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借助鬼神之道设立教化的学说。它强调宗教祭祀的社会教育功能,最能体现儒家人文主义宗教观的特色。
“神道设教”一词最早见于《周易》观卦彖辞,原文是:“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这里“神道”指阴阳变化不测之道,非专指鬼神之道,但用之既久,后世多以神道指鬼神之事,与人道相对应,于是神道设教便成为儒家宗教观的简练表述方式,而它又确符合孔子和儒家主流派的思想。《论语·学而》载曾子的话:“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慎终是严肃操办父母的丧事,追远是以祭祀的方式纪念远代的先祖。通过丧祭活动,培养人们对先辈的孝敬之心,民间的风俗也会随之纯厚起来。
神道设教说的无神论倾向
神道设教包含着两大要素,一曰神道,二曰设教,两者既可能一致,也可能形成某种分离。也就是说,一种是真信神道,同时又强调以神道设立教化,这是信仰主义的态度;一种是不信神道,只把神道作为一种工具,利用它来达到设立教化的目的,这是理性主义的态度。孔子的态度是对鬼神存而不论,而主张以神道设教,这里面包含着内在矛盾。矛盾的发展,既可能导致有神论,也可能导致无神论。后一种情况以荀子和王充为典型代表。荀子不信鬼神,但他并不反对民众信鬼神。他认为宗教祭祀活动对于不同地位的人群,其意义是不同的。《礼论》说:“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君子明知道无鬼神,祭祀是人为设立的,但不能取消,因为百姓相信鬼神,祭祀可以寄托人的情思,改善社会风气。王充认为“凡祭祀之义有二,一曰报功,二曰修先;报功以勉力,修先以崇恩”,皆在于弘扬德性,“未必有鬼而享之者”(《论衡·祭意》)。王充是无鬼论者,他不承认祭祀的宗教意义,只肯定祭祀的道德功能。他还对祭祀治病的现象做出理性的解释,认为那是“祀毕意解,意解病已”,而病人“执意以为祭祀之助,勉奉不绝”(《论衡·祀义》),实际上是心理治疗的功效。《淮南子·泛论训》具有儒家倾向,它指出鬼神并非真有其事,而流行于社会,在上位者要“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用宗教的力量推行一些好的主张。如世俗谓“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其实没有这回事,户牖乃风气出入处,卧者易受风寒,“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
祭为教本论
《礼记》发展了先秦儒家的神道设教说,不仅把宗教祭祀作为教育手段,而且作为基本的主要的教育方式,推崇备至。《祭统》说:“夫祭之为物大矣,其兴物备矣,顺以备者也,其教之本与。”《祭义》说:“合鬼与神,教之至也。”它具体解释说:“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圣人以是为未足也,筑为富室,设为宗祧,以别亲疏远迩,教民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众之服自此,故听且速也。”这里把鬼神祭祀的政治意义和教育作用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地把宗教作为稳定统治的工具。《祭统》则再三强调宗教祭祀的道德意义:“崇事宗庙社稷,则子孙顺孝,尽其道,端其义,而教生焉。”“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身比焉,顺也;明示后世,教也。”中国在周代及以前,是政、祭、教三位一体的,三代以后,三者虽有所分化,政权仍掌握着祭权与教权,而宗教祭祀仍不失为一种重要的教育方式。
神道设教与儒佛道三教共存
魏晋以后佛道教兴起,神道设教的内容除传统鬼神信仰外,还增加了佛教和道教。儒家学者在批判佛道二教的同时,也肯定它们劝善化俗的功用;政治统治者往往三教并奖,利用佛教道教稳定社会秩序,推行道德教化。东晋儒臣何充言佛教的好处:“寻其遗文,钻其要旨,五戒之禁,实助王化。”(《弘明集》卷十二)北魏文成帝认为佛教可“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魏书·释老志》),他看到佛教有补充法治、强化道德的作用。颜之推写《颜氏家训》,其《归心篇》主张儒佛互补,“内典初门,设五种禁;外典仁义礼智信,皆与之符。”唐太宗所好惟在儒学,但他支持佛教道教:“今李家据国,李老在前;释家治化,则释门居上。”(《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三)道教尊奉李耳(老子),李唐可与老子联宗;又因佛教乃有国之常经,因而用之,皆出于神道设教的需要。由于中国有重宗教社会功能轻神学论证的传统,儒家在力保自身正宗地位的同时,能够容忍佛教道教的存在,用殊途同归的思想,把三教统一于“设教”的目标,使三家得以和平相处,互相渗透,形成互补合流的趋势,共同维系着中国社会的精神生活。
宋明清儒家的分歧
朱熹主张多治实学,少谈鬼神,对于神道并不热心。但他反对单纯的神道设教说,以为祭祀之事,只要克尽其诚,便可感应所祭者的魂魄。他说:“祭祀之礼,以类而感。”如不其然,便成伪事。他认为“后世说‘设教’二字甚害事”(《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答郑子上》),担心鲜明的无神论会损害祭祀的敬诚。朱熹终究是正宗儒家,他认为:“鬼神之理,圣人盖难言之。谓真有一物固不可,谓非真有一物亦不可。若未能晓然见得,且阙之可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一《答董叔重》)明儒吕坤与朱熹不同,明确主张敬事鬼神,因为“敬事鬼神,圣人维持世教之大端也,其义深,其功大,但自不可凿求,不可道破也”(《呻吟语·谈道》)。鸦片战争前后的魏源亦热心于神道设教。他认为设教有二:“《诗》《书》《礼》,皆人道设教,惟《易》则以神道设教。”(《默觚》)他认为人道与神道皆有必要,对宋儒重人道轻神道的态度不满,主张崇信神道而设立教化。他引证儒典中鬼神之说,云:“圣人敬鬼神而远之,非辟鬼神而无之也。”“鬼神之说,其有益于人心,阴辅王教者甚大,王法显诛所不及者,惟阴教足以摄之。宋儒矫枉过正,而不知与六经相违。”(同上)魏源看到治国单靠法律是不够的,还要有宗教来收拢人心。
康有为的近代神道设教说
清末改良派思想家大儒康有为,看到西方文明国家有一神教,专奉教主,政教并立又分途,认为是西方的长处。而独有中国为无教之国,国无所立,民无所依,天下不免要大乱。他认为神是“若有若无而必不可无”的事物,如尽弃宗教,人即“无所畏惮,肆其作恶而已”,故“将欲重道德之俗,起畏敬之心,舍教何依焉”(《中华救国论》)。他主张向西方学习,为振兴中国而重建自己的国教,这就是孔教。孔教是人道教,而兼神道,为中国数千年立国之本,故应推尊孔子为中国的改制教主,以孔子配天而祀,祭止天祖,其他淫祠一律废除。从中央到地方,从城市到农村,皆立孔子庙,以时祭祀,讲诵儒经,并由上而下层层设置司教职位。祭酒老师为全国教会之长,兼为教部尚书,专理文教。这样,中国人又重新有了维系人心的精神力量,政教并举,便可达于至治。康有为的上述思想是神道设教学说在近代一次大复兴。他企图将儒学改造成宗教并与传统天祖崇拜相结合,而这样做违背了儒学人本主义的精神,所以注定不能成功。
历史意义
儒家的神道设教说重心在设教,它体现了儒家重人道轻神道和致力于社会道德教化的学派本色。儒家看一切宗教,着眼点首先在于能否劝善化俗,其次才注意其神学内容。史家通常说“儒释道”三教,这里的“教”是教化之教,非宗教之教;正是设教的功能把儒佛道联系在一起的。儒家神道设教说影响到中国知识界和政治界,形成士人淡于宗教又不反对宗教的性格,又使历代政权在尊崇儒术的同时,对各种主要宗教采取宽容和支持的态度,但又不形成神权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