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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本恶:中国古典小说的出发点!

在中国古典小说领域,意境作为一种祟高追求,在其创设过程之中及其之后均呈现出鲜明的追求“天人合一”的精神指向。

1、

中国古典小说环境意境的创构是实现天人合一追求的重要方式。《西游记》第一回叙述应天地之数,天地开辟之后分为四大部洲:处于东胜神州的花果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其来历天赋神异色彩。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屡离渊”,先以雄奇之笔写其形、势雄伟壮观;然后笔势一转,“水火方隅高积土,东海之处耸崇巅”,写其坐落地点充满了五行运演的神秘气息;接着进入细部描绘,“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

以奇幻清灵之笔对花果山的峰、壁、崖、窟以及动植物进行了细致描绘;最后以“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遗大地根”作结,再次渲染其天赋神异之特征。

这段自然环境描写,以叙述视角的转换为线索,形与势互衬、静与动相显,以流动之气脉贯注跌宕之节奏,营造出挺拔突兀、神奇灵秀而又清新静谧的审美氛围,恍如世外仙境妙不可言;不仅持续吸附着读者之意的融入,而且诱导着人欲置身其中的冲动。环境意境得以构设,人与自然之天合一的艺术效果亦己实现。

然而,作者继续展开描写,使得这种效果更为浓郁。“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璋鹿为友,称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蜂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没有欲望的侵扰,亦无外界的压迫,生活无拘无束自由烂漫;与受到欲望折磨和社会压迫的现实人类社会相比,花果山恰如人生的伊甸园。

此后,文本继续对群猴的生活状态、水帘洞的环境展开详细描绘,使得这幅优美的世外桃源式的图画更加美轮美灸诗意盎然。由此可见,这一环境意境呈现出明显的人与自然之天合一的精神指向并鲜明地体现出这一审美艺术效果。此为超现实性环境意境,现实性环境意境亦具此功能与特征。

如《雪月梅》第十二回:“当时吩咐家人烧汤洗澡后,看日色已将西坠。两人又在花园中饮了一大壶凉酒,出到庄前,四围闲玩。”炎凉的世态与纷杂的生活是困扰人类心灵的永恒伴随状语,在迎来送往、处理俗务的过程中人的心灵早己疲惫不堪。

因此,在烦躁与悸动的长波中追求心灵的片刻宁静,亦成为人之难得的渴求。此时,“但见苍烟暮霭,鸦雀投林,牧唱樵歌,相和归去。散步之间,东方早已涌出一轮皓月,此时微风习习,暑气全消。”“两人说话之间,那一轮明月己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漫步于静谧的山野之间,映目入耳的是牧歌樵唱与如轮皓月,呼吸着大自然的清新气息,疲惫与烦躁在清幽自然的环境中渐渐退却,惬意与自得渐渐弥漫于心灵,人融入自然,天人合一,意境油然而生。

2、

“凡世界所有之事,小说中无不备有之,即世界所无事,小说中亦无不包有之。”中国古代小说不但能够涵括广阔的事件,而且能够“济《诗》与《春秋》之穷者也”,故曰其能“昭示情理之妙谛”。

客观而言,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妙谛”不但涉及到人与社会存在的各个方面,而且表现出鲜明的天人合一的终极精神指向。在中国古代小说范畴,当其承载了作者深沉的人生体验因而内在地具备了“大道”之特征时,人对理想状态义理的追求业已发动。如果作者再经由高度艺术化的表现进而构设哲理意境传达这份深沉体验,那么人与义理相通相融进而实现天人合一的追求已经充分内化。

《三国志通俗演义》对汉末与三国时期复杂混乱的社会存在现实进行了繁富刻画。东汉末期,皇帝昏庸无能,宦官专权,朝政混乱,吏治腐败黑暗,统治集团横征暴敛,再加上天降灾害,人民生活状态急剧恶化;由此导致黄巾起义的爆发,社会由治入乱。各地诸侯均为了争权夺利而纷纷逐鹿中原,社会进入更为混乱的状态。经过多年征战,最终确立了三国鼎立的局面。

在文本中,作者以浓墨重彩之笔对各方人物进行了生动刻画。曹操极其阴险奸诈,残忍地逼死皇后、阴险地杀死仓官、狠毒地残杀徐州百姓,其罪恶行径不可胜数,终因其“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人生哲学而成为“奸绝”的符号。然而以曹操为代表的曹魏政权虽然是反动力量的代表,却因“挟天子以令诸侯”并运用残忍手段苦心经营而成为实力最为强大的一方。

在蜀汉一方,刘备本为皇室后裔,其人生目标是“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由于仁德过人而体恤百姓,成为人民心目中的贤君;诸葛亮具备“隆中对”式的雄才大略、“舌辩群儒”的机敏、“草船借箭”的智谋、“借东风”的神异之能、“六出祁山”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贞品德,因而成为道德与智慧的化身;关羽亦因其“过五关斩六将”终不忘兄弟情义的决绝行为而成为“义绝”的符号,故蜀汉政权成为正义的符号与象征。

然而,最终统一天下的却是篡夺政权的司马氏;刘备痛死“白帝城”、诸葛亮凄凉死于“秋风五丈原”、关羽悲惨地“人首异处”,代表了道德与智慧的蜀汉政权最终陷入失败的悲剧结局。因此,《三国志通俗演义》通过生花妙笔式的人物塑造与高度的诗性叙事,完成了道德悲剧与智慧悲剧的刻画,最终构设出浓郁浑融的悲重意境。这一意境生发出浓郁的悲剧氛围,刺激读者产生高度紧张的心理张力:在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状态下,引导其进入对社会存在状态与本质的无尽思考,进而产生对道德与智慧命运的惋惜与心理向往,凸显出人与义理之天合一的精神指向。

吴沃尧对此有深刻体会,于《历史小说总序》中曰:“道在是矣,此演义之功也。盖小说家言,兴味浓厚,易于引人入胜也。”

中国古代小说大多以复合形式对人与社会存在进行综合思考,《三国志通俗演义》是偏重于对社会存在思考者,此外还有《水浒传》、《儒林外史》等经典文本;而侧重于对人之存在思考者,也不乏经典文本,如《西游记》、《金瓶梅》与《红楼梦》等。

《金瓶梅》以西门庆为中心,联系与其密切关系的诸多女性与广阔社会生活,勾画了一幅复杂的生活之网。西门庆自幼丧母,父亲去世亦早,故对其而言较少家庭的牵绊与约束。他凭借精明的头脑经商发家,然后便开始了官商勾结、追逐权力、金钱与女色的人生征途。拜蔡京为义父获得了官位与权力从而提高了社会地位,交接宋巡按日后获得了高额利润回报,苗青害主一案其凭借权力一手遮天收受贿赂草菅人命,为了娶李瓶儿更是葬送了八拜之交花子虚的性命。

在文本中,西门庆的罪恶与丑行可谓罄竹难书,而在诸种罪恶之中葬送其性命的却是对女色的过度追求。拥有了金钱与权力,西门庆的欲望并没有得到充分满足,追求女色成为他证明自己能力满足其生理与心理需要的另一重要方式。家中有一妻五妾尚且不够,西门庆还与家中的女仆、下属的老婆、孀居的富太太以及妓院的诸多妓女经常媾和,终于导致了其体力与健康的透支。为了长期维持能力,西门庆还服用药,最终酒后死于潘金莲。

因此,西门庆实乃一象征人类欲望的符号:即人在现实生活中如何理解、约束、调节自己的欲望?人应该以什么方式合理存在?不止如此,这部“哀书”还描写了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蝶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罄枕席之语,粉黛之自媚争研,狎客之从臾逢迎,奴侣之稽唇淬语,以锋利之笔对社会众生的丑陋欲望及其恶行进行了深度写实。

作者以“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描绘的这幅人类丑欲图,在更为全面深广的层面对无节制的人类欲望及其丑行进行了如实揭露与深刻批判。张竹坡对此有精要阐释:

“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经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惠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是个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之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

道德的堕落、欲望的狂欢与世风的败坏组成一个黑暗而让人窒息的世界,让人看不到一点光明和希望。这种极度的堕落与窒息给予读者心灵强烈的刺激,撞击出强大的回力,引导读者发出深沉慨叹,进而产生对于人类欲望与存在方式的深刻思考,并生发出对于道德与合理欲望的精神追求,彰显出人与义理之天合一的鲜明倾向。

这种对人的存在富有审美色彩的哲性思考在其他如《儒林外史》、《西游一记》、《红楼梦》等经典文本中亦有鲜明表现。《儒林外史》以王冕为引首,经由对丑恶士林中狂热追求科举八股的士子、富商豪绅、无耻官吏与假名士的批判后,又进而展开对理想文士的探求并展示了其内在缺陷,最后以富有象征意味的四大奇人作结。

《西游记》中孙悟空从花果山到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下最终走向取经征途的人生精神探索历程的深度叙述;《红楼梦》中贾宝玉的人生存在理想发生、发展及幻灭的悲剧历程,均体现了人类对理想义理状态的向往与追求,表现出鲜明的天人合一特征。

3、

中国古典小说通过人与主宰之天的相合构设意境凸显天人合一的终极追求。在中国古典小说范畴,超自然的主宰作为作者宏观命意的象征普遍性地出现在文本叙事的抽象层面,与小说的现实层面叙事相激相应,共同创设出浑融的意境,通过人与主宰之天的合一进而孕育出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

如《水浒传》,文本分为现实叙事层面与抽象叙事层面两个部分。抽象层面叙事是现实层面叙事发生的缘由,社会由乱入治,乐极生悲而又出现了由治入乱的征兆,均源于天意的变化。天意注定洪太尉执拗揭开石板而误走妖魔,因此一百八位好汉实乃妖魔下凡,此为由抽象层面叙事与现实层面叙事的交合。

文本随之转入现实层面叙事:108个天是地煞以英雄好汉的面目出现,随着叙事的发展,文本对现实社会中帝王的昏庸、吏治的腐败以及由此而导致的统治阶级对社会的无耻盘剥与压榨,描绘出一个血淋淋的极度恶化的现实人类社会生存状态图景。

在具体的叙事发展过程中,超现实的主宰以多样化的面目如石碣村、聚义时的天降石碣、宋江逃亡过程中的九天玄女娘娘屡屡出现在现实叙事层面,提点并引领着现实层面叙事的进行与发展,并最终引导现实叙事于廖儿洼归于终结。这是人与主宰之天合一在文本叙事层面的外在体现。文本现实叙事通过对现实人类社会的深度书写提出了对人与社会存在的深刻反思,通过创设哲理性的审美意境激发出人对理想存在方式的渴望;文本抽象叙事又将人与社会的现实存在状态归因于天意,表面是对人类美好向往的否定,实质是对人类本性的反向揭示。

二者相激相应,深度揭示了人与社会存在无可逃避的终极命运:由于人性本恶,人类不免于私欲的互相倾轧,社会无法避免残酷的斗争与冲突,因而“诗意的栖居”这一理想生存状态永远无法实现。因此,人类永远生活在与天道相疏离的残酷的现实状态之中,“道法自然”的理想生存状态只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这一深刻而残酷的哲性审美意蕴,经由文本的两种叙事相互映衬与互相激发,生发出浑融的意境,彰显出人欲与天合一之终极精神追求。

《红楼梦》亦可作如是解。曹雪芹自幼生于繁华富贵之家,其先辈任江宁织造时,“雪芹随伍,故繁华声色,阅历者深”,然而叠遭变故之后,家道中衰。家境的巨大变化给予其心灵强烈的刺激,使得他对于人生存在有了刻骨铭心的感慨与深刻沉重的思考。

《红楼梦》由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而成,“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实乃作者泪尽之作,而文本中的人生悲剧更可谓作者“辛酸泪”之着意处。

客观而言,这部文本亦由表层叙事与形上命意两部分组成。表层叙事层面:贾宝玉集天地灵秀之气口含宝玉而生,天性聪明却不喜欢读杜撰之书,不愿意参加繁文褥节、虚伪的社会交往,更不喜攻八股文走科举之路,这都是与传统社会要求与传统文化观念相背离的新特征。

然而,代表新兴人生发展方式的贾宝玉亦存致命弱点:喜欢在内闱厮混,重感情却又感情柔弱,独立性差,为环境所束缚而不具备目的明确方法有效的发展方案等等。故其在探索与实现人生发展方式的过程中,终于无法与传统势力抗衡,最终选择出家而归于失败的悲剧结局。

这一诗性书写,触发了人们对于人生存在方式的深度思考及其在既定社会背景下如何实现的深刻命题,无奈而消极的悲剧结局更是创生出迷茫而浓郁的意境氛围,引发读者深沉的感慨与悲凉的叹息。

在抽象命意层面:贾宝玉实乃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无才补天的石头幻化而成,其入人世源于凡心偶炽,此为现实叙事发生的缘由;贾宝玉出家的结局实源于石头最初经历一番而终回青埂峰的既定意图;贾宝玉在现实社会中的人生探索亦为石头经历的替代性书写,在文本的现实叙事过程中,作者有意设计了宝玉的两次失而复得、一僧一道的多次出现,提点并引领着现实层面叙事的进行与发展,提醒着这一宏观命意:人类在现实社会的思考、探索与挣扎实由天意而定;人类奋力以求的理想状态对于天意而言只是一个过程,没有结果;痛苦是人类不可逃脱的命运。

由此可见,人与主宰之天不但在文本叙事的表层相合,而且其内在意蕴亦相合相生,共同创生出一个迷茫、悲枪而又无奈的哲性审美意境:天人合一既无可能,但人类又孜孜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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