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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主顾

“哎哟!真的!霍先生,这真是一个鬼——一个黑脸鬼!要是在这样子下去,我准会发疯!……霍先生,我怕煞哩!请你救救我!”

说这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的白哲的脸上果真显着恐怖的暗影,一双乌黑的眼睛张大了,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尽了,声调也和谐他所说的语意。

霍桑坐在这小客人的对面。他把口中衔着的白金龙用拇指和食指夹着取下来,又顺势将无名指在烟上弹动了一下,一小团烟灰便落在他面前书桌上的烟灰盆中。

他的目光从那刚才说话的小朋友脸上转而向我。

他轻轻地说:“包朗,你还记得我们那位小朋友米慧生吗,这样的事真教我有些寒心。”

我默默不答,心头微微震了一震。我们的老同学米振愚的儿子米慧生,曾经和我们开过一次玩笑,幸亏霍桑的听觉特别敏锐,终于没有落进他的圈套,才不至闹成笑话。但事后思量,霍桑觉得那个小孩子不容易应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件事我曾经记过一篇《古钢表》,读者们也许已经知道。这一天竟又有一个叫做裴芝英的小主顾,带了一个鬼故事到我们寓所里来请教。这原是难得的事。

霍桑又鉴于前一次的殷鉴,才向我提起米慧生的事。

我的目光偷偷地瞧着那位小朋友。他的脸上泛着灰白色,显然为恐怖所中,身上虽穿了一件栗壳色花绸的灰鼠袍子,颈项间又围一条纯白的羊毛围巾,并且他的座椅又靠近火炉,但当他说到“黑脸鬼”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颈短了几寸,嘴唇也微微地颤动。我揣度他这状态,似乎真有什么恐怖危险的事情要请我们解决,不像是故意来戏弄我们的。

霍桑又回头过去,淡淡地问那小客人。“你说你真的瞧见一个黑脸鬼?”

裴芝英连忙应道:“正是,我已经连接看见过三次。”

霍桑道:“那末你说得仔细些。第一次你在几时瞧见的?”

裴芝英定着目光回想一下,才答道:“今天不是正月初七吗?第一次就在前天初五晚上。”

“大约在什么时候?”

“那天我吃过了晚饭,我和缓卿舅舅和宝兴、宝样四个人在客堂里掷了一回状元红。约摸玩了一个钟头,缓卿舅舅就回去。我正要回进房去,又被宝兴、宝祥拉住了,要我讲故事。我勒他们不过,只得照例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慢。宝兴、宝祥是谁?”

芝英道:“他们是我叔叔的儿子,宝兴比我小两岁,交新年才十三岁,宝祥却还小两岁。他们都在正志小学里读书。我自己是中学二年级。”

霍桑点点头。“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裴芝英道:“我讲完了故事,就进房去。那时只有九点多钟,我一时还睡不着。我想起还有六天工夫就要开学,学校里的功课荒废了两个星期。国文啊,英文啊,地理啊,历史啊,还有头痛的算术啊,差不多都要还给先生了,不如趁这空儿,打开书包来温一温。我拿出一本算术,刚才翻开第一页,偶然拾起头来,忽然看见玻璃上一个大如巴斗黑如锅底灰那么的黑鬼脸!唉!……霍先生,真怕人哪!”

霍桑吐了一口烟,仍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少年,问道:“那时候你怎么样?”

裴芝英的呼吸又增加了速度,答道:“那时我不禁大吃一惊,急急立起身来,想要叫喊。不料那窗上的黑脸一霎眼便不见了。接着我开了侧门,点了一支蜡烛,走到客堂里一瞧,黑漆漆没有一个人影。我再走到窗外天井里去照视,忽然一阵冷风突的把烛吹灭了。我益发惊骇,慌忙回到房中,还是喘气不定。”

裴芝英的面色比前更加惨白了,连他的手足都在蔌蔌地颤动。若说是伪装,我不相信这样一个孩子竟会有这么优越的演剧天才。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又婉声说:“小朋友,你别这样。这里没有鬼,你用不着害怕。我问你,那晚上你讲的故事是个什么性质的故事?”

裴芝英道:“那个故事的题目叫做‘长脚鬼’。那是看门的招弟讲给我听的。”

霍桑一听这句,不由的吐出了一口烟,扑刺地笑了一声。

他回头向我道:“包朗,这是我们阴历新年的第一案,可算一件利市呢!”

他又向芝英说:“小朋友,我告诉你。你不必再这样无意识地害怕。你所说的黑脸鬼,大概只在你的胞子里面。你在晚上讲了鬼故事,脑筋上就不免留下了一个鬼的影像。后来你回到房中,眼睛一花,便仿佛瞧见了一个黑脸的鬼。这原是你自己作弄自己。其实世界上那里有什么真鬼?你不是在中学里读书了吗?你不应当再这样子迷信了啊。”

裴芝英忽而举起两手,努力地摇着。“不,不!霍先生,这不是迷信。我素来也是不怕鬼的。若说我因着讲了鬼故事的缘故才发生这回事,那末我们讲鬼已不止一天。以前怎么不见鬼脸?并且前天和咋天晚上,我己经绝口不谈鬼,怎么那可怖的黑脸鬼又连接地发现呢?”

霍桑面带着微笑说:“据我想,后来两次,也无非是心理作祟。你第一次既然害怕了,才越变越怕。你也就越觉得真个有鬼了。”

裴芝英仍摇头道:“霍先生,你的话实在不是事实。因为我第一次见了那鬼脸以后,心中也这样想过,认做自己眼花,并不是真有什么鬼。可是到了第二天——就是前天——晚上,那黑鬼竟照样在窗上显出来!”

我的朋友仍忍耐地说:“喂,你看见的还是像上一晚一个样子吗?”

芝英说:“不!那时我不但看见一个黑脸,还看见两只发光的眼睛闪闪地转动。我急急把隔房的周妈唤起来。我向伊说明了,伊就陪着我到庭院里去照看,却是静悄悄地没一点迹影。那时候不但我吓得魂不附体,就是周妈也不由不惊怪起来了。”

我听得出神,觉得肌肤上一阵寒冷,仿佛我已置身在裴芝英所说的环境里面。

世界上到底有鬼没有?这问题还像是一个谜。一般从事科学的人固然都是主张无鬼论的,然而我们中国的伍廷芳博士和英国的奥列佛爵士,还有福尔摩斯探案作者柯南道尔勋爵,却又竭力地宣传有鬼主义。现在我听了裴芝英的说话,竟也有些模糊起来。霍桑是有科学头脑的,当然也是无鬼论的信徒。他能听信这一个鬼故事吗?

裴芝英继续道:“昨天晚上,那黑鬼益发厉害了!我因着前两次吓怕了,不敢再一个人坐在窗口,拉着周妈陪我。不料到了九点相近,那黑鬼果然又在窗外面显现出来。这时不但我一个人瞧见,周妈也惊骇地立起来。我们又急急拔了门闩,拿着蜡烛出去瞧。可是那里有什么人影?但觉得一阵寒风,使我们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我看见裴芝英脸上的汗毛孔一个个都已紧张,他的毛发果真都竖起来了。

霍桑仍含着笑容,企图松弛那小客人的神经似地说:“那末也许你的两个弟弟跟你闹着玩——”

裴芝英又乱摇着手,说:“不是!不是!。宝兴宝祥决没有这样的胆!况且那鬼出现了三次,我们三次都追出去。宝兴宝样没有隐身法,怎么一忽儿便无影无踪?”

霍桑好象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似地仍带着笑容,说:“小朋友,我瞧你这个模样,似乎你已确信你所见的是鬼,是不是?”

裴芝英答道:“原是啊。霍先生,你得知道,我们家里一到晚上,前门就关了的,天并里当然不能够有什么人出入。我所看见的如果不是鬼而是人,人不会腾空飞去,怎么一霎眼间便没有影踪?”

霍桑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家的前门可有守门人吗?”

“有的,就是招弟。”

“招弟睡在那里?”

“他睡在门房里,但门房和天井中间还隔着一排仪门。”

“这仪门晚上可门断?”

“虽不下闩,但晚上总关上的,并且那门很紧,开关起来总有很大的声响。”

霍桑丢了烟尾,凝想了一下,又道:“那末你的卧室可就在楼下次间中?”

芝英道:“正是,在东次间中。西次间和厢房就是我叔叔的书房,晚上没有人的。我叔叔婶婶和宝兴宝祥两个弟弟都睡在楼上。”

“你怎么一个人住在楼下?”

“这就因为我去年害了病,在楼梯上跌了一交。后来我怕走扶梯,就从楼上搬下来,但楼下也不是我一个人睡。我已经说过,我的后房有周妈陪我。”

“这周妈是谁?”

“伊是抚养我长大的奶妈。我六岁时母亲死的时候,曾重重地托伊照顾我,所以伊待我也像亲生儿一般。”

霍桑点点头,又问:“自从这黑鬼发现以后,你可曾告诉你家叔叔想过什么法子?”

芝英摇头道:“我起先也想告诉叔叔,和他商量商量,可是周妈不赞成,不许我说。”

霍桑的目光转了一转,忽然现出注意的神色。“喔,这是什么缘故?”

芝英有些疑迟,向霍桑呆瞧了一回,才缓缓地答道:“伊的意思这个黑鬼有点蹊跷,怕有什么人暗算我。”

“晤,伊有这样的意见?你可知道伊有没有根据?”

“据伊说,昨天晚上伊不但瞧见那黑鬼,还瞧见一道雪亮的闪光,仿佛是什么钢刀。”

“唉,有一道闪光?你也瞧见吗?”

“没有。因为我一看见那黑脸贴近到玻璃窗上,我怕得很,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瞧哩:”

霍桑低头吸了两口烟,又仰面向我点了一点头,牵牵嘴。我一时猜不出这表情有什么含意,也不知道他对于这案子是否已有些眉目。接着他又找到一个话题。

他问裴芝英道:“据周妈的意思,恐怕有人暗算你,是不是?那暗算的人是谁?伊可有什么疑惑的人?”

芝英又迟疑了一下,才道:“伊——伊疑心我叔叔——”他又顿住了不说,霍桑放下了纸烟,疑讶地说:“疑心你叔叔?怎么会?这里面总有原因,你得说明白。”

那少年踌躇了一下,才说:“我父亲生前和叔叔合开着一片仁裕酱园。前年我父亲死后,我的一份遗产,由叔叔代我掌管着,说明等我成亲以后交给我。因此,周妈恐怕我叔叔有吞产的私心,就疑心他施什么暗计。”

“这个意思你自己可也赞同?”

“霍先生,这——这——这话我实在难说。”

“你放心。我们都是能守秘密的。你无论有什么意思,尽管说不妨。”

芝英拉一拉白围巾,疑滞地说:“我本来相信真——真会有鬼。周妈一定说不是真鬼,是叔叔弄花巧。我——我——”他又忍住了。

霍桑催促地问道:“说啊。你怎么样?你想你的叔叔会不会这样子?”

芝英舔舔嘴,说:“叔叔待我还不错,不过我的婶婶却有些两样,有了好东西总先给宝兴宝祥吃。有一次,伊竟容不得周妈,要想把伊辞歇。周妈是我的母亲托孤的人,我自然哭吵着不答应。后来因着叔叔的劝阻,才没有实行。”

霍桑点头道:“原来如此。”他顿一顿,又问:“你讲鬼故事的时候,你叔叔可曾听得?”

“听得的,就是看门的招弟也在我们旁边。”

“那招弟待你可好?”

“他待我还好。他常把鬼和狐狸精的故事讲给我听,因为我欢喜听这样的故事。”

“招弟今年几岁?”

“二十四岁,常熟人。”

“他在你们家里做了几年?”

“他是去年老王死了才来的。老王待我最好,也会讲故事。老王说过,我们家里有狐狸精。他在我们的后花园里,还看见过一只黑黑的狐狸!”

霍桑吐出一串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把身子挺一挺直。他皱着双眉,现出一副极度忍耐的神气,又向那小主顾说话。

“那末你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果然相信是鬼,要不然,也许是狐狸精。但周妈竭力反对,说这件事一定有阴谋。伊说伊从前家里的邻居裘日升家,出了一件奇怪疑案(‘白衣怪’一案)是你先生查明白的。所以我和伊商量以后,伊告诉我你这里的地点,叫我悄悄地到这里来,请你想个办法。”

“那末你来看我,你叔叔不知道?”

“是。除了周妈,谁也不知道。”

霍桑从椅子中立起身来,把吸剩的烟尾向烟灰盆中一丢,摸着下颌沉吟着。

我提示说:“现在看起来,这件事还包含着遗产纠葛的家庭问题,不像是儿戏,似乎也有研究的价值。霍桑,你说是不是?”

霍桑向我瞧瞧,又微微吁口气。“是。我总得去看一看。”他瞧瞧手表,又道:“五点钟过了。我马上陪这位小朋友去走一趟。今天很冷,你在这里烤一回火,让我一个人去罢。”他就穿上大衣,戴了帽子,立即跟着裴芝英一同出去。

初春的日县虽然比残冬时长了一些,可是五点钟既过,暮景进行的顺序便非常快,黑影已经开始在壁角布置地盘。我坐在一只靠近火炉的安乐持上,眼望着窗外冥蒙的天空,沉沉地思想。霍桑自从探案以来。经历的案子固然不少,但是真正鬼怪的案子还没有证实过一次。一般人相信,人们的生命,除了物质部分,还有灵的一方面。现在科学虽然发达,它的力量还不能伸展到灵界上去。因此我虽然也崇奉科学,但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承认科学足以解释人类生命的各方面和宇宙间一切的谜。我这样于思想下去,越想越幻,我的脑思不知不觉地踏进了沉闷枯寂的哲学境界。于是那乘虚而入的睡魔便渐渐儿把我的感觉占据住了。

一串铃声突然把我惊醒过来。我敛神一听,知道是电话,慌忙走进电话室去听。

那是霍桑打来的。他的说话很简单,只说他在平等路翠乐居等我,叫我立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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