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篇 庚桑楚第二十三
杂篇,庄子之杂著也,章句有长有短,总之则推本道德,为老子一经之疏注。此篇中有苦心极力之语,大类张子《正蒙》,疑庄子平生绪言缀拾于内外二篇之后者。其不可解处,诸家率多影响,然已为外史氏窥破八分矣,尚俟后也。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役,执弟子之役者也。庚桑,姓。楚,名。偏得,谓独得其道。臣、妾,指左右之事楚者而言。画然知,以经画为知者也。挈然仁,以挈度为仁者也。盖老圣绝仁弃知,故学其道者,一皆远而去之。臃肿、鞅掌,皆朴而无能之貌。
壤,犹治也,一作大穰,以为岁登者近之。洒然异之,言见其胸次洒洒,有异常人。日计不足,岁计有余者,言其无小利,亦无近功,而久则方见其有益也。
尸祝、社稷,严敬之至也。畏垒之民,盖欲尊之为君。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则以天道春生秋成,有大美而不言,所以得而然者,大道行之也。道则无为而常自然,故天地不尸其功而化自忘焉。
至人与道为体,故尸居环堵之室,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百姓猖狂焉不知所往。不知所往者,率其性之自然而无方无隅,是乃所以为道也。
今也畏垒之细民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是我必也为浅夫小人有以自见,故使民尊我敬我若此,吾愧有负于师教,是以不能释然也。‘俎豆’字,自‘尸祝’中来。杓之人,以喻褊浅。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而况畏垒之民!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墙。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八尺曰寻,倍寻曰常。六尺曰步,七尺曰仞。祥,妖孽也。无所还,无所隐,言巨者不至也,喻如褊小之地,大贤不居,则小人得以恣纵而为非。故尊贤授能以善利天下,尧舜之世盖已然矣。
夫尧舜大圣尚不能以一人治天下,而犹必假于贤能,况畏垒之细民乎?今畏垒之尊先生也,其亦望治之心有所不能自己者,先生盖已听之,而胡以不择为哉?
于是庚桑复以前喻,深为譬说。言鱼兽赋形愈大,则取祸愈速,故函车之兽与吞舟之鱼,独行离山则罔罟罹之,荡而失水则蝼蚁苦之。以故深居简出,自托于高深者,物之所以自全也,况全其形生之人而知反不逮此乎?
且夫尊贤授能,善利天下,则尧舜之事大道者,又何足称乎?垣墙不可凿,凿之则浑朴者伤;蓬蒿不可植,植之则生类者乱。尧舜之远于道也,其辩若此。
又如简发而栉,数米而炊,斗箩之量,何示弗广耶?故举贤则民皆以贤相轧矣,任知则民皆以知相盗矣,相轧则相争,相盗则相残,不知以善利先天下而适以大乱倡天下,民之趋利也甚勤,况可得而先乎?
利在子先则后其父,利在臣先则后其君,于乱之本萌于尧舜之时,而大坏极弊于千世之后。论其世,特隐而未见耳。或谓庄老之言过于激亢天下有人与人相食者,不观之众暴寡、强凌弱、知罔愚与吸民之膏血者乎?则又甚矣!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庚桑弟子也。恶乎讬业以及此言,言我将何所学而能到此乎?全汝形者,谓体其受而不亏,抱汝生者,谓守其性而不离。无使汝思虑营营,谓其去知识而不凿。如此积久而纯,乃几于道,故曰:三年而后可以及此。南荣一闻其言,自愧开悟之晚,乃复于师曰:夫天下无异目也,而盲者乃不能见,天下无异耳也,而聋者乃不能闻,天下无异心也,而狂者乃不能得,今吾之形与人之形可谓相近矣,宜其无盲聋与狂之病,乃为物欲所间耶,欲相求而不相得?
是则践形惟肖之学,趎盖不能无歉焉。今夫子教我全形抱生之说,勉而闻之,道已达于吾耳矣!达耳,即所谓自耳根入者。自耳根入者,终未浑融,恶可以及化?故庚桑子曰:夫我之教子也,其辞则已尽矣,尔之不能化也,以吾鼓铸之力微焉耳,故曰:奔蜂不能化藿蠋。奔蜂,小蜂也。藿蠋,豆间大青虫也。
盖闻蜾蝇能祝螟蛉而化之,似其才力相当也。奔蜂藿蠋能之乎?越鸡不伏鹄卵,亦复如是。子盍南见老子乎?往见我师,庶几目击道存,有不言而自喻者矣。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子何与人偕来之众,言何子与人来归之众乎?非谓南荣率众而来也。盖庚桑推尊其师,凡有疑而未化之人,皆令南见老子,故老圣因南荣之续来而发是语。南荣不察其旨,却谓己未尝率众而来,故瞿然而顾其后。
忘吾答,失吾问,只此便见南荣身分。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所谓,即指平日所言‘绝圣弃知,绝仁弃义’之语。绝知则人谓我愚,任知则反为身累,以至绝仁则恐至于害人,绝义则恐至于伤彼。绝之不可,不绝不可,故尝以三言为患。不知绝圣弃知,绝仁弃义,则反于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矣,又焉得有不知不仁不义之足患乎?趎之芒也若此。
故老圣见眉睫而知,因言而决,为发大慈悯,故言:汝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其失所天也若此,真亡人哉!
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正谓迷头弃父,佛语所谓‘可怜愍者’。求诸海者,广求之义,非谓求之海中也。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请入就舍,假先生之馆舍而卒业也。
召,求也。求其所好,即欲反其情性之意。所恶,即指所绝所弃之事。十日自愁者,困于其心,求得而未得也。汝自洒濯孰哉,是老子问词。言子洒濯身心功夫还熟也未?
但见郁乎其愁,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郁而有恶,则是胸中尚未洒然。直至愁无可愁,召无可召,求无可求,而后始为纯熟。
此段细密工夫,奈何责以十日?此南荣趎之所以欲速而不逮也。于是老子因其复见也而告之曰:夫人之学也,其要则内外两忘尽之矣。
凡人内有所桎则谓之内韄,外有所桎则谓之外韄。韄者,以皮束物之称。言人之心贵乎虚静恬淡,一接于物而不能‘过而不留’,则夺于攻取,心受外韄而繁矣,就此憧憧烦扰之中寻求本体,其如物拒于中,内者已实,故内揵而不开;一动于欲而不能与化俱徂,则思虑营营,心守内韄而缪矣,就此绸缪萦结之中寻求本体,其如已涉于感,外缘难断,故外揵而难解。
捉者,寻求之义。揵,牢关之义。此等新奇之语,如霞外杂俎,必非食烟火者之所能道。内外韄者,道德不能持,言内外交韄,则虽道德有于身者尚不能自持,况遵道而行者乎?要知道德有于身,则洒濯已熟,自无所韄,此殆其设言耳。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而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里人问病,病者能自言其状,是其病犹未甚也,喻言已能自状,其病尚浅,缘此病自十日自愁上得来,所谓无病而灸者。若再闻夫子之言,愈自惊疑,是犹饮药而反加病。
今不敢复进于是矣,所愿得卫生之常法而已矣,此正佛经所谓愿乐小法者。不知卫生之经非道德不能也,故老子难之曰:能抱一乎?能勿失乎?二句即道德经所谓‘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之意。
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此个吉凶,即道德经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者,本不待于卜筮而后知。
若民之迷,日固久矣,故以此发问,欲其有以自审。能止乎?知止乎?能已乎?知足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专气致柔如婴儿也。此皆反朴还淳之道。
至于儿子,则其德厚矣。故一下遂言: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气之和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德之共也;终视而目不瞬,精之专也。长哭曰嗥,声哑曰嗄,卷手曰握,抚手曰掜,目动曰瞬,一而不分曰共,精有所移曰偏。
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言无心也。与物委蛇而同其波,随顺而无忤也。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则卫生之经孰有外于此哉?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以下皆庄子杂著。宇,心宇也。泰定者,泰然而定。定则生慧矣,故发乎天光。天光者,谓于事物之来,不逆不亿而自然先觉,故谓之曰天,人但见其人耳,而不知其即天也。脩而得此,则常德不离矣,故曰:乃今有恒。人舍,谓人之所归。舍,训曰止。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夫人皆有能、有不能,于其所不能者而勉之,则人事尽矣。故学其所不能学,则其学也进;行其所不能行,则其行也卓;辩其所不能辩,则其辩也精。
至于知,则不必知其所不能知。盖人知其所不能知,则天也,吾人则当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斯得为知之盛。故止其所不能知,至矣。不即是者,是逆天也,必为天钧败之。败,犹弃也。天钧,犹言鸿沟。盖不即是,则故作误为而侥幸于其所难必者抑又多矣。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将之为言,奉也。言人备物以奉其身,思患豫防,常恐其有不测之事,而又敬天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宜乎足以自全。
若是而众恶交至者,则天也,而非人之所致,正如伯牛之疾,颜子之夭,皆非人之所能知,又何足以滑吾之盛德而内吾之灵台乎?夫灵台者有持,有持,犹言有主。
而不知其所持而有所不可持者,毕竟无主则虚,一有所主,则必不能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而烦恼障碍皆从此其矣。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夫人必有诸中,而后发诸外,故君子修辞立其诚,然后言而有中。今也不见其诚己而发,但见每发而不当于事理之情实。不当于事理之情实,则亦妄发而已。痛自改悔,舍其旧而图其新,可也。今也业入而不能舍,业入,谓业已入于不诚不信之中,而又屡屡更变以自掩饰,不知转更转失,所谓‘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耻过作非者往往如是。读庄子者,宁不惕然?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人诛,谓刑罚。鬼诛,谓夺其魄而益之疚。独行,谓独修于人所不见之地。
劵内者,行乎无名;劵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
劵内外,即老子所谓“左右契”也。盖劵内者,藏劵于内;劵外者,行劵于外。主人劵藏于内,而劵之中,主人无名焉,故曰:“劵内者,行乎无名。”
虽则无名,而实大声宏,人皆仰之,譬则君子之学,专务于内,不为名誉,而其为道也暗然而日章,故曰:“行乎无名者,惟庸有光。”
若劵外者,则志于求人之费而已。期费,则贾人之事也,盗夸之徒也。人见其跂而高也,以为渠魁,不知一贾人耳,何足尚哉?
大抵良贾则深藏若虚,盛德则容貌若愚。君子之与物也,深自俭约,不为侈大,如寒士然,是之谓与物穷者。然虚则能容,谦乃受益,故物莫不入焉。
若与物苟且,漫然而来者汗然而去,在学者则为道听途说之人,此尚不能自容一身,安能广受众人也?
夫无容人之量者,人将离之,故无亲。无亲,则与物睽绝,而尽人之类,皆不能与之为徒,其病源正在一个务外好高,而悦于近利耳,可不戒哉?
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此言几微之害。盖人有一念不谨而贻终身之忧者,故兵莫憯于志。嗔忿之心,甚能自戕,比之镆铘,其祸尤惨,无能避者,故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衽席之间,干戈生焉。然而阴阳,男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阴阳岂能贼人?心贪则自贼耳。知此,则人当惩忿窒欲,持其志,养其心,而不使有自失之悔,可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是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而定矣!
此准物理而论造化。道者,先天道朴。分,谓分阴分阳。成毁,谓盈虚消息。言一气周流,初无间断,而道实通乎其间。既毁矣,于是贞元会合,绝后再苏,所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物理人事,莫不皆然。其不能不分者,以备故分也。老子曰“朴散为器”、“复归于朴”,则分而不分,斯无恶矣,其如有以备何?故曰:“所恶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恶于备者,其有以备。”有以备者,居其备也。有以备,则其理其势不得不分,而成毁变灭,皆入于定数而不可逃。圣人知其如此,以故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而不居,是谓无备则无分,无分则无成无毁,故能劫外独存,而长久之道,端在于此。
大抵造化物理,出者贵反。出而不反,鬼道也,死道也。若乃灭而有实,然后为鬼之得一者耳,鬼神得一则灵。不反,则罥挂轮网,永失真性,何从而得一哉?有形谓物理,无形谓造化,故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论斯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出入无见其形,是谓天门。
此言造化之妙。出,生出也。入,死而归也。言造化之显藏,默运于无声无臭之表,而不见其迹,莫知其然,故其出也无本,其入也无窍。非无本也,非无窍也,但无方所之可求耳,故曰:有实而不见其处。故将自其变者而观之,亘古亘今,有长矣,而无乎本剽;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无门无旁,无窍矣,而有乎实理。有实而无处,上下四方一如也;有长而无本末,往古来今一如也;实有乎生,实有乎死,实有乎出,实有乎入,幻相实相一如也。然而不见其形也,而出入生死繇是焉,是以谓之天门。天则虚无自然而已矣,谁由不能此门乎?何莫由斯道也?故下文见意。
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老子云:“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无有之先,又复有无无者焉,即《齐物论》中所谓“未始有无也者”是也。圣人有见于此,故藏神乎是。盖惟藏,则虚静寂寞,而万有之根基于是乎立矣。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物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死生有无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夫始有物者,无死生,无始终,溟溟涬涬而已,此在太极未分之先。其次则言有物,有物则方生方死,方始方终,故以生为丧,以死为反。丧,谓亡失于外。反,返其真也。《齐物论》云“弱丧而不知归”,亦是此意。盖至是而浑沦之体判矣,故曰:是以分己。
又其次者,则言始而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是以无有为首,以有生为体,以死为尻。尻,尾也,物之终也。“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既知其分,又知其一者也。
三者之言,虽次第不同,而皆未离于宗。譬则楚之公族,昭氏也,景氏也,以戴而著者也;甲氏也,以封而著者也。戴,谓人所推戴。三氏虽分,本之则一公族而已。非一也,而亦何尝不一哉?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此章鄙人之见小,而广以一体同观之义。言有生,聚气耳,如釜底烟气聚而成黡。既云聚气,则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得妄有分别?今披然而曰移是,非所言也。披然,解散之貌。移,即孟子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之移,谓变其常也。夫人自有常耳,而尝言移是,岂言之当乎?虽然,亦有移者,则时之所遭,人不可知也。取诸其譬,如腊祭之膍胲,有可散、有不可散者,故以为可移而不可移之喻。膍,牛之百叶也。足指曰胲。二散字,上作上声读,下作去声读,其义自明。可散,谓散置于鼎俎之间。不可散,谓分散于人也。又如室之有庙、有寝、有偃,观室者遍而造之,则见其移祖于庙,移憩于寝,移溲于偃。偃,屏厕也。以为有卑高贵贱之分,为是举移是,而不知膍胲一体也,庙偃一地也。今人但见其可移耳,而不见其有不可移者在,故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请尝言移是,是以有生者为本,而以其所知者为师,因乘之以生是非。以生为本者,谓以己作主,知己之贵则贱人,知己之知则愚人,知己之荣则辱人,是皆以知为师而乘是非者。用是因实求名,循名责实,谓果有名实,莫不以己为质,而使人皆取节焉。以己为质,即以有生为本之义。质,如“义以为质”之质。节,准则也。夫以知为师,便以生是非;果有名实,便以己为质;使人节己,便以死偿节;直至钟鸣漏尽,而犹不悟本来之无我。人心之移,一至于此。今人少有得志,便谓今非昔比,常将我身作主,要使人人承奉于我,山林游戏,行尚辟人,索居闲处,尚御冠服,得非以死偿节之谓乎?若然者,是以己之用者为知,而以人之不用者为愚,以己之通者为荣,而以人之穷者为辱。古之达人不作是观。言移是者,今之人也,是蜩与鸴鸠同一自足于枋榆之下者也,何见之小哉!夫惟蜩与鸴鸠乃同一见,而我又与之同,故曰同其同,鄙亦甚矣!此条,不知从前诸老作何见解。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蹍,踏也。踏市人之足,则辞谢以放骜。兄塔弟足,则以气而嘘,妪拊之而已,无庸谢也。若父母踏子之足,则并与妪拊而忘之,故曰:大亲则已矣。
夫蹍足而辞谢,礼也,礼以相伪。至礼则质任自然,不见人我逊让,故知亲之已矣,真至礼也。至义则不待物物裁制而皆得其宜。至知则自然先觉而已,故至知不谋。至仁则无所不爱而已,故至仁无亲。至信则不待金玉以为质,故至信辟金。此皆‘至礼不人’而绪及者。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彻,撤而去之也。勃,悖乱也。谬与缪同。塞,障碍也。君子之志也,则当志于道德,一有富贵严显其名利之心,则夺于外诱,而吾之志因以乱矣。
容,身相也。动,举四体而言。色,容色也。理,言之文也。气,则兼声于色而言之。意,思虑也。六者在心,则绸缪纠结,不能自解,故曰心谬。
德者,浑沦不分之谓;淆之以情,则窍凿多矣,故足以为德之累。道则虚无自然而已,无去就,无取予,无知能;有之,则适足以障道。
此四六者,不荡于胸中则胸中则胸中正。正,如‘各正性命’之‘正’,言‘适得吾体’也。正,则攻取不得而夺之。故正则静,静则定而生慧矣;故静则明,明则表里莹然。渣滓浑化而虚矣,虚则恬然淡然寂然寞然,而一无所为矣。然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万变不足为之挠,岂复为四六所累哉?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
天下莫不尊道而贵德,故道者为德之钦。降本流末,人物乃生,生则品物咸章,而光辉发越矣,故生者为德之光。有生者,有生生者,故性者为生之质。
率性而动,则百为出焉,故性之动谓之为。为而根于性,则虽为而实无所为矣,加之以人则伪,伪则失。
失,即老子所谓‘失道’、‘失德’、‘失仁’、‘失义’之失。庄子分明是老子疏注。
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知者,与物为构而生。谟,谋谟,谋生于意识。德性之知则不如是,盖德性之知有所不知,如赤子之睨然视物而不起于分别,其有所动,又皆不得已而后动者,故不得已而动谓之德,动而非我谓之治。我,即释氏所谓‘真我’。治,谓五官效职,百体从令。
此便是性之动者,是皆出于自然,而不以一毫人为参之。德与我皆在内,动与治皆在外,其名若相反而实则相顺者也。相顺,谓外皆顺于内。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人者,唯全人能之。
羿巧于中的而拙乎使人无已誉,谓其有以自见也,圣人亦然。若工于天而又俍乎人,惟全人能之。全人者,至人也。至人无己,至人无名。
虽虫能虫,虽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能,即孟子所谓‘良能’。物有万不齐,皆谓之虫。惟虫能虫,谓能不失其本性也,如鸟之飞,鱼之跃,鴚之鸣,马牛之蹄齿,皆能自率其天性而不失其为虫,故曰:惟虫能虫,惟虫能天。
然虫而谓之能天者,进物而言之也。人则一天而已,况全人乎?若全人乎?若全人,则不知何者为天,何者为人,故曰:全人恶天?
且天之未始不为人,人亦未始不为天,知天人之为一体者,自尔不生分别。此尚不知人之能天,而况天之在我者乎?故曰: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何相异也?
若使其知我之能天,则终有我见,斯不得谓之全人矣。全人,即至人也,至人无己。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
羿必得雀,威力使然也,故有力者得人。虽然,亦必因其所好,可笼而致也,如伊尹、百里奚有志于霸王之业,然后汤与穆公得而有之。若使胸中洒洒,一尘不挂,乌得而有之哉?介者拸华美而弗饰,外毁誉也;胥靡登危险而不惧,遗死生也。彼二子者非人也,乌得不为所笼哉?
介,兀者。胥靡,刑徒人也。画,画衣也。拸者,弃意。
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复习,犹言服习。夫人不能忘情于人,于是始有馈遗,不馈而忘人,则无人之情矣。有人之形,无人之情,非天人乎?
无人情者,敬而不喜,侮而不怒,无喜无怒,则怒出于不怒矣。此个不怒,乃未发之中,在未怒之先有;常能养得此中,然后发而皆中。出怒如此,出喜可知,其有为也亦然。
故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无为非块然也,不得已而应之,虽为犹不为也。故欲静则须平其气,欲神则须顺其心,欲有为而得其当,则必缘于不得已。
‘欲静’二句,起下之词。平气者,谓调息而后归于静也。欲神则顺心者,心无物忤,然后存神而应妙,以喻有为而欲当者则必缘于不得已。不得已者,自然也,天也,圣人之道类是也。
于是方壶外史为作乱辞:
庚桑居垒,匪杓之人。南面不释,奈此细民。
鸟不厌高,鱼不厌深。藏之深眇,乃全其身。
贤能善利,奚足以济。乱首唐虞,末流千世。
南趎讬业,庚桑尽辞。南见老子,三患生疑。
十日自愁,内外兼鞴。饮药加病,卫生而足。
能抱一乎?能儿子乎?槁形灰心,莫知所图。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止所不知,天钧弗伤。
敬中达外,备物将形,人不胜天,奚以滑成?
不诚而发,每更为失。明惧人非,幽虞鬼责。
券内无名,物则人之。贾人期费,人见其跂。
兵憯于志,寇大于心。道通成毁,所恶于分。
无本无窍,出入天门。藏心无有,美厥灵根。
有生者黬,移是则非。蜩鸠也哉,胡见之微?
蹍足辞𪉑,大亲则已。至礼不文,至人无己。
四六不荡,归于静明。无为无失,惟德之钦。
惟虫能虫,惟雀可笼。不馈忘人,天和乃同。
杂篇 徐无鬼第二十四
此篇多有隐晦难解之语,如层峦叠嶂,争奇献怪,游涉此者,甚可新人耳目,长人意见。读庄子到此,不得草草,三复愈有深味。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轶尘,不知其所。”武侯大说而笑。
夫山林之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各安其性命之情,自适其适而已,无所病苦,安所取劳哉?而武侯则固劳之,故无鬼借其意而反之曰:我则有劳于君。盖君将盈嗜欲,滋好恶,则逐物丧真而内者病矣;内外交病,君之可劳莫甚焉。而武侯超然未有以对也。
少焉。无鬼语之以相狗焉,盖因论狗马,而相士之道实寓言表。狗之下者执饱而止,执饱,谓以搏执求饱,得饱则止,是狸德也,不可用也。
中之质若视日,视日者,蒿其目,其心若有思乎,然神已专于内矣。上之质若亡其一,盖并其思而亡之,嗒然如南郭子綦之丧耦,渻子养鸡所谓‘望之若木鸡’者,亦盖类是。
盖执饱者见可欲而动,精神发露,一试便休,此喻士之无养者。视日,则似有所养矣,是故可以迫之而动也。若亡其一,则全不欲试者也。全不欲试者,然后能大有所试。
孟子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准之相马,亦复如是。夫国马者,方圆曲直,动合矩度,即国土也。若夫天下马者,若恤若失,若亡其一,恤与失者,惛惛闷闷,全无发扬厉蹈之意。
庄老立论,主意只在凝神守气,千言一旨。吾儒所谓‘不专一则不能直遂,不阖聚则不能发散’,只为有见如此。武侯一闻此言,大悦而笑,笑不笑,一时则不可知,一时则不可知,然著书者直是自信,具耳目者可以相悦而解耳。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藿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夫诗书礼乐之文,与金板六弢之略,文则可以经邦,武则可以戡乱,故曰奉事而大有功者。而君未尝说之者何?盖以腐儒之空谈与策士之権说,人主厌闻久矣,今也一闻狗马之论,无所因袭,独见之言,以之相士则得士,以之养心则得心,诚哉其为真人之言、空谷之謦欬也,焉得不跫然而喜,大说而笑乎?虚空,空谷也。柱,塞也。鼪鼬之径,山蹊之间,鼪鼬所由之处也,而藜藿塞之,荒凉可知。
踉,欲行貌。位,处也。言行行且止之时,偶闻足音,已自不胜其喜,况又闻亲戚昆弟之謦欬乎侧,其喜又殆有甚焉者。
此段曲体物情,以喻武侯久不闻人言,今又幸得闻至言,分明讥笑魏国无人,而前之所说,纵横椑阖,皆非人言也。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言先生老矣,若就寡人之养而来,则当备酒肉之味以奉先生,若有意于寡人,则相与以图社稷之福。
于是无鬼又就‘养’之一字生下意来,言君勿谓万乘之养与匹夫不同,凡天地之养一也,其以为万乘、匹夫者,所处异焉耳,犹之登高,居下者然。
夫物有各足,登高不能长,居下不能短也,而君独以为高为长,而苦短者下者之民,嗦其膏血,以养在己之耳目口鼻,自以为得矣,而不知己之神不自许也。夫神也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和之至也,故好和而恶奸。奸之为言,乱也。
今以声色臭味之尘,荫其六根,贼其天和,不谓之病而何?夫是数者,皆有生之养所不能免,人则不能病也,而君独病之,何哉?于此深思而自得之,则知老子所谓‘生而动之死地者,以其生生之厚’,而‘益生日祥’之旨,可以引伸而得之矣。
武侯曰:“欲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偃兵哉!
此下正言图谋社稷之福。爱民,仁也。偃兵,义也。仁义以为国,无不可者,而无鬼则以为不可者,谓其为之以有心也,何者?有心爱民,则姑息之政行焉,是虽曰爱之,而其实害之也,故曰:爱民者,害民之始。有心偃兵,则警备之防驰焉,是虽曰偃之,而适以造之也,故曰:偃兵者,造兵之本。大抵天下之事,最不可以有心为之。
若自此为之以有心,则虽足以成仁义之美名,而不知反为不成之始。故成美,恶器也;弗成可也,又况成之以有心乎?有心,则虽为仁义,而且几于伪矣,君子无伪乎哉?
盖当时之诸侯,多有假借仁义之名以求济其贪欲之私者,故无鬼言此以警之。何谓成美恶器?凡造化物理,成之于先者,必亏于后,故始于治,常卒于乱。至人深达化权,故一以无名之朴镇之,而不以成美自居。
夫形固有造形者,无形则无造矣;成固有伐之者,无成则无伐矣;变固有外战者,心平则争息矣,是盖‘不为祸首,不为事先’,无心顺应,修胸中之诚而勿撄,则既无害民之端,又无造兵之本,所以为得。
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徒骥于辎坛之宫。丽谯,宫楼名。鹤列,陈兵也。徒,步卒也。骥,骑射也。辎坛之宫,社稷之地也。
夫严肃之所,自合清虚,神明之舍,本宜靖衪,以况心本无生,忽然起念,则是鹤列于丽谯之间,徒骥于辎坛之宫,失常之变,莫此为甚。
原其爱民偃兵之初心,不过藏仁要人以为强国之计,是谓藏逆于得,以智为谋,以巧取胜,以战天下于才术仁义之中,以兼人之土地,而杀人之士民,收其子女玉帛,以养吾耳目口鼻之私,以快吾神,而不知吾神受内战之伤亦已多矣。
如是,则所获不能补其所亡,所得不能济其所伤,其战也,果孰为胜?胜安在乎?君若勿已矣,勿已,即无已之意,谓欲已之而不止,则莫若修吾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与物撄。
修吾之诚,则绝去仁义之几伪者,一味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自然与天地之实理相应,而凡事物之去来顺逆,自然各适其适而不相撄乱。夫民命生死皆悬于君之一念,如是不与物撄,则无心变外战之患,而民之死脱矣,又何惧夫兵之为害而以偃兵为哉?
盖直说道个‘行无行,攘无臂,仍无兵’的地位,非至德,其孰能与于此?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方明、昌寓、张若、謵朋、昆阍、滑稽兼帝为七圣,皆寓言也。大块,即大道也。两‘亦若此而已矣’,皆指牧马而言。
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言雨少有知觉,便自游于有方之内,与物为构,渐觉瞀昧,长者教予乘彼方升未艾之日车,游诸襄城之野,无物可见,障碍少除,今又且复游乎六合之外,喻彼学问无尽,进得一步又有一步,透得一层更有一层。
黄帝见童子之言,知其非凡,固请问为天下之道。为天下,亦是寓言,老子所谓‘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知其不得已。’盖为天下,即治身也。童子大朴未雕,无事返还归复,故曰:为天下者,诚非童子之事。
虽然,有道存焉,敢问为天下之道而已。小童曰:夫为天下者,奚以异于牧吾马哉?齿草饮水,顺其自然,去其所以害吾马者而已。今于百姓日用之中,而去其所以害吾身者,则治身之道岂复有余蕴哉?于是黄帝稽首再拜曰:天人也,真吾师也!作礼而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夫人情乐于自见而喜于有所试,故知士无思虑之变,辩士无谈说之序,察士无凌谇之事,则己之才一无所试而不能以自见,故不乐,然皆为物所囿者也。至人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奚乐奚不乐哉?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法律之士广治,礼乐之士敬容,仁义之贵际。
招世者,招摇于世以自见者也,其人也,砥砺名节,卓然兴起于朝廷之上。中民之士,务求得民之心者也;荣官,谓以官守为荣。筋力之士,则孟贲、乌获之徒也;矜难,谓胜人之所难胜,举人之所难举。勇敢之士,聂政、荆轲之类也;奋患,谓自奋于忧患之中,而威武有所不能屈。
兵革之士,士之急功者也,故得战而乐。枯槁之士,士之苦节者也,故得名而止。法律之士,法家者流也,广治,谓广其治世之具。礼乐之士,缝掖、章甫之辈也;敬容,谓饲其动作之容。仁义之士,居天下之广居,行天下之大道也,不得志则不能与民由之,故贵在际时。言士之品不同,而志之所存各异,然皆非尊道而贵德者,特有方之士云耳,非至人也。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有器械之巧则壮。
比,即比周之意。草莱之士,辟除草莱以自封植也。农夫秉耒耜以求食者,故非此人不比。市井之士,招集商贾之人也,故商贾非市井之士不比。庶人有常居之业则旦暮劝,百工有一艺之精则精神王。通前后所论,皆易于物者。
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
贪夫所重在积,故钱财不积则贪者忧。夸者所贵在权,故权势不甚则夸者悲。物谓物力,势即权势,总上二者而言。乐变,谓喜于更张以自夸耀。此去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何啻天壤。
遭时有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夫出为无为,则为出于不为,圣人不能违时,遭时之我用而不能以无为者,顺也。比于岁功,当春而生,当夏而长,当秋而杀,当冬而藏,物则有变有易,而化工元气则有不物于易者存,此便是出为无为之意。若夫外驰其形,内驰其性,汨没于万物之中,而终身无所归复,此则所谓物于易者,逐于末而丧其真,悲夫!细味此,亦前数条之结语。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夫射者以鹄为期,故射必中鹄而后始见其为巧。若非有前期,则凡舍矢者皆云善射,而天下皆羿矣,而可乎哉?以喻天下必有公理以为是非之准的。若非有公是,而各是其是,则人人皆尧矣,而可乎?
而惠子均谓之曰可,此便是惠子强辩,要与庄子相反处。于是庄子诘之曰:若不论公是而但各是其是,则设以儒、墨、杨、秉四人合夫子而五,相与上下其议论,学既不同,论当各别,使无公是者以正之,则未知果孰为是也?或者若鲁遽耶?遽之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鲁遽曰:非吾所谓道也,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耳。盖冬至阳生,阳生则人皆喜热,故爨鼎而无燥渴之烦;夏至阴生,阴生则人皆喜冷,故履冰而无栗烈之患。
吾之道则不然,吾将示之,乃为之调瑟。盖鲁遽捏怪,因其弟子之无识,而故以此诳之。废一于堂,废一于室,废者,废其两瑟之柱而使之调不成声也。瑟既废矣,我却从外命之鼓宫,则堂上室中之弟子自然移其柱而调宫;命之鼓角,则堂上室中之弟子自然移其柱而调角;又或改调,一弦于五音不合也,则堂上室中二十五弦一时齐动,必使其声未始有异,而后音之君已。君即柱也。已,止也。
如此隔壁而调,音响相应,如合符节,大是奇特,不知非关已有道术,彼自知无亦各是其是,而未知其果孰为是者耶?杨,杨朱也。秉,公孙龙名。
惠子曰︰“今乎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谪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相拂以辞,谓抗其辞以相诤也。相镇以声,谓厉其声以相厌也。言儒、墨、杨、秉之徒,与我相辩若此,而卒屈服于我,未始吾非,则吾之是何如耶?不知道以无诤为贵,相抗相镇非道也,无有是处。
庄子且不说破,直连举三事作譬,用以戏剧惠子。齐人蹢子于宋以为阍,其命阍也不以完,盖古者以刖守门,故子欲为阍,则必蹢之而不欲其完;至求钘钟,则束之缚之,惟恐缺坏而不完。
夫在己子则不欲其完,而在锺也则必责其完,自恕于己而求备于物,惠子之与人辩也,亦复如是。
又有求于唐子者,唐,亡也,子已亡失,则当远求他郡,今乃求不出境,终亦遗失而已,故曰:有遗类矣。求唐子者,将求而出域乎?将不求而出域乎?
又楚人寄而蹢阍,夜半逃归,足未离岸而即与舟人相斗,斗可得乎?吾恐夜半无人之时,必为舟人所挤,适足造怨而已。为蹢阍者,将斗而造怨乎?将不斗而求容乎?此时此地分明斗不去矣。
今惠子守其一说,而不知深究精微,远讨训典,与求亡而不出域者何异?然其说终不能行也,则亦夜半斗舟之蹢子耳,不亦诚可笑哉!
末篇言惠子日以其知与天下之辩持,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以胜人为名,则惠子之为人可知矣。
又按:求唐、斗舟二喻,深可䌷绎,一则喻其失之也远,一则笑其虽夜半无人亦将斗不去也。
庄子之文善于戏剧,此类可见。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垩,白泥也。漫其鼻端如蝇翼,言薄之甚也。鼻端固难斲,而垩薄又难之尤难者,乃匠石运斤如风,垩尽去而鼻不伤,匠石之技可谓精绝矣!然非有立不失容之郢人,则匠亦无所施其巧者。是郢人者,匠石之质也。质,如‘绘工以素为质’。此喻必有惠子之强辩,然后我得以其说穷之。
自惠子死,则天下无与我相持者,而我亦无与之言矣。盖惠子真是木强,说他不倒,如郢人之立不失容者,若一折便到倒,则何俟多言?今天下之为惠子者岂少哉?独使之人费词以穷之,难矣!难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谓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疾病,言病甚也。可不谓云至于大病,犹云:设有不讳,至于大故,则寡人何以讬国?公之意,盖已属意于叔牙,而仲则固谓之不可。牙之为人,洁廉善士也,廉洁之人,率多峻峭,而无休休有容之度,故善不己若者不比,一闻人过则终身不忘。
相臣之道,受国之不祥,含人之垢,纳人之污,惟恐先己而后人也。今也以若人而讬之国,彼必将以皦皦之行,上钩其君以致声誉,而下强人以所难,强则逆下,逆则无与无辅,吾恐不久将得罪于君矣。
勿己,则则隰朋可。隰朋之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正言若反,故此等言语大能警俗。上忘者,忘其势分之荣也。下畔者,使人忘我,若畔而去之也。
皇者,修夫德者也。人有不由于道德,则是不若于皇帝矣,故愧之。使人人皆由于道德者己之心也,不若于己之心者则矜之。分人以德谓之圣,朋其圣人也;分人以财谓之贤,朋其贤人也;以贤下人则得人,朋其下人者也。
之人也,于国有不闻也,于家有不见也,漠然而无为,寂然而无名,是隰朋之行也,故以之属国而可。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委蛇,自得之貌。攫搔,便捷之状。见巧,以巧自见也。王射之敏,使疾射之也。射之者疾,而狙之博其捷矢者亦甚给,狙之能若此,宜乎足以自全,而不知适以速其死。
故王命左右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颜不疑而成戒之曰:惟此,狙伐其巧,恃其便以骄予,故至此殛也。
嗟乎,汝无以色骄人哉!色字所包甚广,富贵则有骄泰之色,贤劳则有矜夸之色,施予则有恩德之色,尊上则有傲慢之色,是皆内无所养,故不能忘己而忘物,取祸速戾正在于此。
不疑一闻其君之戒,亲贤友善,锄去在已旧习之荒秽,深自贬损,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嗟嗟!颜不疑可谓勇于从善者矣。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固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物之尤,言夫子于人物之中称之为最,而灰心槁形若此,亦将何以自见耶?子綦言:我固不欲其自见也。盖昔者居于山穴之中,齐侯田禾一来睹我,而国人三贺。三贺者,贺其得贤也。是我必有以自见,如人之鬻物者然,是以闻名而来。
名之所由著,实之所由丧也。吾尝悲夫人之自丧者,人皆明于责人而暗于责己;吾又悲夫悲人者,知悲人之悲而不悲己之悲,则所以自治者疏矣;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乃日远矣,始觉所造之进也。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
古人于此言矣,言古人饮酒,于此率多以言陈纳诲,盖启夫子有言之教:吾闻圣人有不言之教,而吾未尝语人,今则于此语之。
夫官僚弄丸而难解,叔敖寝羽而投兵,乃知天下之事,无心于为者得之,丘亦何言之有哉?愿有喙三尺而已矣!凡鸟喙长者多不能言,如鹳鹤之类。
夫子之言止此。庄子断之曰: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彼之,谓二子是也;此之,谓夫子是也。
夫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德而总乎道之所一,言而止于知之所不知,至矣。而今之为德者曰仁曰义,则不能总乎道之所一也;今之言者高论广谈于六合之外,则不能休其所不知也,谓之何哉?
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
承上绪论,道者,先天道朴,一而不分,失道而后德,于是始有‘四端’、‘万善’之名,要皆有心为之,而去自然者远矣,故曰:德不能同。知既非人之所能知,则虽有强辩,而亦不能举之以示人,故曰:辩不能举。
今之以儒墨名者,类同其所不能同,举其所不能举,曰‘吾斯之谓道也,斯之谓知也’,岂不裂道畔知而以其学术祸天下哉?故曰:而凶矣。
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
海不择众流,无所不纳,而后为大之至。大人兼包天地,润泽万物而不知其谁何。一海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故生无爵而死无谥,实不聚而名不立。大名难名也如此。
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善言,即今之所谓能辩者,人尚不以为贤,而况许之为大乎哉?盖大无名相,迥出言语思议之表,不可为也,有心为之则不足以为大矣。夫为大尚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哉?德,则指仁义圣知而言。
大则道也,德则道之降焉者也,为德,则所谓‘下德执德’而德非其德矣,其可谓德乎哉?夫大则备矣,大备者莫若天地,然天地奚求焉为大备也?无心自然而已矣。知大备者,无求也,无失也,无弃也。何者?性分之中,万物皆备,何假于外而曰求?何假遗忘而曰失?何可舍置而曰弃?
是故知大备者,不以物丧己,反之于身而各足也,循乎邃古而不摩也,此大人之诚也。诚,即释氏所谓‘实际理地’。大人之大,大于是而已。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夫非望之福,有道之忧也,惟知者能深知之。梱有国君同食之相,常人方自庆幸,而子綦则固忧之,何者?谓其非所致而致也。古之人积功累仁,如禹稷之躬稼,大王之迁豳,莫不有深厚之泽及天下万世,而后子孙阴受其福,是谓牧也而牂生,田也而禽获,有所自来,无足怪者。且夫尽酒肉之香味入于鼻口而不知其所自来,宁无怪耶?
今吾之于世也,淡然漠然,一无所为,邀乐于天,邀食于地,即所居之位,乐日用之常,不与之为事功,不与之为谋虑,不与之为怪异,乘天地之自然而不与物相撄乱,委委蛇蛇,不见其有宜人之事,而天乃以世俗之福偿之,何耶?殆怪征也!
非我之致,其天与之而不能逃焉者乎?此便是老子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惟有道者知之而不处焉。
未焉而梱为盗获,刖之而鬻于齐,为蹢阍者,食肉之相果验,而怪征之说信不诬矣!
牂,牝羊也。室西南曰奥,西北为宎。渠公,注:屠者也。当其街,故常有肉食。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斲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夫圣人之为仁义,非以利天下也,而其究也,适为开利之端,盖仁义则不能不爱利乎斯人。而天下之人,爱之则亲,利之则至,凡其亲爱我者,皆其利赖我者也。是天下之利仁义者多,而捐仁义者寡。捐仁义者,与之相忘而不知帝力之何有者也,是在隆古则然,而今则利之者众矣。
以利相悦者,利尽则散,宁能保其后之不人相食耶?夫使仁义而以诚实行之,则虽无心于感人,而人之应之也尚不能已,又况煦煦焉畜畜焉有心为之?惟且无诚,则贪我之仁义而来者可胜言哉?贪禽者本无厌心,假之以器,则愈贪而愈无厌矣。器,谓网罾戈之类。
民之利赖于上者亦本无厌心,招之以仁义,则亦愈贪而愈无厌矣。以仁义为利,是犹以一人之斲制利天下,譬之一覕也。覕,注训曰:割。言工人以刀斧斲制物料,非不称利于一覕之顷,然一覕则朴散为器,生意斩然矣,此便是利中之害。仁义亦然。
夫尧知贤人之仁义足以利天下,而不知适以贼天下,惟高出贤人一等者知之,其他则未免惊其耳目,骇其见闻。啮缺之所以逃尧者,意见如此。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暖姝、濡需、卷娄六字,叶音成文。暖,柔貌。姝,妖貌也。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既以自媚,而因以媚入,不知虚静之中未始有物,居然着此,翻成理障,所以老圣有‘绝学无忧’之训,语上乘者诚不当以外入者而自足也。
濡需者,喻诸豕虱,择豕之疏鬣而栖之,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一旦屠其豕、燎其毛,则将与之俱焦也。人之讬身于权豪富贵之门,而一旦与之同祸者,何以异此?故曰:由此域而进者,亦由此域而退,此之谓濡需也。
卷娄者,则舜是也。夫肉必膻也,而后蚁聚之。舜所居,三徙而成都,是舜之行必膻矣,尧故举之童土之地。童土,即童山,山不生草木曰童,则陋之甚也。尧之举舜也,曰:冀其方来之泽,可以保我子孙黎民而已。而舜反为所苦,盖自三十登庸之后,年齿日长,耳目聪明之用日衰,犹不得归息,而日兢业于万岁之烦,此所谓卷娄者也。
三等人品,虽有清浊高下之不同,以言乎不安性命之情,则其失均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
承上言,神人恶众至,谓众人所归。人各异情,最难得其和同,故以尧舜之世不能无‘庸违’、‘方命’之徒,待其不和而思以处之,则所损多矣,故不利。莫若无心于天下,而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养和,以顺天下之来去,庶乎得以全吾之真,此之谓真人。然真人即神人也,以其无假故曰真,以其不测故曰神耳。
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代[“待”误]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于蚁”三句皆隐语。叶韵成文,亦自奇特,表真人之忘情也。蚁虽甚微,而犹有慕膻之知,是不能忘情于物也,故于蚁则弃其知。若鱼之相忘于江湖,则为计得矣。于羊弃意,羊以气膻而聚蚁,人以美行而致人,亦膻意也,弃其意则无膻行矣。
如此与物相忘,将使目忘乎色,而所视者惟目;耳忘乎声,而所听者惟耳;心忘乎识,而所复者惟心。复字最妙,易卦所谓“敦复”,抱德炀和之学盖如此。若然者,则不见物我有不平之处,而其平也如绳;不见事相有失常之变,而其变也若循。
古之真人,一天而已,故曰:以天代[“待”误]之。不以人入天者,无为自然,而不以己与之也。是故古之真人,生亦得,死亦得,方生之时得在生,即死之时得在死。直是无死无生、无得无失,此便是其平也绳,其变也循。无生死则无生灭,无得失则无增减,此个不二法门,等闲道出,妙哉妙哉!真人游之矣。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鸡痈也,豕零也,是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承上文言,即以药喻,其实征矣。堇毒而梗浮,鸡补而零利,当其用也,则各为帝君。为帝,则用之者得,而不用者失矣。然亦岂有常帝乎哉?即举数品,其他不可胜言,是可以观死生得失之故矣。所以如绳而如循者,意盖如此。
堇,乌头也。鸡痈,即《本草》所谓芡实。豕零,即猪苓,韩子所谓“进之豨苓”者是。
句践也以甲楯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以下数段,皆庄子杂着。绪言越王句践困栖于会嵇之山,大夫种能于越亡之中而知越之所以存,故能为句践报吴以为兴复之功。而其既也,反以自杀其身,是知越之所以存而不知身之所以愁,明于谋国而暗于保身。何哉?人固无全知也。故曰:鸱枭夜能撮蚤而昼不见太山,目有所适也。鹤胫长而解之则悲,足有所节也。节者,止而不过之意。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
风日之过,皆以三字为句。河也有损,谓枯竭其流也。然此三者日与相守,而河未尝其撄乱者,以水有源本故也。苟为无本,其涸也可立而待也。
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水得土则相守而不流,故曰守土也审。审,犹定也。影之长短反侧一视乎人,故守人也审。物则各以气类相守,如磁石吸铁、狸犬守鼠、阳燧取火、方诸取水,要皆一定而不移,故曰物之守物也审。知其审则守其审,而天下无不安之分矣。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于其府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目之于明也殆,“五色令人目盲”也。耳之于聪也殆,“五声令人耳聋”也。心之于殉也殆,“鉴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也。不特是也,凡一有所能者,皆足以殆吾之府。吾之府,虚静淡漠,不容一有伎俩,释家以“能所”为障碍,障碍非殆乎?及其未殆而改之,可也。殆成,将不及改,而祸日滋萃矣。
然物岂能殆人哉?人自取之耳,故曰:其反也缘功。反,即殆意。缘功者,由人自取以为功能,故不觉其徇象而至于丧心。而殆之成也,又非一朝一夕之故,故曰:其果也待久。
然我虽曰殆,而人更不以为殆也,以为吾实当有是耳。如有目则曰吾当视色,有耳则曰吾当听声,有心则曰吾当与接为构;如云好勇、好货、好世俗之乐,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何殆之有?其为是言也,是以殆成祸萃,亡国戮民而无己。国指吾身,民则指吾身中之所有者而言。精太用则竭,气太用则耗,神太用则罢,戮民无已者,则其国必亡。
不知问是者,谓不曾讲求于是,是以坐视其亡,而莫之救也。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夫足必取践于地,而不践之地,践者取资焉,故恃其有不蹍之地而后行者能致远。使以容足之外皆为无用,必欲削而去之,其何以放步而前,以收善博之功耶?以譬人之知物,所知几何,亦特其有所不知者,而后知天之所谓。有所不知,谓心神领会,而有出于见解之外者。
知天之所谓者,知其有大一也,知其有大阴也,知其有大目也,知其有大均也,知其有大方也,知其有大信也,知其有大定也。此等名目,皆庄子所自命。大一者,浑沦未判之谓也。大阴者,至静无感之谓也。大目,则分而有名矣。大均者,同而不殊。大方者,广而不御。大信,则“其中有信”之“信”也。大定,则“以止众止”之“止”也。是皆天之所谓,至矣尽矣!无复有馀蕴矣!
于大一则通之,通之也者,未始有物之先,可以潜孚而不可以思虑求,故曰通。于大阴则解之,解之也者,至静无感之时,可以心融而不可以名相得,故曰解。大目,则可以容吾视矣。大均,则可缘而求矣。大方,则可兼而体矣。大信,则可稽其方动之期。大定,则可执其有常之柄。知天之所谓者,盖如此。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者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
从上补下意来。人皆谓天不可知,一应委弃人事,而不知人事之能尽,即天也,天理人事何相远哉?故曰:人事尽乃见其有天。
循自然乃见其有照。照,谓知照。
冥有枢,枢,谓主张网维之者,是在冥漠之中,有非见闻之所能及。
始有彼,始即“未始有始”之“始”,彼即《齐物论》中所谓“非彼无我”之“彼”。盖始之彼,即冥冥之枢也。照也者,照此者也。
然我虽知之解之矣,而以见闻思虑为大非也。故其解之也似不解之也,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斯得谓之知之至者。毕竟是知耶?不知耶?解耶?不解耶?如何理会?噫!称娘作母,从他唤认,母原来不是娘。
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榷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又为初机立个方便法门。设欲讲求此理,则不可以有崖,而又不可以无崖,盖大方似无崖,而大定又似乎有崖,如释氏所谓“空而不空,不空而空”。如此理会,故见其颉也,又见其滑也。颉,谓升降上下。滑,谓流动旋转。然其颉也实颉,其滑也实滑,所谓“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实。“自古及今,以阅众甫”,更无代易,亦无亏损。于此不可有大商确乎?盍亦问是而已,奚以惑然为哉?以此不惑之实理,解我妄惑之邪见,而复归于实际而不惑,夫是之谓大不惑也。
盖问则自外而入,与不知而知、不解而解者,何啻天壤!但下学钝根者,非问则无门可入耳。
方壶外史说是篇已,为作乱辞:
伟哉无鬼,空谷足音。发其謦欬,以劳寡君。
狗马有相,若亡若丧。守气凝神,万物同状。
厉民以养,万乘之主。好和恶奸,神不自许。
爱人偃兵,乱始攸生。仁义几伪,孰与脩诚。
七圣迷涂,问诸牧者。童子何知,去其害马。
遭时有为,顺比于岁。出为无为,奚以贵际?
鲁遽调瑟,蹢子斗舟。何哉强辩,惠也其俦。
匠石运斤,郢人质我。桓公属国,隰朋可知。
射狙设戒,隐几生悲。自伐则祸,自见非宜。
弄丸解难,寝羽投兵。有喙三尺,天下太平。
德知所总,言止其穷。善言非贤,儒墨而凶。
綦泣子祥,缺逃主圣。骇此怪征,嗤彼伪行。
暖姝濡需,及以卷娄。人品则异,灭性何殊?
于蚁弃知,于羊弃意。抱德炀和,于鱼得计。
以目视目,以心复心。其平也绳,其变也循。
风日守河,未始其撄。役心守物,祸长殆成。
冥兮有枢,始焉有彼。知以不知,不解而解。
颉滑有实,古今不亏。盍亦问是,奚惑然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