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四望亭全传》、《龙潭鲍骆奇书》,清无名氏撰,六卷六十四回。现存道光辛卯十一年(1831)《新刻异说绿牡丹》,道光戊戌十八年(1838)、丁未二十七年(1847)以及光绪十八年、二十九年《绿牡丹全传》。
书叙广陵扬州骆龙初任定兴县游击之职,携家上任。其子宏勋方面魁梧,膂力过人,家人余谦虎背熊腰,极有勇力。投在门下的有本县富户任正千,专好骑马射箭,抡剑弄刀,不惜重金赎出妓女贺氏为妻。骆龙一任九年,染病身亡。宏勋与母计议起柩南归,任正千谆谆款留,一住二年。那年春季三月,任正千邀骆宏勋至桃花坞游玩,租一亭子设席。适吏部尚书公子王伦坐在亭子对面饮酒,遂与贺氏眉目传情,两家争夺把戏,玩把戏的却系山东陆地响马花振芳,携妻巴氏并女碧莲周游各地,实为择婿。碧莲看中宏勋,花振芳遂央任正千作冰人。
骆宏勋因已聘兼孝服在身而拒,花振芳即回旅店,被请至王伦府献技。王伦意欲调戏碧莲,被巴氏母女打得席翻物滥。次日清晨,王伦派百十余名教习、家丁去找花氏寓所厮打,路遇骆氏主仆为之解围。王伦听信贺氏之兄帮闲贺世赖之计,借机邀骆、任至府,诓结金兰,王伦遂得与贺氏通奸,并离间任、骆,骆宏勋即搬柩回扬,途中得花振芳照料,花氏并下定兴将真相告任正千。被贺氏丫环听见,王伦即设计诬陷任正千为匪,任被执下狱。花振芳闻讯赴牢劫友,未等花、任来到,骆宏勋已动身。回到扬州,骆母为生计将本起息。一日,骆宏勋与表兄徐松朋赴平山堂观菊,经四望亭见余谦在亭上捉一大马猴,在那里勉强追赶。这时,一派鸾铃响亮,来了五男六女,骑了十一匹骡子。此乃花振芳一众。花老见余谦在四望亭上喘息,便问谁是猴子的主人。西台御史之子栾镒万应答,手指花碧莲道:“他上去捉时,谢仪加倍:足纹银子二十两。”花碧莲上亭,到顶层正待擒住,亭角砖裂,与猴子俱坠下来。猴子跌为肉饼,碧莲正好被宏勋纵身双手接住。这一救命之恩,更加深了花碧莲对骆宏勋的挚情。花振芳登门投书再求婿,又遭拒。而栾镒万因猴子跌死欲赖银,被花振芳捉住,被迫给银而欲报仇。出银请拳客濮天鹏去行刺,被骆宏勋捉住。濮诉说系岳丈逼他谋财娶妻所致,闻声而来的骆母即积德赠银,并命骆避仇赴杭入赘。经龙谭庄遇水寇头领鲍自安,鲍代婿濮天鹏谢恩。后花振芳觅婿也来此,鲍为花定计,将骆母与已聘之桂小姐盗上山东,谎报骆母被焚而亡。宏勋回扬哭母,并因栾镒万着朱氏兄弟摆擂台,而受伤。受爱女鲍金花之激,鲍自安戴月维扬复擂台,父女双双取胜。栾镒万再请峨眉山道士雷胜远来打擂台,被五台山和尚消安解围。其后骆宏勋与余谦主仆奔山东而去,竟在黄花铺被现任历城县主簿代行县事的贺世赖看见而入狱。余谦巧遇骆宏勋堂兄宾王,随宾王同至节度衙门,当面向狄仁杰告状。狄公闻余谦称花、鲍有忠义之心,触起迎主还朝之念,便令旗牌持令箭提取骆宏勋、鲍自安面审。骆起解至四杰村,遇仇人朱氏兄弟与贺世赖,幸得消安师弟消计救助,又值鲍自安被提上京,花振芳至历城去看女婿骆宏勋,路过此地,于是大杀一场,将先前捉到王伦、贺氏与贺世赖等一起带到花老庄。鲍自安等笑审奸人后,骆宏勋与桂小姐花碧莲成亲。三日后,探子来报:武三思在海外采得一宗异种奇花,花名谓之‘绿牡丹’,今花开茂盛,女皇帝武则天言此花为国家祥瑞事。出黄榜考文武奇才女子,封官赏爵。鲍自安等一众乘机上京,并与狄仁杰商定迎主平妖,一举成功。庐陵王登位,武则天自缢,鲍自安、骆宏勋俱各受封,一部二十三万字的江湖义侠故事到此结束。
这部长篇小说,以骆宏勋与花碧莲的姻缘为线索,表现了权豪势要、邑令吏役乃至土棍无赖对平民百姓的欺凌虐害,讴歌了勇侠剑客的搏击反抗和胜利欢聚,贯穿着“为主尽忠,为义全友”的思想。它虽有浪漫气息,却系写实之作,因反映封建政权的侧面和本质,具有一定程度的历史真实性。全书自始至终弥漫着昂扬的基调和乐观的氛围,传奇人物固然驾驭全局,而斗争的双方却壁垒分明:在民间,英豪与势豪;在朝廷,忠良与奸佞;连绿林也分成义侠与地霸,甚至超然物外的和尚道士也卷入这场斗争而分属其间,正义与邪恶这两种社会力量展开了殊死决战。人们分明感到:在这一笼罩着清中叶以来社会矛盾阴影的对抗中,渗入了我国古代平民广泛具备的善与恶、美与丑、顺与逆相对照的朴素的美学观。这不仅体现在串联全书情节的中心人物骆宏勋身上,而且凝注在“我乃江河水寇”的鲍自安和“他乃旱地响马”的花振芳这两个形象身上。特别是鲍自安老儿,他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又风趣幽默,深通人情,终致众望所归,自然而然地成了群英中的重要人物,在作品里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气度和才能,他的性格和事迹是比较动人的。作者不仅描绘了鲍自安这样一些使作品充满亮色的人物,而且还怀有深意地借着众人这口,反复地为这些“盗”“寇”辩白。多胳膊余谦曾对接受圣旨、迎王保驾的大臣狄仁杰说:“花、鲍二人皆当世英雄,非江湖之真强盗也:所劫者,皆是奸佞;所敬者,咸系忠良,每恨无道之秋,不能吐志,常为之吁嗟长叹。”(第四十五回)人们不难看出,这些“解祸分忧,思难持危”的义侠的出现以及他们的故事在市井乡野传播,是有历史背景与社会根源的。当中国封建社会日薄西山,日益朽败而又无法解救时,居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平民百姓,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带有强烈的个人复仇色彩或聚众反抗的豪侠奇士身上。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查禁的小说中有《绿牡丹》,大约就是因为从中觉察到平民百姓的复仇和反抗情绪,把它看作《水浒》一类“诲盗”之书的缘故。而鲍自安等侠客的出现,乃是当时苛政所反激而成的。因而象《绿牡丹》这类小说不仅在当时有一定的激励人心、鼓舞斗志的作用,即在今天也有某些认识价值与审美教育意义。虽然这些绿林好汉都被“收伏”,“保驾还朝”,落得有似招安的结局,但它仍是服从于锄奸诛恶的主题的。综上所述,《绿牡丹》比起后来坊间盛行的夹杂怪力乱神,脂扮名教的同类小说要来得健康一些。
本书文辞俚俗,风格粗犷,颇有民间文学气息。它不仅注意细节描写,而且不乏心理刻划。在谋篇布局上,每每采用复线交叉进行,使事件此起彼伏,情节曲折有致,接缝斗榫,自然无痕,发扬了中国章回小说的传统特色,收到了使读者欲罢不能,爱不释手的艺术效果,足见作者对文艺欣赏的心理过程揣摸得细致入微,值得今天搞文艺创作的人探讨。它用“犯笔而不犯”,使一批同类型的人物均各具个性色彩。如李逵式的人物,余谦赤胆,任正千粗豪,余谦粗有中细,任正千却近似卤莽;同属侠首盗魁,花振芳耿直,鲍自安爽朗,而鲍的诙谐特别是他的韬略却又高出花振芳一筹;同属侠女,花碧莲的深挚,鲍金花的骄矜,历历分明。就是反面人物如贺世赖、贺氏也无脸谱化之嫌,让我们欣赏两段:
只见花碧莲一纵,早上了四望亭头一层了,看的人齐声喝采道:“这个上法,千古罕闻,难得,难得!”花碧莲上得亭来,猴子正在仰伸面,被花碧莲一惊,猴子跳上四望亭的二层。花碧莲稍停一停,将身一纵,也上了二层。花奶奶见女儿上了二层,遂脚一纵,也上了四望亭的头层。听见众看的人又喝采道:“恁大年纪的老人家,尚有如此气力,真一个老强盗了!”花振芳见他母女二人各俱上去,遂同了余谦等六人分在四面站立。且说花碧莲在二层上将怀中的果子取出一把,往猴子跟前撒去,坐在上面,也不惊觉他。那猴子一见了果子,用手掌抬起,口内食嚼;吃尽之时,花碧莲又撒一把,猴子又在那里拾吃。花碧莲慢慢挨近。离得二三尺远近,猴子惊躲南边去了。花碧莲被墙遮蔽,不知猴子的去向。巴龙站在南面吆喝道:“猴子在南面了。花碧莲才近身边,那猴子又惊跑别处,又看不见了。看官:那猴子若不是余谦捉惊了的,此刻花碧莲这般拿法是易捉。那花振芳同余谦站在下面,大叫道:“猴子往北边去了。”花碧莲转向北边,那猴子跳上顶层,花碧莲亦上顶层。幸喜上边无有墙壁遮眼,花碧莲心生一计道:“须将这畜生挨在角上,叫他无处踱跳,方能擒住怀中。”又取一把果子,撒在东北角尖上。那猴子见有果子在上,遂往东北角上拾果子吃;花碧莲悄悄挨近猴子,才待伸手去捉,猴子见有花碧莲挡住右边,无路逃去。那畜生发急,用力一跳,欲从这花碧莲头上跳过。不料这四望亭这多年未曾修理,木料朽烂,灰砖张开。花碧莲同猴子俱坠下来了。众人齐道:“不好了,吊下人来了!”(第20回)
次日起身,用了些点心,及早饭时节,又排早筵。饮酒之间,鲍自安得意道:“此时小婿也该回来了。”又叫花振芳道:“此刻小婿捉了奸夫淫妇回来,任大爷之事也算完了一半,所缺者,家业未来。你先与我老人家磕两个头,待复了任大爷之家业,再磕那两个头。”花振芳道:“昨日原说定兴做了这些事,我才输。今他自来,就便捉擒,非你之能也,何该磕头之处?”鲍自安道:“该死这牲口,事还在那里未来,今就改变了。”……大家在谈论,只见濮天鹏走进门来,鲍自安忙问事体如何,濮天鹏道:“昨晚过江,等至更余,总不见到,遂着人连夜到扬州打探。回来说,南京军门系他亲叔,昨日早饭后,自仪征到南京拜亲,从那一路往嘉兴去了,故今早过江来,禀老爷知道。”鲍自安闻得此言,好不扫兴。紧皱眉头,不言不语,坐在一边思想。花振芳道:“幸而方才我未磕头,倘若磕了头,我老人家的债也是惹不得的,一本三利还未必是我心思,想你过于说满了。”鲍自安道:“你且莫要笑我,既然说出,一定要一一应言。不过他二人阳寿未终,还该多活几日,终是我手中之物,还怕他飞上天上?为今之计,无有别说,贤姊舅还有昨回所言之事,请驾自便。任大爷、骆大爷同小婿兄弟二人,再带十个听差的,坐大船二只伺候,同到嘉兴走走。我素知嘉兴府衙左首有个普济庵,甚是宽阔。你众人到嘉兴之时,将船湾在河口,你等十五人借庵宿歇,以便半夜捉住奸夫淫妇上船,将他细软物件一并带着。屈指算来,往返也不过十日光景。”又道:“任大爷,莫怪我说你,进城时候,将尊容略遮掩些,要紧,要紧,恐他人惊疑。”(第29回)
当然,比起清中叶的名作及其后的同类小说,《绿牡丹》不免显得粗糙浅率,且较少触及下层生活,无论思想或艺术成就还很有限,但是早期侠义小说具备这些胜处已经不容易了,它的一套程式对近代侠义小说也产生过影响。
大家知道,中国的侠义小说虽因特殊的社会条件而形成独立的一支,然而它的来源却颇久远。说得褊狭一些,《史记》的《刺客列传》、《游侠列传》,唐传奇诸如《虬髯客传》、《聂隐娘》、《红线》,宋元话本中“朴刀”,“杆棒”之类,其风貌精神,其人物事迹,都给它以直接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当清中叶侠义小说与公案小说开始合流,乾嘉之际出现了《施公案》时,道光前期的说部仍有继承以往的创作传统,在新的土壤中,开出了侠义小说的新葩,以它的虎虎而有生气的描摹独立于世,它的思想和技术给了后世的《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等侠义小说的滋养,这是显而易见的;所塑造的“响马”,“水寇”,较之《三侠五义》中侠气少而官气多的侠客,较之《施公案》、《彭公案》中风节低下的侠客,明显高出一筹。它们固然都在渲染绿林积习,但《绿牡丹》的主要部分却在描写英雄豪杰的除暴安良、锄奸扶弱,鲍自安、花振芳等好汉也有别于乐为臣仆、甘作僚卒的黄天霸、展昭之流。在《施公案》里,恶虎村的濮天雕被黄天霸镖打,妻子为黄逼死,而在《绿牡丹》里,龙潭庄的濮天雕及其兄弟濮天鹏却是劫官灭顽的胜利者。
总之,这部章回小说情节曲折动人,用语饶有风趣,不落以往侠义小说与自择佳偶的才子佳人小说的俗套,使读腻了面目相似的作品的读者耳目一新,故自道光年间它问世后,大受里巷乡壤的百姓的欢迎。京剧、川剧、滇剧、湘剧、徽剧、豫剧、秦腔、河北绑子等都曾取材于它的部分章节,改编上演。如《大闹桃花坞》、《四望亭》、《嘉兴府》、《龙潭镇》、《扬州擂》、《四杰村》、《巴骆和》等,都是人所熟知的。京剧《宏碧缘》,即以本书为蓝本,加以穿插、增补,突出主线,号为全本,颇受南北观众赞赏。扬州至今保存捉猴子的四望亭古迹,扬州比较流行的《绿牡丹》说书,也与本书有关,足窥其流传之广与影响之大。