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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集卷之七下

杂篇 让王第二十八

让王以下数篇,眉山苏长公以为非庄子所作。看来此老读庄子甚仔细,其着眼处只在语意背驰。既言‘不以天下之故而伤其生’,何故却将赴渊枯槁之士续记其后?或谓:葆真则一生或重于泰山,立节则一死或轻于鸿毛。然一节一行又非大道所取,终是不可曲解。予直谓后人窜入者,断自‘舜让北人无择’以下三条。若盗跖以下,则驳杂肤浅,尤为易见。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尔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幽忧,谓心有隐疾。此个隐疾,总在为物所累上。治之之方,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矣。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上言不以重务而伤吾生,此言不以外物而易吾生,总重养生上,所谓为道德之书。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纚;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天地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予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卷卷,动劳之貌。葆力,谓穷力以养人,非以德者,故德为未至,德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矣。

‘舜让’数条总记一处,不应以后复记‘北人无择’一条,故断‘北人’条为窜人者。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其所用养害所养。”因杖䇲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大王事,与孟子所言者同,而意则殊旨。孟子谓不争土地以害人,此则断其为尊生之故,故不以身外之物而争驰于利害之场。议论却甚正,真可以药鄙夫患得患失之病。此种学问,人人煞有用处。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所谓‘无以天下为者,可以讬天下。’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谓知轻重矣。

铭,誓约也。攫,攘而取之也。攫其铭而可以有天下,忧断臂者且不攫之。何则?臂重而天下轻也。韩轻于天下,而韩之所争又轻于韩,乃以其故而愁身伤生,是亦重于失一臂矣。为至轻而伤至重,可不谓惑乎?宜韩僖闻之而称善也。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苴布,粗布之衣。还,与旋同。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王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悲哉!

此数语,庄子自为之词,常人亦说不出。道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其真也,故以其真治身,其绪余土苴则皆有为之法,故圣人用之以治天下国家。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所谓‘糠秕糟粕陶铸尧舜’者。土苴,粪草也。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哉!

所以之,谓心之所往。所以为,谓事之所为。如人意在得雀,则虽以殊弹而不顾,世人笑之,而彼不以为非也,其所以者之差也。凡事之得失,起于一念,几微之际,可不审哉?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好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子,皆得佚乐,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必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有好,上声读,谓有美德之士。子阳,严酷无道之人,其粟本不宜矣。一旦子阳为国人所杀,而祸不及于列子,可谓有见几之明者矣。此段与列子同。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锺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三旌之位,诸侯之三卿也。屠羊氏亦为小官,春秋有羊舌职,是其证也。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茨,苫屋之草也。生草,乱而不芟之草。瓮牖,破瓮为牖,以褐塞之。匡坐,正坐也。弦,鸣琴也。履不着根曰縰。华冠,裂如开花也。希世,谓希望世人之闻誉。比周,谓相与为党。学以为人而教人则曰为己,此便是学问不真实处。仁义之慝,谓假借仁义以文奸慝。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缊袍,衣之有絮者。无表,外破也。肿哙,虚浮之貌。正冠而缨绝,言冠之久也。捉衿而肘见,言袖之短也。纳屦而踵决,见履之敝也。声出金石,言歌之有节奏也。

‘养志者忘形’三句,甚妙。忘形者,谓不以养身之故而累其志,如孟子所谓‘无以小害大,贱富贵’之意。养形者忘利,不逐外物以劳其形也。道者,无心自然之谓,故致道者忘心。此三句,非庄子道不出。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之田五十亩,足以给𫗴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丘之得,谓得其友。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其意矣。

公子牟,身虽居隐而此心犹有外慕之私,此便是信道之不笃者,故瞻子告之以重生,盖知重有生之道,则生之外无可慕者,而公子牟知之而不能胜也,故瞻子教之曰:汝不能胜则从之乎?

然而之神不善也。盖人有元神,有识神。元神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乃本然之性。识神则见境生情,贪着其事,气质之性也。所以学道之人务须降此识神,常使一念不起,万缘皆空,而后吾人之真性始得。否则,清静之中不胜扰杂,而神之恶之在所不免矣。

夫我之元神既不能以胜欲,已自恶之,又强不从而使之从,是谓重被其伤,有重伤之人而得长有天寿者乎?分明神受伤之甚,故去人而死也。

庄子既纪其事,因言魏牟以公子学道,比之韦布之士,熏习尤深,故其胜之也愈难。然虽未至于道,而已有向道之心矣。盖与之也。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虞于颖阳,共伯得乎共丘首。

藜羹不糁,纯菜而无米也。藉,谓凌轹夫子。削然,孤高之貌。反琴,复故琴也。扢然,奋舞之貌。颖阳、丘首,皆山名。

此条多有妙语,如‘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谁能道出?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复言舜让,可见文字窜入。不若是而已,犹言不惟宁是。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

按:三自沉,着实无谓。不就而去之,则亦己耳,何为自伤其生一至是乎?吾知其定不为大道之所取也。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暗,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

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叔旦,周公也。加富二等,倍其禄也。就官一列,尊其爵也。血牲而埋之,与之以河山带砺之盟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言尽其诚而无心于邀福,其事神也如此。忠信尽治而无求,言尽其忠信以出治,而不求民之我归,其治民也如此。

乐与治为治、乐与政为政,言政治一循其旧章,而无心于变更,其行事也又如此。不以人之壤而自成,言不幸人国之坏乱而乘之以收功,若见殷之乱而遽为政是已。

上谋而下行货,谓上则用谋而下则用贿。阻兵而保威,谓险阻其甲兵以保固自己之威严。扬行以说众,谓自陈其功德以说众人之心志。推乱而易暴,谓推尊乱德之周以易暴虐之殷。

并,读曰傍。涂,即‘涂炭’之涂,言自污也。苟可得已,言二子之于富贵,苟义在可受,必不赖此孤高亢戾之行以激于世,直以义不可得已,故甘隐而终饿耳。

按:二子饿死,亦文士之甚词。既曰‘采薇’,焉得长饿死?直老而死耳,此段文亦可观。

杂篇 盗跖第二十九

盗跖篇讥侮列圣,戏剧夫子,盖效颦庄老而失之者。庄老推原道德,绝去圣智仁义,而一绳以大道之自然,的有至理。古德喝佛骂祖为报深恩,丹霞烧木佛以求舍利,小儿不知,强作解事,亦复效之,岂不为天下万世之大谬乎?予故表而出之,使鱼目真珠不得相混。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

穴室谓穿人之屋,枢户谓启人之户枢。安有横行大盗而为是者乎。

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𫗦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

木遇枝则多错节,故可以为冠。

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徼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𫗦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

无称臣之理。

臣请南使吴越,使章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

安得不上告天子。

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大美好,人见而说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无以为身,下无以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

谓传子也。

汤放其主,武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

可以为耆艾乎。

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

笑有不同,若跖之笑无取也。

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又按:庄子‘重言十七’,以为耆艾人而无人道者,不以先人;若盗跖,可谓有人道者乎?而以之重言,其不然明矣。故此篇之赝,不攻而破。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

满苟得,盖亦盗跖之徒,观其寓言,谓但求苟得以满其欲者。设为子张问答。子张之意主于为名,苟得之意主于为利。盍不为行,言汝何不修行以为名利之媒乎?盖人而无行则不信。信,如‘获上信民’之类。信则人任,不信则人不任之以事矣,不任事则名从何来、利从何得?

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人事之宜真在是也。若弃名与利而反之于心以自审,则夫士之为行也,岂真有见于义理之当然而不可一日不为者乎?分明是为名利而修行也。

盖子张务外,故所见若此;苟得则意味,名利者不在于修行而在于无行,往往见得无耻者致富,而多信者取显。多信,谓以然诺取信于人。故名利之大者,其几率在于无耻而多信。

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其真在于是也。若弃名与利而反之于心以自审,则夫士之为行也,岂其一无所为而抱其天乎?抱,如‘抱一’之抱,言与之相守恶不离也。二子之见,苟得固不足论,而子张学道于圣人之门而其言若此,其亦干禄问达之病有未尽袪与?

子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又论人之贵贱不在于位而在于行,故臧聚而比之以桀纣则怍,宰相而美之以孔墨则辞,可苟得则以言行之贵贱卒无定论,即如盗贼之行,人之所贱也,小盗盗钩,大盗盗国,小盗则拘,而大盗则为诸侯,行之恶者果足贱乎?果不足贱乎?又大盗之门,义士存焉,故小白不义而管仲为之臣,田常不仁而孔子受其币。若使夷吾、孔子立论以准天下,曷尝不贱二君之所为?而考其所行,则实臣而下之。

是圣贤之言行自相悖战于胸中也,行之恶者果足贱乎哉?果不足贱乎哉?故书有之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尾。’此等说话,与大道所论全然不同,直是使人恣欲妄行,无所忌惮。不知记此何谓?故以为非庄子手笔者,诚知言哉! 

子张曰:“子不为行,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子张又言:子不为行,将使人道灭绝,故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失其分别。五纪,人道之无伦。六位,三纲中之六位也。

苟得以为,人道之尽者宜莫如圣,而尧舜以下数圣人者,皆有人伦之变,不知圣人者为行乎哉?将不为行乎哉?

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精、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徇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正,犹定也。言子之间与我不同。子则定于为名,我则定于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鉴于道,终非定论,将与子讼于无约以求质成。

观其寓言,无约又是个全无约束之人。其言曰:小人以身殉财,君子以身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者,虽清浊不同,然弃其所当为而殉其所不当为,则一而已矣。故为之言曰:无为小人,以天而殉人;无为君子,以人而从天。

若枉若直以下,只是一个无拘无束之意。若枉若直,犹云似枉而非枉,似直而非直也。天极者,天然自有之极;天然之极,非枉非直。

面观四方,一气运转,自有消息盈虚之数,吾故不论。若是若非,执而圆机,以运之大要。独成而意,则从容而自中乎道矣,故曰:与道徘徊。

无转而行,不改其操也。无成而义,不以一节立行也。无赴而富,不淫于富也。无徇而成,不雄其成也。将弃而天,天谓与天相合之理。比干、子胥以下,皆言立节尚行之 患。

此等说话,与庄子所论大道无为之旨似之而非,正如佛经所谓‘末法时代世有说相似般若’者。

于此辩得,许女具眼。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寓言不可知足也。知和,知大道者也。无足言:天下之人未有不兴名而就利者,故富则人归之,归则人下之,下则人贵之,以我之一身而见人之下我贵我,则安体乐意而长生之道亦不外是。奈何子独无意,其亦知有不足耶?意者知虽足以及之而力有不能行耶?或故推求正理,为理生缚而不忘耶?

知和言:此等名利之人,自以为与我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皆不我若,我必绝俗过世之士矣,而察其胸中全无主意,不过能鉴古今之成败,知是非之分别而已。

此等无头学问,自口耳闻见中来,胸中有甚主张?故曰:是专无主。无主则随俗治化,同流合污,以媚于世,去其至重至尊之天爵,以为其所谓傥然而寄之名利,以是而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

夫摄生之人,体自常安,未有以危为安者也,意自常乐,末有以苦为乐也。此等兴名利之人,只见其有惨怛之疾、怵惕之恐而已。今也惨怛之疾与恬愉之安不监于其体,怵惕之恐与欣欢之喜不监于其心,好亦不知,苦亦不知,但知为其所为而不知其所以为。所以为者,则吾之真主人也。养生者知其有此,故不以其所为者害其所以为。今也不知有此,是以虽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夫以至富至贵者而尚不免于患,又况其下焉者乎?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强,秉人之知谋而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极意形容富贵,口津津地,便不似有道者之言。穷美极势,谓语其美利之极,虽圣贤有所不能及。何者?富无所用力而力者至焉,无所用谋而谋者至焉,无所用德而贤者至焉,故未有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货利与权势之在人,心不待学而自然乐之,体不待象而自然安之,欲恶去就不待师教而自然知之,此性也。

以此为性,正谓‘认贼作子’,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言天下之人虽不似我之贪着,然亦未见其有超然而独辞者。知和言:知者之所为,故动则如以百姓自处,不敢自放于礼度之外,是以常自知足而不争。何者?无以为故不求,不求故不争也。乃若所求所争则有之,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其争其求则其在我者也。

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以为廉,弃则弃其外者也。夫有余而弃,不足而求,廉贪之实非在外也。又反监之天理自然之法度,虽使势为天子、富有天下,直外物耳,以傥寄之物而以骄人戏人,岂常度哉?故计其违度而虑其反害于性命,故辞而不受,非以要誉也。

尧舜不得辞而雍雍楫逊焉,非故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可以得帝而不受,非虚让也,不以事害己也。若此者,可谓知利害之原,审去就之义,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是名而无忝矣。

然其有之也,非以兴名誉也。圣人不自名而天下之名归之,有所兴则非也。

无足曰:“必名,苦体、绝甘、约养以待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馀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筦龠之声,口嗛于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欲为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无足言:必持贤知之名,苦支体,绝旨甘、俭约以养其生,纵得久长,亦如久病长厄而不死者,虽生何益?此个识见,始终还自安体乐意上来。于是知知准诸物理以告无足,言:凡物之理,平则能保,满则必溢,有余为害,而财则其尤甚者。今富人有此六害,而汝不知。耳淫于声、口嗛于味,言声则色可知,以是感动其意,能使人违其百姓之度,忘其本分之业,可不谓乱乎?气失其平,或咽于上而为侅,或泄于下而为溺,其行也若负重物而登高山,可不谓苦乎?贪财以慰无穷之求,贪权以竭天下之势,居静则数溲而溺,体泽则冯气而满,可不谓疾乎?积聚多财,满于阿堵,暴于耳目而不知避,冯于心志而不能舍,可不谓辱乎?满心戚戚,憔悴形神,可不谓忧乎?居则疑劫盗之至,行则防杀伤之祸,故内则周其楼疏,外则盛其仆从,可不谓畏乎?

富者犯此六患,则体亦安得谓之安?意亦安得谓之乐乎?然且不知警省,一旦患至,求尽其生理、竭其财货,单求一日之无故,不可得也。

到此之时,名亦不见,利又不得,覆辙昭然,曾不之监,缭意绝体而争此贾祸之物,不亦大惑乎哉?

盗跖篇所设三段,浮浅鄙俚,至其破市井之见,语货财之患,亦自有可观者。

杂篇 说剑第三十

说剑篇类战国策士之雄谈,意趣薄而理道疏,识者谓非庄叟所作,诚然诚然。今但为释其字义,读其句章,俟具眼者择焉。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馀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善为剑。”太子曰:“然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说,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馀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

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蓬头,谓不裹其头,故鬓发皆突然而上指。垂冠,束发之冠,低垂于会撮也。曼胡缨,粗而反闻也。衣短于后,所以便事。语难,作平声读,言其辞艰以重也。示之以虚,开之以利,诱其进也。后之以发,先之以至,鸷鸟将击,其势必伏也。设戏,剑戏也。敦剑,治剑也,敦,如‘使虞敦匠’之敦。锋,剑尖也。锷,剑刃也。镡,剑口也。铗,剑把也。环食者三,环其所上之食,以示敬也,作自愧者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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