无道昏君,听信四个贼臣,屈坏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说罢轮起双斧,迳奔上皇。天子吃这一惊,忽然觉来,乃是一梦。闪开双眼,见灯烛荧煌,李师师犹然未寝。有诗为证:

偶入青楼访爱卿,梦游水浒见豪英。无穷冤抑当阶诉,身后何人报不平。

却说上皇把梦中之事,对李师师说知。李师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然为神也。莫非宋江已死,显灵托梦与陛下?”当夜上皇嗟叹不已。

次日早朝,会群臣于偏殿。当日童贯、蔡京、高俅、杨戩朝罢,累恐圣问宋江之事,已出宫去了。只有宿太尉侍侧。上皇便问宿元景曰:“卿知楚州安抚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曰:“臣虽未知安抚消息,臣昨夜得一梦,甚是奇怪。”上皇问曰:“卿作得何梦?”宿太尉奏曰:“臣梦见宋江诉说,陛下以药酒见赐而死。楚人怜其忠义,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洼内,建立祠堂,四时享祭。”上皇听罢曰:“此与朕梦无异。卿可差人,往楚州访察此事,急来回报。”宿太尉圣旨出宫,差官楚州探听。次日上皇驾临文德殿,高俅、杨戩在侧。圣上问曰:“汝等知楚州宋江消息否?”二人不敢启奏,各言不知。上皇展转心疑。

却说宿太尉差官,回来备说宋江蒙赐药酒而死。葬于楚州蓼儿洼。更有吴用、花荣、李逵三人,一处埋葬。百姓哀怜,盖造祠堂于墓侧。宿太尉引来入内,备奏前事。天子见说,不胜伤感。次日早朝,上皇究问前事。责治高俅、杨戩之罪,终被蔡京、童贯二贼曲为掩饰,不加其罪。喝退高俅、杨戩,即便究赍酒使臣,不期这臣离楚州回,已死于路。宿太尉次日见上皇于偏殿,将宋江为臣忠义,显灵士庶之事,奏闻天子。上皇准奏,宣宋江亲弟宋清,承袭宋江名爵。是时,宋清已感风疾,不愿为官,上表辞谢。上皇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十〖千〗亩,以赠其家。待其子孙,朝廷录用。后来宋清生一子宋安平,应赴科举,官至秘书学士。上皇依宿太尉所奏,亲书圣旨,勅封宋江为忠义烈济灵应侯。仍勅赐钱,往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没〖殁〗于王事及诸将神像。勅赐牌额,御笔亲书“靖忠之庙”。济州奉勅,于梁山泊起造庙宇。但见:

金钉朱户,玉柱银门。画栋彫梁,朱簷绿瓦。碧栏干低应轩窗,绣幙帘高悬宝鉴。五间大殿,中悬勅书金牌。两庑长廊,彩画出将入相。绿槐影里,流星门高接青云。翠柳阴中,靖忠庙直侵霄汉。黄金殿上,有宋公明等三十六员天罡正将。两廊之内,列朱仝〖武〗为头七十二座地煞将军。门前侍徒狰狞,部下神兵勇猛。庶民恭敬正神祗,祀典朝参忠烈帝。万年香火享无尽,千载功勋标史记。

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后来宋公明累累显神,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祈雨得雨。又在楚州蓼儿洼,亦显灵应。彼处人民,重建大殿,添设两廊,奏请赐额。至今古迹尚存。太史公有唐律二首哀挽: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当日亦堪怜。一心征腊摧锋日,百战擒辽破敌年

煞曜罡星今已矣,奸臣贼相尚何然。早知鸩毒埋黄壤,斈取鸱夷泛钓舡。

又:

生当庙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酧。铁马夜嘶三〖山〗月暗,玄猴秋啸暮云稠。

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関愁。

注:

简本任青州的是孙岳,但前文叙后来中矢亡。繁本黄信任青州。

本回卢俊义的卢均作庐,可能为庐州之误,均改。

驲: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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