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小说发展到后期(明清时代),作家愈来愈倾向于以群体人物为描写对象,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分别刻画了三国英雄、一百零八将、神魔人物、市井人物、儒林士人、大观园女子等一系列人物。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的《聊斋》刻画了怎样的人物呢?这从学者们乐于谈论的对象中可见一斑。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称道“花妖狐魅”异类,马瑞芳、盛瑞裕、刘烈茂等先生的著作分别取命为《神鬼狐妖的艺术魅力》、《花妖狐魅话聊斋》、《灵狐妙鬼话聊斋》。有人还把其中一类形象(美女)分成仙、狐、鬼、妖、人五类。[1]可见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聊斋》的主要人物是神(仙)、鬼、狐、妖等。
《聊斋》是志怪小说集。李剑国先生《唐前志怪小说史》把志怪对象分成神仙、鬼、怪三类。[2]《聊斋》中大致上存在着这样几种主要形象类型。但除此以外,《聊斋》中还有其他志怪书罕见的人物典型。据笔者粗略统计,《聊斋》中真正具有六朝志怪小说性质的作品约有两百二十篇左右,在近五百篇中不足一半。其余那些或似志怪,或似志人,或似唐传奇的作品中活动着三教九流、芸芸众生。姿态万千的人物画廊使《聊斋》成为有别于任何志怪书的“形象百科全书”。以下笔者根据自己的粗浅体会,试将《聊斋》形象分成五种,分别介绍每个大类之下包括哪些具体对象。
一、动物类
《聊斋》艺术天地里最引人注目的形象,首先是那些情态各异的动物精灵。天上的,地下的,山川湖泊里的各种动物,都被驱遣到作家笔端,构成了一个生动的动物王国。这里有人们熟悉的各种哺乳类动物形象,狐、狼、虎、马、獐、象、犬、驴、鼠等等。新加坡辜美高先生在《说狐》一文中提到《聊斋》写狐的故事共有86篇。[3]无疑,狐不仅是《聊斋》动物形象中刻画最成功的类型,也是全书最有魅力的形象之一。《聊斋》写的狐女,变成不朽文学典型的有娇娜、婴宁、莲香、红玉、辛十四娘、鸦头、阿绣、小翠、舜华(《张鸿渐》)、凤仙、青凤等。除狐女外,《聊斋》还写了狐的其他类型形象,如狐媪(《鸦头》中狐鸨)、狐叟(青凤叔、长亭父)。狐公子的形象在不少篇章中表现得非常突出,如娇娜之兄、皇甫公子、胡氏、黄九郎、真生等。
《聊斋》中写狼的篇章有《车夫》、《黎氏》、《于江》、《牧竖》、《狼三则》、《毛大福》;写虎的有《赵城虎》、《二班》、《苗生》、《向杲》、《黑兽》;写鼠的有《大鼠》、《鼠戏》、《义鼠》、《阿纤》、《澂俗》;写犬的有《野狗》、《小猎犬》、《义犬》(卷五)[4]、《甄后》、《义犬》(卷九)、《犬奸》;写马的有《画马》、《刘全》;写猪的有《杜小雷》、《秦桧》;此外还写了白鳍豚(《白秋练》)、狮(《狮子》)、猴(《侯静山》)、象(《象》)、獐(《花姑子》)、鹿(《鹿衔草》)、兔(《土化兔》)等。
这里还有人们熟悉的各种飞禽形象。这些鸟类包括八哥(《鸲鹆》)、鹦鹉(《阿英》)、鸽子(《鸽异》)、鹳(《禽侠》)、鸿(《鸿》)、鸦(《竹青》、《鸟使》)、鹰(《牛飞》)、鸱鸮(《鸮鸟》)等。
这里还有两栖爬行动物形象。其中写蛇的篇目有《蛇人》、《斫蟒》、《义鼠》、《海公子》、《花姑子》、《豢蛇》,写蛙的有《青蛙神》、《蛙曲》。还写到扬子鳄(《猪婆龙》、《西湖主》)、龟(《申氏》)、鳖(《张老相公》、《八大王》)等。
《聊斋》写的无脊椎动物有蜂(《莲花公主》、《绿衣女》)、蠹鱼(《素秋》)、蛛(《龙戏蛛》)、虱(《藏虱》)、蝎(《大蝎》)、蚰蜒(《大蝎》)、蝗(《柳秀才》)、螳螂(《螳螂捕蛇》)等。
《聊斋》写鱼类形象的篇目有《海大鱼》、《汪士秀》、《鱼子游》、《三仙》(蟹)等。
龙是古代传说中的神异动物,《聊斋》这方面的作品有《龙》、《蛰龙》、《罗刹海市》、《龙无目》、《龙取水》、《龙戏蛛》、《疲龙》、《博兴女》。
二、植物类
《聊斋》描写的植物形象并不多,但成就影响很大,其中有蜚声中外的“花妖”黄英、香玉、葛巾、荷花三娘子、绛妃等。《柳秀才》、《橘树》、《田子成》、《瓜异》等篇也刻画了植物的形象。
三、鬼怪类
《聊斋》写鬼的作品多达一百七十余篇,创造了众多不朽的鬼魂形象典型。就蒲松龄在此方面取得的成就而言,称他为“鬼之董狐”是毫不夸张的。难怪作家最初情有独钟地将《聊斋》取名《鬼狐传》。
《聊斋》鬼魂层出不穷,姿态万千。若从众鬼呈现的不同特性(品行、气质、才华)着眼,我们至少可以把他们分成五种:
1﹒恶鬼。他们含沙射影,危害人间。《尸变》、《喷水》、《画皮》、《荞中怪》、《新郎》、《庙鬼》、《金姑夫》等叙述了这些恶鬼所造的罪孽。
2﹒正直鬼。与上一类适成对照,如王六郎、祝生(《水莽草》)、聂政、刘夫人等。他们总是正直善良,乐于助人。
3﹒复仇讨债鬼。这些鬼是按照因果报应观念设计出来的。受屈者、弱者总是能够伸张正义。作品有《窦氏》、《某甲》、《蝎客》、《拆楼人》、《四十千》等。
4﹒痴情鬼。作家以生花之笔,刻画了不少执着、大胆追求爱情的女鬼形象,如聂小倩、连琐、李氏(《莲香》)、公孙九娘、林四娘、章阿端、伍秋月、小谢等。
5﹒才华风雅鬼。这些鬼生性风雅,识见不俗,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修养,如宦娘、棋鬼、温姬(《嘉平公子》)、于去恶、叶生、宋生等。
四、神仙类
从广义上说,神是世界的全部或一部分的主宰者。仙的概念出现较神为晚,后来往往合称神仙,二者不大区分了。[2]《聊斋》中的神仙甚为芜杂,有佛教徒信奉的神祇观音(《菱角》),有道教徒信奉的神仙吕祖(《刘海石》),有民间崇信的各种神祇,也有作家个人创造的神灵形象。最后两种为数最多。
聊斋写了民间祠祀的各种神祇[5],其中包括:1.天之属。这里有天神(《张不量》)、雷公(卷六)、雷曹(卷三)、雹神(卷一)、大王(《夏雪》)、魁星(卷六)等。2.地之属。这里有土地(《韩方》)、土地夫人(卷四)、城隍(《老龙船户》、《席方平》)、碧霞元君(《周生》)、山神(卷六)、神(《武夷》)、鄱阳神(卷五)、金甲神(《孙必振》)等。3.人神之属。这里有关帝(《公孙夏》、《考城隍》、《董公子》、《牛同人》)、周仓(《冤狱》)、张飞(《于去恶》、《桓侯》)、甄后(卷七)、吕祖(《刘海石》、《吴门画工》)、门神(《鹰虎神》)、二郎(《席方平》)、嫦娥(卷八)等。4.鬼神之属。这里有阎罗(《三生》、《某公》、卷三《阎罗》、《阎王》、《厍将军》、卷六《阎罗》、《阎罗薨》、《阎罗宴》、《席方平》、《元少先生》)、判官(《陆判》)、总管(《陈锡九》)、五通(卷十)等。
作家自己也匠心独运地塑造了不少神灵形象,其中特别令人心仪的是美丽的神女,如云萝公主、云翠仙、蕙芳、神女(卷十)、翩翩、霍女、绩女、芙蓉城女郎(《瞳人语》)、美人(《沂水秀才》)、颜氏(《书痴》)、织成、十娘(《粉蝶》)、锦瑟、房文淑等。
当然,《聊斋》在描绘神女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给男神留下一个位置,这些男神较突出的有仙人(《安期岛》)、白于玉、余德、仙客(《彭海秋》)、巩仙、陆押官、何仙、郎秀才(《贾奉雉》)、和生(《瑞云》)、乩仙、丐仙等。
五、人类
《聊斋》约有五分之一的作品纯述人间之事,更多的作品则是将凡人与灵异交织在一起进行描写。人们一般都知道蒲松龄对“花妖狐魅”等异类刻画得非常成功,而作家对他的“同类”的成功塑造,却没有引起人们充分重视。
《聊斋》所写的人,上至宫廷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应有尽有,栩栩如生。
《聊斋》塑造了各种书生形象:方栋(《瞳人语》)、孔雪笠(《娇娜》)、周生(《成仙》)、耿生(《青凤》)、朱尔旦(《陆判》)、王子服(《婴宁》)、宁采臣(《聂小倩》)、凤阳士人、桑生(《莲香》)、孙子楚(《阿宝》)、何师参(《黄九郎》)、杨于畏(《连琐》)、乔生(《连城》)、滨州秀才(《雨钱》)、冯生(《辛十四娘》)、王生、吴生(《念秧》)、郭生、彭海秋、马介甫、陶生(《小谢》)、沂水秀才、郭秀才、霍生(《青娥》)、王勉(《仙人岛》)、穆生(《丑狐》)、狂生(卷九)、徐生(《爱奴》)、张鸿渐、王子安、贾生(《真生》)、米生(《神女》)、席方平、贾奉雉、贺生(《瑞云》)、常大用(《葛巾》)、马子才(《黄英》)、昆生(《青蛙神》)、鱼客(《竹青》)、黄生(《香玉》)、王桂庵、寄生、姬生、浙东生等。他们有的学识渊博、道路坎坷,有的为人正直、不阿权势,有的则不学无术而又骄奢狂妄。
《聊斋》为当时的大小官吏摄下了生动的相片。这里既有为官清正的廉吏,也有贪酷颟顸、卑鄙无耻的昏官,前者包括施愚山(《胭脂》)、于中丞、刘亮采、一员官、丁公(《叶生》)、周道台(《诗谳》)、邵临淄、费公(《折狱》)、朱徽荫(《老龙船户》)、孙柳下(《太原狱》)、石宗玉(《新郑狱》)等,后者包括白甲(《梦狼》)、司训、张公(《库官》)、潞令、饿鬼(卷六)、邑丞(《局诈》)、王山斗生、于重寅(《放蝶》)、陈其善(《郭安》)、韦公子、杨令(《鸮鸟》)等。
《聊斋》塑造的武士侠客形象有佟客、侠女(卷二)、田七郎、崔猛、大力将军、老饕、杨千总、保住、李超(《武技》)、武孝廉、沙回子(《铁布衫法》)、黄将军、王司马、袁大用(《云萝公主》)等。他们有的本领、智慧出众,如大力将军、王司马,有的色厉内荏,徒有虚名,如《佟客》、《老饕》中的董生、邢福。
《聊斋》塑造的商人有王成、小二、乡人(《种梨》)、徐姓(《夜叉国》)、乐生(《雷曹》)、马骥(《罗刹海市》)、金永年、梁有才(《云翠仙》)、夏商(《钱卜巫》)、贾某(《义犬》)、蝎客等。这里既有像小二一样生财有道的经营者,也有像《白秋练》中慕父一样唯利是图的商人。
《聊斋》刻画了不少僧侣、道徒形象,前者如盲僧(《司文郎》)、死僧、僧某(《僧术》)、老僧(《画壁》)、长清僧、张姓僧(《僧孽》)、金世成、丐僧、番僧、老尼(《孙生》)、金和尚、老僧(《李生》)、药僧、异域僧(《金陵乙》)、青州僧(《布商》)、陈云栖、李象先等,后者如劳山道士、“破巾絮衣”道士(《种梨》)、巩道人(《巩仙》)、道士(《画皮》)、道士(卷三)、焦螟、单道士、韩道士(《赌符》)、徐远公(《驱怪》)、稷下道士(《寒月芙蕖》)、“行乞”道士(《长治女子》)、泗水道士(《豢蛇》)、罗祖、颠道人、柳生、白发道士(《钟生》)、“坐柳下”道士(《杨大洪》)、“募食”道士(《鸟语》)等。比较而言,作家笔下的和尚良莠不齐[6],而道士大多数被刻画成正面人物。
现实社会中的各种女性的不同情态在《聊斋》中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现。翻开《聊斋》,一个个鲜活的妇女形象矗立在读者面前:颜氏、仇大娘、张氏妇、商三官、庚娘、贵家妾(《妾击贼》)、张姓女(《姊妹易嫁》)、木姓女(《金生色》)、林氏、细侯、江城、邵女、胡四娘、细柳、农妇、严世蕃妾(《天宫》)、珊瑚、朱氏(《恒娘》)、纫针等。这些妇女,很多都是正面形象。作家颂扬她们的才能、智慧、胆识,开掘其身上的道德美和情操美。
蒲松龄一生落魄不偶,始终处于社会下层,这使他与平民百姓保持密切关系,对他们的生活状况、精神面貌有真切了解。所以《聊斋》描写的对象(民)包括农夫(《农人》、《毛狐》、《刘姓》、《牛犊》)、渔夫(《王六郎》)、船夫(《小棺》、《薛慰娘》)、樵夫(《斫蟒》)、巫(《钱卜巫》)、医(《二班》、《毛大福》、《太医》、《役鬼》、《口技》)、艺人(《偷桃》、《蛇人》)、画师(《吴门画工》)、舆夫(《沅俗》)、佣保(《蹇偿债》、《种梨》、《四十千》)、屠户(《狼三则》)、乞儿(《画皮》)、起义者(《白莲教》)、术士(《妖术》)、无赖(《邑人》)、人贩子(《造畜》)、偷儿(《骂鸭》、《鹰虎神》)、强盗(《于中丞》、《刘夫人》、《胭脂》)、赌徒(《富翁》、《赌符》)……三教九流,囊括殆尽。
从《聊斋》涉及的形象类型着眼,可以看到小说的艺术世界涵盖了动物王国、植物世界、鬼蜮、神界、人间等五个不同的世界。动物、植物与人类共同生活在大自然中,属于同一个层面——现实世界。一般认为人死为鬼,故鬼蜮要低于前一个层面。而神仙多是凡人企羡的对象,因此神界又比现实世界高一层。(见图1)
《聊斋》各类人物出入三界,令人目不暇接。大致说来,小说以人为中心,动物、植物分别居于左右两端,神、鬼则位于人的上下两极。这些人物彼此又能互相转化,如人变鬼(席方平为伸冤而死去为鬼),鬼变人(女鬼聂小倩,《莲香》中李氏回归人间);动物变人(婴宁、小翠是狐狸变化的女性),人变动物(《蹇偿债》中欠了别人绿豆钱的雇工变成驴驹还债);植物变人(菊花精黄英幻化为女子与马子才生活在一起),人变植物(《香玉》中黄生死后变成不开花的植物,依傍着牡丹);人变神(《考城隍》中宋焘去世后作了神仙),神变人(《菱角》中观音有意变成贫媪,让胡大雷认养)。动物、植物、鬼、神也可以彼此转化,如竹青能由雌鸦升格为汉水神,牡丹精香玉香消玉殒则沦为花鬼。书中各类人物彼此变化,周流转圜,从而构成了一个相当圆满的形象系统。(见图2)
《聊斋》之所以驰名中外,长久获得广大读者的青睐,自然与小说这种别具一格的形象体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