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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宫

在《三国志通俗演义》那色彩缤纷的人物谱中,陈宫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角色。从卷一《曹孟德谋杀董卓》则开始,到卷四《白门曹操斩吕布》则为止,他出场的次数并不算多,就像一颗流星,在深沉的苍穹中倏然划过,又遽尔陨落。然而,他留给读者的印象却相当鲜明而深刻。罗贯中是怎样塑造这个人物形象的?在他身上寄托着怎样的创作意图和美学意义?让我们来探寻一番吧。

在《三国志通俗演义》所描写的那个英雄辈出,谋臣如云,猛将如雨的艺术舞台上,陈宫凭什么在亿万读者心目中占有一席地位?读罢《演义》有关他的全部描写,人们印象最深的主要有这样三点:

其一,他深明大义。这首先表现于有名的“捉放曹”故事。

曹操谋刺董卓不成,仓皇逃归故乡。董卓闻之大怒,马上悬出重赏:“拿住者千金赏,封万户侯。”就在这个时候,曹操被中牟县的把关者抓住了。身为县令的陈宫,一眼就认出了曹操。但他知道曹操原为董卓所看重,其谋刺董卓必有蹊跷,便悄悄把曹操引到后院盘问。当曹操慷慨激昂地宣称谋刺董卓是“欲与国家除害”,回家乡则要“发矫诏于四海,使天下诸侯共兴兵诛董卓”时,他不禁肃然起敬,马上“亲释其缚,扶之上座,酌酒再拜曰:‘公乃天下忠义之士也!’”于是,他毅然放弃了向董卓邀功请赏的机会,抛弃了县令职务,连夜与曹操一起出走。此时的陈宫,无疑是决心追随曹操“为国家除害”的。

然而,仅仅过了三天,陈宫对曹操的看法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是在他与曹操投宿吕伯奢家之后。开始,曹操由于疑心病重,杀死了吕伯奢全家八口,陈宫还只是叹息:“孟德心多,误杀好人!”后来,在他们逃离途中,曹操为了斩草除根,又有意杀死了吕伯奢本人,陈宫便严厉指责曹操:“知而故杀,大不义也!”而曹操竟悍然宣称:“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赤裸裸的极端利己主义的宣言,令人不寒而栗,自然也使陈宫从报国安民的憧憬中清醒了许多。此时,曹操在陈宫心目中一度留下的“忠义之士”的印象已经烟消云散,摆在面前的乃是一副狰狞的面孔,陈宫马上判定他乃是“狼心狗行之徒”!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陈宫恨不得一剑杀死曹操,但又转念一想:“我为国家,跟他到此,杀之不义,不若弃之。”于是,他扔下曹操,径自走了(卷一,《曹操起兵伐董卓》则)。从此,陈宫与曹操一刀两断,并在道义上毫不含糊地站到了曹操的对立面上。

这个情节,一波三折,不但使曹操的奸雄面目第一次得到大暴露,而且使陈宫一开始就表现出关心国家,善恶分明的正直品格。

其二,他颇有智谋。自从投奔吕布以后,他成了吕布的主要谋士,为吕布出过不少好主意。例如,当吕布与曹操在濮阳城外首次交锋,打败曹军之后,他及时提醒吕布:“西寨是个紧要去处,倘或曹操袭之,奈何?”吕布不以为然地说:“今日输了一阵,如何敢来?”他马上强调:“曹操是极能用兵之人,须防他攻其不备。”果然,当天夜里曹操就亲自领军来“攻其不备”了。幸亏吕布听了陈宫的话,及时援救西寨,才又一次打败了曹军(卷三,《吕温侯濮阳大战》则)。不过,更精彩的还是“火烧濮阳”。这一次,他建议吕布让城中富户田氏写诈降书,伪称半夜献城,诱使曹操亲自率兵入城。结果,曹军遇到的是“四门烈火降天而起”,被烧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曹操本人“髭须发尽都烧毁”,差一点当了俘虏,真是狼狈不堪(卷三,《陶恭祖三让徐州》则)!后来,张松当面讥刺曹操时,把“濮阳敌吕布之时”与“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将,割髯弃袍于潼关”相提并论,视为曹操一生的几大耻辱之一,可见陈宫此计给人们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可惜的是,吕布是一个有勇无谋而又刚愎自用的家伙,信妻妾之言甚于听将士之计,多次拒绝接受陈宫的正确意见。你看:

——曹操从徐州回兵兖州,陈宫建议在泰山路险处设伏,邀击曹军,吕布却拒绝道:“吾屯濮阳,别有良谋,汝岂知之!”(卷三,《吕温侯濮阳大战》则)

——曹兵刚到濮阳,陈宫主张趁其远来疲惫,立足未稳,急速击之,吕布却自恃勇力,偏要“待他下住寨栅,吾自擒之”。(同上)

——曹操夺回兖州,再攻濮阳。陈宫认为:“不可出战,待众将聚会后方可。”吕布却吹嘘:“吾之英雄,谁敢近也!”硬要出战,结果被曹操六员大将杀败,丢了濮阳(卷三,《曹操定陶破吕布》则)。

——吕布困守下邳,陈宫建议他引军出屯于城外,与城内守军形成掎角之势。吕布当面称赞:“公言极善。”但回到家里,听了妻子严氏说:“若一旦有变,妾岂得为将军之妻乎?”便马上把陈宫之计置诸脑后(卷四,《白门曹操斩吕布》则)……

用不着再举例了。陈宫是不幸的,他的计策十之八九是白费心血,对于一个谋士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悲哀呢?

其三,他宁死不屈。在吕布集团全面崩溃之后,陈宫和吕布都成了阶下囚。面对曹操这个胜利者,吕布贪生怕死,再三求降:陈宫却毫不惧怯,傲然不屈。曹操以居高临下的口气问他:“公台自别来无恙?”他马上针锋相对地回答:“汝心术不正,吾故弃之。”曹操企图以老母和妻子的存亡来软化他,他仍然不为所动,“遂步下楼”,“伸颈受刑”。其节操之坚贞,正气之凛然,感动得“众皆下泪”(卷四,《白门曹操斩吕布》则)。小说写到这里,一个正直刚强、慷慨不群的“忠义”之士的形象已经牢牢地铭刻在读者的心中。

应当说明,上述情节带有很大的虚构成分,与历史上的陈宫的事迹颇有不同。首先,历史上虽然有“捉放曹”一事,但并非陈宫所为,事情的起因和过程也与《三国志通俗演义》所写的不同。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云:

(董)卓表太祖为骁骑校尉,欲与计事。太祖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

这里说得很清楚:曹操因为不愿与董卓同流合污,所以避开了董卓的举荐,悄悄返回家乡以图另举,并没有谋刺董卓。《演义》虚构他自告奋勇谋刺董卓一节,是为了表现这个奸雄的大胆和机敏,突出他“雄”的一面。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还记载,曹操东归途中,确曾被捕而又很快获释:

出关,过中牟,为亭长所疑,执诣县。邑中或窃识之,为请得解。

裴松之注引郭颁《世语》说得更为具体:

中牟疑是亡人,见拘于县。时掾亦已被卓书;惟功曹心知是太祖,以世方乱,不宜拘天下雄俊,因白令释之。

在这里,对曹操获释起了关键作用的,不是中牟县令,而是那位慧眼识英雄的不知名的功曹。而无论县令还是功曹,都与陈宫毫无关系,因为陈宫从未担任过这两种职务。

另外,曹操杀吕伯奢全家是在中牟被捕之前(吕伯奢因不在家,并未被杀)。对于曹操杀人的原因,裴注引了三种说法,而这三种说法都不涉及陈宫。总而言之,“捉放曹”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与陈宫完全不相干。

历史上的陈宫与曹操的相识本来没有什么戏剧性。《三国志·魏书·吕布传》注引《典略》云:

陈宫字公台,东郡人也。刚直烈壮,少与海内知名之士皆相连结。及天下乱,始随太祖……

这就告诉我们:中平六年(189年)曹操潜返家乡时,陈宫根本不曾与他同行;直到初平二年(191年)曹操任东郡太守时,陈宫才成为他的部下。

陈宫与曹操的关系起初是很好的。初平三年(192年),兖州刺史刘岱被青州黄巾军杀死,济北相鲍信等迎曹操领兖州牧,使曹操有了一大块比较稳固的根据地,实力大为增强。这是曹操一生事业的一个重要起点。在这件事上,陈宫起了很大的作用。《武帝纪》注引《世语》云:

(刘)岱既死,陈宫谓太祖曰:“州今无主,而王命断绝,宫请说州中,明府寻往牧之,资之以收天下,此霸王之业也。”宫说别驾、治中曰:“今天下分裂而州无主;曹东郡,命世之才也,若迎以牧州,必宁生民。”鲍信等亦谓之然。

在这里,陈宫不仅积极建议曹操把兖州抓到手中,建立“霸王之业”,而且热心地说服兖州官吏去迎立曹操,并称曹操为“命世之才”。这时的他,对曹操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倾心佩服。

那么,陈宫是怎样离开曹操而跑到吕布手下的呢?当然不是因为他看穿了曹操的奸雄面目。当时,曹操以倡议讨伐董卓而名闻天下,又尚未挟天子以令诸侯,根本谈不上“篡逆”二字;何况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智勇之士各为其主,一般也不会这样考虑问题。实际情况是:兴平元年(194年),曹操杀了前九江太守边让全家,“(边)让素有才名,由是兖州士大夫皆恐惧,陈宫性刚直壮烈,内亦自疑。”(《资治通鉴》卷六十一)这就是说,“刚直壮烈”的陈宫是因曹操随意杀害名士而对曹操产生了不满情绪。正好这时曹操第二次出兵徐州攻打陶谦,派陈宫驻守东郡,陈宫便趁机联合陈留太守张邈,共迎吕布为兖州牧。一时间,“郡县皆应”,曹操的地盘只剩下鄄城、东阿、范三个县,处境顿时恶化。陈宫这一手,确实把曹操整得恼火。

综观陈宫与曹操的关系,他虽然不是曹操的救命恩人,但确有大功于曹操;曹操呢,当初也很看重陈宫,连吕布的妻子都说:“昔曹氏待公台如赤子”(《三国志·魏书·吕布传》注引孙盛《魏氏春秋》);陈宫死后,“太祖待其家皆厚如初。”(《三国志·魏书·吕布传》注引鱼豢《典略》)至于陈宫后来背离曹操,二人已恩断义绝,就不好完全责怪曹操恩将仇报了。

其次,从兴平元年夏陈宫投吕布到建安三年(198年)冬曹操灭吕布,在四年半的时间里,陈宫与吕布的关系并不那么亲密,这也不能完全归罪于吕布。确实,吕布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不义之徒,又“无谋而多猜忌”(《三国志·魏书·吕布传》),在他的手下,任何谋士也休想建立刘备与诸葛亮那样的鱼水相依之情。不过,陈宫自己也有毛病。据《吕布传》注引《英雄记》,建安元年(196年)六月,吕布部将郝萌反布,乘夜攻之,被高顺、曹性所杀。事后曹性向吕布揭发,郝萌系受袁术策动,而“陈宫同谋”。当时,“宫在坐上,面赤,傍人悉觉之。”看来他确曾卷入此事。虽说“布以宫大将,不问”,但从此对陈宫是不会很放心的了。同时,陈宫与吕布的另一员大将高顺又素来不和。在这种情况下,当吕布困守下邳,处境艰危之际,对陈宫的几条妙计不能欣然采纳,而是犹豫不决,虽然要由吕布本人负主要责任,毕竟还是事出有因——因为他不敢放心大胆地把妻室托付给陈宫。所以,我们不必把陈宫看作对吕布一往情深,忠心不二,也不必过多斥责吕布太对不起陈宫。

再次,陈宫被俘后,确实不像吕布那样软骨头,而是神色自如,只求速死。这倒不是因为他坚持正义的原则,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事实上,吕布与曹操之间不过是军阀混战,吕布实在不比曹操好一点,而陈宫也从来没有向吕布提出过“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之类的政治纲领);而是因为他深知对不住曹操,出于“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心理,不愿再NB033颜降曹,所以他直截了当地说:“请出就戮,以明军法。”(《吕布传》注引《典略》)这种态度,比起只求苟且偷生的吕布来,确实还有一点大丈夫气概。

这就是历史上的陈宫,一个有头脑、有个性的人物,一个与《演义》中的陈宫有若干联系又有明显区别的人物。

杰出的历史小说大师罗贯中是按照“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的创作主旨来精心结撰《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参见拙作《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载《宁夏社会科学》1986年第1期)。在塑造陈宫这个次要人物形象时,罗贯中也表现出深厚的艺术功力,较好地体现了自己的创作意图。

只要比较一下历史人物陈宫和文学形象陈宫,我们就可以看到,罗贯中在充分占有与陈宫有关的历史资料的基础上,进行了巧妙的艺术改造和加工。他采用移花接木的艺术手法,将“捉放曹”这个戏剧性很强的情节加在陈宫头上。这个细小的,甚至不为人注意的改造,收到了一石多鸟的艺术效果。它不仅在人物关系上起到了删繁就简的作用,使人物关系相对集中;而且正如前面指出的,这个情节使曹操这个复杂人物的奸雄面目第一次得到大暴露。由于这个细小的然而是成功的改造,曹操在中牟县的被捕和获释,就不再是他那充满惊涛骇浪的一生中的一个偶然事件;陈宫背曹操而投吕布,也就不再只是一时冲动之举,而成了他与曹操性格冲突的必然结果。从此,陈宫便成为曹操性格发展中的一个参照者,成为曹操与吕布两个集团之间政治、军事斗争的一个活跃因素。通过陈宫与曹操结识——分离——斗争的全过程,人们会逐步加深对曹操形象的认识。这样,陈宫就成了表现曹操复杂性格的一个有力的陪衬人物。

然而,罗贯中并不仅仅是把陈宫作为曹操的陪衬人物来描写的,如果仅仅把陈宫看作曹操的陪衬人物,那就难以解释,为什么他在广大读者心目中会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应当说,尽管陈宫只是《演义》中的一个次要人物,但也是一个具有一定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的艺术形象。

罗贯中在塑造陈宫形象时,保留了历史人物陈宫的大部分言行,使读者觉得文学形象陈宫大体上“像”历史人物陈宫。但是,文学创作不是对生活现象的简单复制,文学形象也不应该与其历史原型划等号,而应该寄托着作者的审美理想,也就是不那么“像”其历史原型。罗贯中在创作《三国演义》时,正是这样做的。《演义》中的诸葛亮、曹操、关羽、张飞、赵云、刘备、周瑜、鲁肃等妇孺皆知的艺术形象,都既有与历史原型相似的一面,又有与其历史原型不尽相同甚至大不相同的一面。正是这种“似”与“不似”的辩证统一,使《演义》的一大批人物形象既有厚重的历史感,又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就陈宫形象而言,罗贯中主要进行了两个方面的艺术加工。

一方面,让陈宫形象带上崇高的色彩。

我在本文第二部分曾经说过,历史上的陈宫与曹操的分离和斗争,并非由于政治目标和道德观念的分歧,他本人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崇高的品德。而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通过对“捉放曹”情节的艺术处理,把陈宫写成一个具有“冲天之志”,深明大义的人物。为了保国安民,除奸去秽,他甘愿抛弃荣华富贵。这样,文学形象陈宫一开始就具备了“忠义之士”的性格基调,比之历史人物陈宫在品格上有所升华,而与《演义》热情讴歌的许多“忠义”英雄站到了同一地平线上。在“忠义”的性格基调上,罗贯中突出了陈宫“刚直烈壮”的个性特征。当形势危急的时候,面对曹操的诱降,吕布思想动摇,他却大骂曹操是“欺君之贼”,并且“一箭射中麾盖”,使曹操恨得咬牙切齿(卷四,《吕布败走下邳城》则)。即使在被俘以后,他仍然以凛然正气斥责曹操“谄诈奸雄”,宣布:“汝心术不正,吾故弃之。”表现出视死如归的气概。于是,陈宫之死便成了“忠义之士”舍身取义的壮烈举动,成了《三国演义》这部“忠义”英雄颂歌中的一个激越的音符。

另一方面,罗贯中又让陈宫的性格带上悲剧的色彩。这集中表现在他与吕布的关系上。

历史上的陈宫与吕布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吕布有大大辜负陈宫之处,陈宫也有不大对得起吕布的地方。罗贯中对这种关系进行了改造和净化,他舍弃了陈宫与郝萌同谋背叛吕布的史料(因为那有损于陈宫的“忠义”形象),而着重描写了陈宫对吕布的耿耿忠心。这样,陈宫就成了一个令人同情的人物。他苦心孤诣地为吕布出谋划策,吕布却三心二意,刚愎自用,常常不予采纳;他苦口婆心地提醒吕布:“陈皀父子面谀将军,恐欲害之,不可不防也。”吕布却反而对他大发雷霆:“汝献谗言,害及忠良,谁为佞也?吾不看旧日之面,立斩汝辈!”(卷四,《夏侯?拔矢啖睛》则)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的计策是正确的,他的怀疑是有根据的,但也一次又一次地表明吕布对他是多么寡情薄义!更为重要的是,吕布从来就不是一个具有崇高理想的人物,从来就没有打算统一天下,拯救国家,扶助黎民,而只是亟亟追逐个人的荣华享乐。这样一个势利之徒,决不可能成为开基创业的明主。陈宫跟随这样一个角色,怎么可能实现救国安民的抱负?又哪有什么光明的前途?

处在如此可悲的境地,陈宫有满腹的苦闷,有无穷的感慨,却没有另谋出路的决心——“欲待弃之,又恐天下人笑。”在这里,以天下兴亡、苍生疾苦为指归的“忠义”观变成了狭隘的愚“忠”和不问青红皂白的小“义”,严重地束缚了他的手脚,造成了他的悲剧性格。其实,在那天下分崩离析的大动乱时代,“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已经成为许多智谋之士的共同认识。诸葛亮、鲁肃、郭嘉等杰出人物都曾有“择主而事”的经历。陈宫却昧于此,盲目而执拗地忠于吕布,却既不能驾驭吕布,又不能改变吕布,只好一面叹气一面眼睁睁地看着吕布集团走向崩溃,而他本人也只好身不由己地随着吕布走向死亡。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一面是对理想的向往和追求,一面却是理想分明不能实现,有才能却不能尽其用,有机会却无法选择,悲剧怎么能不发生?这种悲剧,在他血溅白门楼时达到了顶点。罗贯中写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赋诗道:

生死无二志,丈夫何壮哉!

   不从金石论,空负栋梁材。

   辅主真堪敬,辞亲实可哀。

   白门身死日,谁肯似公台!

在这首诗中,既有由衷的赞美,又有深沉的惋惜。而在另一首诗中,这种惋惜之情表现得更为鲜明:

亚父忠言逢霸主,子胥剜目遇夫差。

   白门楼下公台死,致令今人发叹嗟。

是的,后人在阅读《三国演义》的时候,不能不为陈宫的悲剧结局而浩叹。应该说,这正是陈宫形象能够打动人的主要原因。

总之,崇高色彩与悲剧色彩的融合,使陈宫的艺术形象呈现出一种古典式的美,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比历史人物陈宫丰满得多,生动得多。这大概正是艺术的魅力之所在吧?

当然,《演义》对陈宫的描写还不是非常个性化的。除了白门楼那一段如同电影镜头般的精彩描写之外,小说很少正面表现陈宫内心的波澜。不过,罗贯中能够在很少的篇幅里把陈宫这样一个次要人物的形象塑造得如此鲜明,使人们在《演义》的上千个人物中清楚地记住他,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

(原载《许昌师专学报》1988年第2期。入本人所著《三国演义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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