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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考论

从今天可见的可靠文献记载看,“青云”最早见于屈原《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王逸注:“言日神来下,青云为上衣,白霓为下裳也。日出东方,入西方,故用其方色以为饰也。”青是古人所谓五正色(青、赤、黄、白、黑)之一,按照中国传统的“五行”理论,东方属木,其色为青,西方属金,其色为白。所以王逸注“青云”“白霓”,认为“用其方色以为饰也”,则“青云”即东方云。

在中国古代,颜色与方位很早就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紧密的亲缘概念。《逸周书·作雒解》对此说得更清楚:“封人社壝,诸侯受命于周,乃建大社于国中,其壝东青土,南赤土,西白土,北骊土,中央衅以黄土,将建诸侯,凿取其方一面之土,焘以黄土,苴以白茅,以为社之封,故曰:受列土于周室。”五色土即方色土,周天子分封一方诸侯时即从社壝(即祭坛四周的矮墙)相应的一方取一些象征该方的土,再从社壝中央取一些黄土盖在上面,用白茅包裹,赐给被封诸侯。诸侯到达受封之国后,也建大社,将所受之土安放在祭坛上。赐土即赐国,完成这个仪式,则表示诸侯国得到中央政权的认可。在“五行”理论盛行的汉代,“青”的颜色义基本为其方位义所取代,而指东方。《考工记》曰:“东方谓之青”,《说文解字》释“青”为“东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释“青海”为“东方之海”。那么,“青云”自然是“东方云”。

与五行、五方相对应的五色云中,唯独“青云”在汉代典籍中使用率较高,且逐渐成为高空或天空的代称。《列子·汤问》“连双鸧于青云之际”,《说苑》“侯生曰:‘陛下之意方乘青云飘揺于文章之观,自贤自健,上侮五帝,下凌三王’”,《羽猎赋》“青云为纷,虹蜺为缳”,《楚辞·远游》“涉青云以泛滥兮,忽临睨夫旧乡”,这些文献中的“青云”当指东方云。而《淮南子》“魏阙之高,上际青云”,《子虚赋》“其山……交错纠纷,上干青云”,《鲁灵光殿赋》“隆崛岉乎青云”,《笛赋》“激叫入青云”,这里的“青云”理解为高空或天空则更符合文义。可见,“青云”在五色云中的地位最为突出,这与古代的太阳崇拜、东方崇拜有直接关系,更根源于中国古代农耕社会的基本国情。太阳崇拜的传统非常久远,盛行于上古时期,古人将太阳神视为天神,夏商周三代都有祭日的礼仪,屈原《九歌》极力赞颂的“东皇”“东君”正是太阳神。日出东方,由太阳崇拜产生了东方崇拜。《孔子家语·五帝》“五行用事,先起于木,木东方,万物之初,皆出焉。是故王者则之,而首以木德王天下”,《论衡·祭意》“东方主春,春主生物”,“四时皆有力于物,独求春者,重本尊始也”。东方属木,木即植物,是农耕的根本,而且万物生长也离不开太阳,所以太阳崇拜、东方崇拜又与农耕社会的现实密切相关,《春秋繁露·五行相生》就说:“东方者木,农之本。”

“青云”的高空、天空之义引申出高远之义,多用于指人的志向、才能、意趣等。如《文选·颜延之〈五君咏·阮始平〉》“仲容青云器,实秉生民秀”,李善注“青云,言高远也”,李周翰注“青云器,高大者也”。《史记·伯夷列传》“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杨慎《升庵集》卷四十七“青云”条指出:“青云之士,谓圣贤立言传世者,孔子是也。”可见,青云器、青云士皆言人之高远非常人所及。

“青云”还是春官的代称,并由此引申出高位、达官显爵之义。《汉书·百官公卿表上》“黄帝云师云名”,颜师古注引汉应劭曰:“黄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纪事也。由是而言,故春官为青云,夏官为缙云,秋官为白云,冬官为黑云,中官为黄云。”按照“五行”理论,春天属木,对应东方,色青,故春官名青云,以此类推。黄帝的五官之中以春官为首,这也是上古太阳崇拜、东方崇拜的痕迹,故春官青云就具有了高位之义。如《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须贾见范雎“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扬雄《解嘲》“当途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晋书》“史臣曰:‘……元海人杰,必致青云之上”;李白《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急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隋唐以后欲仕进为官必经科举,所以“青云”又有了登科之义,广泛应用于登科诗中,实际上登科也就等同于仕进登高位。如孟浩然《送友人之京》“君登青云去,予望青山归”;刘禹锡《送韦秀才道冲赴制举》“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梁颢《及第表》“青云得路,多太公之二年”;元代人配合科举考赋制度选编的指导士子的赋集亦命名为《青云梯》。

六朝时期,受当时隐逸之风的影响,“青云”又产生了隐居之义。如郭璞《游仙诗》“寻我青云友,永与时人绝”;刘孝胜《升天行》“欲访青云侣,正遇丹丘人”;王康琚《反招隐诗》“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袁彖《赠庾易诗》曰“白日清明,青云辽亮。昔闻巢、许,今睹台、尚”;阮籍《咏怀诗》“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林庚先生在《唐诗综论》中讨论到“青青子衿”时指出,“青是冷色,它是凝静的、独立的,……它象征着存在与永久”。或许正是因为“青”作为一种冷色,有凝静、独立、永久的意蕴,而“云”超然世外,飘忽无羁,合而言之的“青云”恰好与六朝时悠远高洁、淡泊宁静的出世之风相契合,从而具有了隐逸之义。

六朝以后,“青云”的仕进与隐逸两义并行,蕴含了入世、出世两种截然相反的志趣情怀。明代学者杨慎《升庵集》卷四十七“青云”条对宋人将其用于登科诗提出异议,认为“青云”不当作“登仕路”理解;比杨慎稍晚的学者陈耀文《正杨》卷二“青云”条针锋相对地驳斥杨慎之说,提出“青云”本为仕进登高位之义;其后,董斯张、周婴等学者的解释更为全面,尤其是周婴在其著作《巵林》卷六“青云”条下引述杨、陈的观点,并进而指出“青云”具有高逸、游仙、贵仕、登科等多重涵义;清代学者翟灏《通俗编》卷十更明确指出“青云字,隐逸与仕进,两得用之”。其实,仕进与隐逸看似矛盾,但在长期儒道互补的中国古代社会,出处之念几乎内化于每一个士人之心,并纠结于他们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成为一个强大的文化基因。“青云”的仕进与隐逸两义并行,正是中国古代社会儒道互补造就的士人出处情怀的一种投射,可以作为我们审视中国古代士人出处情怀的一个参照点,从中照见古代士人内心的期许、无奈与纠结。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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