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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也真有点驴脾气,非顺着毛摸不行。整天价总是丧着个黑脸,好像老阴天。谁要不小心碰他一下,惹他一句,张口净说不好听的话。有那嘴强的冷笑道:“哼,我看你疟子没来,先发起烧来啦!”这一刺,那人烟熏火燎的,蹦着高叫道:“烧你娘个屁!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俺曹老虎坚持过徂徕山的游击战,凭什么干这种下三滥活!”

孟志林是个精细人,先以为他在家里叫爹妈惯的,不服说,一听这话,看透他有点心病,气不顺,无非是借着引子煞气。两个人躺在对面床上,等他气消了,孟志林有意问道:“你打过仗么?”

一提起打仗,曹老虎的眉眼都飞起来,用蒲扇大的巴掌拍着胸脯说:“你问俺?俺没打过仗谁打过?你反正国民党占了泰安后,俺们翻身大队一步也没离开。一黑夜爬一次山,一个星期没有鞋头,大冷天光着脚过大汶河,腿叫冰凌碴子碰得净血口子,儿孙子才叫了苦!你反正大大小小,俺也不知打了多少仗,直顶野战军打回来才解放。……”

孟志林听出了神道:“不了得,你真是好样的!咱们大队添了你,也算光彩。”

曹老虎的黑脸冷丁又变了,骂起来道:“光彩个屁!这回升级改编,俺只当是到前方去揍蒋介石那个小舅子,谁知是来抡大锤!你反正说吧,这个熊地方,话又不好懂,简直是出使外洋了!人家说越往前走越热,墙上贴饼子,墙头上贴鸡蛋,都能给晒熟了!”

孟志林笑出声道:“别听那些没根的谣言了。头进关前,造谣还不造得更凶,说是山海关有个大闸,雁过拔毛,一过来大闸一关,永远别想再回去。我还当是真的呢,在山海关看了半头晌,哪见大闸的影!”

话头引到这,同屋几个病号的肚子里都窝着股邪火,掺汤使水地插起嘴来。一个道:“墙上要真能贴饼子,那倒好,省得挨饿!自打过江,粮食敛不上来,一天两顿稀饭,我看哪,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这回也危险啦!”

另一个叫马蹄壳的战士就说:“这种臭地方,八辈子不来我也不想它!你听那些花舌子,先前把南方说的好上了天,说的跟画上一模一样,存心叫你来受压迫!”

孟志林问道:“谁压迫你啦?”马蹄壳哼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谁!道木那么重,谁也不愿扛,不扛又不行,不是压迫是什么?”

曹老虎把床猛一拍,说话像打闷棍,兜头就是一杠子:“俺看落后思想在你脑袋上长了毛,非整到茅厕里熏你不老实!人家革命闹翻身,你倒说革命压迫你,这叫人话!”

马蹄壳哪肯让人,也叫道:“你好,你好,就你好!自己脖子后的灰看不见,有脸说人!”

曹老虎抻着脖子嚷道:“俺怎么样?俺姓曹的要上前方,死了也光荣,谁敢说俺二五眼!”

孟志林转了转眼珠笑道:“老曹,你说打仗光荣,修铁路就不光荣么?”

曹老虎道:“你光荣你的!俺也没犯错误,罚俺当苦力,要俺的命也不干!”

孟志林翻个身,对着他的脸说道:“你这可错啦!毛主席不是说嘛,打完仗,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搞建设比什么都重要……”

曹老虎烦得叫道:“你不用胡诌八扯,谁听你那一套!”把被单一扫,蒙住了头。

孟志林一面笑一面说道:“照你这样说,人家大队长一个老革命,更不该干这个啦。”

曹老虎忽地又掀开被,瞪着牛眼说:“大队长是往家门口走,敢情高兴!”胳膊一抡,打翻了床头放的半碗水,小磁碗滴溜嗄拉,滚出去多远,气得他嚷道:“小大姐,再给俺倒碗水来!”

柳光跨进门坎,往旁边一闪,一个人点着头走进来,却是李湘。他晒黑了,头发也没理,鬓角露出星星点点的白头发,先问了问曹老虎几个人的病,然后转过脸对孟志林笑道:“你是怎回事?听说闹自由主义,差点没把柳光同志急死啦!”

说得柳光噗哧笑了。孟志林笑得挺不自然,把右手的一根指头塞到左手的拳头里,不停地转,一会说道:“大队长,你累瘦了!”

李湘用那只残废手摸自己的脸颊,反问道:“瘦了么?”接着说道:“瘦就瘦他的去吧!任务总算完成了,火车已经通到岳阳,一半天咱们就要到我们湖南了。”

柳光端着碗水递过去,顺着话头插问道:“大队长回家了没有?”

李湘接过碗去,手一颤,水撒出来,赶紧把碗搁到张小桌上。柳光也没留心,又问道:“家里总该有信了吧,都好么?”

这一问,李湘顿了顿,苦笑两声说:“嗯,都好——都死干净啦!”

满屋的人一齐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柳光望着望着,眼眶里簌地装满了泪。李湘却低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也是头十天才听到信……”

说也奇怪,自从过江后,每逢想到家,李湘心里甜丝丝的,另有一种滋味,总想有空回去看看,又苦于任务太紧,虽说离家已经不到一百里路,可是老脱不开身。他往家里写过信,没有回音,就起了疑心,一转念又责备自己道:“去吧,你别老驴破车疙瘩套,净往坏处里找!”便不再想。正赶上战士们接二连三地闹病,情绪也像发疟子一样,嫌南方苦,南方累,波动很大,各中队都组织了访苦小组,三五人一伙,四下访听江南人民的生活,好让战士明白南方的真实情况。一件新鲜事沸沸扬扬传开了,说是有个小组访到了李大队长的家里。

李湘听到信,想打听打听家里情形,中队长先来了电话,口气挺小心,婉婉转转说道:“大队长知道不知道,你家里毁得没有什么了……房子早叫地主拆光,材料有的盖了他的房子,有的给国民党反动派修了炮台。房基都掏了一米多深,眼时变成一片乱草坪了。”

李湘发急道:“人呢?”

对方说:“人没见着……听说当年你跟红军一走,国民党把你父亲抓去,跟他要儿子,没有就枪毙了!你母亲叫地主绑去,分的地都夺回去不算,连打带吊,把个老人家也活活给治死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兄弟?也叫抓壮丁的抓走了,十来年没有音信。”

这正是李湘隐隐约约担忧的事,乍一听,耳朵边还是像响了个焦雷,脑袋嗡嗡的,差一点昏倒(他流血流得太多,脑子本来容易发昏)。警卫员招呼他吃饭,他一甩头,叫警卫员出去,足足在屋里关了一点多钟,饭也没吃。大队的刘政委怕他闷出病来,要去劝他,他却先开了门出来,脸色绷紧,望着刘政委说道:“走,上现场去!”

刘政委劝道:“你的精神不大好,歇歇吧。”

李湘却道:“歇什么,我也没病!”还是去了。这天,他在现场上东跑西跑,见了工作就不要命,有时插在战士中间,亲自下手,火杂杂的好像有点发狂,简直忘了自己,可是一点不笑,叫人见了有点害怕。一天两天,他把全身都钻到工作里去,直到那一天,岳阳通车了,他才从心眼里又笑出来。他心上那些痛楚,早在雷风暴雨的工作当中磨得又淡又木了,现在当着孟志林他们的面谈起来,倒像谈着陈年远代的旧事。

柳光可难受透子,一边听一边掉泪,擦都擦不迭。李湘批评她说:“你哭什么?个人的事,比起南方广大人民所受的罪,算得了什么!”就转过脸对满屋的人说:“你们光埋怨南方苦,南方原本可不是这样。俗话说:湖广熟,天下足,——粮食不多,怎么能够天下吃的?这些年可叫国民党祸害透啦!不等割稻子,捐款条子就派给老百姓,三咕咚,两咕咚,骨头缝的油都咕咚干了!访苦组说有家姓胡的,老婆孩子一家五口,粮食叫敌人抢光了,连锅里正煮的稀粥也给倒出水去,把米搜括了去。姓胡的这一气,上山砍了些黄藤根,扫起地上的撒的米,煮了锅粥,全家老少统统毒死了!像这类人命案子,你要多少有多少!哭是不顶用的,只有赶修铁路,支援大军解放江南,好让受苦的老百姓早一天脱离苦海!”

曹老虎好像发了高烧,忽隆地坐起来,瞪着眼叫道:“俺操他祖奶奶,老子算跟他拚定啦!”

孟志林一摆头笑道:“又是上前方去!”

曹老虎叫道:“上前方做什么?俺上现场去!”

李湘道:“对,现场就是战场,咱们是该紧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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