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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关于征兵

同莫须有先生一样一向在大都市大学校里头当教员的人,可以说是没有做过“国民”。做国民的痛苦,做国民的责任,做国民的义务,他们一概没有经验。这次抗战他们算是逃了难,算是与一般国民有共同的命运,算是做了国民了。然而逃难逃到一定的地方以后,他们又同从前在大都市里一样,仍是特殊阶级,非国民阶级。是的,他们的儿子当过兵吗?保甲抽兵抽到他们家里去吗?保甲与他们无关。他们不但没有经验到,而且不知道一般国民对于征兵感受着如何的痛苦。国民与征兵无关,还能算是国民吗?故说中国的知识阶级是特殊阶级,一点没有冤枉他们。实在他们不配谈国家的事情,因为他们与国家的事情不相干。到得物价高涨,生活维持不了,然后说“不得了!不得了!国家要亡了!”他们只晓得国家养他们而已,养不了故叫苦。实在国家兴亡良心上他们毫无责任。于是他们负了亡国的责任!莫须有先生因为在故乡住着,乃有这个警惕,原来他一向没有做过国民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在故乡住着也还是没有做过国民,也还是国民的旁观者,因为他住在农家的屋子里等于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一切与保甲无关。不过中国的农村社会读书人实际上是家族的代表,不是法律的,却是天经地义的了。有时也可以说是法律的,在甲长保长之外,每每有“户长”这个名词,政府说你是户长,你便不能躲避了。就算你想躲避,而户族都替你承认了,如子女之承认父母,他们爱戴你做他们的户长,他们喜有你做他们的户长,实在比举国民大会代表不可以同日而语,那样他们认为不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样他们认为是自己的事情。莫须有先生就做了他一族姓的户长了。起初他是很想躲避的,本一向都市上文明人的态度,便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后来知道中国的国情,毅然决然地自承为户长,乃把一般国民的痛苦都领略着了,然而还不敢说是经验着,因为莫须有先生究竟还是特殊阶级,知识阶级,同时他确实还有一个难民的资格,大家不认为他有保民的义务了。在莫须有先生来此地不久还是抱着都市上文明人的态度的时候(其实这个态度就是有权利无义务),有一天有五六个庄稼汉走进他的屋子里了,内中有花子与其仲弟,(我们前面已经介绍过,是莫须有先生的本家,龙锡桥的住户,兄弟三人,俱已娶,有六十五岁的母亲)莫须有先生是认识的,莫须有先生初来时请莫须有先生吃过饭,尚未深谈,不算相知,只是认识。这个屋子本来可以做《陋室铭》的陋室的,但读书人陋室的定义是清高的,换一句话只有斯文人来往,没有庄稼汉来往,而庄稼汉一来则此室已不能容膝,他们的赤脚草鞋不能像鸭子一样一放就放在水里了,令陆地上不见了,而使得莫须有先生的斋舍顿时陷于天下大乱了,不是他们尚知道蜷跼,则莫须有先生太太的什么秩序都一脚踢翻了。不说莫须有先生的秩序而说莫须有先生太太的秩序者,因为屋子里的秩序以莫须有先生太太为最重要,就是在她当年做新娘子之日都不喜欢人家闹房,就连莫须有先生也不许穿湿鞋走进她的屋子,何况庄稼汉的赤脚乎?我们要公平说话,莫须有先生太太对于庄稼汉扰乱她的秩序却不深恶而痛绝之,等他们走了再慢慢地自己归着归着好了,她倒是同情于他们,对于天下的士君子,大人物,她容许有批评,好比知堂老,熊十力翁,她常有批评,惟独庄稼汉她不批评,只是招待他们,茶,烟,酒,饭,她都不吝惜。所以凡属黄梅县的庄稼汉,凡到过莫须有先生家者,无不说莫须有先生太太好,有时要拜托莫须有先生一件事,此事或与小孩升学有关,或与抽兵有关,或与诉讼有关,每每先拜托莫须有先生太太,因此莫须有先生每每同莫须有先生太太争吵一场,说这种事他不能管,太麻烦。结果莫须有先生每每是放心不下,尽心竭力地帮忙一番了。那么莫须有先生后来简直成了绅士?是的,凡属读书人应该做的事,他都做了,他慢慢体会到中国社会的秩序,风俗的厚薄,一切责任都在读书人身上,代议制要举家族代表,然后代表或者不是做官,是代表民众了。今天来了五六个庄稼汉,不但莫须有先生觉得事情突兀,五六个庄稼汉也都笑笑嘻嘻的,笑笑嘻嘻的即是正正经经的,也即是战战兢兢的,谁都没有胆量先开口,结果还是花子开口,他语不成音地说道:

“先生,不是别的,是三记抽兵……”

莫须有先生一听到“抽兵”两个字,很动了一番公愤,这公愤在他胸中蓄积已久,至少与北洋军阀时期是一样的长久了,因为历来的内争如直皖战争直奉战争等等莫须有先生在北平做大学生时都亲眼看见过,他认为内战与职业兵有关,倘若行征兵制,兵就是国民,战事是国民自己的事,那么谁肯打内仗呢?欧西文明国家都没有内战,便因为是征兵制。只有中国腐败,“好儿不当兵,好铁不打钉,”那么谁当兵呢?军阀自然便豢养些爪牙了。那么野心家打内仗,百姓吃苦头,是应该的了。而且募兵制也非常之不人道,因为战争是人类的灾难,故服兵役是国民的义务,人民服兵役,正如人生有疾病,疾病是各自的事情,怎么要别人替我担当,让一些人做职业兵,岂不等于替我担当疾病吗?自己怕死要别人替我死吗:是非常之不人道的。这是莫须有先生蓄积已久的公愤。一向与社会隔离,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已实行征兵制了,他简直不知道,知道也只是看报纸知道消息而已,不是自己的事情。要说真知道,是看了花子的慌张急迫神情,乃知道此事不是纸上谈兵了,而且此事几几乎与莫须有先生有关了,首先这六七个人走进他的家里来了,不是几句公愤的言语可以打发出去的了。但莫须有先生在必要的场合也学着官话:

“三记是谁?”

“是我的三兄弟,现在保上抽兵,要他去抽签。”

莫须有先生也不完全是官话,只是等于法官问案时的法律手续,也等于证几何时引用定理,不得不说清楚,问明白。他确实不知花子的三兄弟名叫三记,虽然事实上他已猜得着三记必是他的三兄弟。他还没有同三记见过面,此地其余的本家,前辈与后生,都见过面了。连三记一起,妇孺不算,一共五人而已。三记行年已三十,早已是大丈夫,只是其妻不安于其室,其不轻易同莫须有先生见面之故,正是花子与其仲氏怕他临抽兵时一溜烟逃了之故,便是说他知道将要负责任,而一概不负责任,故意装傻,故意学稚,若他同本家的伟大的莫须有先生见面,便是不学稚了,首先要请吃一顿饭,这是首先负责任的表示。并不是莫须有先生已经当起绅士来了,要乡民请吃饭,只是来了本家的先生照例(或者是照礼,确已近乎礼)要请吃一顿饭,然后算是正式见面了,以后有事便拜托拜托。现在不同莫须有先生见面,三年以后却是同莫须有先生朝夕相处,在县中学里做校工,莫须有先生深知他的为人比他的两个哥哥要狡猾多了。

“抽兵是你们保甲的事,我是当教员的。不能管保甲的事。”

“我们这里大家都知道先生的大名,先生是客气,——哈哈,我乡下人不晓得说话。”

其中一人说。

“你是那一位?”

莫须有先生问。

“我姓王,哈哈,同花子都是顶相好的。”

“他是我们这一甲的甲长。”

花子代甲长答。现在事已临到头上来了,一切全仗本家的莫须有先生作主,话是不说不行的,花子便大着胆子说:

“先生不知道,乡下的事情完全靠家里有先生,家里有先生兄弟四人都不抽签,我们这保上兄弟四人的有好几家,兄弟三人的更多。像我们兄弟三人早已分了家,三记也有三十岁,老二有三十八,我四十二,这回要三记抽签,不是岂有此理吗?”

“恐怕不能以分了家为理由,——其余的事情都是你们保上的事情,一切都有事实摆着。不过要我替你向保上把事实声明清楚是可以的。”

莫须有先生说此话时又动了一点公愤,因为他感得花子兄弟是有其不平之处。而且他看王甲长的神情,多少是来窥探虚实的,至少是见风转舵,如果莫须有先生谢绝不管花子家的事情,则花子家仍等于没有先生,一切由保长作主好了,当甲长的跑腿而已。总之王甲长只想知一知莫须有先生之为人,三记抽签不抽签与他不甚相干。因此,莫须有先生虽仍是本着都市上文明人的态度,不管自己本分以外的事情,在王甲长的面前说话却已经很是小心了,他怕他做了汉奸了。中国的国情真特别,征兵的问题原来并不仅是一个原则上的问题了。

“王甲长,我拜托你一件事,花子兄弟三人都不识字,我想替他们写一个报告书,送到乡公所,同时请你替我向贵保保长致意,看这回是不是应该三记抽签。”

“有先生一封信,便没有事,——那里该三记抽签?兄弟四个的,兄弟三个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有的是!要人说话罢了。”

莫须有先生不置可否。王甲长之流是极端的稳健派,进取的意思一点没有,但保守的本领是非常之坚固的,犹如你是穷人你便不能向他借钱,反正钱是他的,你奈何他不得,除非你更有钱。花子兄弟的防线是非常之靠不住的,因为他倚靠莫须有先生。而莫须有先生自己亦并不以为莫须有先生靠不住,因为他一向说话理直气壮了,他佩服孔子的话,“见义不为,无勇也。”结果莫须有先生的话是一点效力也没有,原因据说大家都猜着了,士君子对于人不取报复态度,不取报复态度则乡里人谁都不理会你说话了。故花子这回算是白费气力,莫须有先生也是白费气力。莫须有先生给乡公所写了一封信,信是花子仲弟名叫竹老送去的,今天送信去,第二天下午花子拘到乡公所去了,因为三记逃了。莫须有先生写信时有莫须有先生太太做参谋,因为有二妇人焉,即顺的媳妇儿,竹老的媳妇儿,拜访莫须有先生太太,把三记媳妇儿的历史统统叙述清楚了,结论是:“三记早上抽兵走了,三记的媳妇儿晚上就跟人逃了。”此二人,不知到底是希望三记不被抽为兵呢?还是被抽为兵?换一句话说,希望三记的媳妇儿跟人逃了呢?还是不跟人逃了?这个他们自己也回答不了,总之他们的生活单调,今天很是热闹罢了。但如果三记被抽为兵,“那个老鬼我们就不养活她!”这是竹老的媳妇儿坚决的答案。“那个老鬼”是指自己的婆婆说。兄弟三人,母亲轮流供饭,花子一月,竹老一月,三记一月。如果三记被抽为兵,则三记媳妇逃了,家庭散了,三记供饭之月,势必归两兄负担,故仲氏之妻首先表示“那个老鬼我们就不养活她!”三个儿子,母亲最爱的是三记,如果是花子竹老抽去当兵,老母亲说她并不心痛,因为那两个媳妇儿太伤了她的心,而现在要抽三记当兵,老母亲哭得几乎死去了。三记的媳妇儿便从旁齿笑道:“谁教你生许多儿子呢?”莫须有先生没有同三记见面,倒是同三记的媳妇儿见了面,莫须有先生说人情复杂,复杂便是善良,三记的媳妇儿并不一定是幸灾乐祸,她完全不知道她自己生活的意义罢了,——到底是跟三记过日子呢?还是不跟三记过日子?人生其如诱惑何!她的表情颇懂得人生的忧愁。莫须有先生正在给乡公所写信时,别的人物都走了,三记的母亲便在行人路上,莫须有先生住室檐前,嚎啕大哭,后来声嘶力竭,莫须有先生家里这时有白糖,莫须有先生太太乃泡了一杯白糖开水端在老婆婆的口边喝了。莫须有先生对于此老的态度颇不以为然,她把莫须有先生当了一名县长,她的哭是等于喊冤,是一种仇恨意识,不足以动人哀怜了。然而是天下最可哀,她对于社会真有一种“恨”,她恨她的大儿子,恨她的二儿子,恨大媳妇,恨二媳妇,她简直还有点恨莫须有先生,恨莫须有先生不帮忙,她确是不恨莫须有先生太太了。她想如果莫须有先生肯帮忙,她的儿子的事情便完结了。大家都说莫须有先生是不做官,他如果想做官,运动一个官做做,他早已做了县长了,那么为什么对于她的儿子的事情不能帮忙呢?莫须有先生正在那里写信,莫须有先生写此信自己觉得很为难,他不知道怎样下笔,这是中国一般读书人的长处,同时却正是莫须有先生的短处,他除了写实而外不能杜撰一句空话,而中国人写信以及写一切的文章正要连篇累牍的空话。此时如果有人替莫须有先生解除困难,给莫须有先生代庖,给乡公所写一封信,不要太是八股,但也不要太是反八股,莫须有先生将感激不尽,大约只有蔡元培先生有此本领,下此便是流俗了。不得已就写一封八股信也可以,只要替他把这件事办好,只要把门前老婆婆的哭声赶走。莫须有先生连忙又想,中国的国事不都弄糟了吗?国事之糟不正因为家族中心的原故吗?莫须有先生此刻写信,到底是公还是私呢?是不是因为家族间的感情将有妨害于国家的征兵制度呢?莫须有先生于此乃费了很大的思索。莫须有先生又很快的有一个很大的回答。他本着他的良心回答,他说本着良心解决一切的问题是不会有错的。孔子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所谓矩就是良心,就是“仁”。首先是态度诚实,能使人信之,至于大公无私是不成问题的,大义灭亲也是不成问题的。莫须有先生来此地不久,其存心如何乡人无从知道,——不久都知道了,就是三记抽签这件事发生以后都知道了。就是莫须有先生的仁,就是莫须有先生的诚实态度使得他们相信了,知道了。莫须有先生的仁,最初好像是私。与国家制度有妨害,其实是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因为天下无大公,故莫须有先生的仁最初好像是私,替家族讲人情,这个人情便是“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矣。”莫须有先生看见社会上有不平的事,怎能不说话呢?家族之间为什么不应该有感情呢?这都是自然的。国家社会就应该建筑在“忠”“孝”两个字上面,忠是对国的道德,孝是对家与社会的道德。这两个道德是决不冲突的。凡属道德都不会冲突的。中国社会犹有孝,但中国社会不能表现忠,这确是中国最大的弱点,即如国家征兵,一般人民畏之如虎。畏之如虎,并非认征兵制度为苛政,乃是征兵之政行得不公平,黑暗,于是苛政猛于虎了。贪官污吏藉征兵而卖兵,贪污无所不用其极。而且不爱民,好战者是以不教民战,孔子谓之“弃之!”不但不教,简直是以饥饿之民战。征兵实际上只等于一个“掳”字,把人“掳”去了,然后不当一只猪养。于是百姓各私其家了,尚不失为慈,尚不失为孝。这个慈与孝乃与忠冲突。秉国者不忠,因而与忠冲突,并不是人民不该孝不该慈。人民的慈与孝正是道德的表现,正可以教忠了。首先是要他们信国家,信政府。要人民信国家,信政府,是要国家政府尽一个忠字。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旨者言乎!信而后可以言政。莫须有先生偶读《左传》,深有所感触,春秋的社会近乎中国儒家道德的社会,社会上无有不爱国的,无有不忠于战争的,完全不是“好儿不当兵”的风气,同时又是“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真是有趣。鞍之战,齐侯败了,狼狈而归,路上遇见齐国的女子,她问他:“君怎么样?”他说:“君很好,没有危险。”女子乃再问她的父亲。女子并不问她的丈夫。后来齐侯调查清楚了她的丈夫也正是战中的人员。这与“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或者“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完全有大国民与小国民之分了。忠与孝确是不冲突,春秋时代的人,“不难以死免其君”,而君也确是国的代表,没有一点奴隶人民的意味。孔子以不教民战为弃之,可见有能教民战的事实了。到了战国,空气渐渐变了,只看庄周的书上写一个残废者在“上征武士”的时候大为得意,以其残废之躯大摇大摆,走来走去,无所用其逃匿了,连庄周的得意都可想而知了。中国社会于是没有忠,即是没有国的观念。木兰从军,是一孝女而已,从军正是反从军的。要说中国人畏死,那是肤浅之见,烈女死节的事情多得很,何独男子而怕当兵呢?风俗习惯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要说中国社会因家族主义之故不爱国,不当兵,也是肤浅之见,春秋社会不足以为我们的模范吗?家与国不相冲突,但如秉国者不能使人民信,即是不能大公无私,于是人民自私其家了。莫须有先生是仁者,凡属仁者便不私,莫须有先生到乡下来并不宣传自己,他简直少同人说话,与庄稼汉直接发生关系的只有本家几个人,这几个人都信服他了。说一句极端话,如果莫须有先生叫他们死,他们虽然自私,但不会说莫须有先生的话说错的,只是有耻于自己为什么那么无勇气罢了。孔子说“有耻且格”,并不是理想。连此刻在莫须有先生门前哭的那位老婆婆不久都相信莫须有先生了,莫须有先生说,“没有法子,三记要去当兵!”她知道莫须有先生是不能帮忙了,非不帮忙了。莫须有先生写给乡公所的信如下:

□乡长赐鉴:

敬启者,鄙人是金家寨县立第二小学教员(附注,此时小学尚不属乡镇,是县立机关),本族有贵乡□保□甲居民冯花子冯竹老冯三记兄弟三人,俱不识字,此次因保上要冯三记赴保抽签事,有将其家中情形向大众声明之必要,托鄙人代为声明如下:

冯花子年四十岁,冯竹老年三十八岁,冯三记年三十岁,兄弟三人于民国十〇年分家,俱系佃农,有六十五岁母亲,兄弟三人轮流供饭。三记如中签服兵役,则其所担任母亲之一份生活有问题。且其妻亦无人养,尚有许多复杂情形不便笔述。总之三记服兵役,则其家庭有解体之趋势。此三兄弟自言其有委屈,三记虽是服兵役之年,保甲中较之三记更是壮丁者尚属多数,兄弟三人四人者亦属多数。服兵役是国民义务,国民如有委屈,社会如不公平,亦不能隐忍不言。凡此俱属实言,谨代声明。

署名  □年□月□日

此信莫须有先生曾给了金家寨小学某教员看,某教员笑曰:

“你这封信等于替他们做一张陈情表。”

“是的,陈情表,——我不能有别的办法。”

“我告诉先生,凡属兵役事情,都是消灭于无形,等到有形便不能消灭了。消灭于无形者,当乡长的,当保长的,都有其弱点,大都是关于贪污之事,不能公开的,但本乡的绅士们都知道。彼此莫逆于心,我不告发你,但你决不能抽我姓的兵,至少不能抽我家的兵。(绅士们不纳捐税犹其事之小者。)另外乡长保长至有关系者不抽,或运动或收买乡长保长者不抽,或引本乡以外的强有力者为援而不抽,这都是消灭于无形。今三记之事,既已有形,无法消灭,结果是要去抽签的。至于中签服兵役之后,其家庭生活怎么样,保甲是不管的,也没有当事人要求保甲管的。”

“保甲不管谁管呢?不还是要家族管吗?那么中国社会还是家族中心,保甲只是对政府有用,对人民无用。”

“是的,——以先生的道德声望,给乡公所去这封信,对于先生个人大约没有什么妨害,若就我说则这封信我不敢写,何以呢?这一来你不自承为户长了吗?倘若三记逃了呢?乡公所便要找你要人了。”

某教员这个态度,当然有他的经验,但莫须有先生不赞同,这便叫作“三思而后行”,不是直心,是私意了。信是竹老送到乡公所去的,是当面交给乡长的,交信时竹老这样说:

“我家先生有一封信来。”

他说这话时倒很有点像庄周书上的人物,“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很不拘束了,有恃而无恐了。这位乡长也知道莫须有先生的大名,也知道莫须有先生是一位文学家,所以接这一封信一点也不觉压迫,只是以一个好奇心拆开信看,看里面写些什么话,一口气看了之后,文学家的信一点也不文,而且新文学家原来不讲究写字,八行字写得太不好看了,比起常写信到县政府到乡公所的那位黄梅县唯一的前清进士相差太远了。但竹老得意得很,因为乡长看了信之后同他说话,而且信是当他的面拆开看的,即此已是莫须有先生信的效力了,否则该送信人交了信便应走开了。

“你们以为家里有先生就不当兵,是不是?回去吃饭罢,时候不早了。”

竹老从从容容地回来,从从容容地告诉花子,说他见了乡长,乡长看了莫须有先生的信。事情便是如此。结果呢?二人都直觉地感得事情未必有结果,因为天下那里有这样不花一文钱而得好处的事情呢?于是二人都莫名其妙了。事情便懈怠下去了。这一天不看见甲长来,更不看见保长。第二天不看见甲长来,更不看见保长。第三天消息不好,三记逃了。第三天下午花子冷不防给乡公所拘去了。莫须有先生反抗拘捕花子,写一封信与其旧友现任县政府秘书,自承为户长,问此事照法理究应如何。乞以私人资格赐教言。秘书无回信。

自花子被捕之后,则竹老逃了。于是竹老的媳妇儿是庄周书上的人物,以一双小脚,逍遥游了,其余则整个龙锡桥一点生气没有。次于竹老的媳妇儿,是顺的媳妇儿,他们二人乐,乐而不知其所以然,乐而已。竹老的媳妇儿,莫须有先生叫她叫“陈嫂”,除往来于行人路上之外,便是坐在顺的家里同顺的媳妇儿对面乐,顺的媳妇儿笑声尖锐,她的语音切切。其所以切切不敢高语之故,是怕莫须有先生在那边听见了。而不快乐的人(莫须有先生今天不快乐)最不喜欢听的声音,莫过于高笑声与低语声,莫须有先生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女人为什么这样偏狭呢?没有同情心呢?幸灾乐祸呢?他们两人的高兴不就是因为别人家里都有事吗?”莫须有先生十年没有感到这样的苦闷,正是从前做《莫须有先生传》的时候神经过敏不喜欢间壁人家切切私语的苦闷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你说可笑不可笑?”

“哈哈哈!”

“我再说给你听……”

往下都是耳边低语的声音。接着是顺的媳妇儿一阵急促的笑声,几乎吐不过气来。

“你说可笑不可笑?”

接着又是东一句西一句。

莫须有先生乃感觉得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路人都应有同情心,何况是骨肉之间遇着为难的事情而不关心?你把你的丈夫赶得逃走了,你便洋洋得意不干己事吗?竹老之逃盖是逃到泰山家里去了。他的泰山确是在深山里,其人没有儿子,有一女子,是有名的卖柴的,是有名的悭吝人,莫须有先生曾经买过他的柴,现在竹老便在那山中躲避了。

“陈嫂,你太不懂道理,花子捉去了,连我在这里都一天不快乐,你为什么反而那样高兴呢?一个人要心肠好些才有好处。我看你很能勤俭,有兴旺气象,但要心肠放好些。”

莫须有先生连忙又寂寞告退了,因为他看着那妇人不屑教诲,莫须有先生正正经经地同她讲话,她还是把她的一只小脚盘在一只大腿之上,像北京人骑驴子那样,毫不在乎。同时她却易孔子之所谓“色难”,她对着莫须有先生满脸堆笑了,她从来没有听过教训。而顺的媳妇儿,即是前几回介绍的那位懒凤姐,她一听见莫须有先生来了,赶忙逃到阃内去人〔了〕。她的阃内非常之黑暗,简直不通光线,而且有臭味,因为她的粪桶堆积如山,她便在那里躲避莫须有先生了。她非常之得计,大笑而特笑,只是不出声,莫须有先生在外面攻击竹老的媳妇儿,仿佛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干我事了。

莫须有先生挂念花子,而花子好像无内助似的。莫须有先生倒很希望同花子的媳妇儿见见,打听花子拘捕在乡公所的情形。花子的媳妇儿不见莫须有先生,因为无必要。花子的媳妇儿有个相好的,便是我们在第四章所说的卖牛肉的祸首,终日住在花子家里,其人是一光棍,是“会上的人”,作事有主意,胜过莫须有先生多多了,所以花子的媳妇儿没有见莫须有先生之必要。莫须有先生知其一不知其二,知花子的媳妇儿有个相好的,不知花子家里的事俱是相好的作主,花子则同小孩子一样。三人的感情都很好,只是三人总是联盟同竹老的媳妇儿感情不好罢了。

“谁送饭给花子吃呢?”莫须有先生见顺时问顺。

“大嫂送饭去。”

顺叫花子的媳妇叫大嫂。

“我总没有看见她。”

“在乡公所,——花子哥同小孩子一样,一个人在那里便哭,要大嫂在旁边陪他。”

莫须有先生听了顺的话,祝福这妇人了。

这是花子拘去的第三天。竹老忽然偷偷地走进莫须有先生的室内了,莫须有先生一见他,一惊,如见人影子,因为他的神色是那么的不定了。

“你回来了,很好,应该回来。躲什么呢?大家想法子解决。”

“她要我去。”

这句话表示他惧内。一切都是“她”作主。

“她又叫我回来,叫我把牛牵走,因为乡公所要来牵牛。”

此地“牵牛”一词含义甚大,若乡公所要来牵牛那当然是可以的,因为政府要来牵牛有什么不可以呢?此外只有日本老牵牛,敌人要做的事有什么不可以呢?此外“牵牛”则是大盗的代替之词了。若“牵猪”则没有什么,好比你欠了人家的债,到期不偿还,债权者便可以说:“你不还,我到你家里牵猪!”这是很普通的话了。

“乡公所要来牵牛?那是决没有的事!乡公所如果真来牵你的牛,你便到县政府去告状,我替你作主!”

竹老不答,他相信乡公所要来牵他的牛,大家都这么说。至于莫须有先生要他到县政府去告状的话,他听如不听了。按他的意思,宁可牵牛,不告状。这是他的阶级意识,不得已而牵牛可也,自己再吃苦再买牛,但决不告状。

“我知道躲也是不行的,我去把三记找回来。”

“你知道三记逃到什么地方吗?”

“知道,——也在山里头。”

“那顶好,你去把他找回来,你说我叫他回来。”

莫须有先生仿佛自信他可以把三记召回来。然而所有莫须有先生的自信惟有这个自信不坚固,说这话时,“你说我叫他回来,”很是胆怯了。同时竹老也不相信莫须有先生这句话,不是不相信,是不注意莫须有先生的话,他们已经知道莫须有先生无能为力了,他同三记已经商量有办法了,只待履行了。三记向竹老表示意见,他可以去抽签,如果中了签,他也可以去当兵,要二兄给一百二十块钱给他,没有钱打手票,另外四斗佃田由二兄各代种二斗,每年的收获除交东外代为存放,年利二分五。不过内中还除一百五十斤稻作他名下担任母亲的食粮。至于他的媳妇呢?彼此默契,他知道她不要他。他也乐得当兵去了图一个干净,即是他也不要她。人生的烦恼仿佛都容易解除,真的,当兵去,在三记确乎是解脱,他可以把老婆的缰子解掉了,另外还可以得一百二十块钱,另外每年有余粮存放。再者,“我还可以逃!”这个逃是说他当了兵之后还可以乘机逃回来。在这样自己同自己计较之下,也还有一个良心的决定,这个决定来得非常之快,他要留下一百五十斤稻作母亲的食粮了。

翌日,莫须有先生正在盼望消息,竹老偷偷地进来了,他同昨天一样神色不定,告诉莫须有先生道:

“我的牛牵去了。”

“真的牵去了?”

“牵去了。”

“昨天既然有传言,你为什么不留心呢?牛关在什么地方呢?”

“我信莫须有先生的话,这是决没有的事,所以我的牛还系在草棚里,夜里牵去了,——花子哥的牛昨夜不在草棚里歇,大嫂牵到别的地方去了。”

莫须有先生于此乃陷入深思。并不是因为失牛他也有责任,竹老相信他的话而失牛,乃是他相信这个牛决不是乡公所牵去的,是给贼偷去了的。此贼故意事前造空气,说是乡公所要来牵牛,以便你失了牛而不敢睬他。此贼必同与花子媳妇相好的人有关,是他的主意,故花子媳妇将自己的牛移地安置了。大约因为花子被捕,而竹老媳妇命竹老躲避了,故非要竹老损失一头牛不可,有此一头牛的价值,则一切费用有着落了。农村间盗牛的事,凡属“会上的人”,无论直接间接,都有关系,至少知道消息,那人正是“会上的人”了。莫须有先生对于此事十分生气,他并且气我们以前所说的那腐儒,因为腐儒同与花子媳妇相好的人是本家,彼此互相利用,腐儒需要光棍,光棍需要腐儒,有一回莫须有先生看见他们两人在龙锡桥茶铺里并席而坐,那时莫须有先生只知其一,即是腐儒同品行不好的人并席而坐,腐儒本来也品行不好,所以同座并没有关系,现在则人格发生问题了,读书人岂可以不与盗牛贼割席吗?故莫须有先生生气了。而且农人真可怜,怕官,怕保甲,怕读书人,并怕盗贼了。

“你的牛是给贼偷去了的!你糊涂,你以为是给乡公所牵去了!”

“牛是我同顺共的。”

竹老连忙报告这个事实,他同顺共这头牛,那么他只有一半的损失,至于是给乡公所牵去了,还是给贼偷去了,他再也不管,反正倒楣罢了。

“常常到花子家里来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

其实莫须有先生知道那人叫什么,故意提起竹老的注意罢了。

“牛一定是那人偷去的!你得赶快到乡公所报告失牛。据我的意思你还应该告状,那人有嫌疑。”

竹老起先怕乡公所也拘捕他,后来一日在家,两日在家,乡公所没有拘捕他,于是放心了。只是他的媳妇儿再也不串门子了,坐在门口伤心着哭了,失牛了。而且顺的媳妇儿也同顺口角了,“看你怎么办!人家家里的事带累我上当了!”她也是牛的半个主人了。

竹老听从莫须有先生的话去乡公所报告失牛,乡长又同他说话,他也大胆说:

“起初我以为是乡公所牵牛的。”

“乡公所牵牛?你真是胡说!你有些傻!时候不早了,回去吃饭。”

乡长等于在茶馆里听了一句笑话而已。这时花子已经释放出来了。三记已经抽了签,中了签,三日之内就要去当兵了。母亲叫他把一百二十块钱内拿出几块钱来买白棉布做两套内衣,内衣早已破了,当兵之后没有谁照顾了。

上面所写的是中国征兵的事实,也便是中国征兵的意义了。语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说国与国民的关系,但就中国的农民说,国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真是可怜罢了。在另一方面,中国的读书人又与国有什么关系?据莫须有先生的经验,没有一家读书人家的儿子当兵的了,而中国是征兵制!中国谈不上什么叫做“政”,“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三记后来是黄冈游击队里的士兵,队伍同新四军打仗打散了,他逃回家了。他的媳妇儿自三记当兵去后跟人逃到小池口敌伪区去了,在那里生了一个小孩子,三记是父亲。三记逃回家后,那里传信来,叫他去把小孩引回来。而且允许他一些钱,算是彼此脱离关系,而三记迟迟不去,他说小孩引回来难养。他心里倒是很惦念那里允许他的钱,但也懒得到小池口去了。他要莫须有先生介绍他到学校里当校工,因为他现在懒得种田了。关于他的事其实还有好些,不及一一细述,也还是关于抽兵,因为第二次又要他抽签了,说他回来没有退役证,第一次不算。这时他有三十五岁,三十五岁就算过了年龄,要他拿家谱去证明,他从莫须有先生那里借了家谱拿去证明,不知怎的证明又无效。他第二次抽了签,又中了签,在县自卫队当火夫,因为他年龄过了,故改当火夫。队中人问他,“你怎么也抽来了呢?”他答道,“我们是弱小民族,被压迫的。”这话是莫须有先生亲自听他述说的。他当了校工之后,也知道些新名词了。但他的话一点也不是口号,很表现着他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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