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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三日

今天九点钟醒来,就觉得满身像长了虱子似的,一无是处。睁大眼,惘然凝视屋角的鼠洞,努力追忆昨夜的颠倒迷梦,然而——已经渺无影踪。一会儿抱怨时钟走的太快,一会儿又恨它太慢,……唉,干么我的心情这样激动?我应该镇定下来,忖量一下和他见面时的措词——乃至态度。不知怎地,总摆脱不开这样的感觉:一个私奔的女人又回到丈夫怀里!

但在下午二时,预定时间快到的当儿,我的心情终于澄定了;最起码一点,我将尽我的力量使他了解我不会加害于他,……

自然是我一人进去,而且竭力减少能使他发生疑惑和惊惶的动作。

他躺在那里,仰面,伸直了四肢。我悄然走到他脚边,好像他还没觉着。我忽然心悸起来了,——他那硬直的姿势,那一头蓬松的乱发,太像一个僵尸。我走近他头部,这才看见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眼珠定而不动。

他何尝没有觉到有人进来,而且是我!忽然记起从前他和我呕气的时候也屡作此态,我惘然半晌,……哎,想它干么?

终于我们的眼光碰在一处了,但他的,是无表情的冷光。

不知是什么甜酸苦辣的情绪,逼成了我的嫣然一笑。

可是他先开口了,像要找人打架:“你来干么?你们这一套,三岁半的孩子也骗不了。你又——来干么?”

“来望望你呀,”我温柔地笑,靠近一些,“你有什么需要的话,我还能替你设法。——并且,想来你一定寂寞,咱们随便谈谈,不好么?”

这一下,炸了!他猛然坐了起来,他身下那竹榻吱吱地只管响,他大声喝道:“我有什么需要?我要自由,我要公道;

公道,自由!……”

可就在这当儿,我瞥见那小小窗洞外闪过了一个黑影,我知道那是监视我和他的,——我举手放在唇上,对他作了个暗号,还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他立刻噤声,疑虑地望住我。“外边有人监视呢!”我小声说,接着便又大声笑着道:“哎,你何必这样暴躁!你安心好了。”

他楞了一下,但又立刻连声冷笑道:“好把戏!别丢你妈的脸了!我且问你:他们指使你来,到底要拿我来怎样?别兜圈子,别做戏!”

我真急了,狠命地拉了拉他的手,做一个眼色,然后佯笑大声说道:‘什么?就是来瞧瞧你,解解你的寂寞。你想到哪儿去了?何苦?”

“狗屁!”他的两道浓眉刷的一挑,“装模做样!滚你的!”他提起了拳头,欲打未打,但那眼光十分可怕;我下了决心,即使冒一点险,也得使他对我了解,我挨近一步,正待开口,不料他象见了毒蛇似的纵身跳了起来,同时狞笑着喝道:“不要脸的,滚罢!”

我只觉得一缕酸流灌满了从鼻尖到心口,双腿像没有了似的,一沉身就坐在那竹榻上,头埋在两手里,再也制不住那滔滔的热泪。然而我心下还明白,我挣扎着忍泪抬起头来。他却站在我面前,低头凝眸看着我。嗳,那样亲切的眼光,落到我身上,这是第一次!我不觉带泪笑了笑,但第二批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了。

“你这——是真呢是假?”他轻声对我说,慌忙地瞥那小窗。

我的胸口,喉咙,都像塞满了什么东西似的,我不能说话,——半晌,这才挣出几个字来:“真,假,你瞧罢,你这——没良心的!”可是我又扑嗤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说:“可是他们派你来,到底打算怎样?”

“你先不用管这个,好么?”我抓住了他的手,“反正——哦,要是你相信我即使坏透了也还不至于来害你,那么,我有机会来陪你解个闷儿,你自去想去,好呢不好?你刚才那样子,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且不说你和我从前……还恋爱过呢,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你那样对待她,也太残酷了些!你们不懂得我们的痛苦才多而又多呢!别的不用提,要说几句心里的话,就没有个对象。”

他不作声,只点了下头;显然他对于我的话还有不少保留。

可是也不再闹了,也有说有话了。我像哄孩子似的百般顺着他的脾气,他呢,像个倔强的孩子,爱理不理。我们都不敢提到我们从前同居的生活,可是分开以后的生活,他那边是咬定牙根不露一字,我这边的呢,他既不问,难道我还自己献丑?然而当我问到他“进来”以后的“待遇”时,他沉吟一下,就尽情地向我倾吐。

十来天内,他受过三次刑,也受过一两次的“开导”;四天前,被倒吊在梁上,直到晕厥。执行那次刑讯的,是一个歪脸三角眼的家伙……我猜想来那就是G。

他指着他的腰部说:“他们打这里!我怕我日后会成了残废!”看见我眼眶红了,他勉强地笑一笑,又说:“不过也许不至于。”

我时时分神注意那小窗外面的黑影,并且我知道房门外也不会没有人。在这样情形下,我所苦的,是找不到适当的话题;我几次想要问他有没有一个好朋友K,可终于不敢出口。

烦扰而怔忡的情绪在我心上一点一点扩大起来了,我不自觉地抓起他的手来,贴在我脸上,然后,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猛可地我咬住了他的手掌,同时我的头却倒在他的怀里。

“哎!”他叫一声,但又立刻压低了口音,“你——干么呢?”“我恨你!”把他那只手移到我胸口,“我恨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多么难受!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他不作声,可是他的另一只手却托住我的下巴,慢慢地将我的头抬起:我看见他的眼光在沉思。然而他终于不说一句话。我觉得他又慢慢地抽回了他那被我按在心口的一只手。

“你讲一点从前办‘工合’的情形给我解闷儿。”

他笑了笑,似乎不很愿意,但终于一点一点说起来了;可又不是讲“工合”,而是他和土豪劣绅如何斗争。

原来他之所以得罪那乡长,无非因为那乡长垄断土产,而“工合”一办了起来,可就影响到乡长的生财之道。“凡是真心想把‘工合’办起来的,”他愤愤然说,“十之七八要被乡长、联保主任,这一流的坏蛋诬为共党,——事实上,吃官司的,哪里止我一个呢!”

在他讲述的时候,我仿佛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还像有人轻轻吁气。我看一下手表,觉得我该走了——我不能大意,如果为他,也为我自己。

我又一次挽住了他的手,默然有顷,这才轻轻放下,指窗外和门外,又指我的心,附耳对他说:“明白了罢?”然后故意扬声笑道:“你安心好了,——你细细考虑一下,明天我再来。”

到了门边,我再回头看时,他直挺挺站在房中央,也正在朝我这边看呢。我笑了笑,赶快走,经过外房,我留意看,没有别人,只有那看守的卫士,低了头似乎很有点儿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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