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承中华书局愿与出版以后,偶与该局编者谈及。他希望我作一附文,说明本书之思想背景,本书所融摄之各家思想,最好开一书目于后。在编者之意,也许是因觉此书,对于人生哲学上之其他学说,无所讨论,且绝去征引;会使读者觉此书,好似一从天而降,四顾无依的东西,无法将此书在著作界安排一适当之地位。编者之好意,我很了解。所以我愿写一篇导言,说明此书之写作的经过;并举出一些我喜欢的谈人生问题之书,也许可以帮助读者,在精神上走进此书之内部,并知此书之所以作。
我首要说明的是,此书之写作,根本上,不是要想提出一种人生哲学上之学说,也不是在宣扬那一派之人生哲学的学说。一切提倡或宣扬一种学说的人生哲学著作,在写作时,都有一种与他人不同学说相对抗的意识。但是我在写此书时,根本无与任何不同学说相对抗的意识。我写时,根本没有想着:任何与此书思想或同或异之思想。这原因很简单,即我之写此书,根本不是为人写的,而是为己写的。所谓为己,也不是想整理自己的思想,将所接受融摄之思想,凝结之于此书。只是自己在生活上常有烦忧,极难有心安理得,天清地宁的景象。虽然自己时时都在激励自己,责备自己,但是犯了过失,总是再犯,过去的烦恼,总会再来。于是在自己对自己失去主宰力时,便把我由纯粹的思辨中,所了解的一些道理,与偶然所悟会到的一些意境,自灵台中拖出来,写成文字,为的使我再看时,它们可更沉入内在之自我,使我精神更能向上,自过失烦恼中解救。一部不能解救我,便写第二部。在写时,或以后再看时,我精神上总可感到一种愤发,便这样一部一部的写下去了。在写任一部时,可说都是心中先有一朦胧的理境,任其自然的展开,但我并不想把此理境,展开表露至最高的清晰程度。我有意的使余意未伸;我不在文字中,穷竭那降临于我的理境之一切意义,也不走到此理境之边缘。我在文字中,让轻雾笼罩着此理境之边缘,为的使写出的文字,更富于暗示性、诱导性,使我自己再看时,精神更易升入此理境中去。这是表示我之写此书,是为己而非为人。所以此书的大半,都已写成好几年。近的也在二年前。虽然有一部分,曾在刊物发表,但全部合起来发表,直到最近才真决定。
我之所以要全部合起来发表,当然一方面是因所曾发表之一部分,有许多人称许,使我觉得此书,对人也可有益。但是主要的原因,是我自己看看这些文字,我觉我以后未必能再以同样的心境,去写同样的文字。我以后可能要写些比较更当行的系统著述,用论证来成立我思想上之信仰,并讨论到与其他派思想之异同。但是那样写成的著作之价值,是否即高于此书,我现在不能说。直到现在,我是宝爱我写此书各部时之心境的。
我写此书各部时之心境,各不相同。大体都是如上所说,出于解救自己之烦恼过失的动机,想使自己之精神沉入一理境中去。但我虽是出于解救过失之动机,而写此书各部,在写作时,却无与烦恼过失挣扎奋斗之情调。此时,我心灵是平静的、超脱的,我是站在我自己烦恼过失之外,来静观我自己。这居于静观地位的我,好似一上下无依,迥然独在的幽灵。这幽灵,一方面上开天门,使理境下降;一方面俯瞰尘寰,对我自己与一切现实存在的人,时而不胜其同情恻悯,时又不胜其虔敬礼赞。所以写作时常常感触一种柔情之忐忑,忍不住流感动之泪。记得史震林在《西青散记》中有几句话:“嗟君何感慨,一往不可攀。仰视碧落,俯念苍生。情脉念痕,不知所始。醉今梦古,慧死顽生。淡在喜中,浓出悲外”。我之写此书,便可谓常是在此种有所感慨的心境情调之下写的。即在此心境情调下,我便自然超拔于一切烦恼过失之外,而感到一种精神的上升。虽然此种心境情调之降临于我,常常不能到最深之程度,总是稍纵即逝,我的文字拙劣,更根本不能表达此种降临于我之心境情调于万一。然而我曾有此种心境情调,来写此书之各部,则是确实的。这种心境情调本身,我认为是可宝爱的。所以我应宝爱由此而成之文字。
以下当说到我所喜爱之人生哲学书。我之所以只说我之所喜爱,而不说我所写出的与它们之关系,是因为我根本上不曾细细想,我受它们影响至何程度。因我所能融摄的思想,已成我之血肉。要我学哪吒之析肉还母,剔骨还父,只留下我赤裸裸的灵魂,相当困难。而且我所喜爱的,未必即我所能融摄的,至少不必是我在此书中所曾融摄的。所以我以下只说我所喜爱的人生哲学书。客观的读者,自可由我之所喜爱,而知我心之所向往,因而能自然分析出那些是我所曾融摄的,那些是多多少少受它们影响的;而我亦可借此以表示我对它们之敬意,将这一些著作,重介于他人之前。因为我亦愿我之此书成为这许多著作之导言。
大体上来说,愈是现代的人生哲学之著作,我喜欢的愈少。现代许多人生哲学道德学之著作,大都是纲目排列得整整齐齐,一派一派学说,依次叙述,一条一条论证,依次罗列。这一种著作,我以为除了帮助我在大学中教课,或清晰一些人生哲学道德学的观念外,无多价值。这种著作,只能与人以知识,不能与人以启示,透露不出著者心灵深处的消息。而且太机械的系统,徒足以窒息读者之精神的呼吸,引起与之对抗,去重建系统的好胜心。这一种著作方式,在现在之时代,自有不得已而须采取之理由,然而我不喜欢。我对愈早之人生哲学之著作,愈喜欢。我喜欢中国之六经,希伯来之新旧约,印度之吠陀、希腊哲学家如Pythagoras、Heraclitus等之零碎的箴言。我喜欢那些著作,不是它们已全道尽人生的真理。我喜欢留下那些语言文字的人的心境与精神、气象与胸襟。那些人,生于混沌凿破未久的时代,洪荒太古之气息,还保留于他们之精神中。他们在天苍苍、野茫茫之世界中,忽然灵光闪动,放出智慧之火花,留下千古名言。他们在才凿破的混沌中,建立精神的根基;他们开始面对宇宙人生,发出声音。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心境下,自然有一种莽莽苍苍的气象,高远博大的胸襟。他们之留下语言文字,都出于心所不容已,自然真率厚重,力引千钧。他们以智慧之光,去开始照耀混沌,如黑夜电光之初在云际闪动,曲折参差,似不遵照逻辑秩序。然雷随电起,隆隆之声,震动全宇,使人梦中惊醒,对天际而肃然,神为之凝,思为之深。这是我最喜欢上列之原始典籍之理由。
上段是笼统的说,我不喜欢现代之人生哲学之著作,而对愈古之哲学著作愈喜欢,最喜欢原始典籍中之哲学思想。以下我将分别就西洋、印度、中国方面,说我所喜欢之人生哲学著作。
除希腊之最早之哲学家所留下零碎语录,在西洋方面之人生哲学著作,自然以柏拉图《对话集》若干篇,如Symposium Phadrus等,为最能启示人以哲学上之智慧。柏拉图《对话集》之作法,恒先述聚谈缘起,由实际生活中问题,以引入哲学问题,由事显理,即理导情。其启示人生真谛,皆依辨证历程,层层展示,由近及远,由低及高,使人超离凡俗,归化神明。文中主客对辩,博譬曲喻,妙趣环生;终恒归于主客忘形,相悦以解。其灵思之富,如泉之涌,往复相应,如常山蛇。其歌颂美爱至善之价值,终于穷于赞叹。柏氏之著,将永为西洋哲学智慧之源泉,亦将永为西洋哲学智慧之高峰。我虽未能归宗柏氏,然此不碍于我对柏拉图著作之中心喜悦。
柏拉图以后之亚里士多德之《伦理学》,自为治人生哲学伦理学者无不曾读之书。亚氏之《伦理学》,自较柏氏之主张更切近人生,在许多问题上,亚氏之答案,更为圆融中正。然亚氏为人,为一散文式的。其论道德学,亦如其论形而上学、逻辑学与自然哲学,徒以冷静之理智,自外分析幸福、德目、至善之问题。故其文字少情味,可谓为科学的伦理学之始祖。
亚里士多德以后之希腊哲学著作,我看得不多。但如伊辟鸠鲁及伊辟克特塔氏(Epictetus)等,虽心量不免于局促,然其恬然自安,务求精神之宁静之人生态度,实至可宝贵。他们之著作,虽无亚氏系统之博大,然彼等无理智上之野心与好胜心,唯务朴实说理,故其言警辟精透。无论我们对其所说是否赞成,读之皆可有所感发。
至于新柏拉图派创始者之柏鲁提诺,允为柏氏以后对人生问题有最亲切之把握之一人。柏鲁提诺醉心神境,仰赞天光。虽以其教授生涯,著作颇多,且重以论证,引导凡愚;然其精神所寄,决然在文字思辨之外。彼谓最高之哲学语言,皆只有消极之引导功用,此正同所谓“渡河须用筏,到岸便离船”。若非上智,安能解此。其所著作,慧根应读。
至于西洋近代之人生哲学道德学之著作,我最不喜欢的,是霍布士、边沁、弥耳之著作。其功利主义之立场,根本与我不同。此外如英国直觉主义者,如沙夫持贝勒(Shaftesbury)、黑齐生(Hutcheson)、布特勒(Butler)、卡德华斯(Cudworth)、摩耳(More)、克拉克(Clarke)等之思想,我虽比较同情,但我并未读原书。而且我总觉彼等之学究气太重,我对之无多好感。培根之散文集,其中论人生问题,多出其亲切之体验,且鞭辟入里,我所赞许。但其意境,实甚平庸。循其所言以立身行己,可以为幸福之善人,然不足以语于精神之上升。人如求人生思想于近代英国,与其求之进于近代英国之哲学,远不如求之于近代英国之文学,如莎士比亚、古律芮已、华茨华斯与卡莱尔之著作。其中卡莱尔之《英雄与英雄崇拜》,及Sartor Resartus二书,实近代英国之第一流人生哲学之著作。卡莱尔之精神,冥心直进,凌厉无前。其《英雄与英雄崇拜》一书,赞美古先圣哲,出于衷心仰服,夹叙夹议,其人生哲学即透露于中。后一书先述其精神奋斗过程,终于直接发挥其人生哲学。一语一字,皆从肺腑中流出,其对理想之向往,处处足以廉顽立懦。近代英国之道德哲学家与之相比,真如侏儒之于巨人。
至于法国方面,巴斯卡(Pascal)之《思想》(Pensees)一书,虽通通是零篇断语,然实一最富启示性人生哲学著作。Pascal处于宗教真理与科学真理冲突之际,既渴求神圣之境界,又喜刻画自然之数理;既栖神于超时空之天国,又战栗于科学所示之现实时空之无穷;跼蹐于天地之间,徬徨于真理之途,四顾无依,左右失据,苍凉寂寞,自毁其身。然其心志,则至柔而至刚,自愿为冲突之真理之战场,死而无悔。故其所留之文字,虽以是而不免于矛盾,然点点皆为追慕真理而流之血泪。其文约,其旨远,其矛盾处,皆足使人深思,可谓贤矣。
至于荷兰之哲学名家,如斯宾诺萨之《伦理学》,自亦为一切治伦理学者必读之书。此书之思想,处处依照严密之论证以进行,其几何学式之文体,可谓极机械之能事。彼之自觉的求伦理学著作之严格科学化,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斯氏,真有智慧人也,其文字体裁如是,其时代为之,盖亦有所不得已。斯氏逃遁世外,绝去一切名利恭敬之寻求,以真理为唯一之善。其心灵莹洁无瑕,泊然绝累,静观万物,游心于永恒无限之神境。故其著作虽极机械之能事,然另有一天清地宁之景象,透露于文字之外。其书虽初读之际,觉桎梏重重,然读至最后一部,得其归旨,则顿觉桎梏尽去,有身心洒然之乐。充理智之量,以达于超理智之境,吾于斯氏见之。
言近代西洋人生哲学道德学著作,英法实非德比。德国道德哲学之著作,自当首推康德之《实践理性批判》及《道德形上学基础》二书。康德乃严肃拘谨而富于虔敬情绪之人。其提出无条件命令,在西洋道德哲学史上,有划时代之意义,从此而划定理想主义与功利主义道德哲学之分水岭。慧眼如斯,真可千古。其在道德生活上之真实体验,亦往往透露文中,使人感发。然康德之形式主义,非我所能同情。我对彼人格之估价,不及我对菲希特估价之高。
康德严肃而拘谨,菲希特热烈而真挚。康德终身生活限于学校,菲希特则贡献其精神于国家。康德哲学之形式主义,赖菲希特而充实其内容。菲希特论我与非我,精神与自然,所以相对存在,由于正面之必赖反面,以成其为正面,实颠扑不破之真理。菲希特伦理学体系一著,亦务化伦理学为严整之演绎系统,其中心观念虽赖此书而精确表达;然我所最爱者,则其一般之道德论文。如《人之天职论》一书,以对辩体裁,发挥其人生哲学上之信念,鞭辟以入里,鼓舞以尽神,实深入浅出之伟作。
黑格尔哲学,宏纳众流,吞吐百川,可谓近代哲学界之奇杰。我受其影响至大。然我殊不喜其为人之倨傲态度。彼以绝对精神实现于德国,与其自己之哲学,尤为大可议者。其思想之斧凿痕太显露,彼盖根本尚未达于思想与生活融合之境界,彼抑根本不求此。故彼对哲学之受用,实不及菲希特。其著作我最爱者为其精神现象学。此书我在十年前,曾以八日自晨至晚之功夫,读完一次,以后竟无重读之时。此书毕竟是一撼动人心之伟作。少年黑格尔之浪漫想象与丰富之智慧,充塞文中。彼依一条顺辩证法而发展的思想之线,去对人类精神生活之由低至高之不同境界,作一巡礼,处处是山穷水尽,处处是柳暗花明。实无异描述人类精神发展之诗剧。
与黑格尔对敌之叔本华之哲学著作,其长处实是在谈人生。叔本华虽然莫有黑格尔那样雄伟的气魄,与严刻的思辨力,然而叔本华之文章则比黑格尔纯熟流利而自然,不似黑格尔之诘屈聱牙。他的思想与生活,未全融合,亦如黑格尔。然叔本华是有二重人格的人。他一方面尽管是一凡人,然而至少在他写哲学著作时,他是真能从他之自我解放出来的。所以其著作中,有一种清明朗澈的气象,时有平易亲切之言,不像黑格尔之深奥难测。叔本华在《世界如观念与意志》中,及其他短文,如《悲观论集》等中,其论人生之可悲一面,可谓深入现实人生之核心,使人怅触无边。其论科学、哲学、艺术道德、宗教之意义,均根于极深之慧眼。
歌德与席勒,都是德国文学家,然而他们之文学著作,都可说是自觉的为表现他们之人生思想而著。除了他们之纯粹文学著作不说,歌德之谈话录,便是想了解人生者必读之书。歌德生活丰富。彼对人生之认识,皆从其新妍活泼之生活中体验出来。在其谈话录中,可以发现一粒粒的金刚石式之言论。此一粒粒金刚石之言论,虽然散见各处,不相统摄,然其光芒,互相映射,使我们但觉一片柔辉,扑来人面。
歌德与席勒比较,当然歌德气象更阔大。歌德是长江大河,席勒便只是碧湖清涧。然而碧湖清涧比长江大河更优美。歌德还有尘世气,席勒之人格,则纯粹如精金美玉。席勒的美学书札与论文,论美即论善。其论美以人格美为归宿,人格美即善。其论人格之美,如论风度,论崇高,都是道德哲学上的无价之宝,任何人所应当读的。
至于尼采,当然是一近代之人生哲学上的天才。其对人生体验之丰富,恐怕西洋许多哲人,都须在其前低首。尼采是近代哲学传统外之人物。其声音来自荒野,来自山顶,来自海边,他是野人。但正因其野人,所以能独往独来,绝去一切传统文化学术的羁绊。他的著作,都在极端寂寞中所作。他为自己与自己之寂寞战争,然后写作。当世无一人了解他,他只合永远自己用语言,来填满他自己与无限间的虚空。他不信旧宗教,而企慕超人;鄙弃人间,又深心热爱人类。他是有不可解救的精神矛盾的人,故终于寂寞疯狂而死。矛盾把他自己精神分裂,使他之心灵的光辉,向四方投映,由此而体验到他自己精神上各方面的祈求与向往,写成数十部无系统的语录式的著作。他根本厌恶系统,因其思想太丰富,不能桎梏于任一机械之系统之中。他是一荒野的人,其思想之生出,亦如野地草木之丛生,蔓延四处,参差不齐。读他的著作,自然不如读一般哲学著作那样舒服。读后者如游近代公园,一切草木,都剪伐得整整齐齐,然天趣毫无。而读他的著作,则如到了未经人工雕斲的自然界,无尽的生命力,自丰林茂草中,不可测的表现着,使人觉与宇宙原始生命力接触。他的著作,我亦未读多少。就我读的说,《我这个人》(Ecce Home)与《悲剧之诞生》,最应先读。《查拉图斯图拉》之许多处,我不能知其真意所在,但我仍喜之。此外我喜欢快乐的智慧,善恶之彼岸。权力之意志一书,我不喜欢——虽然权力之意志为其思想之中心观念。尼采之书,充满启发性、激励性,文字刚健有力,如寸寸之铁。我敬爱他欣赏他之为人与著作,但我绝对不能学他。其精神太紧张,烟火气太盛,偏见太深,他的著作,使我呼吸急迫。除了在正读他书之时,我可以欣赏他以外,我只要放下他的书,便回到我自己,绝不愿他之精神感染我。如果我与尼采同时,又与他相识,他希望我能赞成他之主张,以对他寂寞的灵魂有所安慰与同情,我要明白的同他说:“我不能赞成你所说之一切,我对你最大的安慰与同情,只是我了解你是一寂寞的灵魂。”好在尼采有其高贵的性格,他根本不屑于受他人之安慰与同情。他所尊敬的人,是配与他为敌的人。尼采本不需要信徒,我们也不必作他的信徒。
除了尼采以外,在近代丹麦还有一孤独的灵魂,即杞克果(Keirkeggard)。这人的著作,我未直接看过,只看过一二本介绍他思想的书。他是一真正要寻求他最深的自我的伟大人格。他不似尼采之反对宗教,而迫切于要求真正的宗教。他不似尼采之将自己精神向四方分裂,而是要努力使精神自己集中于最深远的神境。他有最强烈的宗教意识。他一生之在祈求向往中,与尼采无异,但所祈求与向往者不同。我对其思想之爱好,过于尼采,可是我未读他许多书,只读一些节录的文字。我对之不能多说,但是我望人得着他的书,便读。
至于现代的西洋人生哲学著作,美国方面Royce的《世界与个体》,虽是形而上学的书,但其书第二本对于人生之启示至为广远。我所爱的他之著作,是《近代西洋哲学精神》,此书虽是一哲学史著作,然其论近代西洋哲学精神,即论近代西洋各大哲之精神境界,实可视作一人生哲学书读。至于其专论人生哲学之忠之哲学,反嫌平凡。詹姆士在美国哲学界,是一活泼生动的思想家,我最喜欢的是其《宗教经验之种种》。此书搜集古今关于宗教经验记载材料,极为丰富,彼由此以分析出宗教经验之特质。此虽是限于论宗教经验之书,然宗教经验乃人生经验中最可贵者之一种。詹氏文字无不流畅清楚,此书实值一读。此外其谈人生之零篇文字及实用主义等书,虽流行,实肤浅,倒不如读其心理学原理一书。因此书描述心理学,如描述人生。至于杜威氏之伦理学,则是教科书。此书论道德,理境不高,只是其思想比詹姆士谨严而已。在英国方面,T.Green的书虽多被人作教科书,然实有深厚之精神背景之作。勃拉得雷(F.H.Bradley)乃有真正哲学洞识之人。其伦理学研究虽是零篇论文,且徒事分析与辩论,然语必归宗于其对道德哲学之洞识,实值一读。至如颇负一时盛名之实在论者,如G.E.Moore,C.D.Broad之伦理学著作,则除清晰伦理学概念之逻辑意义外,余无足取。罗素到底比他们高,以其有对现实人生之热情。在《神秘主义与逻辑》中之“自由人的崇拜”一文,为其论人生最好之一文。Whitehead之所长,乃在宇宙论,其Adventures of Ideas一书,我也曾从头读过,但无深刻之印象。只觉他根据其宇宙论,而建立人生根本是一创造之基本观念,是可宝贵的。法国方面,柏格孙之《道德与宗教之两原》一书,一变其早年著作之作风,文字由明朗畅达,变为深细沉潜,内容亦是一种向深的道德宗教境界去探索的书。此书我亦未看完,但我知其甚有价值。至于在德国方面,倭铿之著作,则处处皆可表见其为一正大笃实之君子。其著作大抵均是人生哲学书,文章中所透露之精神气度甚好。其思想不算如何丰富,但非常真切动人。我读其书,觉精神皆有所兴起。此外,哈特曼之伦理学,允为现代伦理学之大著。其根据实在论立场,而主张价值世界潜存心外之说,我不同情。但其书第二册,论各种道德价值,专取现象主义之描述法,却写得非常亲切有味,使人感发。其对道德价值之体验丰富与深厚的程度,当世罕能及。其次则斯伯朗格(Spranger)之人生之形式,论种种人生之价值境界之差别,与其交流互贯,以说明人格之形态、文化之类别,兼通于心理学与道德哲学及文化哲学,亦为今之名著。其对道德价值本身体验之丰富,不及哈氏,然其书统之有宗,会之有元,不似哈氏之专务描述,自承最高之道德价值尚未发现。在德国现代哲人中,我最赞许的还是凯萨林(Keyserling)。凯萨林我尝以之为现代欧美哲学界中第一聪明人。彼本以谈文化哲学出名,然其谈文化即谈人类精神。其对人生之认识,即由谈文化之著作中,已可见之。其谈文化者,自以《哲学家旅行记》为最好,其论东西文化与人生观念之不同,透辟绝伦,世所希有。其专谈人生者,如《真理之回复》(Recovery of Truth)、《创造的智慧》(Creative Understanding),无不溢出西方传统哲学范围以外,而通于东方思想。其以哲学为抉发意义之学,并以哲学当艺术化,哲学当自机械之理论系统中解放,皆独具炯眼,不同流俗。其在创造的智慧之序文中,自谓其书著法,是一种旋律式的写法:即每一章皆自具首尾,成一整体,而各章义蕴流贯,如许多旋律,互相交响。我之此书各部之写法,亦可谓受其提示。此外德国现代哲学家如海德格(Heidegger),雅士培(Jaspers)我皆未读其原著,但就所知,都有非常可诱发灵慧之处。
以上略述我所喜爱西洋人生哲学及伦理学之著作。不过就整个西洋之人生哲学伦理学著述看来,总是表现向上祈求,向前向往,向外追求捕捉之态度。西洋哲人,仰视霄汉,赞彼天光,企而望之,俯而承之,其欲超离凡俗,以达灵境者,恒须先辟除榛莽,用层层上升之思路,以开拓其心灵,提升其境界。故西方式辩证法,实为昭示人生发展之历程之必须工具。柏拉图所谓辩证法使人打开灵魂之眼向上望,已一语道出后之西洋理想主义哲人,重视辩证法之秘。我此书之若干部分,实即本一辩证精神,以谈人生。然我乃东方人,根本缺乏西方人上界下界互相对峙之原始意识。我们对西方人上界下界之先划分而求合之态度,可根本不采取。西方式辩证法,唯可用于自下至上发展之历程,此历程一停止,其辩证法即用不上。故西方式辩证法与向上追求之人生态度为缘。西洋人向上追求之精神,至宗教上之天国信仰而平衡止息。然中国人无西方式之天国之信仰,则永远向上追求之人生态度,终使人坠入空虚,必当求内有所止。既内有所止,则西方式辩证法可用亦可不用也。
其次,我将略述我所喜爱印度、中国之人生哲学著作。东方人之精神形态,永与西方人不同。西洋人总是在那儿有所祈求向往,有所追求与捕捉,其心灵太不安,太动荡。哲学家亦如是,故很少能达心安理得之境者。西哲人格之伟大处,唯表现于其为真理而牺牲之精神,努力向上求超拔其现实自我之态度。然其努力向上之动力,或是原始的自然生命力。这生命力强悍迈往,滚滚滔滔,继续不懈,死而后已。故其一生,多可歌可泣,如巴斯卡、卡莱尔、菲希特、尼采、杞克果,皆其人也。然彼等既缺中国哲人自乐其道、自慊自足之心境,天机畅达,廓如太虚之胸襟;亦缺印度哲人闭藏内敛、渊默玄深之气象,度己度人、悲悯众生之心肠;故我对西洋哲人之精神,景仰之、心爱之,而不能顶礼之、膜拜之。虽柏拉图黑格尔复生,我亦不能心悦诚服之,不愿倾吾之生命精神与之。然吾于孔子释迦以及若干中、印哲人则愿。
关于印度哲人之著,我所喜者为佛学中般若宗之经,涤荡情见,使人意消,忘怀世务,心与天游。此与读西哲书觉理网重重,攀缘无尽,情志激荡,四顾彷徨,乃截然不同之二种境界。般若经浩瀚曼衍,说明一义,多重复文句,铺陈名相,或展卷终日,而理之推进者至少,人或不耐。然此正所以止息理智之攀缘,情志之动荡,引人入其境界,而游息其中。此外则华严一经,始于赞叹十方诸佛,共唱圆音,使人如顿入于永生之域。其归于论“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还归此法界”之义,妙谛无边,谁有智者,而不顶礼。至于般若宗之论,瑜伽宗诸经论,虽曾略事研习,然有志深造而未能。楞严圆觉二经,虽经考为伪书,然我之哲学兴趣,多由之引起。其书之义理是非,愧未能辨,然二书谈理之层层深入,实我所喜爱。关于佛家思想,我虽愿承受,与本书所陈,无大关系,今不多述。
至于中国先哲之书,中国人无不童而习之。中国哲学著述,自以论语当先读。孔子温良恭俭之气象,仁民爱物之胸怀,孔门师弟之间,雍容肃穆,一片太和之气,无不可于此书见之。孔子极高明而道中庸,与柏拉图之欲由庸凡以渐进于高明不同。孔子之言,皆不离日用寻常,即事言理,应答无方,下学上达,言近旨远,随读者高低而各得其所得。然以其不直接标示一在上之心灵境界,故读者亦可觉其言皆平凡,不及西哲之作,如引人拾级登山,胜境自辟。然“泰山不如平地大”,程明道此言,真足千古。在平地者谁知平地大?唯曾登泰山者,乃益知平地大。故必读西哲印哲书,而后益知中国先哲之不可及,知其中庸中之高明也。若夫未能读西印哲之书者,则读孔子之言,必须去其我慢,体会涵泳,优柔餍饫,亦终可受其潜移默化,而神明自得也。
孔子元气浑然,一片天机。孟子则浩气流行,刚健光辉;其所为言,皆截断众流,壁立千仞,直心而发,绝无假借。其性善之义,仁义内在之说,发明孔子之微意,从此为中国人生哲学,立下不拔根基。人皆可以为尧舜,而人格之无上之尊严与高卓,于焉建立。尽性即知天,而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彻上彻下,通内通外,西洋哲学中内界外界,上界下界之分,皆成戏论。性具四端,人皆有之,推扩充达,念念皆分内事,止于自己之内,而祈望向往,无所归宿之空虚之感,无自而生。孟子之功伟矣。
孟子刚健光辉,乾道也;荀子博厚笃实,地道也。孟子高明,而荀子沉潜。孟子发强刚毅,荀子文理密察。孟子之言修养之方,透辟而未及精密,荀子则庶几乎密矣。荀子言性恶,虽有心能知道之义以辅之,而心性二元,未见其可。荀子化性以起伪,欲长迁而不返其初,以合于道,而道则心之所对。盖同西洋柏拉图氏之以至善为灵魂企慕之境界之说,然与孔孟之道,盖已有殊。
儒者之言以外,道家之老庄,游心太初,寄情妙道。其自现实超拔之心,同于西洋理想主义者,而无彼企慕祈望之情。其足以涤荡情见之效,与佛家同,而无彼永超生死苦海之悲愿。然循老庄之道,高者可以丧我忘形,返于大通,游于天地之一气;低者亦可致虚守静,少私寡欲,渣滓日去,清光日来。
先秦儒道二家,我所深喜。至于墨法二家,则觉其持论殊浅。两汉魏晋隋唐,代有哲人。唯王弼、僧肇,我深心赞美。宋明诸子,大均天挺人豪,真有所自得。濂溪明道,尤所心折。明代阳明,简易真切,良知之教,独步千祀。阳明学派之龙溪近溪,言心之灵明与精神,当下即是,须直接承当。江右学派罗念庵聂双江之伦,以及明末高攀龙、刘蕺山等,则善能归寂通感,摄末归本。王船山大气磅礴,开六经生面。至于由明末以至今日,江山代有才人出,今不及述。
以上略述我所喜读东西人生哲学之著述,任笔所之,目的唯在表我景仰企慕之情,略述我对彼等精神气象及著作方式之直接感应,以介绍之于真求了解人生真谛者之前。我常感古之圣哲,以其天纵之慧,抉发人生价值,示人正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吾等生于千祀之后,诵其诗,读其书,能不怀想其为人?遥念圣哲,环顾群生,未尝不思有以自奋,然圣哲之道,微远难测,自顾行证未及,虽欲发其潜德幽光,亦口未言而嗫嚅。当今之世,唯物功利之见,方横塞人心,即西方理想主义已被视为迂远,更何论为圣为贤成佛作祖之教。故化世之言,唯有方便巧立,以严密论证,破迷祛执之事,亦不可不先有。私心想望,实在于此。正于此书所陈,不过略示端绪,要在以西方理想主义之精神,融于日常生活之体验,而以世俗之名言表达之。东土圣哲之教,则为其背景,隐而不发。然读者诚能虚心涵泳,亦可循兹以橫通东西大哲之心。至融会百家,以开拓万古之心胸,则敬俟来哲。
三十二年六月十日
导言附录——我所感之人生问题
本文原名“古庙中一夜之所思”。盖一随笔体裁。乃廿八年十月宿青木关教育部时所作。其地原为一古庙,以一小神殿,为吾一人临时寝室。当夜即卧于神龛之侧。惟时松风无韵,静夜寂寥,素月流辉,槐影满窗。倚枕不寐,顾影萧然。平日对人生之所感触者,忽一一顿现,交迭于心;无可告语,濡笔成文。此文虽属抒情,然吾平昔所萦思之人生根本问题,皆约略于兹透露。此诸问题,在本书虽不必一一有正面之清晰答案,然至少可见本书所以作之个人精神背景之一主要方面,故今附于导言之末。此文之情调,纯是消极悲凉之感,及对人生之疑情,与本书之情调,为积极的肯定人生者不类。然对人生之疑情与悲凉之感,实为逼人求所以肯定人生之道之动力,及奋发刚健精神之泉源。乐观恒建基于悲观,人生之智慧,恒起自对人生无明一面之感叹。悲凉之感者,大悲之所肇始;有智慧者若不能自忘其智慧,以体验人生无明一面,亦不能知智慧之用,此吾之所以附入此文也。吾所自惭者,此文中之悲凉之感,尚不免于局促,对人生无明一面之感叹,尚未至真切耳(三十二年附志)。
日间喧嚣之声,今一无所闻,夜何静也?吾之床倚于神龛之侧。吾今仰卧于床,唯左侧之神,与吾相伴。此时似有月光,自窗而入,然月不可见。吾凝目仰睇瓦屋,见瓦之栉比,下注于墙,见柱之横贯。瓦何为无声,柱何为不动。吾思之,吾怪之。房中有空,空何物也。吾若觉有空之为物,满于吾目及所视之处。空未尝发声,未尝动。然吾觉空中有无声之声,其声如远蝉之断续,其音宛若愈逝愈远而下沉,既沉而复起,然声固无声也。吾又觉此空,若向吾而来,施其压力。此时吾一无所思,惟怪此无尽之静阒,自何而来,缘何而为吾所感。吾今独处于床,吾以手触吾眼吾身,知吾眼吾身之存在。然吾眼吾身,缘何而联系于吾之灵明?吾身方七尺,而吾之灵明可驰思于万物。彼等缘何而相连,吾不得而知也。吾有灵明,吾能自觉,吾又能自觉其自觉,若相引而无尽:吾若有能觉之觉源,深藏于后。然觉源何物,吾亦不得而知也。吾思至此,觉吾当下之心,如上无所蒂,下无所根,四旁无所依。此当下之心念,绝对孤独寂寞之心念也。居如是地,在如是时,念过去有无量世,未来亦有无量世,然我当下之念,则炯然独立于现在,此绝对孤独寂寞之心念也。又念我之一生,处如是之时代,居如是之环境;在我未生之前,我在何处,我不得而知也;既死之后,我将何往,我亦不得而知也。吾所知者,吾之生于如是时,如是地,乃暂住耳。过去无量世,未有与我处同一境遇之我;未来无量世,亦未必有与我处同一境遇之我。我之一生,亦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也。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间一切人,无一非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无二者也。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无不绝对孤独寂寞也。
吾念及此,觉一切所亲之人、所爱之人、所敬之人、所识之人,皆若橫布四散于无际之星空,各在一星,各居其所。其间为太空之黑暗所充塞,唯有星光相往来。星光者何?爱也、同情也、了解也。吾尝怪人与人间缘何而有爱,有同情,有了解?吾怪之而思之,吾思之而愈怪之。然我今知之矣。人与人之所以有爱同情了解者,所以填充此潜藏内心之绝对孤独寂寞之感耳。然吾复念:人之相了解也,必凭各人之言语态度之表示,以为媒介。然人终日言时有几何,独居之态度,未必为人见也。人皆唯由其所见于吾之外表者,而推知吾之心。吾之心深藏不露者,人不得而知也。吾心所深藏者,不仅不露于人,亦且不露于己。吾潜意识中,有其郁结焉,忧思焉,非我所知也。我于吾心之微隐处,尚不能知,何况他人之只由吾之言语态度之表示,以推知吾心者乎?人皆曰得一知己,可以无憾,言人与人求相知之切也。然世间果有知己乎?己尚不知己,遑论他人?人之相知,固有一时莫逆于心,相忘无形者矣。然莫逆者,莫逆时之莫逆;相忘者,相忘时之相忘耳。及情移境迁,则知我者,复化为不知我者矣。而人愈相知,愈求更深之相知,且求永远之相知。其求愈切,其望弥奢,而一旦微有间隙,则其心弥苦。同情也、爱也,均缘相知而生,相知破人心之距离,如凿河导江。同情与爱,如流水相引而至。人无绝对之相知,亦无绝对之同情与爱。不仅他人对己,不能有绝对之爱与同情,己之于己亦然。吾忧,吾果忧吾之忧乎?吾悲,吾果悲吾之悲乎?忧悲之际,心沉溺于忧悲之中,不必能自忧其忧,自悲其悲,而自怜自惜,自致其同情与爱也。己之于己犹如此,则人对吾之同情与爱,不能致乎其极,不当责也。
吾复思吾之爱他人又何若?吾尝见他人痛苦而恻然动矣,见人忧愁而欲慰助之矣。然恻然动者,瞬而漠然;慰助他人之事,亦恒断而不能续。吾为社会人类之心,固常有之,然果能胜己之私者有几何?吾之同情与爱,至狭窄者也。吾思至此,念古之圣贤,其以中国为一人,天下为一家之仁心,如天地之无不覆载,本其至诚恻怛之情,发而为言,显而为事业,皆沛然莫之能御。吾佩之敬之,愿馨香以膜拜之。然吾复念,古今之圣哲多矣,其哓音瘏口,以宣扬爱之福音,颠沛流离,以实现爱之社会,所以救世也。然世果得救乎?人与人之相嫉妒犹是也,人与人之相残害犹是也。试思地球之上,何处非血迹所渲染,泪痕所浸渍?而今之人类,正不断以更多之血迹泪痕,加深其渲染浸渍之度。人类果得救乎?何终古如斯之相残相害也?彼圣哲者,出自悲天悯人之念以救世,固不计功效之何若,然如功效终不见,世终不救,则圣哲之悲悯终不已。圣哲之心,果能无所待而自足乎?吾悲圣哲之怀,吾知其终不能无所待而自足也。吾每念圣哲之行,恒不禁欲舍身以遂成其志。吾固知吾生之不能有为也,即有为而世终不得救也。吾今兹之不忍之念,既不能化为漠然,舍身又复何难?然吾终惑世既终不得救,而人何必期于救?宇宙果不仁乎,何复生欲救世之人以救世也?宇宙果仁乎,何复救世者终不能得遂成其志也?忆吾常中宵仰观天象、见群星罗列,百千万数,吾地球处于其间,诚太空之一粟。缘何而有地球,中有如此之人类,而人心中有仁,人类中有仁人,欲遂其万物一体之志乎?宇宙至大也,人至小也;人至小也,而仁人之心复至大也。大小之间,何矛盾之若是?吾辄念之而惑不自解,悲不自持。吾之惑、吾之悲,又自何来,终于何往,吾所不知也。
吾思至此,觉宇宙若一充塞无尽之冷酷与荒凉之宇宙。吾当舍身以爱人类之念,转而入于渺茫。吾之心念,复回旋而唯及于吾直接相知直接相爱之人。吾思吾之母,吾之弟妹,吾之师友,吾未婚之妻,若唯有念彼等,足以破吾此时荒凉寂寞之感者。吾念彼等,吾一一念之。吾复念与吾相知相爱之人之相遇,惟在此数十年之中。数十年以前,吾辈或自始未尝存,或尚在一幽渺之其他世界。以不知之因缘,来聚于斯土。以不知之因缘,而集于家,遇于社会。然数十年后,又皆化为黄土,归于空无,或各奔另一幽渺而不知所在之世界。吾与吾相知相爱之人,均若来自远方各地赴会之会员,暂时于开会时,相与欢笑,然会场一散,则又各乘车登船,望八方而驰。世间无不散之筵席。筵席之上,不能不沉酣欢舞,人之情也。酒阑人散,又将奈何?人之兴感,古今所同也。吾思至此,若已至百年以后。吾之幽灵徘徊于大地之上,数山陇而过,一一巡视吾相知相爱之人之坟茔,而识辨其为谁、为谁之坟茔。吾念塚中之人,塚上之草,而有生之欢聚,永不可得矣。
吾复念吾爱之弟妹,吾复爱吾之妻及子,吾之弟妹亦将爱夫或妻及子也,然吾之爱吾弟妹,及弟妹之爱吾也,及各爱其夫或妻及子也,皆一体而无间。而吾之子女与弟妹之子女之相待,则有间矣。彼等之相爱,必不若吾与弟妹之相爱也。爱愈传而愈淡,不待数百年之后,而吾与吾弟妹之子孙,已相视如路人矣。彼视若路人之子孙,溯其源皆出自吾之父母之相爱。吾父母之相爱,无间之爱也。吾与吾之妻子之爱,弟妹之与其夫或妻及子之爱,亦无间之爱也。缘何由无间之爱,转为有间之爱,更复消亡其爱,相视如路人?此亦吾之所大惑也。大惑,吾所不能解,吾悲之。然吾悲之,而惑之为惑如故也。无间之爱,必转而为有间之爱,归于消亡,此无可如何之事实也。吾果能爱吾疏远之族兄如吾之弟妹乎?此不可能之事也。吾缘何而不能?吾亦不自知也。人之生也,代代相循。终将忘其祖若宗,忘其同出于一祖宗,而相视如路人,势所必然也。
吾思至此,吾复悲人类之代代相循。“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今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数十年间,即为一世。自有人类至今,不知若干世矣。吾尝养蚕。蚕破,卵初出,如沙虫;而食桑叶,渐而肥,渐而壮;而吐丝,而作茧,而成蛾;而交牝牡,而老而死。下代之蚕,又如是生,如是壮,如是老,如是死。数日之间,即为一代。养数蚕月余,蚕已盈筐,盖蚕已易十余代矣。其代代皆循同一生壮老之过程,吐如是丝,作如是茧,化如是蛾。吾思之,吾若见冥冥中有主宰之模式,将代代之蚕,引之而出,又复离之而去。然此主宰之模式何物?吾不得见也。吾思之而惑,吾亦惑之而悲。吾今念及人之代代相循,盖亦如蚕之由幼而壮,而思配偶,而生子孙;异代异国之人,莫不如是;亦若有一主宰之模式,引之而出,而又离之而去,非吾所能见者;而吾则正为自此模式所引之而出,复将离之而去之一人焉。主宰我者谁耶?吾缘何而受其主宰耶?吾惑吾生之芒,吾惑吾相知相爱之人所自生之芒。吾惑之悲之,又终不能已也。
吾思至此,吾念人生之无常,时间之残忍,爱之日趋于消亡,人生所自之芒;更觉此宇宙为无尽之冷酷与荒凉之宇宙。然幸吾今尚存,吾相知相爱之人,多犹健在,未归黄土也。然吾复念,吾今在此古庙中,倚神龛而卧,望屋柱而思,不知吾之母,吾之弟妹,吾未婚之妻,吾之师友,此时作何事?彼等此时,盖已在床,或已入梦矣?或亦正顾视屋顶不能寐,而作遐思?如已入梦,则各人梦中之世界,变幻离奇,各梦其梦。梦为如何,吾所不得知矣。如亦作遐思,所思如何,吾更不得知矣。或吾所爱之人正梦我,正思念我,然我今之思念彼等,彼等未必知也。彼等或已念我之念彼等,然我今之念“彼等可有念我之念彼等之念”,彼等亦未必知也。吾今之感触于宇宙人生者,彼等更不必于是时,有同一之感触。吾念古人中,多关于宇宙人生之叹,吾今之所叹,正多与古人之相契。然古人不必知在若干年后,于是时,有如是之我,作如是念,与之相契也。在数十百年后,若吾之文得传于世,亦可有一人与吾有同一之感触,与吾此时之心相契。然其心与我之心相契,彼知之,我亦不必能知其相契与否也。吾于是知吾今之感触,亦绝对孤独寂寞之感触也。此时房中阒无一人,不得就我今兹所感触而告之。我今兹所感触,唯吾之灵明自知之。然吾之所以为吾,绝对孤独寂寞之吾也。吾当下之灵明,绝对孤独寂寞之灵明也。吾念吾此时之孤独寂寞,吾复念吾所亲所爱之人此时之孤独寂寞,彼等之梦其所梦,思其所思,亦唯于梦思之之际,当下之灵明知之。如彼等忽来至吾前,吾将告以吾此时之心境,而彼等亦将各告以此时之心境。然相告也者,慰彼此无可奈何之绝对孤独寂寞耳。相告而相慰。相慰也者,慰彼此无可奈何之绝对孤独寂寞耳。
吾念以上种种,吾不禁悲不自胜。吾悲吾之悲,而悲益深。然吾复念,此悲何悲也?悲人生之芒也,悲宇宙之荒凉冷酷也。吾缘何而悲?以吾之爱也。吾爱吾亲爱之人;吾望人与人间,皆相知而无间,同情而不隔,永爱而长存;吾望人类社会,化为爱之社会,爱之德,充于人心,发为爱光,光光相摄,万古无疆。吾于是有此悲。悲缘于此爱,爱超乎此悲。此爱也,何爱也?对爱之本身之爱也,无尽之爱也,遍及人我、弥纶宇宙之爱也。然吾有此爱,吾不知此爱自何而来,更不知循何术以贯彻此爱。尤不知缘何道使人复长生不死,则吾之悲,仍终将不能已也。然此悲出于爱,吾亦爱此悲。此悲将增吾之爱,吾愿存此悲,以增吾之爱,而不去之。吾乃以爱此悲之故,而乃得暂宁吾之悲。
二十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