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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字集卷之三上

外篇 骈拇第八

内篇七篇,庄子有题目之文也。其言性命、道德、内圣外王,备矣。外篇,则标取篇首两字而次第编之,盖所以羽翼内篇而尽其未尽之蕴者。

予尝谓,读南华者当熟内篇,内篇熟,则外篇杂篇,如破竹数节之后,可以迎刃而解矣。

骈拇篇以道德为正宗,而以仁义为骈附,正好与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参看。

一部庄子宗旨,全在此篇。末用一句叫出‘予愧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上下俱不为,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道德之正、性命之情于是乎得之矣。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

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骈,连合也。拇,足大指也。枝,岐出也。指,手左右指也。骈拇枝指,盖手足之有异相者。言骈拇枝指虽若性生,却非夫人所同得者,故曰:出乎性哉而侈于德。

赘,余肉也,疣,瘿瘤也,盖身体之有异病者。言附赘县疣生于有形之后,却非本来之所有者,故曰:出乎形哉而侈于性。

侈之言,多也,谓之曰侈者,则知皆无用之物,而非吾人之正受。以譬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虽曰五性感动,列于五藏以配五行,而不知其非道德之正。何者?道则原无名相,德则一而不分,所以道德经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夫自道德降而仁义兴,亡羊始多岐矣。

今人但谓仁义不可胜用,而不知自大道观之,等诸骈枝,均一无用。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者也。

古之人有行之者,自以为至矣,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

夫离朱也、师旷也,自以为审音辨色为天聪明之尽矣,而不知大道之极,窈冥昏默,何音可审,何色可辩?

是以善体道者,返吾视,收吾听,丧其耳,忘其目,聪明不用也,而归于朴。老子云:‘五音令人耳聋,五色令人目盲。’理会到此,方知离朱、师旷适足阶乱,以故大道无取焉。

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擢之言,拔也。塞,如塞源之塞。言为仁者,拔其德之卓者而塞其性之流者,以此收取声闻,使天下同声附和,如鼓笙簧,曰:是人也,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吾弗可及也,故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彼所谓枝于仁者非欤?而曾、史是已。

曾、史,注:曾曰参,史曰鳅,二子忠孝之盛而仁义之则也,理或宜然。骈于辩者,滑稽如累瓦,佶屈如结绳,窜句于古人章句之中而求以自证,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求自异。

跬誉,即参同所谓‘敝发腐齿’之意,言终身以此无用之言相互推誉。彼所谓骈于辩者非乎?而杨、墨是也。

凡此皆多骈旁枝之道,而非天下之至正也,至正则道德是已。

此篇所论,乃老子‘上德不德’之疏义。儒者读之,殊觉刺眼。于此勘过,许汝抹过上头关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义何其多忧也!

今之骈枝于仁义之行者自谓正道,而不知既曰骈矣枝矣,非正正也。彼正正者,独全其所受于天之实理,故曰:不失其性命之情。情之言,实也。性命之情,浑然天成,随赋各足,无所谓合也。故合之而不为骈,无所谓枝也。故枝之而不为跂,无所谓长与短也。故长者不见其有余,短者不见其不足,是故凫胫短矣,不可续也,而续之则忧,鹤胫长矣,不可断矣,而断之则悲。何者?

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假以安排补凑,则骈,则枝,则疣,则赘,而非自然,性命之情失矣。故顺性命之情者,各适其适,无所去忧焉。

意,与噫同。仁义非其人情乎?彼为仁义者何其多忧也!多忧,谓畏天命、悲人穷之类。行仁义而多忧,则与断鹤续凫者无以异矣。 

且夫骈于拇,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馀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而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此复以手足起喻。见‘骈枝仁义者之有忧’,句法与‘续之则忧,断之则悲’者颇同,而意实不相类。

盖手足之有缺龁,骈枝之故招之也。使其无骈则无庸于决矣,无枝则无庸起于龁矣,无决无龁,又何啼泣之有焉?是啼泣之忧,又骈枝之故贻之也。

然骈者以不足于数而见忧,枝者以有余于数而见忧,其饶乏虽不同,其为忧一也。以况为仁义者以蒿目而忧世患,不行仁义者决性命以饕富贵,其善恶虽不同,其为忧亦一也。然谓之曰忧,则必不能自适其适矣。不能自适其适者,非性命之情也,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

大道既降,三代而下,为仁义而忧者,天下何嚣嚣也!嚣嚣,喧杂之意。蒿目者,心有忧劳,不欲矘视,故半闭其目,则见其睫蒙茸如蒿,故曰蒿目。蓬首、蒿目,皆词人字之新巧,庄子以前未有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又一生意,言天下自然有常然,无庸以仁义绳束之。

常然,即固然也。固然之道,谓之性成,不待钩绳规矩也而正者自正,不待绳约胶漆也而固者自固。

圣人之于天下也,无亦顺其常然,使之各得其性焉已,胡为乎削人之性,侵人之德,屈折乎礼乐之文,呴俞乎仁义之貌,以安慰天下之心为哉?

此之谓失其常然,而于所谓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远矣!呴俞者,妪抚之义。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𬙊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𬙊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若知天下有常然者乎?常然者,真常之性,浑然天成,不假安排布置而常自然。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𬙊索。𬙊,索之两股者。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是常然也,古今不二,不可亏也。亏则削其性矣,侵其德矣。

既不可亏,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𬙊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将使天下失其常然而颠倒生惑矣。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惑之大者至于易性,譬之小惑易方。今天下非小惑也,何以知其然耶?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而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何以独举有虞?舜以匹夫居深山之中,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以至玄德升闻,帝命以位,不阶寸土而有天下,是非招仁义以挠天下而天下奔命之尤著者欤?

使天下奔命于仁义,是虞氏以仁义易天下之性也。天下为仁义而易其性,圣人为易天下而自易其性。故尝试论之,三代以下,未有不为外物易性者矣。

小人则以身殉利,是以利易性也,士则以身殉名,是以名易性也;大夫则以身殉家,是以家易性也;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是以天下易性也。

此数子者,事业之清浊不同,名声之隆污异号,其于伤性而以身为殉,则一焉耳,何以异哉?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又以亡羊设喻。

读书、博塞,事之美恶不同,而亡羊则均。伯夷、盗跖,人之善恶不同,而伤性则一。论至于是,虽若骇观,然却有至理。盖人性上不可添一物,伯夷之为于性分上添了个为善念头,是以逊国而逃,谏伐而饿,残生伤性,与死利于东陵之上者等。佛书所谓‘金屑虽贵,着之眼中,何殊砂土?’意盖如此。

且天下之人,殉君子之名而为善,乃至论其极处,残生损性与小人同,则又何取于君子、小人之辩,而必欲殉其名也哉?甚言其不可殉外而丧真也。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

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末段分明指出己意。

属其性乎仁义,属如属意之属,言以仁义为吾性之固有;而属其性乎仁义,虽通入曾、史,人谓之臧,而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人谓之臧,而非吾所谓臧也。俞儿、狄牙,能别淄、渑之水,盖故之善知味者,见淮南子。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矣,吾不谓之聪。属其性乎五色,则离朱明矣,吾不谓之明。何哉?

凡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任性命之情而已矣。盖德者,浑然天成,一而不分,乃吾人性命之正理,所谓‘天下有常然’者。

若乃骈枝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则非所谓任性命之情矣。故任性命之情者,不殉外以丧真。故夫物感之交,耳目为最,任性命者非无闻见也,泯闻见而已矣。

故聪者不谓其闻彼而谓其能自闻,见者不谓其见彼而谓其能自见,自闻自见者,丧其耳,忘其目,收听返视,而复归于朴也。

夫人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有见于外而无见于内者也。谓之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清浊不同,其为淫僻均矣。

予深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此篇所论仁义道德,与吾儒殊旨,读者当具另眼。 

尔时方壶外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骈拇枝指,非性常然。骈枝仁义,天下惑焉。

小惑易方,大惑易性。虞招仁义,天下奔命。

死名死利,夷跖同筹。臧毂亡羊,何问读游?

师旷非聪,离朱非明。自见自闻,性命之情。

仁义之操,淫僻之行,愧于道德,是以不用。

外篇 马蹄第九

此篇言圣人治天下之过,其意则自前篇‘天下有常然’生下。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䇲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夫天下之物性有常然,自适其适者,可以养生,可以尽年,故以马设喻。

言马,蹄践霜雪,毛御风寒,不闲放于义台路寝也;龁草饮水,翘足而陆,不安饱于羁馽皂栈也。

自伯乐治马,而马之不能自适其适者,不死无几矣。所以然者,以损其性,故伤其年也。然则治天下者,胡为贸贸焉以损天下之性为哉?烧剔刻,以治马蹄。雒与络通,络首曰羁,络足曰馽。皂栈,槽枥也。马衔曰橛,马缨曰饰。 

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夫埴之就规矩,与木之就钩绳,皆非本性。是惟土木无知,使其有知,必以柔埏刻削为强贼矣。

度之马性,亦犹是也,而世犹称之曰: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

此亦犹治天下者过用其情以伤民性,而反谓之善治。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盖善治天下者,能不拂民之常性而已。常性者,织焉而衣,耕焉而食,人人所同也,谓之同德。同则易至于比矣。

然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一而不党也,命曰天放。天放者,旷荡于天然自有之中,而已私一无所与也。

其行填填,质而重也,其视颠颠,庄而宁也,皆以形容浑朴无心之意。

山无蹊隧,泽无舟梁,水陆之路不通,各居其乡而自相连属,即老子所谓‘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者。当时是也,民无机心,不相戕贼,故禽兽可羁而游,鸟巢可攀而瞰,群然并生并育于太和之中,此尚不知其孰为同类,孰为异类也,又乌知其有君王小人哉?

故同乎无知,其德不离,知则意见起而知识开,道理之所以日漓也。同乎无欲,是谓素朴,欲则奢侈生而文饰繁,大朴之所以日散也。

故无知无欲而民之常性得矣,安所庸吾治哉?

此篇所言至德之世,与戴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语意颇同,读者更当理会。此个景象,其在吾人,即赤子纯一未发时也,父母教之而知识开,犹圣人治之而真性失也。所以体道者复归于婴儿,论治者追隆于上古。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辟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无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此言圣人治天下之过,蹩躠踶跂,字皆从足,盖勉强不安之意。澶漫,即汗漫也。摘辟,屈折手足之意。言圣人以仁义强天下而天下之心始疑,以礼乐乱天下而天下之心始分。疑与分,而大朴散矣。

‘朴散则为器’,故淳朴不残之先,孰为牺樽乎?牺樽成而纯朴残矣。白玉不毁之先,孰为圭璋乎?圭璋就而白玉毁矣。

以况道德不废,安取仁义乎?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乎?以至文章烜而五色迷,六律作而无声混。道之所由裂也,乱之所由阶也,作者之圣俑之矣。

故残朴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𬮱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又以马喻。夫马,食草饮水,饥渴之常性也,相糜相踶,喜怒之常情也。马之知,止此而已,初五所谓机心也。自伯乐治马,有机事而后马有机心。加之以衡扼,衡扼者,车上之物,所以驾马者。月题,头上额镜,如月者也。

介,独也,倪,睥睨也,独立而睥睨,生心以求脱也。城曲曰𬮱,马颈曰扼,曲其颈矣拒人,不受羁勒也。鸷,悍鸷也,曼,奔突也。诡衔者,诈受其衔;窃辔者,偷齝其辔。

言马之知流于诡计窃盗,变态百端,要皆伯乐之治使之。以况圣人之治天下,屈折礼乐以正天下之容体,县跂仁义以安天下之心志,而民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而不可止。

何谓好知争利?当赫胥氏之时,天下不知仁义礼乐,今则圣人教之,辩其制度,审其声音,别其等杀,意谓循此由此,人道之利也,是以圣人以仁义礼乐之利诱天下,而天下归之,故曰:好知争利,圣人之过也。

孰若使天下无知无利之为得哉?故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尔时方壶外史说是篇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伯乐治马,马死过半。圣人治民,民性乃乱。

民之真性,无欲无知。素朴乃得,蹩躠奚为?

道德不废,安用仁义?朴散为器,工匠之罪。

伯乐之马,诡衔窃辔。圣人之民,好知争利。

返其纯朴,赫胥之世。

外篇 胠箧第十

夫圣人以圣知仁义治天下,而天下复窃圣人之圣知仁义以济私,则圣人之治法适足以为大盗媒,故‘绝圣弃知,绝仁弃义’而天下治矣。

篇中屡用‘故曰’,可见段段议论皆道德经之疏义。

局儒读之,未免骇汗,然意却精到,不可不深思也。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𫔎,此世俗之所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𫔎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馀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

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胠,开也。探,以手取物也。发,亦开也。三者皆盗之小者也。言人将欲为此辈而作防守,则必摄其缄滕,固其扃𫔎。缄滕,微𬙊之类。扃𫔎,锁𬬭也。世俗之所谓知者,如此已矣。然而巨盗至,则挈之而趋,惟恐其滕𫔎之弗固也。是昔为小盗防,今为巨盗积矣。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耶?

昔齐之开国,自太公始经制立法,曷尝不法圣人?法圣人,万古一日可也。一旦田成而杀其君而盗之国,岂惟盗其国哉?将并其所谓圣知之法而盗之。盖田成以私量贷公量,便是借圣人之法以济其窃国之私,然而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有齐国者十二世,非以滕𫔎之弗固乎?然则圣人之法,适足以为大盗之媒耳。

后世若操、莽之金滕,惠卿辈之周礼,皆挟此术,不可谓此老无见耳也。

十二世,庄子何以知之,此三字疑后人改窜。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逄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跖曰:“盗亦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又深一步说。天下所谓至知,有不为大盗积者耶?所谓至圣,有不为大盗守者耶?何以知其然也?昔龙逄,比干剖,苌弘,子胥,四者之忠,几乎其盛者也,彼其饬躬厉身以立天下之防,其缄滕扃𫔎可谓固矣,然龙逄斩而比干诛,苌弘胣而子胥靡,则何故?

盖四贤者,本欲以忠盖立节,故暴君得因其好名而挤之曰‘是不忠者也’,而杀之。是不惟不足为大盗防,而反为大盗劫矣。

故跖尝自言行却有道,其道即圣人所谓仁义圣知而兼之勇者也。

是善人准其道以立身,盗跖亦假其道以行劫。天下善人少而恶人多,则圣人之道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盖圣道未必害,而盗跖用之适以为害耳。

又四贤之见杀,亦受道之害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苌弘,周灵王贤臣。吴王夫差杀子胥,倒地曰靡。子胥,赐剑死者。

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承上章言,圣人之于大盗,虽不相为谋,然其道未始不相为用也。故圣人生而大盗起,如唇齿然;唇不与齿同生,而唇之亡者齿自寒;如鲁赵然,鲁不与赵同祸,而鲁之伐者赵自围。

鲁赵事:楚宣王朝诸侯,鲁恭王后至而酒薄,楚怒而伐之;梁惠王欲袭赵而畏楚援,故乘其不及援也而围赵。

言由唇齿、鲁赵之事而观,则知圣人之生,大盗之俑也,盗不足责而圣人深可责矣。

故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掊击圣人者,绝圣弃知,绝仁弃义,以示天下无肇端矣。

故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而大盗自止矣。若使圣人不死,则盗终不可得而止。虽重以圣人治之,防之愈严则盗之愈甚,重生圣人,是重利盗跖也。

盖极厌世俗之愤辞。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一法立,一奸生。斗斛、权衡、符玺之类,皆圣人所以防天下之伪而立之者也,而皆为大盗之所窃。

夫窃之小者,易为人觉,故窃钩之盗,有司得以按法而加诛。若窃之大者,阴施而阳受,鬼隐而龙匿,人不得而觉之矣,故反得国而为诸侯。

今之诸侯,皆窃而得国者也,其门也亦有仁义存焉。仁义非本心也,特假其名以济其贪欲之私焉耳,孟子所谓‘五伯,假之’是也。

以其久假而不归,故庄子嫉之而名曰窃,如曰:‘今之诸侯,其取之民也,犹御也’之意。

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夫大盗即窃圣人之法以得国,则人人逐得于得国之利而争相盗窃,虽赏之以轩冕,威之以斧钺,终不能以禁其不为。故重利盗跖而不能禁其不为,是乃圣人之过也。

盖至是而圣人赏罚天下之大权亦且几乎废矣,所以老子有言‘鱼不能脱于渊’云云。盖鱼而得渊,则鬼隐龙匿,人不得而窥其影矣,故不可脱。

脱,取而出之也。以况盗跖而得圣人之法,则阴施阳设,人不得而议其非矣。

大抵圣人之法,惟圣人用之则可,本不可以明示天下。一示天下,则人得而窃之,故曰:‘国之利器不可示人’。

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此为天下遏绝乱源,‘绝圣弃知,绝仁弃义’,本老子。又云:‘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此段分明是老子疏注。

殚残,谓尽去也。尽去圣法,则民返于素朴,故始可与论道。大抵此等说话,皆不可与局士道之。

若读退之原道熟者,此书不火,无几矣。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

削曾、史之行,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承上文‘殚残圣法’之意而备论之。

擢乱者,擢取六律之管而乱其长短。铄绝,谓焚而弃之也。攦,折其指也。工倕,尧时巧人。‘玄同’二字出老子。

不铄者,不见可欲而心不乱也。不累者,不听是非而心不动也。外立其德,言数子皆役心于外以立其德,适足以爚乱天下。爚,注云:火光销也。法之所无用,法犹佛氏所谓‘正法’之‘法’,言此辈人正法无用,抑末法耳。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言古者,以见今之不然。‘结绳而治’至‘不相往来’,语出老子。下面分明写出季世三游之风,而归咎于上之好知。

好知者,以知谋相尚也,相尚则‘高下相倾,长短相形’,而天下日益多事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朼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

此段备言好知之生乱。

夫人与万物,群然并育于天地之间,本不相仿,但以机心生而机事起,机事起而机祸深,于是有弓弩、罾笱、罝罘之事,遂使鸟乱于上,鱼乱于水,兽乱于泽,蠕动之物咸失其性。

而又缓颊之士,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簧鼓人心,方之弓弩罾戈,其祸尤惨。

天下之乱,职是之由,其罪皆坐于好知。故曰:好知而无道,则天下乱。有柄之网曰毕。削格,木栅也,捕兔鹿之用之。鸟罟谓之罗。兔罟谓之置。罘,翻车也。

故天下皆知求其不知而不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不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机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何谓好知?好知者,率求其所不知而不知求其所已知者,率非其所不善而不知非其所已善者。

盖求其所不知者,求以异乎人也,所已知则同乎人者也。非其所不善者,见在人之不是也,所己善则己之自以为是者也。

求以立异而不知本体之本同,果于非人而不见在己之非是,正谓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徒,杂篇所谓惠施、公孙龙‘日以其知与天下之辩持’,持则争,争则乱,极言其祸,将使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以至惴耎之虫,肖翘之物皆失其性,乖戾之气感召如此。

因思圣人致中和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至德之世,鸟兽可系羁而游,巢卵可攀援而匦,只为存得此个和气者在,实理实效自不可诬。

试看三代而下至于春秋战国,何等气象?此老安得不伤今而思古也?

末复总以一二语结之:舍夫种种谷实之民,而悦夫役役御人之佞;释夫恬淡无为之治,而悦夫啍啍谆复之意,不知役役啍啍求治天下而天下已乱矣!

结句软美,有无穷趣味,深可咏叹。 

方壶外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将为盗防,缄扃坚固。大盗者来,负之而去。

防民之道,圣知仁义。田成窃之,得国延世。

贤以道诛,跖以道昌。为利则短,为害则长。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殚残圣法,民始可议。

削减曾史,攦塞旷工。人含其德,归于玄同。

独不知乎,至德之世。恬淡无为,天下已治。

三代而下,知诈蜂起。俗惑于辩,坚白同异。

山川消铄,日月驰悖。谁为乱阶,惟上好知。

外篇 在宥第十一

夫天下不可以治治之也,以故圣人在之宥之,使各安其性命之情,而无不恬不愉之患,总之则无为其至矣。黄帝、尧、舜之仁义,三代以下之赏罚,皆足以撄人心而贾乱,以故论大道者无取焉。

篇中广成、鸿濛二段,乃治身治国之要枢,所谓‘以其真治身,而出其绪馀亦足以理天下’者。末复自无为中翻出个不可不为者,又自不可不为者而为之以不为。

此老识见全自道德中来,抑扬阖辟,妙意无穷,读者不可草草,最宜深味。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者,天下无之。

在者,如如自在之义。宥者,宽放自得之义。言民有常性,为人上者只宜在之宥之,使民自得,更不可以法制整齐之。所以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不淫其性,不迁其德,天下可无治矣,有治天下者哉?

古之治天下者曰尧,率天下以仁,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人性上不可添一个乐字,人而乐其性焉,是不恬也。古之治天下者曰舜,率天下以暴,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人性上不可添一苦字,人而苦其性焉,是不愉也。不恬不愉,非天德也。

非德而能久安长治者,天下无之。尧与舜,虽不可以对论,然其失民性之常则均焉耳,犹之藏谷亡羊,无论读博也。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即以喜怒作喻。人太喜则气并于阳,太怒则气并于阴,善恶之情虽则不可互论,然其伤伐天和则一焉耳。故阴阳并毗,而偏阴偏阳之疾生焉,能使四序之气不调,寒暑之和不顺,若是者,其反伤人之形乎!

故一喜虽足以快心,不如无喜;一怒虽足以舒愤,不如无怒。一尧一舜虽足以治天下,不如无治。

今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者,皆治之之过也。盖至是而民之失其常性者多矣。失其常性,于是始有乔诘卓鸷,盗跖、曾、史之行接迹于天下。

乔者,矫己而过于高。诘者,责人而过于密。卓者,特立而过于亢。鸷者,锄击而过于猛。四者,盗跖、曾、史具有之,是皆拂乱天常,灭裂和气,总为失真乱性之民。

君人者,分为善恶,定为赏罚。举天下以赏之,然能赏于赏之所及,而不能赏于赏之所不及,故曰: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之,然能罚于罚之所及,而不能罚于罚之所不及,故曰:其恶者不给。

夫以善多不足赏,恶多不足罚,则是举天下之大而不足以赏罚也,奈之何?自三代而下者,匈匈焉日以赏罚为事乎?彼方趋之避之之不暇,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欲安其性命之情者,置其赏罚,在之宥之,而偶天之性可得也。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怆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

然而性命之情,不特为赏罚之所乱也,又且为聪明圣知仁义礼乐之所乱。何者?性命之情,恬淡朴素,清静之中不可着一物,其有聪明圣知仁义礼乐,皆属伎俩,达天德者以为应迹,过而不留,不知者从而悦之,即此爱悦之心,反生理障。故悦明耶?是淫于色也,悦聪耶?是淫于声也。何以故?

人之有声有色,本于天性,加以聪明明察,则为淫乱。悦仁耶?是乱于德,悦义耶?是悖于理也。德者天德,理者天理,皆出自然,有心以为仁义,则为悖为乱。此皆甚言之辞,如佛经所谓‘金屑眼中沙’,‘景星庆云皆非太虚中所宜有者’,亦是此意。

悦礼耶?是相于技也。相之为言,助也。技,谓伎俩。悦乐耶?是相于淫也。淫,谓滋荒长乱。悦圣耶?是相于艺也。艺,谓才能。盖世有以多能为圣者。悦知耶?是相于疵也。疵谓疚病,则疵疠渐多,故曰相于疵。

此八者,皆人不安其性命之情而后有此。若人安其性命之情,则此八者,存可也,亡也可也。不安其性命之情,则此八者乃始脔卷怆囊而乱天下。脔卷者,屈曲不舒之义。怆囊,犹言抢攘,乱之意也。

然而脔卷怆囊,天下不以为乱也,乃始尊之信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过,如‘过而不留’之过,言不但尊信一番而已,又且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弟子以是而受于师,臣子以是而献于君父,朋友以是而交相劝勉,至于咏之叹之鼓之舞之,欣慕受乐不能已已。

夫若是矣,吾亦如之何哉?甚言其惑之不可解也。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到此分明说出‘无为’二字,乃一篇之宗旨。

‘贵以其身’二句出老子,亦文之奇处。以身于为天下者,以己之身为天下之身,而不以己私与之也。不以已私与之,则朴然无为而真性得矣,如此然后可以托寄天下而为之君。

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解,分解也,即支离之意。五藏,五性也。擢,抽拔也。拔出聪明,以先天下,此皆有为之治。

尸居而龙见者,不见而自章也。渊默而雷声者,不动而自变也。神动而天随者,无为而自成也。皆以形容至德无为之妙,而意义甚精。

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炊累二字颇奇。累者,微尘聚也,炊者,薰而上烝之义。注云:‘若游尘之自动。’而逍遥篇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与此同旨。

言万物同此天机,自作自息,吾惟任天之便而已,何暇于治为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又复撰出老子一段说话,以见人心之不可乱。

盖恬淡朴素者,人之真心也。今之云云,则人之妄心也。然则心有二乎?曰:妄本无体,盖因真心扰动而后生,如水之有波浪者,然波浪息则还归本水,妄心灭则彻见真心。

圆觉经疏云:‘念无自性,不离本觉。本觉离念,即是真如。’金刚科仪云:‘妄心尽处即菩提。’宗旨同此。

是知真妄不二,触境则殊。排而下,进而上,皆因境而生心者也。排,抑之也。进,引进也。言人心一或为人所排,则黯然销魂,怅然失志而下矣;少或进之,则希望高远,求益不已而上矣。

上下无常,因人起倒,忧愁苦恼,日夜相煎,其系也如囚,其恐怖也如杀,将此个恬淡素朴之心化为一段儇美之态,以侧媚乎胜己之人,尽将平生廉隅方正之气雕之啄之,殆几于尽,以求容悦于世,故曰: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

此皆惧排希进之人,用心若此,故语其燥急则热如焦火,语其战兢则寒如凝冰,语其讯疾则一俯仰之间而再临乎四海之外,方其不动也,渊然静而已矣,其动也,则悬隔如天。悬而天,如云天渊悬绝也。

忿戾骄亢而不可制者,其心之谓欤?盖信乎其不可撄也。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而尧舜则之,于是股无胈,胫无毛。胈,蔽膝也。股无胈者,薄于自奉也。胫无毛者,劳于跋涉也。愁其五臓,苦其心志也。矜其血气,束其筋骸也。尧舜之为仁义以撄人心也,可谓至矣。然犹有不率者焉,于是乎放讙兜、投三苗、流共工,以刑戮威于天下。延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何者?尧舜以刑戮于下,而汤武以刑戮施于上,故天下大骇。

故夫尧舜之勤劳与汤武之征伐,皆所以为仁义也。仁义之端一开,是以下焉者负不仁不义之名而为桀为跖,上焉者得行仁行义之名而为曾为史,以至儒者墨者各各缘此以立教,同于己者则喜之,而异于己者则怒之,有见于此则以为知,无见于彼则以为愚,以在我为善而非人之否,以在我为信而讥人之诞,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玄同之德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之真丧矣,天下好知而百姓之求竭矣。求竭,谓殚尽思虑,应接不暇。

“于是乎𬬱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

意,甚矣!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圣人既不能以仁义胜天下,于是乎不得已而以刑戮威天下。若𬬱锯、绳墨、椎凿之类,皆所以威天下者也。圣人既以是威天下矣,于是乎天下藉藉大乱,而乱之所由生也,罪在于以仁义撄人心。

故仁义穷而刑戮用,亦势之所必至者。惟其任刑以威众,是以贤者伏处大山堪岩之下以免祸,而万乘之君孤立无辅以忧栗乎庙堂之上,而世之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

殊死,谓事有参差不等,而该同以死断。桁杨,长械也,以施人颈中,若衣之有桁者。举世皆罹于法网之密,贤者远引高蹈,而乃有儒墨之徒离跂攘臂于桎梏之间。

噫,甚矣!无愧而不知耻也!吾不知天下之祸而可以侥幸苟免为也,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枘凿也。

椄槢者,桁杨之管。枘圆凿方,皆所以制桎梏者。有桁杨则必有椄槢,制桎梏者必用枘凿,其事相须,以喻有仁义圣知则必招罪戾,儒墨之徒恐未得离跂攘臂于桎梏之间而以侥幸苟免为也。

且儒墨以曾史之行为自高,自谓免于刑戮而已,岂知桀跖亦复窃仁义圣知以为盗,则是曾史之行适为桀跖之资,焉知曾史又不为桀跖之嚆矢乎?

嚆矢者,今之响箭,行劫者之先声也。曾史为桀跖之嚆矢,桀跖诛而曾史方攘臂焉,甚矣其无愧而不知耻也!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故往见之,:“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撰出黄帝一段,说归道德,以见文之归宿。原来治天下只是寓言,此则南华真经之閟密藏也。

昔者黄帝问道于广成子: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此二问甚有分晓,盖天地之精,元始之祖炁也,浑浑沌沌,一而不分,为造化之根柢,品汇之枢纽,得之则造化在手,故可以生物,可以养人。

阴阳,则后天之分炁也。官,谓主宰而调燮之,使群生各遂其生性,此便是‘致中和’的学问。合而言之,虽是一个,分而言之,前问是‘先天而天弗违’的意思,后问是‘后天而奉天时’的意思,不容无辩。

广成子言: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质者,犹云未散之朴;所欲官者物之残也,残者,犹云朴散之器。此老下子新奇,每每如此。

广成子言:自汝治天下而元气已雕丧矣。盖黄帝始以仁义撄天下之心,天下之心既乱,则所谓素朴浑沌者不期散而自散,故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日以益荒,而佞人之心翦翦。

离披解散之气,征于阴阳,验于三光,符于草木,著于人心,有如此者,寔汝之治为之也,又何足以语至道乎?族,聚也。翦翦,便捷之貌。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乃长生。

黄帝有感于至人之言,于是捐问治天下之道而问治身,所谓‘近里着己’之学莫要于此,故广成子起而善之。

至道之精,即所谓‘天地之精’也,老子云:‘窈窈冥冥,其中有精’。古今论道之公案,千圣一旨,故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

言其迥出言语色相之表,正与‘窈冥’之语相为表里。

此在吾儒,则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在吾人,若何而体之?要当无视无听,丧其耳,忘其目,抱神以静而已。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意盖如此。

若惟抱神以静,则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而形将自正矣。夫人心好静而欲牵之,人神好清而心扰之,故体道者必也其清乎,必也其静乎!

劳汝形则不能静矣,摇汝精则不能清矣,故曰: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长生。

总之,目多视则精摇于目,耳多听则精摇于耳,心多知则精摇于心,故目无所视,耳无所听,心无所知,则精不摇而神自宁。

神,形之主也。神守其形,而长生久视之道端在是矣。

大道歌云:‘神一出,便收来,神返身中炁自回。如此朝朝并暮暮,自然赤子结灵胎。’古今论道,只此数语櫽无遣。妙哉!妙哉!

“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慎汝内,握固其精神也。闭汝外,关键其耳目也。多知为败,泯绝其思虑也。如斯而论,可谓体道之至矣。

然而道有阴阳,不可不知也。吾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则见至阳其赫赫乎,而至彼至阳之源,则赫赫者发乎地。吾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则见至阴其肃肃乎,而至彼至阴之原,则肃肃者发乎天。

故太极判而两仪分,则阴主乎静,阳主乎动,而天地有官矣。阴中含阳,阳中含阴,而阴阳有藏矣。邵子云:‘阴阳之精,互藏其宅。’即此互藏之阴阳,永为吾人返还归复之枢要。

故慎守汝身,慎其内而闭其外,则吾身之物将自壮矣。此‘物’字下得不苟,即丹家所谓‘药物’也。

由是而守其一,以处其和,使彼互藏之精与吾身中之物混合为一,而后圣修之能事始毕。盖‘守一’‘处和’四字,又肯綮中之肯綮。

林鬳斋自谓看庄子颇精到,到此漫尔说过,盖缘此老不曾在丹书上究心,是以茫无印证,只将南华作为言语文字等闲读过,大是可惜。

吾今为人抉破,直泄天机亦所不恤。曰:何谓守一?老子云:得其一,万事毕。所谓‘一’者,先天真一之炁,即所谓‘天地之精,互藏于阴阳之宅’者也。何以守之?亦曰:慎内闭外而已。何谓处和?处和者,调阴阳气序之和也。参同契云:赏罚应春秋,昏明顺寒暑。又云:候视加谨密,审察调寒温。是处和也。

‘和’,即丹家所谓‘火候’也,‘一’,即丹家所谓‘药物’也。以之修身,则形神妙而道合真矣。度千二百岁而形不衰也,宜哉!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汝: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此段正答所以长生之意。盖长生久视,乃道之当然也。

‘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终’云云,物,即中庸所谓‘为物不二’之物,指道而言也。盖先天道朴,不受变灭,超形器而独存。世人不能洞晓阴阳,深达造化,却谓此生有涯,安得长世,何见之陋也!

故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上为皇者,上德行无为之道也。下为王者,下德行有为之事也。为皇为王,只在有为无为上照出,非是实语。失吾道者,上则见光,下则为土。见光,犹生也。为土,则化而腐矣。

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而昌犹言百物,人但见其返也,便谓有终有极,不知是乃失道之伦,任生任死者耳,非所语于得道者也。

今吾将去汝,以入无穷之门而游无极之野,与日月参光而与天地为常。盖天不变则道不变,道不变则吾之体道者亦不变。

故夫万物之生化无穷无尽,有当我而来者,有远我而去者,。然来者自来,吾不知其来也,去者自去,吾不知其去也,故曰:当我缗乎!远我昏乎!缗即昏意。此正发挥所以长生久视之意,诸解失之。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见,傥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闻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

前言治身,此言治天下,总以一个无知无为的意思作主,正谓‘道以其真治身,而出其绪余以理天下’。

鸿濛,气也。云将,云也。扶摇,风也,或曰东海神木。然皆寓言,不得指以为实。傥然,自失之貌。贽然,拱立之貌。

鸿濛对云将曰游,视云将曰吁,皞皞自得之意有出于言语文字之外者,想见此老一段胸襟活泼泼地,画出宛然。

愿合六合之精以育群生,即前‘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之意。

夫云将之问,盖正问也,何故鸿濛以弗知答之?曰:弗知者,正所以为鸿濛。答弗知,正所以为正答也。不观乎混沌死于窍凿,大朴散于雕琢,知识之开,大道之隐也。

再遇再问,犹以不知答之。故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猖狂,放佚之状。鞅掌,纷汨之貌。言物之游于大块者,若是乎纷纷汨汨,然其作止炊累,莫非真机之自动,故鹫自能飞,鱼自能跃,天真游衍,万象一如。体认真切,真是不容以丝毫知力与乎其间者,而朕又何知焉?

云将言:我闻夫子猖狂之教,自以为猖狂矣,其如为民所随,既为民随,则我之一身,民之放也。放谓是则是效,朕诚不得已于民矣。愿得一言而治之。

鸿濛曰:天有常经,物有常情,顺之则气序自调,群物自生,拂而乱之,玄天弗成。玄者,于穆之义。成,即顺成之成。

解禽兽之群而鸟皆夜惊,则乱经拂情之征也。何者?上古之世,人与禽兽群然而生,初无彼我,以故化化生生,咸若其性。

今也解别其群,便生嫌忌,机心一动,故鸟皆夜鸣,互相讥警。乖戾之气上干,灾变祸草木而及昆虫,有心治人之过,其流祸如此!

前所谓‘罪在撄人之心’,与此同旨。

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关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云将见说治人之过,便问补过之方,故曰:然则吾奈何?鸿濛言:毒哉仙仙乎,仙仙,长久之义。言治人者,自三代以下,流毒长久,不可药救矣。归矣,犹言子姑去也。

云将屡问,鸿濛不肯箓答之,以表矫俗之言未易轻语,故待其固请而后告之。

心养汝徒,当作一句,诸本皆于‘心养’处读之,而以‘汝徒’连下,理恐未然。心养,谓涵育优游,俟其自化,即孟子所谓‘善养’也。

徒,众也。言人心撄之则乱,养之则驯,为人上者恬淡无为,治以不治,而物将自化矣。老子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朴,我好静而民自正。’意盖如此。

又恐云将疑所谓心养者谓以有心养之,一涉有心,终非自然,故下复申其义。堕其形体者,去其蹩躠踶跂之行,以杜天下之疑也。

吐其聪明者,黜其颉滑解垢之变,以息天下之辩也。伦与物同,言其一味平等,不生分别,与物相忘,而大同乎溟涬。溟涬者,无气之始,无极之初先也。

解心释神,漠然无魂,此个‘心’‘神’二字,又当别看。解去妄心,则‘心养汝徒’之心自正,释去识神,则‘抱神以静’之神自宁,解心释神则漠然无魂矣。莫,即冲漠无朕之意。魂,即人之识神也。

夫万物芸芸,各复其根,芸芸,众多之貌,言万物虽多,莫不各有天然自有之真,乃性命之理,人物之根极也。人人自有其根,各各复之而不自知,故浑浑沌沌,常德不离。

若彼知之,是乃离之也。知,谓开其知识。知识开,则日凿一窍而混沌死矣。故物本无名,我若不生分别而无问其名;物本无情,我若顺其常然而无窥其情,则物固自复,物固自生耳。若问之窥之,则失其自生自复之理,几何而不以有心毒天下哉?

柳宗元郭橐驼传,意盖如此。一部南华,始终只说个无知无为的道理,翻出多少议论。苟能得其宗旨,则虽千言万语皆是一个印板印将去矣。

予尝谓看千卷丹书,不如读在宥一段,玄乎妙哉!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尝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馀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此下别起一段议论,与上文不相蒙,而意实相属。

盖以前面许多说话,皆矫世绝俗之谈,人多以为异己,就此便说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乎己,所以喜者,其心以为己之闻见同出于众人,人不得而议我也。

既同出于众人矣,则是己之闻见犹夫人也,曷尝求同于世俗哉?即如今人论治,尊仁义,悦圣知,此三代有道之长也,而我必曰绝之弃之,大是骇俗。

必欲因众以宁所闻,是徒揽三王之利而不见其害者也,是其见犹夫众焉已矣。以众见而治人之国,几何不侥幸而丧人之国乎?其存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

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如知之,则必不徇众见以为是,而己之独见行矣。 

夫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崇高莫大乎富贵,而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大孰有尚焉者乎?虽然,特自外物而言之耳。不曰有不物之物乎?不物之物,则道朴是也。故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者,方能物物。

连用二物字,上物字虚,下物字实。物物,谓能主张网维乎是物也。

夫苟明夫物物者之非物也,则岂但可治天下百姓已哉?将提挈阴阳,主宰造化,出入六合,而游乎九州。元神默运,独往独来,至无也而实至有也,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其视有大物者,可以同日语哉?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论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又起一头,言大人者立言以教天下,若影之随物而赋形,响之随叩而应声,无情而受天下之感,其象如此。

尽其所怀以配天下,‘配’字下得最妙。配,如‘匹配’之‘配’,与人相合而各得其宜也。尽其所怀,即孔子‘无隐’,‘叩两端而竭焉’之意。

处乎无响,寂以待感也,行乎无方,因人变化也。挈汝适,携天下而适道也。

复之挠挠矣游无端,复,来也,之,往也,言其往来自如,挠挑无极也。

出入无旁者,独来独往,无所依旁也。既无端矣,焉有始焉?既无始矣,焉有终焉?曰与日无始,则悠久可知。

盖大人之教,将挈天下而游之大道之中。真常而不变者,道也。与道合真,则形神为之俱妙矣。

故颂论其形躯,则与大道吻合无间,故曰:合乎大同。大同,宁有我耶?故曰:大同而无己。无己,焉得有有乎?故以有为有者,睹有者也,昔之君子也。昔之君子,盖自三代以下明君圣辅而言。

仁义礼乐,纪纲法度,皆自有生有则,会有变灭,故因革损益,与时推移。若睹天地万物以无为宗,则天地之友也,此非独有之人,孰能与于此哉?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而不可不为者,天也。

承上‘睹有’、‘睹无’之说,又恐人截然分‘有’、‘无’为两段。将个所谓无为者一切沦于幻空,则是大人之教为‘说断灭相’矣。盖有无、道器,本不相离,无是有中之无,有是无中之有,佛语云‘我法不说断灭相’。大人立言,语上而不道乎下,语理而不遣乎物,故物虽贱而不可不任也,民虽卑而不可不因也。

物,谓统绪万物之有名相者,民则专指人民而言。言万物虽贱,莫非朴散之器,圣人备物以至用,可不任乎?兆民虽卑,莫非我之一体,圣人厚下以安宅,可不因乎?

事虽微暧,然皆分之所当为者,不为可乎?法虽粗迹,然皆所以显吾道者,不陈可乎?义主分别,视仁则远矣,而亦不可以不居。仁主联属,视义则亲矣,而又不可以不广。礼主节制,节则止而不过,积则加厚无已,故礼虽节而不可以不积。此皆相矫之辞,具言有为之法。

佛科云:‘有为虽伪,弃之则功行不成’。玄语云:‘用铅不用铅,须向铅中作。’于此会而通之,方知三教圣人宗旨不殊。至于德也、道也、天也,皆形而上者,本不容于有为,然而无为之道,有作为基,不可以不为也。

故德则中矣,而不可以不高也。中谓中庸。中而高焉,则日进以崇德矣。道则一矣,而不可以不易也。一,谓不分。一而易焉,则变易以从道矣。天则神矣,而不可以不为也。神,莫测也。神而为焉,则尽人以合天矣。此亦相矫之辞,皆无为中之有为。

所谓‘睹无,天地之友’者,睹此而已。即是而观南华所论‘有’、‘无’,与吾圣学未始不同,但其矫世之谈未免为俗所骇。苟能会而通之,则不惟不相悖,而反相为用矣。

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

此下正言圣人有为中之无为。

观于天而不助,助,助长也,不助则为而不为矣。或于德而不累,无心积累,故不期高而自高。出于道而不谋,无心变易,则应虽异而一自如。会于仁而不恃,会如会同之会,言同于仁而居于仁也。薄于义而不积,薄者,逼近之义,言近于义而非集于义也。应于礼而不讳,讳者,拘忌之义,言节于礼而不拘于礼也。

直己行事,无心规避,故曰:接于事而不让。与民画一,无心更张,故曰: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恃即不可不因之义,而轻则轻身以徇民矣。因于物而不去,因即不可不任之意,而去则逐物而丧真矣。

夫物莫可为矣,而不可以不为者,应迹也。若以其不可不为也,而贪着其事,则不明于天之道矣。天者,自然而已矣。自然者,为而不为也。故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德亦道也,不纯于德则不通于道矣。不通于道者,安往而不生贪着哉?故曰:无自而可。然所谓道者,非谓判然与物相离也,正谓周于物而不倚于物焉耳。

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到此分明说破‘道’字。何谓之道?有天道,有人道。天道者,无为而尊者也,自然也。人道者,有为而累者也,非自然也。累者,百为丛脞之义。即观世法,君则无为而尊矣,臣则有为而累矣,故主者天道,臣者人道。

天道与人道相去远矣,不可以不察也。人君欲体天行道,而不以无为为尊,可得谓之知道者乎? 

在宥一篇,自无为说道有为,复自有为而返于无为,抑扬开阖,变化无穷。末自鸿濛、云将以下,突起三峰,断而不断,文字之妙,非言说可尽,读者宜详味之。 

方壶外史说是篇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在宥天下,恐其迁淫。不恬不愉,德乃非真。

大喜毗阳,大怒毗阴。二气乖和,其反伤人。

尧桀殊治,乱性则均。君子莅政,莫若无为。

渊默尸居,万物炊累。无撄人心,偾骄难系。

不胜而刑,天下骇异。大德不同,儒墨聿起。

离跂攘臂,为跖嚆矢。卓彼至人,绝圣弃知。

黄帝叩道,云将遇天。无知无为,物自化焉。

无为有为,为以不为,大人之教,尽其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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