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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高鹗手定的《红楼梦》稿

叹一枝仙笔生花,偏生得美玉有瑕。若说没续完,万千读者迷着他。若说有续完,如何学者说虚话?这猜谜啊,教人枉自嗟呀,令人空劳牵挂。一个是泮官客,一个是傲霜花。想此人能有多少笔杆儿,怎经得秋挥到冬,春挥到夏?

〔枉凝眉〕用《红楼梦》曲文原韵改作

新近购到《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这本稿本,是《红楼梦》考证中一件重要新材料,使我们看到高鹗改稿补辑的实在情形。以前高鹗“伪作”后四十回的话,到此又得重新估价,或甚至根本动摇。

此稿应称为“杨继振本”,或为“高鹗手定稿”。一九六三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分订十二册,商务印书馆上海印刷厂石印。原为杨继振所藏。

封面里头原题签作《红楼梦稿本》,下双行题“佛眉尊兄藏,次游签”。据此翻印本的跋,次游是秦光第的字,杨继振的幕客。“佛眉”何人未详,可能就是杨继振以前的藏书人。再下一页,是《红楼梦稿——己卯秋月堇堇重订》。再下一页,是杨所题大字:“兰墅太史手定《红楼梦》稿百廿卷,内阙四十一至五十卷,据排字本抄足□记。”据范宁的跋:“杨继振,字又云,号莲公,别号燕南学人,晚号二泉山人,隶内务府镶黄旗,著有《星风堂诗集》。他是一位有名的书画收藏家……”书中每册首末都盖“又云”“又云考藏”等图章。最重要是第七十八回末朱笔题“兰墅阅过”四字。

今程刻乙本,就是完全照这手稿所改的。比如这七十八回,改得厉害,是关于林四娘《姽婳词》及祭晴雯《芙蓉诔》那回。好几段删改得一塌糊涂。且举一二例。中有一段底本一百多字批评功名举业的文章被删去。《姽婳词》中有一次换韵也是他所改。

底本: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魂依城廓家乡隔,马践胭脂实可伤(即阳唐韵,与上节同)。

改稿: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廓家乡隔。

又如今程本同回宝玉说必用“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其中或拟李长吉一句,系高手定本在夹行中所加。现在程刻乙本,就是经过这样修改过的文字。回回都是如此。

杨继振鉴定此稿为兰墅的“手定”稿。七十二回(也删改得厉害)末页有杨氏附记云:“第七十二回末,墨痕沁漫处,响明覆看,有满文□字影迹,用水擦洗,痕渍宛在;以是知此抄本出自色目人手,非南人所能伪托。己丑又云。”又一行小字云:“旗下抄录纸张文字皆如此。尤非南人所能措言,亦惟旗人知之。”己丑当系道光九年,一八二九年(不会是一七六九年),去程甲本三十八年。三十七回首,也有朱笔批语:“此处旧有一纸附粘,今逸去。又云记。”

此稿情形大概如下:底本前八十回是所谓脂本,文字近甲辰本(一七八四),而改了以后则变成程刻本的面目。稿中两种笔迹:“一是手抄的,笔迹平常;一是批改的,书法秀丽老到,在密行蝇头小字改处,犹间架分明,笔笔遒劲可喜。删时也有单字点去的,或上下直杠删去的,也有用勾勒把几行一段勾掉。细行密补,纸位不够时,用另纸二三行至十余行粘上。石印本都用单页另行印出,以存其旧。也有全回不改,或极少改的,看来是改后重抄正的。凡与批改者笔迹相似的抄本章回,都没有改,可见得是改后誊清的。平常修改是使句读读来顺口,转节处分明,正像塾师改作文一样。现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就是根据这‘高鹗手定本’原稿。”

这一点,真比脂本初稿高明。如第一回底本,开头就有许多文句太随便,高手定本改得好。如底本“虽我未学,下笔无文”,(甲戌本缺)高本改为“我虽不学无文”。又“故曰贾雨村云”后转一段“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改为“更于篇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更”字改得好。所谓几回删改得一塌糊涂的,就是又把几行涂去,再在行中用行书细字密密添补,有时一页之中补写的字跟底本一样多。补写不足,再用另纸粘上。大概删改最多的是以下几回:廿四、廿五、廿九、卅六、五十八、五十九、六十五、六十六、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七十八。真是密密删改的,大半在后四十回,如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八十九、九十,及一百十七至一百廿回。(九十一至九十五,无改字谅系誊正;一〇八至一百十一,亦如此)纸张地位不够,另纸粘上的,前八十回仅两条,后四十回,从八十一回起,共廿一条,单一百十六回至一百廿五回中,共十五条。八十二回末,又云批记:“目次与原书异者十七处,玩其语意,似不如改本。以未经注写,故仍照后文标录,用存其旧。”

最重要的,此改后的文字,大体上全与程伟元的刻本符合。据跋文作者范宁说:“这本子上修改后的文字,百分之九十九都和刻本一致……”范氏说:“杨继振说,这个抄本是高鹗的手订‘红楼梦稿’,不是最后的定稿……乃高鹗和程伟元在修改过程中的一次改本,不是付刻底稿。”如此稿第七回回目便全留空白。

关于高鹗是“作伪”或是“修补”的大问题,范宁先生跋语中有一段如下:“其次,通过这个抄本,我们大体可以解决后四十回的续写作者问题。自从有人根据张问陶《船山诗草》中的赠高鹗诗《艳情人自说红楼》的自注说:‘《红楼梦》八十回后皆兰墅所补。’认定续作者高鹗,并说程伟元刻本序言,是故弄玄虚,研究《红楼梦》的人,便大都接受这个说法。但是近年来许多新的材料发现,研究者对高鹗续书日渐怀疑起来,转而相信程、高本人的话了。这个抄本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些材料,我们看到后四十回也和前八十回一样,原先就有底稿。高鹗在这个底稿上面,做了一些文字的加工。这底稿的写作时间,应在乾隆甲辰(一七八四年)以前。因为庚辰(一七六〇)抄本的二十二回末页,有畸笏叟乾隆丁亥(一七六七)夏间的一条批说:‘此回未成而芹逝矣。’仍保留着残阙的形式。但到甲辰梦觉主人序抄本时,就给补写完整了。……可见这补写的人,对宝钗后期生活是清楚的。这就是说,后四十回所写宝钗生活的文字,这位补写的人见到过。或者后四十回竟是出于他一人的手笔,也很可能。因此,张问陶所说的‘补’,只是修补而已。”这正与我的解释“补”字相符。

紧接这段,下一段开头说:“后四十回既大致可以确定不是高鹗写的,而是远在程、高以前的一位不知名姓的人士所续。这样一来,我们前面提到周春的话,就得到实物的证明了。”周春的话,是说“乾隆庚戌秋”(一七九〇年,即程刻前一年),有人“用重价购抄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见《阅〈红楼梦〉随笔》)

这高鹗手定本,于我的意见有六条。

一、这证明高鹗的冤枉。至少他不是“写”,而是“补”。他未尝作伪,而有底本做依据,前八十回及后四十回一样。又高鹗所题仅说“阅过”而已,所题又是在七十八回末,这事尚待慢慢地研究。

二、我很怀疑,此稿虽称为“高鹗手定本”,但是详看所添补,确为于红楼本事极熟悉的人。那么讲,所谓添补又非出高鹗手。我倾于相信,很可能是雪芹自己的手笔。况且稿本卷前题“己卯秋月堇堇重订”。己卯是庚辰前一年。“堇”字典解为“土芹”,生于水者为芹,生于土者为堇。这个假定,关系太大了。笔迹与我们所知或是雪芹手迹的“空空道人”四字相似。又高鹗所题仅说“阅过”而已,所题又是在七十八回末。这事尚待慢慢地研究。

三、一七六四年至一七九一年间抄本的情形极混乱,而且缮本也非常的多。正如程乙本高鹗的引言所说:“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此有彼无,题同文异。”这些话是实。所以说:“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又说:“广集核勘,准酌情理,补遗订讹。”这话也是实。

四、在这混乱抄本中,大家已经承认,明明畸笏看见“后三十回”,明明有一百廿回目,八十回以后明明有雪芹的未定稿。在未有发现作伪的真证以后,我们应该信程、高序言中的话。相反的,我们没有实物的证据,证明曹家的后三四十回散稿,全部散佚,不可复得。曹死后,朋友中有敦敏、敦诚、张宜泉、裕瑞、明义、畸笏等。

五、大家囿于成见,由于高鹗作伪续书,到高鹗核勘修补底稿的不同的假定,这一转变的太大,所以仍要假定,如有补续者必不是雪芹,而是另一某不知名姓的人。绕这大弯,真可不必。胡适考定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些小不符之处,正是畸笏所谓原稿散佚五六回。曹氏未经整理的后三十回佚稿中,有未尽符合处,不足为奇。大家排除先入之见,当认为后四十回不但不坏,而且异常精密,异常合理,不失本书大旨。

六、我们今日有文化比较清顺可念的《红楼梦》本可读,应该感谢高进士这样细心校勘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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