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洪诺夫乍一到,许多工友都从眼梢打量他,嘁嘁喳喳瞎议论一气。又是外国人!小日本跑了,接着是老美,个顶个活像天神下界似的,凡人不理,说声不高兴,张口就骂,动手就打,拿着人还当个人?这一个,不定又是从哪里请来的老祖宗。……可是不对,怎么神气一点不一样?你看他飘着大胡子,两眼笑眯眯的,一来就同范子美等人去看桥,上上下下看得细到家了,碰见工友,问长问短的,毫不摆款。
瞧热闹的人转眼围上一大帮,老叶头站在最前排,挺着腰板,理着白胡子,显得年轻了二十岁,对他左右说道:“我看这准是咱们一道上的人。”
吉洪诺夫听见他的话,笑了,伸着手走过来。老叶头连忙伸出左手牵住对方,笑得满脸的皱纹堆成了堆。
吉洪诺夫挤了挤眼,故意问道:“你说我是不是一道上的人?”
老叶头端量着他笑道:“我看哪,不是考问我,没错!别瞧也是蓝眼珠,凡是毛主席派来的人,不会二五眼。”
刘政委补充道:“这也是斯大林同志让来帮助我们的。”
老叶头道;“噢,噢!我说呀,更不会错!人上点年纪,说话到底丢三漏四的。”
一个又干又瘦的工友打趣他道:“你不是不认老么?这回可不打自招了。”
老人家瞪着眼道:“用你多嘴!告诉你,郭虾仔,我年轻那时候,像你这个虾米干,十个八个也不是我的对手!”转过脸对刘政委他们说:“你看这些后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笑我不中用!我卖了一辈子力气,轮到给自己打天下了,就不信不如旁人!出水再见两腿泥,咱们到时候瞧。”
四下里嘻嘻哈哈笑起来,一齐叫他老黄忠,也有人道:“谁说你老?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吉洪诺夫朝李湘点点头,笑着问老叶头道:“你看年底通车有没有把握?”
老叶头道:“不是还有二十几天么?慌什么?不通砍我的脑袋!”
老人说起刺话道:“你几个脑袋?”“好,等通了车,过年咱们到广州买鞭炮放!”郭虾仔冷笑道:“不通还不是拖下去!横竖我吃你一顿饭,干一点活,也不指望犒劳大块肉啦。”
这些话味里明明透露着没信心。看完桥,大家回到宿营车上,刘政委从皮包里抽出张大队的油印报,递给范子美,上头印着铁道部滕部长的指示信:
我们务必争取年在底前粤汉路全线通车,及时供应解放西南大军。……全国父老兄弟姊妹及全党全军,尤其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非常盼望非常重视粤汉路的早日修复通车。
范子美看完报,轻轻搁下,眼睛望着自己嘴里喷出的白烟,一肚子不自在。这是动技术的玩意,工程又大,怎么能动动嘴就完事?国民党好发空命令,^**原来也是这样。刘政委一眼看透范子美的心事,反复说这是从人民的利益着眼,还有个国际影响,就凭铁道兵团从东北到华南抢修的经验和热情,加上工人的力量,地方上的协助,对了,还有苏联同志的帮助,什么难关也能冲破。范子美用大拇指头按按烟斗,冷淡淡地笑道:“Well(好啦),我们尽人事而听天命。”便着手研究施工计划。
范子美的计划是把当腰炸毁的桥墩子改建钢塔,坏钣梁撤下来,换上日本军用梁。这一点,吉洪诺夫连连点头。那架六十米大花梁呢,先不动,光把挡害的花栏打开,在上边另架新梁。可是花梁是偏着落下去的,依着原来的花梁另架桥,自然有个弯,早晚是个害。吉洪诺夫指出这毛病,又提了个新方案,建议把大花梁的南半截用氧气烧断,北头那三十米还能利用,使吊架吊起来,接上三十米日本军用梁,接榫处支上排架。
吉洪诺夫说得很谦虚,范子美听得却烦透了,心想我的技术是美国学来的,难道敌不过你?轻轻易易就推翻我的计划,未免太蔑视人!便故意站起身,挺着胸脯来回走,想抓个漏洞,拿话驳倒对方,可是吉洪诺夫说得头头是道,从技术上讲,简直挑不出错。范子美也忘了自己的立场是技术,愤愤地想:“中国也不是没有人才!为什么偏偏相信苏联人?骂国民党靠美国,^**还不是靠苏联?”等吉洪诺夫说完话,他使力压下口火,勉强装出笑脸道:“你这计划是不是省工?”
吉洪诺夫心平气和地说:“不省工,可也不见得太费工。最主要的是中国经济还很困难,材料缺乏,能利用的不利用,就要多耗费东西。我们到中国来,许多地方不懂,要向中国工程师学习,说的不一定对,请你们拿主意。
”范子美听了,火头稍微缓和一点,过了好半天,望着李湘说道:“大队长,这办法凑和着也能行,可是年底通车……唉!……”便苦笑着摇摇头。
李湘一扬脸说:“这不这有什么思虑的?苏联同志的意见,我认为一百个对。”
范子美心想,好,都懂得技术了,要是谁都懂,技术也太不值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