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不题撰人。六卷六十回,存光绪乙未(1895)上海中西书局石印本。民国十四年孟冬上海沈鹤记书局石印本等。
书叙北宋嘉祐年间,贝州少年英雄金台自幼丧父,家惟老母。少时拜何侗为师。习得高强武艺,名气扬四方。金台为人至孝义,因家贫托身县衙充马快。时有金华府沈老爷致仕还乡,途中遭张其、郑千等打劫。捕首王则奉命捉拿。王则,侠义士也,乃命金台寻捕。金台因与张其故交,乃借病推脱,为王则等揭穿,不得不往。途遇表兄,为邀入其家,忽染重病几至于死,幸得道士张鸾以仙法救治方愈。张鸾告以宋室气数将尽,令其广结英雄,共保真主。金台于扬州寻得张其、郑千,故友相逢,金台不忍下手捉拿。乃劝二人改邪归正,遂结为兄弟。一日三人入勾栏,与苏小妹、刘小妹、貌多花三妓相处甚欢。有当朝太师之子澹台豹闯入,仗势欺人,金台一时气愤,打死澹台豹。官府悬赏捉拿,金台等三人遂携三女前往江西,避居其师兄何其处,金母则多亏王则照应。
一日,金台闻张鸾、左跷于登莱斗法术,乃与张其、郑千往观之。苏小妹等三人于何其庄上,为恶霸孟龙所劫。值金台返,得旧交马熊之助,混入孟龙寨中,杀孟龙,将三女救归。孟龙之妻尤龙女武艺高强,为报夫仇,刺死刘小妹,又往刺貌多花,为金台等英雄所杀。其时,苏小妹已避居贝州金母处。
金台结识七十二家英雄,约于城外琵琶亭聚义。官府知觉,出兵剿捕。张其等二十四人被擒,金台藏天海寺,为寺僧告发,亦被捕。押往京师,圣姑姑遣张鸾、左跷施法术救之出。金台途遇胞姐,时姐丈已故。后托刘丈送姐往贝州,刘丈等至江西,为尤龙女之妹飞龙女打劫,幸得金台师兄何其救归。
时官府追捕金台更紧。金乃辗转维扬等地避匿。后往沧州投奔柴千岁,不料于招商店中为总兵澹台寿所擒,押往京师。值安南献一石猴,凶猛异常,声言若大宋无人能敌,则安南将兴兵夺宋江山。诸宋将皆败北,元帅杨昆乃保举金台。金毙猴于金殿,嘉祐帝欲赦其罪,而奸相澹台惠欲复子仇,以金“功小罪大”为名,发配淮安窦总兵处,企图借窦总兵之手杀之。幸英雄高三保至淮安上下打点,方未死于“杀威棒”下。后因打败窦总兵为公子所聘少林寺教师,窦公子乃拜金台为师。
金台因母寿,辞窦总兵返贝州,途次江西何其处,恰逢其姐为吏部天官之子方佳抢去,金乃入方府救之,杀助方佳为虐之五军都督子周通,又被下狱。张其等英雄闻之,乃劫牢救出金台,投镇江巨富江员外家。时江员外为张鸾所惑,不惜家财,广招英雄,欲扶真主。
奸相澹台惠痛恨窦总兵非但未杀金台,且收为亲信,乃矫旨欲杀窦总兵。事泄,为包拯正法。
金台思妻念母,辞江员外归贝州省亲,途为王禅老祖引入山中,指示金台:“宋室江山铁桶也似稳固”,不可听信圣姑姑、张鸾左跷妖言。其时,王则为圣姑姑之女何永儿所迷,结为夫妻。圣姑姑唆使王则兴兵作乱,言其有“帝王之相”。则遂率众起事,攻占贝州,朝廷震恐。
江员外所纳五百英雄于金山聚义,遭官兵围捕,众英雄打散官军,欲投王则,得陈抟老祖指点迷津遂止。
时日本国欲谋宋室江山,遣郝龙至宋京赛拳,满朝无人能胜。元帅杨昆力保金台,金台亦奉陈抟老祖之命,至东京大败郝龙。奸相庞国丈欲借刀杀人,保奏金台往征王则。上封金台为“平阳大元帅”,郝龙及五百英雄从之。军至贝州,金台致书王则,劝其投顺。王则惑于妖言,拒不投降。临阵,张鸾作法,连擒金台数十将。然金台得王禅老祖指点,获上古法宝“轩辕镜”,大破妖法。张鸾、蛋僧、左跷及圣姑姑母女皆逸去,王则悔之莫及,自刎而死。金台感其旧恩,礼葬之。乱平,金台封王,众将士各得升赏。
从《金台全传》内容来看,它的基本模式是武侠小说,但其中又渗杂了不少神怪故事情节,并且明显地影射了一些历史事件(如五则起义)。该书以北宋仁宗嘉祐时期为背景,虽然绝大部分故事情节和人物(包括主角金台)都是虚构的,但书中对那个时期权奸当道、吏治腐败、盗贼蜂起、官逼民反的描写却是符合历史真实的。要恰如其份地评价这部小说,有必要首先叙述一下小说作为背景的这段历史:宋仁宗赵祯在位四十年(1023—1063),统治十分腐败。以为害甚烈的强迫征丁为例,时人梅尧臣《田家语》诗中曾这样描绘:“三丁籍一壮……老吏持鞭朴,搜索稚与艾,唯存跛无目,田闾敢怨嗟,父子各悲哭。”“肓跛不能耕,死亡在迟速。”在该诗序中还解释说:“主司欲以多媚上,……互搜民口,虽老幼不能免”,搞得生产废驰,民不聊生。宋仁宗时官僚机构的庞大、腐败也是一大害。以仁宗为首的皇室更是最大的寄生虫和耗费者。仁宗大力崇儒,一次“大祀明堂”礼竟动用“法驾卤簿”(仪仗)一万多人,耗资一千二百万贯。祭祀如此,生活的侈靡更甚。仁宗晚年(主要是嘉祐年间)沉溺深宫,不问政事,后宫数千人,赏赐动以万计,大权旁落权奸之手。《宋史·食货志》载,当时国库“年年亏短”,不断“支诸宿藏”,以致“百年之积,惟存空簿”。财政危机导致了对百姓的残酷剥夺,形成了官逼民反,起义不断的局面。《金台全传》后十回所述“王则谋反”故事,即影射1047年暴发的贝州王则、张峦领导的农民和士民的起义。历史上的王则本是涿州的农民,逃荒到贝州,起义前充宣毅军小校。贝、翼等州本有弥勒教在民间秘密流行,传说“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其实就是鼓吹“改朝换代”。王则利用弥勒教的传说,散布变革世道的舆论,并利用弥勒教与德州、齐州的士兵、农民取得了联系,起义事先作了周密的部署。王则起事占领贝州后,建国号安阳,称东平郡王,张峦为宰相。城内起义者都面刺“义军破赵得胜”六字,表示推翻宋王朝统治的坚决意志。王则起义极大地震动了宋王朝。仁宗慨叹说“大臣无一人为国了事者,日日上殿何益?”后参知政事文彦博请往镇压,领大军围攻贝州,起义领袖王则、张峦等被俘,最后被残暴地处死。这次起义虽然失败,却给宋王朝极沉重的打击。
了解了《金台全传》作为背景的这段历史,对我们正确地评价这部小说的思想意义是很有好处的。
第一,我们知道,故事情节是小说的主干,也是评价一部小说思想性的客观依据。《金台全传》六十回中,前五十回的情节主线是写嘉祐年间权奸当道,公报私仇,逼得金台不得不四处亡命,屡屡被朝廷当作“钦犯”捉拿;同时以金台为首的江湖豪杰又屡屡挫败官军剿捕,到处除暴安良,尽显英雄本色,令朝廷震恐又无奈。这些描写,一方面反映了宋仁宗时官僚地主阶级对人民群众残暴统治的现实,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人民群众不畏强暴的反抗意识,这是该书一个积极的方面。
第二,《金台全传》中有一条重要的情节线索,就是道士张鸾(影射王则起义首领之一的张峦)、圣姑姑、左跷等仙人反复指示金台及众江湖英雄说:“宋室气数已尽”,要他们广聚豪杰,拥戴“真命天子”(指王则)。这与王则起义时的口号“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一样,都反映了宋仁宗黑暗统治下的人民群众希望改朝换代的普遍要求。该书前五十回中,以金台为首的江湖豪杰,正是遵照这些仙人的指示,并且在他们的帮助下,演出了一幕幕反抗朝廷、准备起事的生动活剧的。《金台全传》用了五十回的篇幅作了这方面的描述,其积极意义是很明显的。
第三,小说主要是通过人物形象来反映其思想性的。《金台全传》一共六十回,前五十回中,主角金台是个众望所归的英雄人物。他有心为国建功,但出身卑微,家贫无势,只好托身县衙,在王则手下作个“马快”,于是他就以“保境安民”为己任,成了名捕,四方皆知“贝州金台,英雄了得”。岂料。有一天他的故友张其抢了卸任的沈老爷的不义之财,令他去捉拿。这时,虽然他不满张其的“违法”行为,但义气还是占了上风:他先是装病不受命,及被识破以后,他又借故只身前往,其实是有心放过张其。待找到张其以后,他也只不过薄责几句,非但不下手捉拿,反而与张其、郑千两个“贼首”结为异姓兄弟。可见,在他心目中,义气是重于“王法”的。此后,他之所以成为众江湖豪杰公认的首领,除了他武功绝伦之外,更主要的就是他如山之重的义气。而这种义气又是与“王法”水火不相容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金台本是一个“执法者”,但当他和张其、郑千在兰花院中见到当朝太师之子澹台豹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时候,他能置“王法”和权势于不顾,打死了澹台豹,这实在是一件除暴安良的壮举。从此,他成了太师澹台惠复仇的对象,把他当作朝廷“钦犯”严加缉拿。此后,他虽然也时常概叹“身犯王法,有家难归”,便行动上并非消极地逃避官府的缉拿,而是到处除暴安良,并且又打死了助纣为虐的五军都督之子周通。特别是身为朝野皆知的著名“钦犯”的金台,在受到张鸾、圣姑姑等仙人多次“点化”以后,广交与朝廷作对的江湖好汉,成了群龙之首,并且准备夺取“宋室江山”,扶助“真命天子”,这就使朝廷更为震恐。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金台全传》前五十回中的金台,就象七十回《水浒》中的宋江,是应予肯定的,不愧是一个体现了人民群众反抗暴政的意志的英雄。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不待他去号召、网罗,就有许多与朝廷作对的江湖豪杰去拥戴他,唯他的马首是瞻。
在神怪色彩颇浓的《金台全传》中,作者还描写了一批以天下为己任,力图推翻黑暗统治的可爱的仙人形象,如道士张鸾、千年老狐化身的圣姑姑及其子左跷、女何永儿和孔雀明王转世的蛋僧。他们都认定“宋室气数将尽”,必须改朝换代。因此多次点化金台及众江湖豪杰要拥戴“真命天子”来夺宋朝政权。他们多次拯金台于危难之中,期待他率众起事。他们还直接戏侮“嘉祐皇帝”(宋仁宗),眼中毫无“君上”和“王法”。最后,还是这几位人世仙人一手促成了王则的所谓“谋反”称帝的行动,并且积极参与王则的“谋反”,亲自上阵,大展法术,与官军一决雌雄。在书中,王则是被他们推上“真命天子”宝座的,以金台为首的江湖豪杰与朝廷的对抗行动,也是受他们指使的。他们导演并且坚定地参与了推翻宋王朝的义举,他们反抗黑暗统治,解民倒悬的意念,比王则和金台要强烈和坚毅得多。虽然他们并非唱主角的人物,但主角的行动却是受他们支配的。
这些人间仙人的可敬可爱之处,还表现在他们到处救死扶伤,除暴安良和济困助危的正义行动上。张鸾展起死回生之术,救了病危的金台,又和左跷几次将金台从官军的魔掌中救出;千年老狐的圣姑姑直如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到处解人危困,经常以每天“可生九十九枚子钱”的一枚“母钱”赠给穷苦百姓;她的女儿何永儿虽然是个“貌美如花”的小狐狸精,却毫无妖气,完全是个品行端正,人见人爱的纯真少女形象。
《金台全传》这部小说的糟粕集中表现在后十回中。这与《水浒》有前七十回与后五十回之分颇类似。
首先,从五十一回开始,书中颂扬了两个“扭转乾坤”的幕后关键人物——维护封建统治秩序、鼓吹“君权神授”的仙家陈抟老祖和王禅老祖。他们面对昏君无能、权奸当道、民不聊生的黑暗统治,却说“宋朝的江山铁桶也似稳固”,“点化”金台及其江湖豪杰兄弟,不得听信张鸾、圣姑姑等人的“妖言”,再若“执迷不悟”就将毁了身家性命,且命令金台率众兄弟归顺朝廷,“为国建功立业”。因为他们是“正宗”的仙家,地位和法术远远高于张鸾、圣姑姑等所谓的“妖人”,所以金台为首的江湖豪杰只有服从他们的权威之论“幡然悔悟”,做了朝廷镇压王则“谋反”的工具。后十回的金台就象受招安后的宋江那样,成了朝廷的鹰犬,其主使者就是这两个仙人。作者虽然是把他们作为封建统治秩序的维护者和封建道统的代言人这样的“正角”来写,但在读者的眼中却面目可憎,根本原因就是他们的行为与人民群众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
再者,后十回集中暴露了作者维护封建统治阶级利益的写作动机。这一点,正如弹词本《金台全传》树棠序中所说:“夫闲书一道,虽为悦目愉情之物,然有等词意宏深,论忠道义,亦足以感发人之善心。……在金台不过一捕役耳,精于拳艺,孝义为怀,游遍江湖,结交豪杰,虽初时误听妖言,几至助纣为虐,迨遇仙人指示,即能猛醒,回头为国家扫灭妖邪,做一番惊人事业。即素为水盗之张其、郑千,亦被他化莠为良,全忠全孝”。显然,作者的这种写作动机,是人民群众无法接受的观念。
就艺术性而言,《金台全传》值得一提的有两点。一是情节曲折、多变,读来能引人入胜(由前述故事梗概可略见)。二是主要人物形象没有旧小说中常见的那正、反面人物脸谱化、模式化的弊病。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作者笔下的张鸾、圣姑姑等所谓的“妖人”,行事都是一身正气,光明磊落,毫无反角的模式;尤为有趣的是,书中用了相当篇幅描写了孔雀明王转世的蛋僧,按理说是“有佛性”的,却也做了千年老狐圣姑姑的徒弟,助王则造起反来。还有,旧小说中的狐狸精通常都有妖邪之气的,而《金台全传》中的圣姑姑,却活脱脱象个观世音,毫无反角的烙印。可以说,读者看前五十回时,都是把这些所谓的“妖人”当仙人看的,是正角形象。直到后十回中,他们突然被“正宗”仙家王禅老祖、陈抟老祖指为“妖人”,一下子成了反角,真是大出读者意料之外。即使在后十回中,这些所谓的“妖人”亦无恶行,只不过“谋反”不成,皆“借土遁而去”罢了。所以,这些人物留在读者脑海中的形象,与其说是反角,还不如说是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